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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選刊]不是我眼睛瞎,是天一直黑

不是我眼睛瞎,是天一直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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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死亡

黃沙子

我對一生的總結比不上我的父親

他向我轉述過六十多年的漁耕生活

其間論及流水,他說流水

雖然決不可能快過行船

但乘船人永遠是天堂的遲到者

論及青草,他說年輕時

他曾擁有最鋒利的鋤頭

斬斷過無數的草莖卻無一是他認識的

由此他又論及土地,認為這是他所見過

最任性,但最善于自我恢複的事物

很多人在這裡埋下親人,又埋下自己

“月亮隻會為地面上的人死去而缺

太陽卻從來不因悲傷升起”

父親揮動手臂,把目光所及之處

都劃歸他的領土,但最終

隻圈住了腳下的一小塊荒地

白露

黃沙子

起床後的第一件事

是打開窗戶看外面的草地

是否已結出白霜

多麼甯靜,總是可以睡到人事不省

總是可以對世界一無所知

像一個孩子還沒有學會

為了饑餓以外的事情哭泣,更不用說

對着美好事物的悄然流逝而傷感

我似乎忘了在黑暗中

世間一切的降臨

和消失一樣無法避免

在花湖,唯一可以做的

是反複打掃房間,讓家具

潔淨到重新成為木頭,讓腳印

混合着塵土被一遍

又一遍地抹去,這正是我

喜愛花湖,花湖也喜愛我的地方

我們保持沉默

并以此作為存在過的證據

先知

黃沙子

我的堂伯珍漢六十歲以後

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他拄着一根竹竿,時常發出驚人之語

比如,不是我眼睛瞎,是天一直黑

又比如,你們看見的都是我早就看過的

他斷定到了這個年齡

所有人都會隐沒在波浪下面不見蹤影

早些年他也曾在大湖中打漁

漁網撒得又大又圓,歌聲嘹亮又多情

一個人需要多大的勇氣

才可以放棄即将到手的勝利

在反複耕作的莊稼地裡無所事事

他微笑着,用竹竿輕輕地敲打地面

說這裡,就在這裡,遲早我們都是它的人

安靜地講述死後

黃沙子

死亡是什麼,我們無從得知

在中年過後日益肥厚的肉體中

活着越來越像一場偶遇

死亡也當如是

我曾多次随人群為死者出殡

并一直送到墳墓

當他被掩埋時,我們停止吹奏樂器

一盆潔白的米飯在人群中傳遞

每個人都抓起一把

安靜地吞吃,這是最後一次

死去的人喂養活着的人

我曾多次目睹墓穴合上的時刻

每一次都仿佛帶走我

一部分的靈魂,我們圍着他的

新居轉圈,而後轉身離去

今世的野草不是被群鳥啄食

就是被大風掃至遠處

來世将如何?我們無從得知

骨頭

黃沙子

一回到家,狗就會撲過來使勁舔我的手

它總是以為我的手心一定

藏着骨頭,即使攤開空空的手掌

一遍又一遍地向它表示歉意

它也絲毫不肯放過地圍着我轉圈

仿佛是我吃光了本該屬于它的那一份

而我尤為不安的是

我的身體裡确實藏着一具骷髅

柯爾山低矮、短促

黃沙子

那時候柯爾山幾乎是荒蕪的

我帶着孩子們

從任何地方都可以登上山頂

向南看得見下陸的工廠但是很遠

向東是月亮山,看不見的地方

被稱為山背,據說那裡的人民很窮

高大的茅草在秋天長出白花

這種水邊的植物出現在山上

讓我一直很驚奇

我習慣了無所事事

哪怕雨水突然而至也不慌不忙

多少令人激動的時刻最終歸于平靜

多少怒放的鮮花無法結出果實

而柯爾山低矮、短促

在我有限的生命中它可以被

輕易忽略卻總是無法夷為平地

老樹

黃沙子

走累了,找一截樹樁坐下

新燕河邊多的是這種烏黑發亮的事物

可以想象有多少鳥兒

曾經像我們一樣在它的陰影中安睡

但我不願就此停下

我隻是愛那些被鋸斷

卻又偷偷萌芽的老樹

它們年輕時,早已将花開滿天空

将種子交給遮陰的人

現在它們匍匐下來

變得和荒草、蘑菇一樣矮小

而僅僅是因為根系龐大,讓它們

不會輕易離開土地

也不會被風吹得左右搖晃

我坐在上面,即使是短暫歇息

也感到無比安心

後事

黃沙子

父親打來電話,讓我回去一趟

他預感自己時日無多

想把那些放不下的事交代清楚

在汊河鎮,并不是每一家都喂養鴿子

也并不是每一隻鴿子

都會按時準确地回到家中

父親是漁民的後代,但自我記事起

我們就在土裡刨食

沒有魚鷹可以喂養的時候

他喂養了一群鴿子

在不多的田地中留出一小塊

專門用來種植小米,這種植物

我們一直以為是稗子

每當夜幕降臨

鴿子成群結隊地歸來

父親就會把小米撒到屋頂

除了鴿子之外,還有很多其他的鳥

也加入啄食的隊伍

父親對此不以為意,仿佛

這本來就是他的目的,也是他

要給我交代清楚的事

沒有結局的事

黃沙子

台階的顔色越來越深

青苔也慢慢變得幹枯

收割已經結束的季節

田野裡還有一些形如破布的麻雀

那些被寒風吹起的落葉

是否代表着

生命中的事沒有結局

我們望着道路在遠處漸漸消失

仿佛一個暗示過于隐晦無法解釋

如果世界真的如我所願

永恒的事物都靜止,而隻有我在移動

河流都靜止,隻有我乘坐的船在移動

如此孤單,沒有一個喜歡的人

另一個迷路的人

黃沙子

那個用樹皮搭成的小屋

孤零零地留在山頂

或許會有另一個迷路的人

走進去,發現它的門紐上過油,但門框已經裂了

不能肯定他是否會呆上一個晚上

放下行李,打水,洗去塵土

也許低矮的山脈将說出更多故事

那竊竊私語、耀眼晶瑩的星辰

将陪他度過一天純粹的山居歲月,當我們

學會在陌生的地方安然睡去

又在黎明到來時自然醒來

你還能要求什麼?躲在花兒後面的

每一隻蟲豸都曾嗅到過神的氣息

一群不知疲倦的上帝

黃沙子

如果不是有意驅趕,牛群

可以在河灘逗留一整天

河灘上的每一棵青草都會被啃噬

有時還會帶着草根

喜鵲和烏鴉,也在此啄食過

現在它們躲進遠處的樹陰

隻有牧牛的孩子們在水中嬉戲

像一群不知疲倦的上帝

我曾看過這兒的早春景色

觀察過剛剛冬眠醒來的,泥土中的生命

脆弱的事物往往生長快速

轉眼它們就和越來越溫暖的季節達成平衡

我想告訴你,我愛你

黃沙子

我想每天告訴你一次,我愛你

因為我怕這紛纭的世界會讓你走失

想想有多少遠離家鄉的人

遺棄了親人和愛他們的母親

我怕我們曾經走過的路

被一場大雨澆透、抹平

變得和荒蕪的土地沒有什麼不同

而大雨過後,除了越來越淺的河水

再沒有更多可供懷念的事物

想想我和你一起生活過的三十年

你不斷地改變着我,又不斷地

被時間改變自己,你的白發漸長

對人和事的看法日趨簡單

衣衫堆滿屋子卻隻鐘情于其中的幾套

用舊的家什也不想送人

每個夜晚我們并排抄寫經書

企圖在虛無中找到确定的未來

能夠随時辨認彼此的身份

命運讓你我早早相識

又遲遲不肯揭開謎底

我隻想安靜地在白紙上

寫下我愛你,當作親口對你說出

我們摟抱着直到太陽升起

黃沙子

無論多麼耐心,我放牧的水牛

也無法啃光草地上的青草,總是這邊剛剛

被消滅另外一邊就已經冒出嫩芽

在河流的兩岸,我們來回奔波

像一陣無法停歇的春風總是

被此起彼伏的命運逗弄

我們去田野采花

在高大的桑樹上摘取桑葚

以新月為界,将天空分成兩個部分,東邊的

星星歸我,西邊的歸你,就這樣

你擁有的越來越少

我擁有的越來越黑,我們摟抱着直到

太陽升起,遼闊的洪湖被照耀得無比透明

重要的是

黃沙子

眼中有多少陰影

天空就有多少雲朵

我們通常不會注意到

兩者之間的對比關系

有人生來就具有忘卻的本能

誰又會記得一輩子到底

看見過多少死亡

但是可感的悲傷有多少

我們一次次都可以數得出

并且指不定什麼時候

就清清楚楚地加以描述

在嬰兒面前拿出一面鏡子

他隻會把鏡子裡的自己

當做另外一個人而不會顫抖

但我會在深夜回想起

無所作為的一生

總是看見雲朵一片接着一片

它們消失得如此迅速

我甚至還來不及與它們握手緻意

當一隻大雁終于出現在天空

我聽見風飕飕地吹過它靜止的翅膀

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看見它了

歎息

黃沙子

忙碌讓人忘卻生活本來的模樣

我曾經将它比喻成一間

碩大的廁所,随着使用日久

總有些頑垢再也無法清除

但我在其中度過

一生最為暢快的時光

手持書本并不閱讀,闆壁漏光讓我

得以窺見自己的隐私

或許透過頭頂的茅草

能夠看到夜月灑下的清輝

那也是照耀着所有而非獨自一人

生活總是不停攫取然後放棄

在這周而複始的過程中

我見過許多人來去匆匆

也見過一個人懸梁自盡

世間的流水怎麼可能

改變大地的走向

為了到達夢想中的天堂

有人選擇邊走邊唱

而我既不是勇士,也不是隐士

沒有馳騁的欲望也沒有駕馭的本能

像黑暗,黑暗無所謂靈魂

隻是在光亮到來之前自然地歎息

喚醒

黃沙子

我過着所有人都可能過上的生活

這并不令人感覺羞恥

每天都要向前,向上,然後回到原地

一旦選擇了在黑暗中沉思

黃色的迎春花和深紅的紅花檵木

環繞着讓我不再恐懼

是否有人在附近顯露也不足為奇

脫離人群本身就具有

重大事件發生時的那種靜谧

我保存着二十年前的舊襯衣

上面寫滿了送别的話語

我不敢相信真理,因為看不見

就像我從不放棄孩子們的輕聲細語

每座山上都有一間天然的療養院

哪怕是一個淺淺的樹洞

每一棵青桐都會抱着自己的

樹洞安然睡去隻有孩子們将他叫醒

枯草在風中

谷禾

枯草在風中亂飛像一條紛揚的河流

父親從河邊回來

他的衣服,眉眼,頭發,胡子沾滿了水珠

他伸出手,不經意地撣了撣

那些水珠輕輕輕輕地,落在他生前身後

蝴蝶與棺木

谷禾

你見過雪中蝴蝶嗎?

幾百隻斑斓的蝴蝶一起穿過風雪

落上了一具小小的棺木

棺木裡盛放着第二次埋葬的少年的骨頭

卻不見靈魂溢出來

幾百隻蝴蝶落上棺木

或繞着棺木飛舞,并不加重擡棺人的負重

他們擡着棺木和蝴蝶,風雪中更加小心

沒有哭泣,也沒有歡笑

随行的人們表情肅穆,護送棺木入土

沒人問蝴蝶從何處來,又去何處

他們目送幾百隻雪蝴蝶

消失大地盡頭,而隻留下風吹原野空空

火車穿過黑夜

谷禾

火車穿過黑夜,向南,向北,向西,向東

把離開的人們變成燕子

也把他的行囊、血汗、恥辱一起運走

喧嚣的大城忽然空下來,它不習慣地

呆望着依然霧霾鎖屏的天空

此刻飛過的鴉群,正用濃濃鄉音

呼朋引伴,讓街角

清理垃圾桶的老人停下來,刹時老淚縱橫

我把父親的聲音丢了

江紅霞

這間沒有,那間

也沒有。終于有一次

我在夢裡找到父親的聲音

那麼清晰,熟悉

好像從來沒離開過

他手持紙錢做的電話

——别哭了,可憐可憐你媽吧

聲音慈愛又嚴厲,同以前一樣

我開始習慣緊緊

抱住母親,不再臉紅

生怕把她弄丢了。甚至

出門前我要巡視一遍屋子

别把房間裡的書,丢了

睡前我會親一下孩子的額頭

别把孩子的童年,丢了

有空檔時,我會躲進咖啡館

用一杯拿鐵攪動心底

并告誡手中的攪拌棒

隻要不把自己丢了

每一個瞬間都是永恒

每一絲漣漪都是意義

于執立

等一趟公交要半個小時

等一場花開要一年

等你過了頭七,上了山

戒了飯,打了碑,要三年

等父親寫好回憶錄,等我回到故鄉

等兒孫滿堂,要三十年

等十隻土雞生成,等你挑上城

等不識字的你穿過陌生的街道

等我走過老家的屋檐

等你喚我的乳名,要來生

黑匣子

梅燕

青春以信件方式排列

第一封與最後一封的内容

讓我抖落不掉你的色彩

你誤入了黑匣子

卻沒有打開它的密碼

回望

谷靜

我時常一個人回頭

莫名地注視落日下寂靜的村莊和河流

晚空中看倦鳥銜着晚霞飛走

夜幕低垂,晚風清幽

泛黃的記憶浸着夜色在心底裡洶湧成河

我似乎走了很久

夕陽下戰馬老去,長槍被沙煙卷入塵土

聽不見長歌,隻有一寸白月光

無言地照亮在母親的額頭

或許,我應該讓遠行的腳步停留

在第一場雪花飄落之前

趕回村莊為母親在窗前靜守

那時,母親一定會微笑着向我招手

千裡之外,一滴秋雨落入我的眼眸

野菊花

郭輝

隻有秋風的冷刀子,才能

砍殺出它黃金的光芒

就如隻有沙子的痛,才能擦亮

黑土中銅的沉默

它站在山坡上,仿佛剛剛從

去年的時光裡遠足歸來

眼睜開着,看到

一些茅草開始倒伏,岩石

露出了身體和秘密

烏鴉的叫聲像一枚枝頭的幹果

晃動着,搖搖欲墜

它含着一臉喜色,悄悄地

對秋天說------我才是

插在你鬓角的一句知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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