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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多年前王陽明提出的“知行合一”,是今天優秀企業的終極目标,但是如何才能在組織中做到,才是最關鍵的問題。沒有路徑的目标,初期是情懷、後來是妄念。
十年前我離開麥肯錫,以戰略負責人的角色進入企業内部後,逐漸發現要真正做到知行合一,必須要挑戰很多管理定式,因為它們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知行合一而設計的。自那以後,對這四個字的理解不斷加深,發現如果長期堅持,它給企業帶來的價值會遠超“說到做到”這種口号式的價值觀,而是會慢慢打開一個新世界。
在我看來,企業管理的知行合一可以分為六個階段:
1)意識到知行是兩件事
2)選擇要去知行合一
3)盡力做到知行合一
4)領悟到“心即理”而獲得自由
5)創造知行合一的新方法
6)實踐新方法。
這其實是如何把“知行合一”做到知行合一的方法。
▲企業管理中做到知行合一的六階段
01 思維意識:知行是兩件事我們過去的經驗塑造了現在的偏好。在管理的問題上,有些人習慣從知出發,比如名校出身讀書好的管理者,或者教授、咨詢顧問轉型的管理者。他們往往認為有戰略、計劃、規則、标準等後,再加上合适的激勵機制,其他人就應該按照這個來做。企業各層級都會有這樣的現象,比如:
●董事長問總裁,為什麼過去兩年的業務結果不好,總裁回答“我們戰略很不錯,但團隊的執行力不夠”
●總裁詢問集團工程負責人,為什麼出現很多産品質量問題,負責人說“我們已經制定好非常詳細的标準和流程了,但一線沒好好執行”
●集團工程負責人問下屬,為什麼一線的産品質量有問題,下屬回答“我們把領導的指示傳達的很清楚,需要處罰他們”
●一線員工大家喝酒的時候說,“誰定的那些傻X标準,腦子進水了”
而另一些人習慣從行出發,比如改革開放早期的一些創業者,或者不喜歡束縛但很聰明的人。他們強調行動和結果,認為經驗和能力最重要,但往往缺乏從行動中提煉規律和知識的意識。在企業各層級都可能有這種現象,比如:
●老闆跟高管們說,“戰略是我的事,你們給我好好執行就行”
●高管跟下屬說,“别扯那些沒用的理論,我過的橋比你走得路還多”
●下屬跟一線員工說,“别問我為什麼,按照領導安排來做”
但是,大組織的建設無法隻憑經驗,必須基于紮實的理論,否則就像沙灘上的城堡,規模大了後就會坍塌。上了一定規模後,績效越差的企業,其名義上的管理體系(知)和實際運行的管理體系(行)之間的差異就越大。在這種情況下,老闆可能會嚴重錯判企業能力,在該修發動機的時候卻狠踩油門,把企業拉爆。
究其原因,就是沒有明确地把“知”和“行”當成同等重要的兩件事,沒有在組織中形成正式讨論知和行的習慣,就會很自然地混淆“知道”和“做到”。
當組織内很多人都意識到知道不等于做到的時候,對話的性質就會開始發生改變。比如,當集團負責人說“我們已經制定了詳細的标準,但一線不好好執行”的時候,總裁可以挑戰說“我們要的是行動和結果,你的責任不是制定标準”。
02 選擇:要去知行合一知行合一首先是一種選擇。企業中除老闆之外的所有人,在意識到知不等于行、行不等于知的時候,并不會簡單地選擇要去做到知行合一,而是會綜合考慮自己的收益和風險。
有些人會選擇在知和行的夾縫中求生存,說一套做一套,盡量不要讓上級不高興,維護好關系,但這也意味着未來可能會爆雷。這種選擇實際是拿企業長期風險來換取個人短期利益。
另一些人會選擇盡力去縮小組織中存在的知行鴻溝,比如向上級提醒企業中存在的問題;但這個選擇可能會給自己帶來風險,比如有可能上級就是問題的始作俑者、或老闆不願意承認自己被蒙蔽。
如果一家企業有信任透明的文化,就能鼓勵更多人主動選擇去做到知行合一,而不是出于自我保護去說一套做一套。老闆應該有意識地營造這樣的環境,降低每個人說真話的風險和企業管理成本。
當面對任何情況,都能有意識地分辨其中的知行差距時,就會逐漸養成對有知無行、有行無知條件反射式的警覺。比如,企業内部開會時,PPT頁數越來越多、排版越來越花哨,有可能是為了掩蓋内容的低質量,行動時掉鍊子的可能性就會高。
03 盡力:做到知行合一在這個階段,組織中的關鍵人已經意識隻有知行合一,才能打好企業長期健康發展的基礎。但由于能力所限,大家往往還是采用過去的工作方法,隻是憑着更多努力來拉近知與行之間的距離,即“舊方法+高強度”。
比如在戰略和執行的問題上,依然采用傳統的制定五年戰略規劃、分解為戰略任務、調整組織和人、半年回顧調整的方式,但是在每項工作上,都力求更加準确、細緻、到位。在戰略規劃階段,進行更詳細的市場研究和預測、與更多的專家讨論、請更好的咨詢公司等等;在組織方面,做更深入的組織架構對标、設計更細的角色工作描述、制定更詳細的KPI和激勵機制、招更貴的經理人、請更好的領導力顧問、做更多培訓等等。
這些工作似乎都有些用,但似乎都解決不了根本問題。有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呢?如果長期被這個問題困擾,就有進入下個階段的可能了。
04 思維領悟:“心即理”帶來自由其實,王陽明首先悟到的不是“知行合一”,而是“心即理”。
粗線條的故事是,他給皇帝上書,很委婉地為兩位因谏獲罪的官員說情,但被太監劉瑾以皇帝名義,加力打了四十大棍,差點兒打死。後來被流放到貴州龍場驿站,路上還被劉瑾派出的殺手伏擊,九死一生。龍場生活環境艱難,但也給了王陽明更多思考的機會。一天夜裡,他頓悟到人應該向自己的内心求理,而不是向外求,被那些也許是錯的道理束縛,這被稱為“龍場悟道”。後來他提出知行合一,指出隻有行動才是真的知道,知和行本來就是一件事。
▲王陽明
把陽明心學的心即理、知行合一代入到現代企業管理場景中,可以理解為,我們不能拘泥在固有的理論裡,不管是某個名人或某家知名機構提出的理論、還是過去延續下來的理論。而是用自由的心靈去構建屬于自己的、針對現實問題的、能做到知行合一的理論,在這個過程中可以借鑒他人、去蕪存菁。
實踐中的理論,是關于因果關系的一種假設。所有管理決策,都是為了要得到未來的某種結果而做出的行動選擇。決策者必需要能建立一個行動和結果之間因果關系的假設,并在實踐中不斷測試其有效性,随時準備叠代或推翻。這種能力就是基于科學思維的理論能力。
那麼,企業老闆和核心高管如何能有龍場悟道式的自我突破?我認為有三個要點:
●一是遠大志向,即企業真正的使命和願景;
●二是持續學習,癡迷于解決真實問題;
●三是重大沖突,顯化矛盾才有可能帶來突破。
王陽明當時為什麼會上書?他很早就把“做聖人”當成自己的志向,按照聖人标準要求自己。他認為皇帝不能因為大臣谏言而怪罪,所以才選擇有所行動。
但他做了自認為對的事情後,卻遭受極度不公的對待,所以倍感煎熬、苦思冥想,要在理想和現實之間找到一個安心之所。絕大多數人會選擇現實,極少數人選擇理想,然而王陽明的頓悟讓他跳出這組矛盾之間,在矛盾之上找到了答案。他意識到現實是被内心構建出來的(“心即理”),所以可以通過改變内心來改變現實。他的内心因此變得自由靈動,不再受成見的束縛,就可以琢磨如何從源頭開始做到知行合一。
用現代語言來講,這個頓悟就是意識到“認知即現實”(Perception is reality)。這個觀點過去被認為是唯心主義,但現在卻是前沿的科學理論。一些科學家認為,我們所理解的空間和時間,并不是真實的存在,而是人在進化過程中,為了與更底層的現實互動而發展出的一種“工作界面”。
人原來可以憑心力改變現實!這就是為什麼曆史上曾國藩、梁啟超、孫中山、毛澤東、蔣介石等推崇陽明心學的重要原因,他們都想要在當時看似無解的環境中找出一條路。而陽明心學東傳到日本後,與武士道精神結合,更強調行動和事功,先後成為明治維新人士、日本企業家的精神動力。
很多企業轉型,都是到了危急時刻、被逼無奈才會發生。但是,如果沒有高遠的志向,缺乏探索過程中的積累、思考和煎熬,壓力隻能造成崩潰而不是帶來破繭重生。
05 創造:知行合一的新方法在獲得思想自由度之後,就可以把知行合一當做目标,以終為始、批判性思維,重新看待現在所有的假設、理論、方法、工具,沒什麼不可碰觸,該留的留、該改的改、該扔的扔。
因此,在如何更好解決戰略和執行這個問題上,不應去追求更精細的預測,而是認識到“未來幾年可預測”這個假設,隻是一種特殊情況,而更普遍的現實是未來無法預測。如果我們接受未來很難預測,那麼過去基于可預測性的戰略與執行的方法就會失效,就需要找到解決大組織決策和協作問題的新方法。
我過去在龍湖采用的方案,是把戰略作為“有計劃的機會主義”,在企業中建立分布式戰略能力,通過建立和推廣企業級方法論,提升上千人協作解決問題的能力,縮短戰略和執行之間的反饋時間、提高業務中的反饋和學習質量。多年後我才意識到這種敏捷的思想,與豐田的精益管理有類似的邏輯。
豐田很早就接受市場需求無法預測這一現實。因此,必須通過需求拉動生産、小批量作業的方式來應對市場變化。在這種邊界條件下不斷解決問題,就誕生了豐田精益生産體系。相比之下,當時占市場絕對領導地位的幾家美國汽車公司,采用的策略是先預測市場需求,然後通過大批量制造産生的規模效應來降低成本。但由于市場預測很難準确,從原材料到成品的各種庫存大幅增加了成本,綜合成本競争力反而低于豐田方式。
如果沒有把知行合一當作目标,知就會傾向于發散和泛濫,噪音越來越多,而真知的比例越來越低。這種知識的熵增,在流量重于産品的移動互聯時代尤其如此,對實踐者而言是一種巨大的認知和試錯成本。知行合一,就是知識噪音的過濾器。
因此,當把行動作為目标來構想新知識(理論、方法、工具、規則等)時,就會改變思考的角度和偏好,包括:
●更追求簡潔,因為在行動時大腦處理能力有限,但要防止過度簡化而變成錯誤
●更關注成本,因為過度耗費資源的行動容易半途而廢,但要防止過度成本導向而抑制創新
●更關注實質而非表象,因為表象往往會幹擾行動、産生無效成本
●更關注過程如何産生結果,而不是隻管結果不管過程,因為行動隻能發生在過程之中
●更以好奇心看待矛盾,而不是掩蓋或無原則地調和,因為矛盾和沖突代表的是機會
持之以恒,企業氣質會越來越簡素質樸、冷靜剛毅。
06 實踐:用新方法知行合一因為新方法原本就是按照知行合一的理念構想出來的,在行動的時候就很容易落地。但是,當和現實問題真刀真槍地幹上後,就會發現知行之間總還是會有間隙,而這就是未來進步的機會。對事物的認知因為實踐而更深入,更深入的認知會更好地指導實踐。
這其實就是毛澤東實踐論的主旨,也是豐田精益管理中持續改善的精髓。
▲大野耐一,豐田生産方式創始人
學習豐田精益的企業中隻有大約十分之一能學好,而那些努力學習但結果不好的企業,往往隻學到方法而忽略了心法。所有的工具和方法,都是豐田人(特别是早期的大野耐一)踐行知行合一,結合現代科學方法,為解決實際問題而發明出來的。
西方企業管理的哲學基礎是笛卡爾的二元論,知和行原本就要分開,所以公司大了後就發展出了戰略和執行這套體系,但前提是外部環境要穩定。美國二戰之後遍地機會,瓶頸在供應端而不是需求端,市場穩定、快速增長;而當日本企業采用精益方法,在質量、成本、交付速度、利潤全方位碾壓美國制造業時,競争加劇,這時需求端決定企業增長速度,市場放緩但波動增加。這對美式管理體系産生極大挑戰,于是美國制造業在1980年代開始學習精益。
中國過去三十多年是一個超級上升周期,和二戰後美國企業的外部環境有一定相似度,企業主要還是在學習美式管理。一些中國企業也在學精益,但大多和西方企業一樣,也是學習了工具而缺乏心法。
在1990年代中,美國軟件行業借鑒精益,提出了敏捷開發的概念。後來互聯網企業把這一方法發揚光大,并外溢到其他職能、其他行業。但現實中,敏捷大多還是在軟件開發或小團隊應用,大規模、企業級的組織敏捷轉型屈指可數。
不管是精益還是敏捷,在哲學層面都會溯源到中國的陽明心學。但是,西方企業管理理念根植于笛卡爾的二元論和還原論,在推動精益或敏捷時用的方法依然是體系設計、标準工具、培訓認證,學的時候心潮澎湃、用的時候困難重重。隻有融合知行合一與現代科學,在哲學層面實現辯證統一,才能在體系、工具、方法層面跑通。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緻力于敏捷和精益的中國企業,如果能深入學習和實踐陽明心學,反而比西方企業會更有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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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業管理達到知行合一這六個階段的過程,并非勻速的、單向的,而是有快有慢、有進有退。組織由人構成,老闆與核心高管之間互動形成的集體意識,會決定企業處于哪個階段。有可能會很快到達某個階段,也有可能快速退回到之前的狀态,甚至會有意識地看破不說破。
有些處事智慧,不過是包裝漂亮的私心,隻會壞大事。孔子把貌似忠厚但沒有道德原則的人,稱為鄉願,是打着道德旗号的賊。組織中的鄉願,帶來的隻有成本、沒有收益。
王陽明晚年時,說知行合一少了,說“緻良知”多了,意思是人要持續在事上磨煉,以到達真善美這種與生俱來的良知,否則不可能做到知行合一。
隻有追求知行合一的企業,才可能長期成功。
應該沒有别的辦法。
END
作者|王亞軍,境門管理創始合夥人,“企業即算法”理論的創立者,大型企業戰略及組織敏捷轉型的實踐者。曾擔任龍湖集團首席戰略官、寶龍地産執行副總裁,早前在麥肯錫美國和中國任職。
來源| 轉載自公衆号“領教工坊” 。 編輯|智慧雲董事會,定位于'高成長企業的外部董事會',緻力于提升企業家領導力,助力企業高速成長。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