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重陽前後,秋高氣爽,都是登高遠眺的好日子了。可是我的腳力不濟,爬山登樓都很費勁,那也無妨。我可以找一些登高詩詞文賦來讀,且讀且思,或有所得。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登樓情結之亡國背井的痛楚
曆代文人登樓賦詩以詠懷,或是托物比興,或吊古傷今,或哀歎身世,或感慨興亡,或悲秋傷春等,其中以亡國離鄉而思念故土尤為令人動容。
詩詞文賦中寄托亡國的哀怨情思,南唐後主李煜的成就無人能及。李煜(937—978),字重光,南唐皇帝李璟第六子,九六一年嗣位,史稱南唐後主。九七五年,宋曹彬破金陵,煜降宋,封違命侯,改封隴西郡公。太平興國三年七月卒。據宋人王铚《默記》,蓋為宋太宗賜牽機藥所毒斃。煜善為詩詞,著作甚多,惟已散逸。後人輯存,僅詩詞數十篇而已。
李煜在亡國之前寫了很多花間詞,無非是些富麗堂皇的宮廷生活和風花雪月的男女情事,但有兩首《漁父》詞值得玩味: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綸,快活如侬有幾人?
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鈎。花滿渚,酒滿瓯,萬頃波中得自由。
據宋人劉首醇《五代名畫補遺》記載,李煜這兩首詞是題畫詞,原畫名《春江釣叟圖》。這兩首《漁父》詞,前者着重寫漁父的快活,後者着重寫漁父的自由,筆調悠揚輕松,是李煜被捕亡國之前的作品。有人分析,這兩首詞隐含的意義是李煜作為王子時期,對王兄和王叔的權力之争的一種規避的選擇,寄情山水,鐘情禅佛,不至于惹禍上身。即便可以如此理解,也不能沖淡字裡行間閑散、悠遠的意趣。此時的李煜,何其的潇灑。
但是,他獻城亡國之後,卻是另一番景象。一首《烏夜啼》至今令人傳唱不衰: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鈎,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這首《烏夜啼》是亡國之君自述囚居生活,抒寫離愁的力作。此詞上片寫景,下片抒情,情景交融,感人至深。首句“無言獨上西樓”看似平淡,意蘊卻極為豐富。“無言”并非真的無言,從一個“獨”字便可看出,是無人共言。登“西樓”,詞人可以東望故國。僅六字,一下子簡練的勾勒出主人公的凄惋、悲苦的神态。接着“月如鈎,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用月光籠罩下的梧桐突出環境的寂寞清冷,用“深”字用得極準确,極通俗,真可謂境界全出。
下片具體寫離愁,是詞的旨意所在,也是這首詞寫的最深刻的地方。“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像波濤洶湧,把全篇推向高潮。離愁本身是一種抽象的思想情緒,它能感覺到,但卻看不見,摸不着,然而,詞人通過比喻使之變得具體可感,而且表達得如此貼切、自然,以至成為千古名句。“别是一般滋味在心頭”又用了一個比喻,寫離愁的另外一個境界,它隻可意會,不可言傳,所以隻能稱之為“别是一般滋味”,可見詞人體驗之深,愁情之苦。
再看李煜的《浪淘沙·簾外雨潺潺》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别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此詞上片用倒叙手法,簾外雨,五更寒,是夢後事;忘卻身份,一晌貪歡,是夢中事。潺潺春雨和陣陣春寒,驚醒殘夢,使抒情主人公回到了真實人生的凄涼景況中來。夢中夢後,實際上是今昔之比。下片首句“獨自莫憑欄”,是不敢憑欄遠望,因憑欄而見故國江山,将引起無限傷感;是晚眺江山遙遠,深感“别時容易見時難”。作品從生活實感出發,抒寫了人生經曆中的真切感受,表達了對故國的懷戀之情,自然明淨,含蓄深沉,哀婉動人。“流水落花春去也”,與上片“春意闌珊”相呼應,同時也暗喻來日無多,不久于人世。“天上人間”句,頗感迷離恍惚,衆說紛纭。其實語出白居易《長恨歌》:“但教心似金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天上人間”,本是一個專屬名詞,并非天上與人間并列。李煜用在這裡,似指自己的最後歸宿。
李煜的《虞美人》是要了他的命的詞,也是其代表作品: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顔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這是李煜最後的一首感懷故國的名作,作者以形象的比喻,诘問的口吻,悲憤的情懷,激宕的格調,放筆悲号,寫盡亡國君主的哀愁。上阕曲調高亢悲慨,唯有經曆過大災難,煉就大手筆,才能究诘人生,寫有如此深度和力度的詞作,大有負荷全人類之悲哀的氣概。下阕則用了曲筆,“朱顔”暗描江山易改,“改”字點出全詞題旨:是悲恨的根源。最後,詞人把難以說明的去國之思、失國之悲、亡國之恨全部納入一個“愁”字中了。“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真乃千古絕唱。
故國明月,物是人非,有多少亡國之痛凝結在詩歌裡面。對故國淪喪的沉痛感傷化作對故鄉刻骨銘心的思念。身為國主,曾經富貴繁華到了極點;而身經亡國,繁華消歇,不堪回首,悲哀也到了極點。李煜之痛,不僅僅是榮華不再,更深刻的是故國難回。也因為這種情感的轉換,他在詩中表達的情感更容易喚起更多人的共鳴,使之成為廣為傳誦的作品。
南唐亡國。滅了南塘的大宋也不見得有多麼興盛。在李煜之後,飽經亡國之痛的還有大批普通文人,而宋人尤其多。他們在經受戰亂的同時也同樣為國家民族的淪喪而深感痛苦。
辛棄疾是南宋最有血性的詞人之一,他有心報國而無力回天。在《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一詞裡,他登樓的愁思令人同情:
楚天千裡清秋,水随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遊子,把吳鈎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把吳鈎看了,欄幹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三句,作者選用具有典型意義的動作,抒發自己報國無路、壯志難酬的悲憤。第一個動作是“看”“吳鈎”,“吳鈎”本是殺敵利器,但現在卻閑置身旁,形同玩物,無處用武,這就把作者雖有沙場立功的雄心壯志,卻是英雄無用武之地的苦悶也烘托出來了。第二個動作“拍遍”“欄杆”,欄幹拍遍是胸中有說不出來抑郁苦悶之氣,借拍打欄幹來發洩,這裡就把作者雄心壯志無處施展的急切非憤的情态宛然顯現在讀者面前。“無人會、登臨意”,慨歎自己空有恢複中原的抱負,而南宋統治集團中沒有人是他的知音。作者登樓述懷,不是為了思鄉、戀人,而是為不能帶兵揮戈北上,收複失地,實現統一祖國的生平抱負而愁憤不已。
抗金英雄嶽飛面對山河淪陷,他有着與辛棄疾一樣的心情沉痛,郁憤難平,但他沒有怨天尤人,而是慷慨激昂,壯懷激烈地發出仰天長嘯,令人肅然起敬——
怒發沖冠,憑欄處,潇潇雨歇,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滿江紅》嶽飛)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