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6日,微博名為“春刀斬雪”的阿春發了一條微博,講述了她因為處女膜禁忌,不得不輾轉三家醫院,耗時三個月,去做一個婦科手術的經過。她說:“她遭遇的‘這個’情況或許不會發生在十幾萬人身上,但是‘這種’情況一定很多人都會遇到。”
她的經曆引發了熱烈讨論。有婦科醫生留言說,這些手續和規矩是在他們前人栽的跟頭上琢磨出來的,他們遇到過患者本人一口答應,患者家屬卻借處女膜一事去醫院鬧的例子。處女膜禁忌背後,是整個社會的貞操觀念之下醫生的診療難題,以及女性群體所面臨的困境。
記者|張潔瓊
以下内容是阿春的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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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6月份,我在我們當地最好的三乙綜合醫院被确診為宮頸息肉。(編者補:宮頸息肉是宮頸組織增生所緻的局限性贅生物)這是一種常見的婦科病,症狀就是經期之外異常出血。我第一次去醫院做檢查的時候已經很嚴重了,流的血裡出現了黃色的膿液手術,息肉已經破體而出,有半截食指那麼長。
問診的時候,醫生說得很隐諱。她先問我:“你是未婚?”我說是。“沒有性生活?”“是。”接着她想了一會兒,轉身去找婦科主任,兩人聊完後,醫生回來說,建議我去杭州的醫院做,因為需要弄清楚息肉長的位置,就得上宮腔鏡,“杭州的醫院有細宮腔鏡,用細的不會破壞什麼”。她拿起她的鋼筆向我比劃,“普通的宮腔鏡要比這個筆杆再粗一點,你是未婚女性,撐開會很痛。”過了幾天,我專門去向我姑姑打聽,她不久前也做了息肉切除手術,這個手術不算大。她問我,為什麼不在縣裡的婦幼保健醫院做?我就跟她說,醫生說我未婚,所以要用細管。她一副意味深長的樣子,好像這已經成了一種約定俗成的規矩。我确實怕痛,所以第一反應就是聽醫生的,去杭州做,但我到杭州的醫院才發現,細管要比普通的貴一萬多,還必須自費,我猶豫了。不過杭州的醫生沒那麼多顧忌,他對我說,也可以用普通的宮腔鏡做,都由我自己決定。他還在病曆本上注了一句:“必要時可進行處女膜修複。”我這才明确地意識到,我們縣醫院的醫生顧忌的原來是我的處女膜。于是,我預備在杭州做了手術完事,結果我去住院部辦手續,這才知道光排隊就得排三個月。
圖|視覺中國
我去杭州看醫生是9月14日,距離第一次到醫院檢查已經過去了三個月。當時要在縣醫院開轉院證明,必須得等到醫生能看到息肉露出才行,而一個月隻有月經前那一個多星期,卵巢變腫時才能看得清楚,所以我拖了很久。我後來才知道,醫生其實可以用擴陰器撐開去觀察息肉的情況,但縣醫院醫生不敢給我用,因為會影響處女膜。我們縣的那家三乙醫院已經推辭了我三次,我打算回縣裡另外一家二乙婦保醫院做。這次更荒謬,我交了錢,開了住院單,領了床,剛擺好行李,主刀醫生來了。他翻開我的病曆,一看上面寫着:“未婚,無性生活”,接着竟然跟我說:“算了,我給你開個單子,你退院吧。”我不同意退,我就想做手術。主刀醫生嘗試說服我,他說,息肉一般都是良性的,沒有危害,可以不做,非要做的話,就得我爸媽在同意書上簽字。我回他,我爸媽來不了,也簽不了。我不擔心手術損壞了處女膜,責任我自己承擔。主刀醫生就說:“你現在不介意(損傷了處女膜),你未來的男朋友會介意。”當時我女朋友就站在旁邊,她直接反駁說:“我不介意。”主刀醫生愣了一下,沒說話。辦公室的氛圍已經很壓抑了,這時候辦公室另一個女醫生喊了一句:“你想辦法弄破了再來嘛。”我女朋友一聽,脫口而出一句髒話。就這樣僵持不下的時候,一位長發女醫生站了出來,她說:“我幫你看看吧。”她拿出了擴陰器,那是看了這麼多醫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這個儀器。她動作很快,拿擴陰器一撐,觀察了一下我的宮腔,接着對我說,息肉已經壞死了,得做手術。我真的很感激她,因為她是第一個使用儀器的醫生,也是第一個承擔責任的醫生。她跟這件事完全沒有關系,她不是我的問診醫生,也不是主刀醫生,但她幫了我一把。于是,主刀醫生這才同意給我切除息肉。簽手術同意書的時候,我在他桌子的桌角看到透明膠布貼着的一張紙條:“我父母/配偶/男朋友已知曉手術風險。”那一刻,我覺得“男朋友”這幾個字像是一道陰影一樣。我忍不住想,為什麼我的身體不能由我自己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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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終于如願上了手術台。醫生把我叫進婦科檢查室,我躺下,另一個醫生在旁邊打燈,沒有上麻醉,我感覺身體抽疼了一下,就是痛經的那種感覺,沒過幾分鐘,醫生告訴我,手術結束了。這個讓我輾轉三家醫院,先後被五六個醫生拒絕的手術隻用了五分鐘,當天下午我便出院了。回看整個過程,最讓我感覺無力的是,醫生們用疼痛、家屬知情這些理由推诿我、敷衍我,溫水煮青蛙,他們不會一下子激怒我,但這種習以為常的借口更讓我感覺到沉重。我不想指責推诿我的醫生,因為我知道她們是怕沖撞傳統觀念,怕給自己招惹來麻煩。我發的那條微博下面就有婦科醫生留言說,這些手續和規矩是在他們前人栽的跟頭上琢磨出來的,他們也是跟患者扯皮扯怕了,他們遇到過患者本人一口答應,患者家屬卻借處女膜一事去醫院鬧的例子。所以我一直強調,不要怪醫生!給我看病的每位醫生都很專業,很耐心,我跟醫生之間沒有矛盾。問題的關鍵是那些拿貞操綁架女性的人。2
其實我發那條微博也是在反思我自己,因為我最初也是接受那種枷鎖的人。我第一次出現異常流血是在兩年前,但我一直拖着,沒去醫院。因為醫院婦産科裡大都是孕婦,丈夫陪着她們一起去,年紀也都大我一些。而我,一個年輕小姑娘自己去看婦科,會讓我有種羞恥感,我怕别人異樣的眼光,所以猶豫了很久。反倒後來醫生說做手術會破壞處女膜的時候,我回答得毫不猶豫,因為我覺得處女膜是我自己的事,我不需要承擔社會壓力。
我的記憶裡,我媽看婦科病也從來不去市三甲醫院,去的都是鄰居朋友口耳相傳的小診所。做檢查也是好幾個姐妹約着一起去,從不會自己一個人。我生活的城市是杭州附近的一個市,房價超過一萬,屬于經濟比較發達的地方,但我對婦科病的印象還是電線杆上張貼的小廣告,上面寫着“治梅毒”“老中醫”什麼的。我對這件事表示反抗有一些現實因素。我腦子裡有一根血管瘤,會壓迫我的運動神經,以後可能會癱瘓,我打算去上海做手術,一直在籌集醫療費,所以我不願意為了一張膜多花一萬。我們家是做生意的,我爸媽顧不上管我,我從初中就開始住校,跟他們一年也見不了幾次。他們對我采用的一直都是挫折教育,我高三學習壓力特别大的時候,主動跟我爸提出,能不能多誇誇我?能不能對我更好一點?我爸回我:“對你要求高的話,你就能逼自己一把。”我們家的傳統就是男孩更重要,有時候我回家吃飯,我媽煮面給我們吃,她會煎一個蛋放在我弟弟碗裡,但就是不會給我。時間長了,我就已經習慣了他們的偏心,習慣了自己解決問題。
我大二那年認識了我現在的女朋友,于是我在我家人面前公開出了櫃。那之後,我跟我爸媽的關系愈發緊張,就連我籌錢做手術時,我媽也是冷眼旁觀,她跟我說,籌不到錢就自己想辦法。所以我沒辦法讓我爸媽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字,我料想,當他們得知這件事時,第一反應一定是指責我不檢點。本來我對這個世界,對我的家庭是很柔軟的,但因為受到太多攻擊,我隻好反擊,所以變得尖銳了很多。日常生活中遇到的各種小事,我都會多想一句憑什麼。有親戚帶着兩三歲的小孩,我流露出了不喜歡熊孩子的樣子,她就問我爺爺奶奶,怎麼你們家孫女都不喜歡小孩子?我就想,怎麼女人到了一定年齡就必須要喜歡孩子,必須要結婚生子嗎?所以在家裡,很多親戚朋友都覺得,這個女孩脾氣好壞,好奇怪。我考慮過徹底離開家,去别的城市打拼,但我還是沒那麼大的勇氣,我需要這種我熟悉的環境的保護。3
那條微博引來了各種立場的人對我的攻擊手術,特别是被搬運到知乎以後。有男的評論我說,女的不是處女,還有什麼好男人要。甚至會有女生留言說,我在故意挑起性别矛盾。
最好笑的是,有一個搞區塊鍊的微博大V,他專門寫了一篇文章,用經濟學分析處女膜的價值,還艾特了我。他的大緻結論就是男性要求女性有處女膜是擇偶市場裡一種篩選标準,就跟女性找對象需要男性有學位證一樣。他說的頭頭是道的,但這不就是物化女性,把這張膜當成了某種财産來計算嗎?還有一個男的,他在我微博下評論說:“如果是我的話,我會選擇像博主這樣的(女生),因為它不是随便找個男的去把膜弄破,它畢竟隻是手術弄破的。”我看到後心裡就想,我讓你選了嗎?你還選我,真的是“普通又自信”。他雖然表面上是在支持我,其實内心還是覺得世界上某個女性的處女膜是他說了算。
圖|視覺中國
以前,我很害怕面對這種争吵。去年2月份,我開始在一個網文平台全職做寫手,平時寫的都是偏科幻、魔幻向的短篇,寫小說能讓我擺脫生活中的壓抑,我真的吃個飯都能幻想出我擁有什麼超能力。我寫過一個故事,講一個被迫嫁給人販子的女孩10年來一直想逃離家庭,但因為已經有了孩子,始終得不到父母支持。故事發表後,有讀者會感慨女孩身世坎坷,但也有一些罵聲,說我挑起性别矛盾,販賣性别焦慮。我是個害怕陷入争議的人,所以在那之後就再也沒寫過與性别有關系的故事,寫的全都是拯救世界,場面宏大,腦洞很大的故事,為了模糊性别讨論,主角我都特意選男的。但這一次,我選擇了站出來發聲。包括我之所以願意接受采訪,就是想盡我的綿薄之力,去幫助探讨女性面臨的困境。我們遇到的困境可能各不相同,但彼此分享和知曉是能給予彼此力量的。我之所以有勇氣和動力發那條微博也是因為那天看到微博上一個女孩的求助,她是同性戀,就被她媽媽送到了網戒中心,中心裡一個醫生有猥亵她的行為,但她的家庭給不了她支持。她的事情讓我聯想到了自己的經曆,我決定一定要講出來。把它講出來也能幫助我進一步思考,我清楚地意識到,這件事的關鍵點不是醫患矛盾,而是整個社會對女性的束縛。這段時間以來,我的微博湧入了很多私信,都是全國各地的女生跟我分享的她們類似的遭遇。我印象比較深刻的是一個懷孕14周的女生,她發現自己自己的未婚夫出軌了,就想把孩子打掉醫院死活不同意,非要她未婚夫的簽字。最後她自己找了村幹部,又找了遠方親戚做擔保,折騰了很久才把問題解決。還有一個女生得了重病,引發了便秘,便秘擠出了息肉,但醫生跟她說,她還是處女,就不能給她切。她跟我說的時候很悲觀,她都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幾天了,但醫生還是要她結婚生孩子以後再去割除息肉。收到的這種信息多了,我也感到很愧疚,就是楊绛說的:“一個幸運者對不幸者的愧怍。”我不是醫生,也不是社工,沒辦法給她們真正有效的幫助,我隻能盡力傾聽她們,有的時候我看了也不回,我怕我哪一句話說得不對,會讓她們更加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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