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2年10月的一個晚上,正是殺人放火的好時候。
紫禁城内,十多位宮女悄悄溜進了皇帝的寝宮。
一位叫楊金英的宮女把用絲花繩搓成的一條粗繩,套住了熟睡中的嘉靖的頭。衆宮女一擁而上,掐脖子,按前胸,擒手腳,将嘉靖帝給控制住,然後慢慢将繩索向左右拉開,意圖勒死皇帝。
慌亂之中,楊秀英将繩子打成了死結,衆人拉了好久也沒見嘉靖咽氣。
眼見事情不濟,有位宮女跑出去報告了方皇後,皇後急急帶人前來,而嘉靖已是昏迷許久。皇後立即召集禦醫進行搶救。事關天下最有權勢之人的性命,禦醫們就冒着死亡的風險,為嘉靖帝把脈,開藥,最終将皇帝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那些剛烈的宮女也被擒住。
關于她們為何要缢死皇帝,史書諱莫如深。隻知道宮女楊金英在審訊時,半是憤怒,半是悲壯地說道:“咱們下了手罷,強如死在(他)手裡!”唯有被皇帝的殘忍刻薄逼上了絕境,才能如此铤而走險。
事後,諸宮女皆被淩遲處死,此即明史上著名的“壬寅宮變”。
正當壯年的嘉靖,一夜之間竟然體驗到了死亡的滋味,雖說化險為夷了,終究還是會恐懼與不安。
嘉靖帝以外藩入繼大統,不知費了多大的勁才在皇宮立足,因此他對于乾清宮并無多少歸屬感。明朝的列祖列宗都在這個皇宮死去,這些金碧輝煌的宮殿在他眼裡,無疑都染上了不詳的色彩。
皇宮,既是權力的象征,也是一座牢籠。這裡充滿着陰謀和政治鬥争。嘉靖十七年末,世宗的生母章聖太後去世,世宗便懷疑與孝宗張後有關。可是他不能撕破臉皮,隻能暗自提防。如今又發生了宮女刺殺之事,讓他愈發疑神疑鬼起來。
嘉靖明白,在高高的宮牆裡,人很難感受到自由。因此,他時常會跑到皇宮之外的西苑居住,尋求一個休閑的生活。
西苑位于北京紫禁城之西,在宮城西牆和皇城西牆之間,相當大一部分為太液池水面,即後世的北海、中海與南海,亭台樓榭點綴于湖光山色之間,宛如仙境。相比死氣沉沉的皇宮,這裡才是适合“人”居住的地方。
壬寅宮變之後,嘉靖決定搬到太液池西岸的永壽宮去住,再也不回大内。
在這片園林之中,他不用正襟危坐,不用聽着無聊的朝講,不用費心煩瑣的事務。有山,有水,有善寫青詞的臣子。有事便征召閣臣商議一二,無事便虔誠修道,好不惬意。
山水如畫的西苑反而取代森嚴的紫禁城,成了帝國的政治中樞。
天下的中心是中國,中國的中心是北京,北京的中心是紫禁城。
這就是明朝大部分人對世界的認識。
朱棣打赢了“靖難之役”之後,登基稱帝,決定将都城遷回北京,便在元大都的基礎上修建宮城和園林,打造大明王朝皇冠之上那顆最璀璨的明珠。
宮城是絕對的中心,它位于北京城南北軸線之上,從下往上,分别是六重宏偉的宮殿建築。在每一重宮殿屋檐的正中都高挂着匾額,藍底金字,寫着建築的名稱,分别是“正陽門”、“大明門”、“承天之門”、“午門”、“奉天門”、“奉天殿”。
《北京宮城圖》,南京博物館藏
在皇城的宏偉面前,人們往往隻會注意巍峨的城門與宮殿,卻忽略掉皇宮西邊的一處水域——西苑。
朱棣在這裡新開挖了南海,讓太液池的水面自此向南拓展到長安街一線,形成了後世所稱的北、中、南三海格局,面積相當于兩個紫禁城。然後又堆砌人工小島一座,名曰“南台”,即後世的瀛台,另外将挖出的泥土堆在宮城的北邊建成鎮山一座,名曰“萬歲山”,即現在的景山。
明代大臣楊榮曾用一首詩描繪西苑美景太液晴波:
太液晴涵一鏡開,溶溶漾漾自天來。
光浮雪練明金阙,影帶晴虹繞玉台。
萍藻搖風仍蕩漾,龜魚向日共徘徊。
蓬萊咫尺滄溟下,瑞氣絪缊接上台。
這是皇宮之内無法想象的美景。而西苑這片園林,就像世外洞天,包容着皇宮裡的失敗者、陰謀、和沒有被權力扭曲的人性。
《北京八景圖》之《太液晴波》,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在政治鬥争中失敗或犯法的藩王、妃嫔乃至帝王往往會被囚禁到此處。
如宣德元年八月,太宗次子漢王朱高煦反,宣宗禦駕親征,逼降高煦,将其押送至北京,“锢高煦于西内”。再如英宗發動奪門之變,從弟弟手中奪回自己的皇權,便“廢帝為郕王,遷西内”。
成化五年,老而無子的憲宗偶然臨幸了一個典守内藏的女史紀氏。紀氏乃廣西土官之女,被俘獲充入掖庭,未曾想偶遇憲宗,珠胎暗結,開始了其悲慘的一生。
彼時萬貴妃專寵,後宮女子有孕者全被逼堕胎,萬貴妃聽聞紀氏有孕,令婢女去逼紀氏堕胎,婢女可憐紀氏,便謊報紀氏得病,遷居于西苑的安樂堂。
後來紀氏生下一子,幸得宮人掩護才得存活,時廢後吳氏亦居西内,“近安樂堂,密知其事,往來哺養”。在衆人的幫扶之下,皇子潛養西内長至六歲,然後被太監張敏奏知憲宗。
憲宗大喜,父子相認後昭告天下,将紀氏移居西内永壽宮。孩子結束了躲躲藏藏的人生,本該是熬出了頭,可是母親卻在不久後暴薨。後人認為極有可能是萬貴妃下的毒手。
紀氏母子在西苑曆盡艱辛,紀氏還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其子最終被立為皇太子,即後來的孝宗皇帝,紀氏亦被追尊為皇太後。
權力與人性,在這片是非之地交錯至此。
嘉靖之後,西苑又迎來了一對戀人——萬曆皇帝與鄭貴妃。
那時,正是他們的熱戀期,兩人想要仿效唐明皇楊貴妃長生殿故事,便在西苑的大高玄殿起誓,約定立福王為太子。
然而,大部分朝臣卻擁護皇長子朱常洛,緻使東宮儲位久久不決。在長時間的拉鋸戰中,萬曆還是敗了,最終立了皇長子。
堂堂天子在神靈前面的誓約都作不得數,真是可笑。心灰意冷的萬曆皇帝從此不再來大高玄殿,也對國家大事也意興闌珊,不再留意朝政,荒怠之局漸成,國家也走向衰亡。
萬曆皇帝去世之後,西苑漸漸遠離了帝國的政治和權力中心,回歸到了一座甯靜自然的園林。
二十四年後,甲申年的料峭寒風送來了帝國的喪鐘,崇祯帝踉踉跄跄地爬上萬歲山的時候,擡眼回顧這片江山,他一定看到了這片幽靜雅緻的園林。
三百年榮耀與繁華,歸于何處?
京城之中,皇家園林與世俗百姓的生活似乎隻有一牆之隔,卻有如天塹。
牆裡的人想出來,牆外的人卻想進去。
大才子文徵明在北京的生活并不如意。當時,他的詩書畫雖是名滿天下,在北京卻總是被同僚排擠,甚至還被譏諷為“畫匠”。
唯一讓文徵明略微感到愉快的是西苑之行。他曾經在夏日和秋日兩次經過西苑,大飽眼福,領略了皇家園林的風光,分别寫了《遊西苑》《秋日再經西苑》兩首詩。
《西苑圖》,台北故宮博物館藏
都說園林分南北,景色各千秋。北方的園林華麗,南方的園林婉約。
北方園林的青山綠水,常常和紅色的宮殿與高牆相得益彰,樹高林深,景觀宏大,多了些許富貴之氣。而江南的園林,就顯得小了許多。沒有高大的松柏,卻有纖細的竹林,沒有壯麗的宮牆,卻有小巧的曲廊。沒有那麼多繁文缛節,園林的遊客往往在方寸之間,或談天說地,或喝酒品茗,突出一個閑适。
文徵明曾為吳中名園拙政園作過畫,見識過江南園林的雅緻細膩,卻在領略過北京的皇家園林之後,念念不忘,感慨一聲“非人間所得窺視”!恐怕,在他心中,即便無比厭惡北京的“虎豹場”,也渴望能夠官場得意吧。
如果進取不成之後,他還是願意回到溫婉的江南,事實上文徵明也是這麼做的。他義無反顧地回到那個狹小又充滿詩情畫意的世界,在“寒酸簡陋”的南方園林,安放自我。在閑暇的時光醉心于園林的構建、奇石的把玩、茶茗的品味、詩酒的唱和。
江南園林雖小,卻為每一個官場失意的文人提供了另外一個頗富吸引力的選擇。
王世貞出生在江南一個富裕而頗具聲望的仕宦之家,父親和祖父都供職于朝廷。他未滿21歲便中了進士,入京後仕途得意。後來得罪了當時權勢熏天的宰相嚴嵩,他們之間的仇恨導緻王世貞的父親被彈劾并最終被處死。
遭遇父難的王世貞回家服喪,三年期滿之後仍然呆在家鄉太倉。
嘉靖四十二年(1563),王世貞在太倉州治旁開辟一塊空地,鬧中取靜,始建“離薋園”。“薋”意為惡草,有它在,嘉木名卉不能從土壤裡生出。這既是一種怨恨,也是一種“天下無賊”的期待。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離薋園”靠近縣衙,一天到晚都會聽到衙門裡傳來的喧鬧聲,充滿了聒噪,滿是俗世的氣息。
嚴嵩倒台之後,王世貞得以恢複官職。可是沒多久,王世貞就和張居正産生了矛盾,又一次倒在了帝國中心的強權人物前,此後他不得已再次退隐回家。
這一回,王世貞住進了弇山園中。“弇山”取自《山海經》神話典故,為神仙之居所,而他也自稱“弇州山人”。
弇山園本來應該隻是王世貞的療傷之所,沒成想卻成為了明代江南最偉大的一座園林。工整的軸線布局,層層疊疊的假山結構,如仙島般浮在水上的三座弇山,交錯的樓閣,和幾片種植同種樹木的區域,例如橘子樹和櫻桃樹。
【明】錢榖:《小祇園圖》。小祇園為弇山園的一部分
古人喜歡羅列排比,如竹林七賢、唐宋八大家,隻要榜上有名,名聲就會得到認可。而在明朝的園林排行榜之中,弇山園一次也沒有落下。有人将它和松江(今上海)的豫園并舉,為“東南名園冠”。
但是,中國人素來有壓抑“奇技淫巧”的傳統。弇山園名聲大噪之後,很快便遭來了道德家們的批評:營造過度,過于奢華。
身為文人表率的王世貞壓力很大,隻能将園門敞開,歡迎任何人來觀賞。
他常在園中與遊客擦肩而過,有時候遇到紅粉佳人隻能躲在一旁避讓,遊客不知道這個老頭是誰,王世貞有時候也會忘了熙攘的人群隻是過客。
正如孟子所說的:如果歸獨夫所有,一個四十裡的園囿也嫌大;如果與民同樂,一個七十裡的園林也很小。
弇山園開放之後,人們的指責就變少了。
後來遊客實在太多,王世貞便搬出了弇山園。貼心的他為弇山園編了一套旅遊手冊,為過往的遊客解說風景。
就這樣,一個失意文人的療傷之所,成為了惠及世人的城市公園。
指責王世貞的聲音背後,是一場有關風月的戰争。
江南一帶,為明代經濟最發達的地區。雄厚的财富和無止的欲望如同幹柴碰上烈火,燃起了奢靡的大火,造就了獨一無二的“物”的奇觀。
據王锜《寓圃雜記》載,晚明蘇州“闾檐輻辏,萬瓦甃鱗,城隅濠股,亭館布列,略無隙地。輿馬從蓋,壺觞罍盒,交馳于通衢。水巷中,光彩耀目,遊山之舫,載妓之舟,魚貫于綠波朱閤之間,絲竹返舞與市聲相雜。凡上供錦绮、文具、花果、珍羞奇異之物,歲有所增,若刻絲累漆之屬,自浙宋以來,其藝久廢,今皆精妙,人性益巧而物産益多”。
亭台樓閣,畫舫遊船,絲綢文具,漆器古玩,應有僅有,盡皆精巧。人們在日常生活中背棄了“以緻用為本,以巧飾為末”的原則,而是将更多的心思放在如何打造一個賞心悅目的、奢靡的生活情景上。
再結合幾十年之後明朝滅亡的曆史,真像一場末日前的狂歡。
奢靡之風起,江南也掀起一陣造園的狂熱,一切向奢侈看齊。因此,王世貞作為文壇領袖受到那樣的指責,也就不足為奇了。
此後不久,江南出現了一位力挽狂瀾的人物——文震亨。
文震亨出生于明朝萬曆年間,生活在江南一帶,以造園聞名。面對江南造園的狂熱,他隻堅持一個宗旨:化繁為簡。
在文震亨所著的《長物志》一書中,他往往列舉一個清單,比如”筆管“一節:“古有金銀管、象管、玳瑁管、玻璃管……”然後緊跟一句“俱俗不可用”。市面上那些機巧之物,往往被他冠以“惡俗”、“最忌”、“不入品”的罵名。
敢如此大罵,文震亨自有底氣。他出身書畫世家,曾祖便是“明四家”之一、參與拙政園營建的文徵明。家學如此,讓他眼裡容不得一點沙子。
長物意為多餘之物。文震亨以“長物”為名,便是告訴讀者,書中所論,“寒不可衣,饑不可食”,文人清賞而已。但往往就是這類無用之物,才能看出一個人的階級、品味和格調。
《金瓶梅詞話》第三十四回曾寫過西門慶的園子:“進入儀門,轉過大廳,由鹿頂鑽山進去,就是花園角門。抹過木香棚,兩邊松牆,松牆裡面三間小卷棚,名喚翡翠軒,乃西門慶夏月納涼之所……二人掀開簾子進入明間内……上下放着六把雲南瑪瑙、漆減金釘藤絲甸矮矮東坡椅兒,兩邊挂四軸天青衢花绫裱白绫邊名人的山水,一邊一張螳螂蜻蜒腳、一封書大理石心璧畫的幫桌兒,桌兒上安放古銅爐、流金仙鶴,正面懸着'翡翠軒’三字。”
對照《長物志》,“木香”、“卷棚”都是俗式,“雲南瑪瑙”、“蜻蜒腳”諸種工藝都是“惡俗”,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金瓶梅詞話》序
我們知道,《金瓶梅》的故事雖然以北宋末年為背景,但它所描繪的社會面貌皆有現實的隐喻。西門慶是“一個風流子弟,生得狀貌魁偉,性情潇灑,饒有幾貫家資,年紀二十六七”,正是一個市儈的商人形象。
晚明以來,讀書人的文化霸權遭到了挑戰。富商們有錢,但缺了文化的沉澱,便急切地想用手中的經濟資本,換取相應的文化資本。西門慶的園子處處透着“俗氣”,實際上就是“暴發戶”明明不懂風雅,偏要附庸風雅的結果。
“風雅”的解釋權便在讀書人手裡。以文震亨為代表的晚明士人,便是通過界定雅俗的方式,劃下一條道,将家财萬貫的西門慶拒之門外。
雖說文震亨走的是上層路線,但他的确為奢靡混亂的社會帶來了出一種雅緻的美學,也讓園林成為一種表達的方式。
因此,晚明的文人園最是發達。他們的人格、詩文往往和園林是一體的,每每進入園林,便有詩情畫意之感,而讀《牡丹亭》、《金瓶梅》等文學小品,如同置身那些園林之中。
末日之前,奢靡是商人的狂歡,清高是文人的狂歡。
1645年,清軍攻占蘇州後,文震亨避居陽澄湖。清軍推行剃發令,他自投于河,被家人救起,絕食六日而亡。
江南的園林,是否還能守住它的風雅?
明清易代,天崩地裂,世事變遷。正如孔雲亭所寫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名園多是窮極思慮,千萬金銀堆積而成,但結果往往是不岀數年,或廢、或毀、或易主而面目全非。園林易毀,名園難守,引起的不僅是人們對美好事物逝去的傷感。其實,園林消逝背後的東西,才是士人傷感的根本。
正德年間,王獻臣受到東廠迫害,屢次貶官,因此自嘲“拙于為政”,以大弘寺址拓建為園,命名為“拙政園”。
當時文徵明與王氏意氣相投,多次為其繪制園圖。嘉靖十二年(1533),文徵明依園中景物繪圖三十一幅,各系以詩,并作《王氏拙政園記》。名噪一時的畫家兼詩人,再加上冠絕吳中的名園,可謂是園林史上前所未有的盛事。
【明】文徵明:《拙政園圖》冊之《若墅堂》
這是拙政園的巅峰,也是它坎坷命運的開始。
王獻臣死後,其子嗜賭,一夜之間将園輸給徐氏。後徐氏子孫亦衰落,園漸荒廢。
清兵入蘇,兵火蔓延,到處都是瓦敗垣頹,樓台零落,花木凋殘,更有甚者,已經化作飛灰。拙政園為清兵所占,而後兜兜轉轉到了浙江海甯望族陳之遴手中。
陳之遴是明崇祯十年的進士,在明末清初為知名詩人,他還有一個同為詩人的妻子——徐燦。崇祯十年至十二年,兩人度過了人生最美好的時候,丈夫求功名,妻子癡相守。
隻是,變故很快來了。陳的父親在清軍入侵時失職,被革職逮捕,後因内心冤抑喝毒酒自殺。崇祯遷怒于他的兒子,罷了陳之遴的官職,永不叙用。
沒過多少年,清兵入關。徐燦很幸運,沒有受到兵火的波及,仿佛大浪中的一葉孤舟,看着波濤傾覆掉身邊的小船,而無力挽回。
她是一個女詞人,平時寫寫傷春之作,然後丈夫另有新歡,再感慨婚姻的隐痛。在世人的眼裡,愛情是她最大的精神支柱,一旦愛情之柱倒塌,生命之火就熄滅了。
然而徐燦還有另外一面,請看《踏莎行·初春》: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晶簾婉轉為誰垂,金衣飛上櫻桃樹。故國茫茫,扁舟何許。夕陽一片江流去。碧雲猶疊舊河山,月痕休到深深處。”
詞人謂碧雲重疊猶作故國河山之象,而江山易主,月痕還照這江山做什麼呢?
易代之後,陳之遴變節仕清,他于順治二年投降清廷,之後官運亨通。
徐燦曾勸之遴隐退山林,保全名節。但陳之遴由于父親一事,對明朝并沒有多少感情。而且,他的功名之念從來沒有泯滅。因此,徐燦的詞中充滿了對新朝的微詞和懼憚,和對夫君出仕清廷的微諷。
陳之遴買下了拙政園,安撫妻子,大加修繕,極盡奢華,似乎也在向世人宣告繁榮的回歸。隻是,這個煥然一新的拙政園,還能有當初的風雅嗎?在這裡,徐燦寫下了蘊涵着深沉的黍離之痛的《拙政園詩馀》。
丈夫降清,徐燦不能效法不食周粟的伯夷,與之決絕,還得接受清廷一品夫人之恩賞,内心時常遭受自我的拷問。
她說:“悔殺雙飛新翼,誤到瀛洲。”她眼睜睜看着一個人下水,既不能救他,又不能離他而去,隻能和他一同下水,如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内心是多麼的悲哀啊!
順治九年,陳之遴做到了弘文院大學士,但他始終有一種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覺。滿清入主中原,滿漢矛盾尖銳,士大夫又分北黨、南黨,彼此傾軋。果不其然,陳之遴兩次被貶去沈陽,而徐燦不得不離開拙政園,北上與其相會。
或許她在經過北京的時候,會想到最初的時光,想到文人諱莫如深的明朝,想到自己的那句詩:“世事流雲,人生飛絮,都付斷猿悲咽。”這樣的詞,不要說陳之遴,就是當時詞壇上也無愧為傑出之作。
拙政園有幸保存至今,曆代主人添磚加瓦,園貌雖變,但總是還留下一些東西。
錢泳在《文待诏拙政園題跋》中說:“餘嘗論園亭之興廢有時,而亦系乎其人。其人傳,雖廢猶興也;其人不傳,雖興猶廢也。”
如此看來,或許不是園林難傳、風雅難續,而是園林中有一個具有人格魅力的人太難。所幸拙政園不隻有文徵明,還有一個忠貞的女詞人——徐燦。
參考文獻:
王毅:《中國園林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
儲兆文:《中國園林史》,東方出版中心,2008年。
周維權:《中國古典園林史》,清華大學出版社,2008年。
陳從周:《園林清話》,中華書局,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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