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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一見到眯眯眼,就立刻想到辱華?

魯迅曾在《小雜感》中寫道:

「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國人的想像惟在這一層能夠如此躍進。」

而現在,在「眯眯眼」的事情上,我們似乎可以仿照這個句式問上一句:

為什麼有些人一見到眯眯眼,就立刻想到辱華?

近幾日,零售企業三隻松鼠食品的宣傳海報引起軒然大波。

不少網友由于海報中的模特眼睛細長,有些像是「眯眯眼」,而對三隻松鼠和模特本人口誅筆伐,指責其「醜化國人」、「崇洋媚外」、「涉嫌辱華」。

模特「白菜」為三隻松鼠拍攝的海報之一。

圖片來源:新浪财經

在輿論壓力下,三隻松鼠發表聲明,表示「深表歉意,并第一時間已進行頁面的替換,且已安排排查公司其他産品頁面,杜絕類似情況産生」。

三隻松鼠同時也強調:

「經查,該産品于2019年10月上線,該頁面中模特為中國人,其妝容均基于其個人特征打造,無刻意醜化。」

遭到「眯眯眼」審判的不止三隻松鼠,還有正在上映的影片《雄獅少年》。

由于電影部分角色的吊眼和寬眼距,《雄獅少年》也被人貼上了「辱華作品」的标簽,掀起了「堅決抵制」的聲音。

《雄獅少年》劇照。

圖片來源:豆瓣

在此之前,攝影師陳漫以及清華美院畢業展相關作品中的「眯眯眼」,同樣引起過廣泛批評。

清華美院畢業展上的模特和服裝。

圖片來源:搜狐

逢「眯眯眼」必「辱華」,因而必須加以抵制,這幾乎成了一部分網友對「眯眯眼」的生理反應。

抨擊「眯眯眼」的網友依據是,「眯眯眼」是被西方建構出的歧視東方的符号,這種刻闆印象有漫長的曆史。

比如美籍巴勒斯坦裔批評家薩義德(Edward W. Said)在《東方學》一書中,曾提出:

現代的「東方」不是一種自然的存在,而是由西方人創造出來的、與西方相對立的一個「他者」的世界。

掌握話語權的西方人會将「自我」以外的非西方世界都視為「他者」,将雙方截然對立,進行一種類似于「我」與「你」的區分。

西方以自己為中心,用自身的價值維度和道德尺度去想象東方的樣貌、衡量東方的标準,從而導緻西方對東方實際情況的誇大或扭曲。

在1978年出版的《東方學》中,薩義德所謂的「東方」基本隻涉及到以巴勒斯坦為核心的中東地區。但到了現在,東方不僅可以涵蓋中東,也包括遠東、拉丁美洲、非洲等一切非西方區域。

作者:[美]愛德華·W·薩義德

譯者:王宇根

出版社: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出版時間:2007

對于中國而言,這種誇大的典型是「黃禍論」與「傅滿洲」。

19世紀末、20世紀初,妖魔化中國人為代表的東亞人的「黃禍論」風行于西方。這一理論認為,黃種人是禍患,白人應當聯起手來,共同抵抗黃種人。

伴随「黃禍論」出現的,是英國作家薩克斯·羅默(Sax Rohmer)于1913年在《傅滿洲博士之迷》一書中刻畫的著名角色傅滿洲。

這一角色瘦高秃頭、細目長眉,穿戴着清朝官員的服飾,善用刑具和毒藥,揚言要「殺光白人,搶走他們的女人」,完全是一副邪惡而野蠻的樣子,被視為「黃禍」的拟人化形象。

傅滿洲的影視形象。

圖片來源:The Irish Times

所以,後來以傅滿洲形象為代表的、标志性的「眯眯眼」,就被賦予了歧視性的内涵。

不過,這裡卻涉及到一個問題,為何當時西方會選擇将傅滿洲這樣的人塑造為「眯眯眼」,從而将其作為一種歧視性的标簽,貼在中國乃至東亞人的身上?

事實上,這與中國傳統審美有一定關系。

縱觀中國曆代的文藝作品,特别是最為直觀的繪畫,可以發現:

古人在描畫人物時,将眼睛化成細長狀、讓眼角上翹是一件十分普遍之事,曆朝曆代的許多藝術作品都表現出這一特征,比如唐代周昉的《簪花仕女圖》:

《簪花仕女圖》(局部)。

圖片來源:新浪微博@于雙子雨

雙眼微眯的唐代女立俑:

唐三彩女立俑(局部),被譽為「唐代最美仕女」。

圖片來源:陝西曆史博物館

南唐顧闳中的《韓熙載夜宴圖》:

《韓熙載夜宴圖》(局部)。

圖片來源:書格圖書館

元代的《永樂宮壁畫》:

《永樂宮壁畫》(局部)。

圖片來源:新浪微博@為中國造型

這些藝術作品可以表明,細長狀的眼睛在很大程度上,符合古代傳統審美。

而在文學上,古時美女也時常被刻畫為柳葉眼、丹鳳眼、吊眼等細長眼型。撰寫《閑情偶寄》的清代才子李漁,更旗幟鮮明地表示偏愛細長的眼睛,認為細長眼的女性「秉性必柔」,眼睛大的女性「居心必悍」。

此外,中國戲曲化妝中,一種常見手法是「勒頭」。演員在化完妝後,會将眼角和前額使勁向上勒緊後紮起來。這樣會吊起眼角,讓演員的眼睛變得細長,眉毛和鬓角貼近,更有眉目傳情之感。

化妝、勒頭後的京劇演員。

圖片來源:新浪博客@金絲狸貓京劇大舞台

由此可見,當下所謂的「眯眯眼」,其實存有雙重含義:

一重是晚清與民國時期,經由西方誇張和典型後,作為一種歧視性話語出現的樣貌。

一重是自古以來,作為一種基本的、自然的、符合中國傳統面容審美而存在,同時也構成現代多元審美之一的樣貌。

然而,既然存有這樣的雙重性,且兩者中後者是更有曆史淵源、更為自然和主要的特性,那是否意味着我們在看待「眯眯眼」時,不應以偏概全,以前者代表所有,用一種歧視性的觀點來看待「眯眯眼」,而應該持一種更全面的态度,來正視它呢?

答案大概是肯定的。

當然,這并不意味着要接受一切「眯眯眼」行為,如果有人刻意使用「眯眯眼」含有歧視意味的一重意思,來進行種族上的攻擊,那理應表達抗議和反對。

2021年6月,塞爾維亞女排運動員桑賈·朱爾德耶維奇(Sanja Djurdjevic)在對戰泰國女排比賽中,故意做出「眯眯眼」,表達歧視。國際排球聯合會賽後宣布對其禁賽2場,并對其所在的塞爾維亞排球聯合會處以罰金2萬瑞士法郎(約合人民币14.2萬元)。

圖片來源:網易新聞

但如果并沒有,「眯眯眼」隻是作為一個客觀現象存在,我們就對其大張撻伐,試圖将所有「眯眯眼」一棒子打死,說所有用「眯眯眼」模特拍攝廣告的企業都是在「辱華」,這對于那些天生「眯眯眼」的人來講,顯然不公平。

這就像為三隻松鼠拍攝海報而遭到攻讦的模特所說的那樣:

「眼睛,确實就是長成這個樣子,因為我的性格,和表演風格被選中做這個廣告模特。也沒有故意要去營造什麼辱華形象。......作為一個專業模特,我需要做的就是按着商家的要求拍出商家要的東西,......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要遭受這種網絡暴力,我隻是一個普通的打工人,完成我自己的工作。我眼睛小就不配做中國人了?......長相是父母給的,可能每個人審美不一樣,也許有些朋友欣賞不了我這種類型,但是也大可不必這樣來攻擊我,蘿蔔白菜各有所愛。我眼睛就是這樣,甚至生活中比這還細小。」

模特「白菜」的生活照。

圖片來源:新浪微博@菜孃孃

而這種對「眯眯眼」全面攻伐的姿态,除了不尊重天生就是「眯眯眼」的人群外,其實也更不利于審美自由、審美多元與文化交融的建立。

不過,可能會有人表示,如果真的接受了「眯眯眼」,那豈不是意味着我們接受了種族上的歧視,并将其轉化成了一種歧視與西方對東方想象的自我接納?

事實上,當我們了解曆史,明白了「眯眯眼」的内涵後,選擇對正常「眯眯眼」予以辯證地接受,并不代表自我接納了歧視,而代表了一種清晰的認知:

要用一種更融合、更具有人文精神,而非完全對抗性的态度來應對問題。這體現的是一種真正的自信。

反倒是一提起「眯眯眼」就大聲疾呼、高聲反對,連交流都不願意進行的人,可能才是真的囿于歧視而無法走出來。這有些像是北宋理學家程頤在應對歌伎時的态度。

據傳,某次程頤和兄長程颢應邀赴宴。酒席上,有歌伎吹拉彈唱,給客人勸酒。程頤覺得有辱斯文,拂袖離開。程颢卻若無其事,喝酒吃肉,盡歡而散。

事後,程頤跑到程颢的書房,餘怒未消。程颢卻樂呵呵地表示:

「昨日座中有妓,吾心中卻無妓;今日齋中無妓,汝心中卻有妓。」(《古今譚概·迂腐部》)

正因為心中始終想着這件事,才會無法放下,甚至有一點風吹草動就跳起腳來。

當然,絕大多數人隻是普通人,并非聖人。人們因曾經遭受過冒犯和歧視而敏感,完全可以理解。

但是,理解從來不是盡頭,在這種理解背後,我們還應該做得更多。

薩義德的《東方學》作為文化批評的武器,也不應被偏狹的價值觀所濫用。就像薩義德所提醒的:

人們應當從一種「文明沖突」的對抗性思維中跳出來,彼此間的「差異」不應成為隔閡與對立的根源,而應成為交流的起點和前進的契機。

隻有我們開始用人文精神敦促沖突的解決,以開放包容的心态面對所處的文化環境,以客觀的立場對過去的曆史做出理智判斷,我們才有可能避免走向一個互相仇視撕裂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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