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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智與情感,一個也不能少

我第一次踏入北京圓明園,是在1990年代初。那時在園中行走的範圍比現在大,看到的多了,感受或許也多了些。坐了一天綠皮火車回到故鄉,坐下來寫一篇散文,忽然筆下冒出一句:“你們有你們的圓明園,我有我的圓明園。”有了這句感歎之後,接下來就容易寫了,還多了一個很好的限制,隻能寫純屬個人的感受,與别人寫圓明園的文字拉開距離。

寫完了我才想到,這句同時帶有情感與理智的感歎,其實是模仿了黎巴嫩裔作家紀伯倫,幹脆一點說,是照搬。

紀伯倫用過一個标題:《你們有你們的黎巴嫩,我有我的黎巴嫩》。他在那裡出生,少年時離開。他的經曆像胡賽尼。胡賽尼離開故國時也是少年,到了21世紀初,他的《追風筝的人》在世界暢銷,人們向歐亞大陸深處的小國阿富汗,投去了越來越多的關心的目光。而在20世紀初,卻是紀伯倫讓東方文學走向世界,同時讓地中海小國黎巴嫩舉世聞名。

一位作家帶來一國榮耀,這真不是妄想。

“你們有你們的黎巴嫩,我有我的黎巴嫩。你們有你們的黎巴嫩及其難題,我有我的黎巴嫩及其瑰麗。”紀伯倫在遠離故國的思念中寫道。

這樣的排比句式還有很多:

“你們的黎巴嫩是港口、郵政、貿易;我的黎巴嫩則是悠遠的思想,熾熱的感情,大地在天空耳畔輕輕說出的神聖語言。你們的黎巴嫩是職員、工人、經理;我的黎巴嫩則是青年的抱負,中年的決心,老年的睿智。你們的黎巴嫩是各種各樣的代表團、委員會;我的黎巴嫩則是狂風遮天、瑞雪蓋地之夜爐邊的聚會。……你們的黎巴嫩是紙面上的法律、條款,卷宗裡的契約、合同;我的黎巴嫩則是生命奧秘中的一種禀賦,它不知自己對此已了然盡知,是醒覺中摸索到幽冥世界邊緣的思念,它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讀這些文字,你的心會不會怦怦敲響,像是鼓聲?你是不是感到牽扯不斷的家國情懷,已經充盈了自己?

在好作家那裡,理智的表現如同智慧,而智慧又同情感相連,就像樹幹與枝葉相連。

在我這個剛剛想到、未必準确的比喻裡情感,情感充沛而理智缺失的散文作品,不過是山坡上低矮的灌木叢;隻有理智沒有情感的散文,是沒有樹冠和枝葉的喬木,光秃秃,不好看。

所以,紀伯倫才說,他的黎巴嫩是悠遠的思想,是熾熱的感情,是大地在天空耳畔輕輕說出的神聖語言。

對于理智與情感,紀伯倫用過一個比喻:“你們的理性與熱情,是你們航行中的舵與帆。假如你們的舵或帆被損壞,你們就隻能在海上颠沛流離,或滞留海上。理性獨自弄權,是一種壓制的力量;熱情自由放縱,是燃燒一切直至焚毀自我的火焰。”

應該說,紀伯倫說的舵與帆的比喻,勝于我剛才說的樹幹與枝葉。他的比喻是動的,說出了作家在寫作中的狀态,而我的比喻是靜的,說的是作品寫出後的樣子。

現在,我們來看看,理智與情感是怎樣融彙在一起的?紀伯倫的方法能不能進入我們的個人寫作?

“音樂是牧羊人孤獨時的伴侶。牧羊人坐在一塊岩石上,坐在他的羊群中間,以他的蘆笛吹奏出他的羊兒聽得懂的曲調,于是羊兒乖乖地吃草。對牧人來說蘆笛就像一個從不分離的朋友,一個可愛的夥伴……音樂陪伴着我們的靈魂,和我們一起越過生活的各個階段,和我同悲共歡,同甘共苦。音樂,在我們快樂的日子像一位天使,在我們艱難困苦的日子裡,又像一位憐恤的親人。”

摘自紀伯倫第一部散文集《音樂短章》的這段話,有文學青年的熱情,有來自東方的清新情感,可是缺少個人思考和私人情感。後來被稱為心靈雞湯的文體,有很多也僞裝成這個模樣。

作家需要找到自己的方向。換句話說,找到好的方向,才是好的作家。

少年時在東方生活,青年時在西方行走,兼有東方人的感性和西方人的理性,紀伯倫是能用東西方文字寫作的雙語作家。西方也有感性與理性都好的作家,比如尼采。在紀伯倫出生的1883年,尼采寫完了《查拉斯圖拉如是說》的前三卷。

“人是伸展在動物與超人之間的一根繩子——橫過深淵的一根繩子。渡過是危險的,在路上是危險的,回顧是危險的,在中途戰栗和躊躇是危險的。”尼采在《查拉斯圖拉如是說》中寫道,“上升,上升,做夢,思考,一切都壓着我,我像一個病人:剛因為他的糟糕的痛苦而疲乏入睡,卻又被一個糟糕的幻夢驚醒。我身上有一個東西,名叫勇敢:它一直是沮喪的天敵。”

紀伯倫在28歲左右讀了那本書,讀得入迷,受到震撼,由此領悟,進入了理智與情感融彙的寫作通道。此後的20年間,他寫出了一些東方和西方都為之驕傲的作品。

流傳最廣的,是模仿尼采寫下的《先知》,主人公是一位即将回歸東方故園的智者,臨别時論述了愛與美、生與死、罪與罰、婚姻與家庭,等等。

“我滴血的心,卻在輕柔地低喚你們。這是被自身鞭笞的愛在言語,這是受損害的高傲在輕塵中振翮,這是對于你們的愛的渴望,伫立在屋頂,對你們咆哮……你們交頭接耳:他以上帝的靈光注視,他像古先知那樣談吐,他揭示了我們的靈魂,開啟了我們的心鎖,他熟知我們的道路,宛如兀鷹熟知狐狸的行蹤一樣。”

在這本書結束前,這位先知猛然擡起頭來,大夢初醒,伸開雙臂。他說:“夜過去了,當黎明從山崗上翩翩而至,我們那夜的孩子就該死去。自我們的灰燼中要升騰起更強有力的愛,那是在太陽下朗笑的愛,那是不死的愛。”

紀伯倫像一個純淨的人,滿含熱淚地歌頌那些人類的基本情感。那種情感來自遙遠的年代,卻充滿了永恒意味。

為什麼簡樸而自然的生活哲理和道德情感,在别人的筆下乏味,在他的那裡耐讀?因為有了迷人的想象和強烈的感染力,他的個性填充了每個句子,讓強烈感情溢出來,刺激讀者的情感反射弧。

讀過《先知》的你,應該再讀紀伯倫散文集《瘋人》。

在《瘋人》裡,他說:“你問我是怎樣變為瘋人的。事情是這樣發生的,在許多神靈遠未誕生之日,一天,我從沉睡中醒來,發現我的所有面具都被盜走——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陽光吻了我裸露的面頰,我的心燃起了對太陽的愛。我不再需要那些面具了。”

他的描述也越來越成熟:“又過了千年,我再次登上聖山,對主說道:我主,我的終極,我的歸宿,我是昨日的你,你是明朝的我,我是你生在大地上的根,你是我開在天空中的花朵,我們同在太陽的注視下生長。于是主俯過身,在我耳邊低聲說着甜蜜的話語,就像大海擁抱奔流而下的小溪,他與我融為一體。”

有篇《夜與瘋人》,采用了“瘋人”與“夜”這兩個角色的戲劇性對白:

“——噢,瘋人,你像我嗎?你真的像我嗎?你能駕馭暴風雨如指揮一匹戰馬,手握閃電如擎一把利劍嗎?——像你,哦,夜,是像你,威嚴而高深,我的寶座高築于堕落的衆神之上。從我面前走過的也有白晝,它們隻能親吻我的衣角,卻永遠不能凝視我的面孔。——我最黑暗的心靈的孩子,你真的像我嗎?你能索取我不羁的思想,講述我廣闊的語言嗎?——是的,我們是孿生兄弟,哦,夜啊,因為你揭示了太空,而我揭示了我的靈魂。”

紀伯倫說過,他像一個文盲,正從智慧寫下的一本書中捕獲了一個句子,而那本書則是時間出現之前寫在感情的扉頁上的。

他告訴寫作者:“讓你們的靈魂将理性提升至熱情的極緻,它将歌唱;讓你們的靈魂以理性引導熱情的方向,這樣你們的熱情才會經曆每日的複活,宛若鳳凰從自己的灰燼中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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