程華
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在解放碑上班,閑暇時就愛鑽小巷。女人生性啰裡啰唆,喜歡把衣服裙子包包鞋子啥的倒騰來倒騰去。好好的裙子,一會兒嫌長胖了要放放腰,一會兒變瘦了又要收回去;新嶄嶄的鞋子包包,一會兒嫌鞋跟高了要鋸掉一截,一會兒嫌包包帶子短了非要放長一段,各種折騰卻樂此不疲。
前幾年,單位遷到江北,不過周末我還是經常往解放碑跑。多年下來,早已與那些碑腳腳、小巷巷裡的手藝人成了朋友,對其技藝欣賞有加,而他們也對我的喜好了如指掌。如此默契,顯然不是一天兩天積累起來的。
有個修理各種皮具的師傅,姓陳。老婆做助手,打雜。兩口子從農村來,多年守着一個不足兩平方米的爛門面,居然在城裡買了房,娃也在城裡讀了書。陳師傅坐個小闆凳,整天埋頭在各種皮鞋包包堆裡揮汗如雨,削啊紮啊趟線啊,每天顧客絡繹不絕找上門,不少人提來的都是一二線大牌貨,要麼修補要麼翻新。無論旁邊的攤位怎麼招徕、給多優惠的價格,客人就是不為所動,認的就是陳師傅這一門手藝。
這手藝有多絕呢?一次,一個閨密的香奈兒包被老鼠啃了個大洞,經典的菱格款,内襯白花花露出一大片,正中位置,那個心疼啊。我受托找人修理,問了好幾家,都搖頭說沒救扔了吧,或者說可以補,但肯定看得出來哦。
那還說個毛線?抱着醫死馬的念頭,我打算最後再問問陳師傅,這事就交代了。不料陳師傅用細眼一掃包包,手上活兒沒停,輕描淡寫地說,擱這兒吧。我瞪大眼睛:你肯定補完沒有痕迹?
他笑起來,脆生生答:對頭!然後伸出三個指頭:三天後來拿。
我如約去找陳師傅,翻來覆去把包包檢查了好幾遍,竟然沒發現半點縫補的痕迹。您怎麼弄的?面對我詫異的眼神,陳師傅神秘地一笑,這個是絕活兒,說了你也不懂。
此後,所有高難度的皮具活,我都直奔陳師傅,哪怕收費高于其他家,我也毫不猶豫地把心愛的物件托付給他。我相信,在絕對的“技術權威”面前,付出的,一定是值得的!
不過,這幾年這一帶在陸續拆遷,一些熟悉的裁縫鋪、小吃店已經不知影蹤。不知這小巷裡的攤攤們,哪一天會不會也消失了?
另一位往來多的是個裁縫師傅,姓李。認識李師傅是在二十幾年前,當時他不過三十多歲。多年前女人的衣服大多是買料子做的。李師傅每天被一群婆娘們包圍着,嬌滴滴“李師傅”長“李師傅”短,反正就是催貨、催貨。李師傅是糯米性子,任由婆娘們撒嬌唠叨,一律笑嘻嘻兵來将擋。沒法子,手藝好,生意好,人家一個人忙不過來嘛。
一天我去“催”貨。正是夏天,中午,他那幾平方米的鋪子裡熱浪滾滾,差點把我蒸熟。李師傅汗嗒嗒地坐在長闆凳上,一碗白飯就着一盤鹹菜在吃,什麼菜都沒有。李師傅家在縣裡,老婆帶着兩個女兒留守,他在城裡做活,每月賺的錢基本都寄回家裡了。“空調好貴,就是買得起,也用不起呀!”他往嘴裡扒拉了一口飯,頭上臉上淨是汗。我沒說幾句話就趕緊逃出了屋子。
那以後,每次去,隻要中午我就買一份魚香肉絲飯或紅燒牛肉面給他,并随意地說,順便給你帶一份。夏天,就在樓下買兩個冰激淩,自己吃一個,給他帶一個。快點,要化了,熟人熟識的,你吃不吃啊!我嚷。
起初他有些忸怩,看我大大咧咧的樣子,總算是憨笑着接受了。
後來單位遷到江北。那時衣服不興做了,漸漸地不怎麼去李師傅那兒了。但改衣服的毛病還是沒變,一次去街上找人收一下腰,對方硬邦邦一句“八十塊,十天取”,再無二話。十天取了一看,那個針腳,給十塊都嫌多!之後連找幾家,不是收費奇高,就是手藝差勁,态度還高冷。算了,雖然遠點,還是找熟人巴适些。
我又來找李師傅,這次鋪子裡涼爽了許多,裝上空調了。我忽然發現,許久不見的李師傅明顯老了,眼睛有點眯縫着,頭發稀疏了不少,踩縫紉機、拆線的動作遲緩了許多。問他為啥不請個學徒幫工,他無奈地搖搖頭:現在還有幾個年輕人肯學這費力的活喲,隻有自己做。
李師傅告訴我,他的兩個女兒都大學畢業了,嫁了城裡人,日子過得不錯。這麼多年李師傅一剪刀一剪刀總算把她們拖大了,他老婆還有八十歲的老母親現在都住在南坪,一大家子人總算團聚啦。這麼說着,他眯起眼睛,有點得意地笑了。“就是不曉得這眼神還能做多久?”他一邊低頭踩動縫紉機,一邊嘀咕着。
走出裁縫鋪子,踏上青石台階,站在夕陽下,望着不遠處熙熙攘攘的解放碑,一種深深的惆怅忽然湧上心頭。陳師傅、李師傅,這些偏街上勤勞的手藝人,這小巷裡的一切,遲早都會遠去、消失。那麼以後,我該去哪裡找他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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