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北京12月8日電題:足球·年輪
新華社記者高萌、樹文、許仕豪、劉揚濤
幾幢老舊的蘇聯制式雙層小樓,默默矗立在山西大學家屬院深處。樓側公告欄上,張貼着寫有“危房、搬遷、拆遷”等斑駁字樣的通告。
陽光透過窸窣枝葉,灑進其中一套房間的客廳,桌上的足球顯得斑駁明亮。球側顯眼處,有一份手寫的“老年足球隊”名單和幾張老照片。
最近,72歲的樊利平每隔幾天就要到這裡溜達一圈,獨自收拾整理房間。
對于樊利平來說,收拾出來的,不僅僅是老舊房屋裡的雜物,更是他六十多年的足球記憶。
“這是‘六疙瘩’,這是‘二兩’,這是‘老太婆’,他小時候跑起來就像個老太婆,再邊上是‘醪糟’……”樊利平指着其中一張黑白照片娓娓道來。那是六十年前,一群站在綠茵場上的少年。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一個蓬勃向上的年代,一個開拓建設的年代,大量人才、技術開始湧向太原這座古樸老城。足球也随之而來。
樊利平也在那個時期前後跟随父母來到太原。“我的父親樊振中,是山西大學體育系教授、系主任。1951年他到山西大學任教,創辦了山西高等院校的第一個體育系科。”
受時代和父親影響,樊利平在這裡遇到了自己一生的牽挂——足球與夥伴。
1963年,在太原小有名氣的山大附中足球隊,迎來了一批新鮮血液,樊利平、段晉平、王長順、劉建新等人均在其列。“附中的足球(項目)是個傳統,從1962年組建,到我入校那一年已經取得全省冠軍了。”
當時他們的口号是:“奮鬥白玫瑰,打上專業隊。”
白玫瑰是那時著名的服裝品牌,在物資相對貧乏的六十年代初,球衣與球鞋對于這群足球隊員來說近乎奢望。“我們光腳練球,把鞋往那一放,舍不得(穿)。就在操場上光腳踢球,踢完用水沖沖腳,穿上鞋回家了。”樊利平說。
兩年後,附中足球隊拿到山西省少年足球賽冠軍,代表山西前往大連參加了全國比賽。他們似乎離夢更近了。
一張在那個年代極為珍貴的黑白照片,記錄下了這群少年中學時代的高光時刻:偌大的球場作為背景,他們面龐青澀、眼神明亮、笑意溢出嘴角。
段晉平、王長順、劉建新……一一在列,除了樊利平——由于個子太小,他沒能入選這次大連比賽的隊伍;不甘心之下,他悄悄留下了本應上交的球衣作為紀念。
遺憾,卻讓一顆種子深埋:“從那時起,足球就與我不棄,我也不棄足球了。”
1966年,老樊和朋友們中學畢業了。時代的巨浪下,這群男孩“打上專業隊”的足球夢想,變得有些遙不可及。
“我們逐步走向社會,有參軍的、有當工人的,還有下煤礦的、去農村的、去廠礦企業的。”老樊回憶道。
艱苦歲月中,足球是一抹亮色:“當時礦上沒有球場,我們休息日的時候,經常跑二十多公裡去市裡的體育場踢球。”樊利平說。
以工廠、企業、醫院、學校為單位的集體,成了一直延續到八十年代的、人們歸屬感的來源。
“咱們山西的足球,離不開廠礦企業的帶動。那會(來自)上海、天津、大連的廠子三線援建山西,年年搞比賽,帶動了這裡的足球發展。”樊利平說。
後來加入老年足球隊的袁一斌描述了當年球賽的場面:“要是有比賽,都(用)大卡車一車一車地(運觀衆)出來。”
曾在煤科院工作的王曉平回憶:“我們在北營那塊廠區,當時拖配廠、煤機廠、肥皂廠……都在那塊兒。各單位都組織足球隊,每年春季秋季打比賽,從沒斷過。”
在化肥廠工作的劉建新,還曾被王曉平拉去當過“外援”:“他們有比賽,就給你叫來了,‘來吧,代表我們打比賽去’。那時候反正我就一個人也沒什麼事,提上鞋就走了。”
太原廠礦企業足球,随着時代的發展,漸漸沒那麼熱鬧了。這群老夥計的人生軌迹又四散開去,但因為足球,他們的交集從未消失。
曾因缺席全國比賽而不甘心的樊利平,從九十年代起,重新把這幫老夥計組織起來,一起踢球。
“大家還能聚在一起,一個是對足球的熱愛,還靠老樊的張羅。”王長順說。
據段晉平回憶,在一次山大附中的校慶上,老樊找到了自己:“校慶的時候他說‘走吧一起玩去’,我好長時間不踢球了,結果玩一場我也上瘾了。”
于是,這群曾經的隊友,在畢業三四十年後再度重聚球場。他們并肩參加了全省、全國無數場比賽。甚至按照中國足協關于老年賽事的規定,中國女足著名選手韋海英、張桂蘭、牛麗傑,也成了他們的隊友,多少彌補了他們關于專業隊夢想的遺憾。
時光荏苒,人已白頭,這一踢,又是二三十年。
曾經那些赤腳在沙土上飛馳的少年,如今面龐或已蒼老、身軀不再挺拔,但迎面的風,卻依然能勾勒出青春的形狀。
“當我們這些人在一塊的時候,就回到了童年時代,很天真、很純真,無話不講、無事不說,自由自在。又回到那個時代的感覺,好像又變回年輕的時候了。”王長順說。
對于這群“老男孩”來說,足球是能被喚醒的青春,也是冗繁瑣碎中的輕快。
老年足球隊休息室的牆上,挂滿了他們與交手過的隊伍換來的隊旗,“快樂足球”四個大字高高懸挂在最顯眼的地方。
“六疙瘩”劉建新,家庭狀況一度不是很樂觀。為了照顧家人,他獨自承擔了很多壓力。但球場上的劉建新,其實非常愛笑。當被問及“足球對自己意味着什麼”時,他開朗地揮揮手說:“意味着高興,沒别的。因為你要想的事情可多了,(踢球的時候)根本不想……踢完球大家高興了,有時候哥幾個去喝點小酒。”
于王曉平而言,足球則是“少年之愛好,老年之快樂”:“你有什麼工作上遇到的不順心、有困難的事很苦惱,踢場球出一身汗,全忘了。從我們現在來講,就是鍛煉、出汗、身體健康,不給社會造麻煩、不給家庭造麻煩、不給孩子造麻煩。”
輕松與快樂是這支老年足球隊的主色調,但人至遲暮,終歸有一個避不開的殘酷話題——傷病與死亡。
近些年,由于疾病與意外,球隊裡有四位隊員相繼離世。他們之中,有人曾是場上的主力隊員、有人曾擔任隊醫兼按摩師、有人專司後勤。大家舉辦了一場退役儀式,封存起那四個球衣号碼,留作紀念。
時間的殘酷性不僅體現在老友的離去,他們每個人都曾或多或少地親身感受過時間帶來的無可奈何。
談及此,王長順格外動容:“這幾個老朋友,說起來,我心裡挺難受。人從生下來到死亡是個必然過程,誰也逃脫不了。”三十年前,他曾遭遇嚴重車禍,并一度陷入危急。與死亡擦過肩的經曆,讓這位73歲的老人眼眶泛紅:“死亡本身是不可懼的,就怕本來還有時間(彼此)伴随,但走得過早。”
頭發有些花白的段晉平,常常坐在場外看大家踢球。幾年前,在一次與少年隊的比賽中,他被撞倒在地,傷到了頭。隊友們叫來救護車将他送往醫院,所幸轉危為安。但此後,他再也沒能踏上球場。
雖無法上場,但每每有重要比賽,段晉平一定會出現在場邊。
生命中總有一種純粹,是眼眶的濕潤,是湧動的熱血,是奔跑時耳邊呼嘯的風,是餘光所及處的默契身影。歲月固然無可回頭,但還好,有老友并肩。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有人曾問老樊:“足球對你來說意味着什麼?”
他幾乎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生命呀,對我來說,足球就意味着生命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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