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趙孟頫告病閑居考

人物生平研究中，交遊是一個重要考察内容。一般方法是預設一個來自五湖四海的偶遇場景，根據詩詞文集中雅集、唱和、贈别、悼挽、墓志等即時、回憶内容的考證來計算交遊開始時間。

但有一類交遊情景是與生俱來的鄰居，年齡小的那個，根本不可能回憶與鄰居們初次“見面”是什麼時候，趙孟頫與周密、牟巘、牟應龍的“見面”就是如此。

周密《癸辛雜識》前集專辟“吳興園圃”一節，記載了他在吳興時所見的很多私家園林，其中，牟端明園與章參政嘉林園比鄰：

[章參政嘉林園]外祖文莊公居城南，後依南城，有地數十畝，元有潛溪閣，昔沈晦岩清臣故園也。有嘉林堂、懷蘇書院，相傳坡翁作守，多遊于此。城之外别業可二頃，桑林、果樹甚盛，濠濮橫截，車馬至者數返。複有城南書院。然其地本《郡志》之南園，後廢，出售于民，與李寶谟者各得其半，李氏者後歸牟存齋。[牟端明園]本《郡志》南園，後歸李寶谟，其後又歸牟存齋。園中有碩果軒[大梨一株]、元祐學堂、芳菲二亭、萬鶴亭[荼䕷]、雙杏亭、桴舫齋、岷峨一畝宮，宅前枕大溪，曰“南漪小隐”。

章參政，指的是甯宗時期參知政事章良能（？-1214），字達之，谥文莊，浙江麗水人，居吳興，著有《嘉林集》一百卷，藏有唐虞世南書《孔子廟堂碑》唐薛曜書《石淙詩序》等，書法應極精湛，曾奉敕書寫周必大神道碑。章良能的女兒嫁與周密的父親周晉，所以章良能又是周密的外祖父。

牟端明，指的是端明殿學士牟子才，字薦叟，号存齋。兩條記載都提到，嘉林園和牟端明園的園址即《郡志》中的南園，南園荒廢後，出售給章良能和李寶谟（寶谟指寶谟閣諸貼職官）二人，各得其半，章良能去世後三十年多年，牟子才方才遷入湖州。

牟子才得到南園的經過，周密在《齊東野語》中也有記載：

南園故址在今南門内，牟存叟端平所居是也。其地尚（向）為張氏（指張先）物，先君為經營得之。

由《齊東野語》周密自序可知，章良能将“朝野之故，耳聞目接，歲編日紀”的“日錄”作為遺産交由周晉繼承，并傳之周密，周晉、周密父子當常于嘉林園居住，這正是周晉邀請并經營牟子才移居南園的主、客觀原因。又因為比鄰而居，後來周晉常到牟子才家串門，周密将牟氏“桂亭”評為“天香第一”，周密《絕妙好詞簽》卷三輯其父周晉《點绛唇·訪牟存叟南漪釣隐》一阙：

午夢初回，卷簾盡放春愁去。晝長無侶。自對黃鹂語。絮影蘋香，春在無人處。移舟去。未成新句。一硯梨花雨。

“郡志”，指嘉泰元年（1201）談鑰修成的嘉泰《吳興志》二十卷，卷十三“苑囿”、卷十八“碑碣·歸安縣”有兩條提到南園：

宋寶元中，定安門内有'南園’，今者是園廢，為庾廪矣、為居宅矣、為招提矣，園之亭館自白蘋外俱不可見，鄉老寓公多為芳圃，亭宇相望，沼沚旁聯，花木蓊茂，遊者争眩，物故不能兩盛也……城南舊有'沈尚書園’，今有'萬侍郎南園’，月河有'莫郎中園’。[南園記碑]南園在郡定安門内橫塘，隸本縣界，向來沮洳敻隔，僅有慈感寺。吏部侍郎萬锺，家世錢塘，有為司農卿時，蔔宅于其傍，開拓浸廣，号曰南園，台閣亭榭，四時花卉俱富，為諸園冠。慶元二年（1196）煥章閣學士洪邁為之記。

結合幾條記載及相關文獻，南園的位置信息和曆史淵源基本清楚，南園初建于宋寶元（1038-1040）中，後廢“為庾廪矣、為居宅矣、為招提矣”，可推考：

“定安門”即湖州城南門，接南街，傍市河霅溪南端；

“橫塘”是安定門内霅溪最南端東側的一條支流，支流向東、轉北，再次彙入霅溪；

“招提”源自梵文śa，音作“佳拓鬥提奢”，省稱“拓提”，漢字傳寫誤為“招提”。原意指“四方”，于是稱“四方僧”為“招提僧”，北朝魏太武帝于始光元年造立伽藍，名曰“招提”，遂以“招提”為寺院别稱。南園舊址上的寺院即“慈感寺”，仍據嘉泰《吳興志》卷十三“寺院·州治”：

慈感教院在定安門内橫塘。嘉祐中知州事盛申甫始建于迎禧門外……建炎三年（1129），郡人慮院在城外，或屯寇盜，徙置今處。

慈感寺上世紀八十年代已殘破，改建為慈感寺小區，慈感寺前舊有潮音渡，又稱慈感渡，明嘉靖時期建潮音橋，至今位置未變；

“庾廪”意思是糧倉，湖州一直是我國稻米的重點産區，南宋諺語稱“蘇湖熟，天下足”，其中的“湖”指的就是湖州。湖州府有永甯倉、泰定倉，歸安縣有“歸安倉”，《浙江通志》載“歸安縣便民倉，在定安門内東岸”，一直到《同治湖州府城全圖》簡标為“安倉”，原有“安倉前直街”街名，現新世紀外國語學校（蓮花莊校區）内；

“居宅”指的是吏部侍郎萬鐘之前，“昔沈晦岩清臣故園也”。沈清臣，字正卿，湖州烏程人；高宗紹興二十七年（1157）進士；孝宗淳熙（1174-1189）末，召為敕令所删定官，贊孝宗再定居憂三年之制；十六年（1189），為嘉王府翊善，以直諒稱；尋遷秘書監。以此估算，沈氏故園當在12世紀中後期。沈清臣之後，吏部侍郎萬鐘蔔宅慈感寺旁，“開拓浸廣，号曰南園”，到慶元二年（1196），洪邁（1123-1202）作南園記碑。

由于慈感寺、歸安倉的位置準确，《癸辛雜識》所稱“郡志南園”也就非常明确了：寶元中，即霅溪與橫塘所圍地塊；慶元時，即慈感寺東、歸安倉東北、橫塘以西、霅溪以南部分。可作複原圖（圖1）。

圖1南宋湖州南園、蓮花莊複原圖根據清同治湖州府城全圖和上世紀六十年代航拍照片

及相關文獻複原

從圖中觀察，雖然南園在城牆以内，但建築密度遠低于縣治、府治區域，碑記所謂“向來沮洳敻隔”，是故屢興屢廢，從比例尺看，嘉林園與牟端明園二園合計不到百畝，周密稱嘉林園“有地數十畝”，當在三四十畝之間，牟端明園相仿。

與現在的地圖對照，牟端明園、嘉林園在蓮花莊公園西北側，其實按航拍照，今蓮花莊公園一帶過去皆為農田池沼，且與周密“吳興園圃”記載的趙與訔、趙孟頫家的蓮花莊環境不一緻：

[蓮花莊]在月河之西，四面皆水，荷花盛開時，錦雲百頃，亦城中之所無。昔為莫氏産，今為趙氏。

“月河”指月河漾，嘉泰《吳興志》稱：“月河在湖州府貢院東，前溪支流環繞，形如初月”，今天月河漾已經填平，與月河漾東岸部分建成了月河小區。航拍圖月河灣、長橋尚存，湖面面積已有縮小，所謂“錦雲百頃”，指的就是月河漾，不過湖州城亦不過百頃，所以周密的記載有很大文學誇張，雖無百頃，但數十畝還是有的，作為借景也非常壯觀了。

結合同治湖州府城全圖，略作恢複，仍見圖1，按圖索莊，蓮花莊就在南園所臨橫塘以東，今蓮花莊小區位置，東臨月河漾、西抵橫塘、北枕霅溪、南有引流成灌，四面環水，其地近百畝。

約大德後期，《報秧帖》（圖2）中，趙孟頫向孫行可催詢：“橫塘壩田幾日起荒辦？若要秧，可來取”，與嘉林園“負郭田二頃”不同，蓮花莊莊田與園林相鄰，加上莊田，蓮花莊當比圖示面積更大。

圖2元趙孟頫行書緻孫行可·報秧帖三希堂法帖

牟子才得到南園的時間，牟巘在《陵陽集》卷十七《題施東臯南園圖後》有詳細說明：

先父存齋翁以淳祐丙午（1246）蔔居霅川定安門之裡，馬公橋之旁，乃慶曆間郡守馬尋宴六老于南園處也。越明年，丁未（1247）冬，先父以言事忤時宰，谒告來歸，始奠居焉。

1247年，牟子才罷官歸來，奠基南園，正好長孫牟應龍同年出生，與牟氏南園同歲。趙孟頫生于1254年，讓他如何回憶何時見到鄰居們的。

以上内容節選改編自《榮寶齋》2022年第1期《趙孟頫、牟巘、周密世交比鄰考》，第230到259頁共30頁，全文24000字左右，共6節，相當于6篇文章，在此略作提要簡介。

一、趙孟頫世系

趙孟頫行狀、神道碑、正史傳記資料完整，家世狀況相對較為清晰，按《宋史·宗室表》，與趙孟頫密切、混淆、相關的世系，包括完整的皇位傳遞，宗室文化、藝術、收藏名家，如趙令穰、趙伯駒、趙伯骕、趙與懃、趙與峕、趙與、趙孟堅、趙孟藡等，可整理簡表：

趙孟頫世系簡表

趙伯圭子嗣簡表

文章還對于趙與訔的交遊、聯姻、攀附、升遷、理财情況進行了清理。

二、周密世系與交遊

周家自曾祖扈從南渡，定居吳興，世代官宦。周密的多種著作，記載了自己的大量官場交遊，這些交遊很大一部分與趙與訔、趙孟頫重合，周密本人與趙與訔、趙孟頫、及趙孟頫的兄弟、姻戚等，都有深入交往和互動。

趙孟頫為周密所書《趵突泉詩》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元末文人筆記中趙孟頫、周密二人交往甚至被杜撰成無由稽考的段子，廣為流傳、演繹、附會，如陶宗儀《辍耕錄》中記載的“水晶（精）宮道人”與“瑪瑙寺行者”的故事；俞和等人更是連畫帶題、跋，僞造了趙孟頫款《鵲華秋色圖》，贈送“周密”，成為傳世名畫。

俞和等作僞趙孟頫款鵲華秋色圖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三、牟巘世系與交遊

牟氏家族是四川井研世家。1235年，蒙古軍破蜀，牟巘随父牟子才舉室東遷，定居湖州。牟子才曾作為趙與訔下屬，理宗末期二人都受到重用。牟巘、牟應龍父子與趙孟頫之間交情極深，趙孟頫與牟應龍是從生到死的友誼。牟、趙之間亦有家族、姻戚的深入交往。牟家是蜀士東遷的代表，理宗朝重用蜀士，牟家在朝廷中樹大根深，使得趙與訔、趙孟頫、周密也擁有一大批蜀士交遊。

趙孟頫為牟成甫告貸書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四、門戶鄰裡

周密《癸辛雜識》詳細記載了其外祖章良能，以及牟家、趙家的園林，通過與嘉泰《吳興志》的對照解析，三家是比鄰而居。

五、圖上風雅

三家鄰裡的形成，并不止于居住，更有懷古尋幽的圖上風雅，這就要說到緊密聯系三家、周晉所藏的張先《十詠圖》。

張先（傳）十詠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周密詳細記載了《十詠圖》的收藏、考證經過。周晉得到《十詠圖》，畫面信息非常稀少，陳振孫編輯《吳興人物志》則缺少“南園六老會”中關鍵人物張維信息，當兩種殘缺信息相遇時，“南園六老會”的時間、地點、人物、故事本末完整重顯于世。而張先南園即牟氏、章氏南園，就在趙氏蓮花莊的對岸。

陳振孫為周晉所藏《十詠圖》作了長跋，後又向周晉借摹一本，再作長跋，今天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十詠圖》究竟真相如何，本文重新進行了解析。

六、和而不同

趙、牟、周三家雖然比鄰世交，但家族文化有很大區别，牟家是堅定的理學派，周家基本沒有理學派，周密則是著名的反理學派代表，趙家并無派系。三個比鄰而居的家族政治理念、理财理念、擇業傾向都有很大差别，他們之間是如何相處，如何互相影響的呢？

牟子才太白脫靴圖國家圖書館藏拓本

歡迎閱讀《榮寶齋》2022年第1期，提前祝讀者朋友新年快樂。

[新書介紹]

《趙孟頫閑居考》

趙華 著

書号：978-7-220-11800-5

壹卷·四川人民出版社 | 2020年12月

定價：76.00元

[内容簡介]

本書為藝術史的研究著作。研究以趙孟頫三次閑居為主要線索，分别為告罪閑居、告病閑居和告老閑居。其中告罪、告病都是《行狀》等傳記所回避的，也是曆來研究所缺乏的内容，對了解趙孟頫思想發展、轉變極有意義。本書分為3章6節，引用作品274件次，圖片130幅，全景呈現了趙孟頫閑居的生活片段，基本算是一部“半傳”。本書更多地使用了曆史學和社會學的證據和方法，重建了很大一部分被傳記删削省略的趙孟頫生平，又使用了風格分析、印鑒分期、稱謂分期等新的研究方法，對于趙孟頫作品重鑒和考年有重要意義。

[目錄]

自 序

告罪閑居

第一節 趙孟頫告罪罷官考一、力請外補二、暫還吳興三、官事煩冗四、及瓜未代五、春回北鬥六、罷官歸裡七、官聲政績八、應酬失宜第二節 再談告罪罷官一、由循行遷轉體例看趙孟頫的仕途波折二、由《新秋帖》看因果三、石仲璋再考四、同知濟南概要第三節 趙孟頫告罪閑居考由《與子俨等疏》看趙孟頫書法風格的嬗變一、以為終焉之計二、書贈畏友鄧善之三、結字因時相傳四、暫得高栖五、書風變化與鑒定

告病閑居

第一節 趙孟頫告病辭官考一、趙孟頫大德、至大期間作品官銜署款統計二、趙孟頫辭官儒學提舉的準确時限三、瘍發于鬓與告病辭官四、相關作品結 論第二節 趙孟頫告病閑居考一、丁未大祲二、告貸乞米三、閑居體書法四、戊申大疫五、幼女夭亡六、需次泰州七、災情緩解八、禮佛訪道九、再赴京華

告老閑居

趙孟頫之死——書法文獻中的病案考察一、瘍發于鬓，心腹有疾二、齒豁頭童，老态日添三、兩目昏暗，行步艱難四、終日應酬，體疲眼暗五、衰老無堪，退處其宜六、瘡痍之苦，不能執筆七、秋來痢疾，藥裹不離八、衰年會友，舊作重題九、一病兩月，幾至不起十、人誰無死，如空華然十一、趙孟頫病案分析

後 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