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 建 新
結尾在小小說的創作中有怎樣的意義?
中國文聯副主席馮骥才為之專門寫了一篇文章,叫《尾巴的藝術》。著名作家柯靈在一篇序中也提到,小小說結尾的那一筆“點穴”,令人回味不已。大家們如此高度地重視結尾,正是切中了這種文體的要害,甚至可以說,抓住了創作的核心問題。
在小說家族中,小小說的創作是個特例。因其字數的限制,造成了它特殊的機制與寫作方式。其它的小說文體,可以放手寫重大的事件,寫波瀾壯闊的場景,寫人物複雜的經曆,寫曲折生動的故事,寫細緻入微的細節,寫感人至深的情懷。而小小說,這些都不能去寫。那麼,1500字左右的極小篇幅,憑着什麼打動讀者?
固然,小小說的創作,可以有許多的話題,如意蘊的深入開掘,人物性格的刻畫,令人難忘的細節選擇,情節的巧妙設置,語言的鮮活生動等等。其中,結尾的設計是十分重要的!
小小說與其它文體相比,有許多的制約,但也有其它文體所不具備的特長與優勢。“藝術的打擊力量要放在最後。”(蘇曼諾夫語)這是一般的創作規律,而對小小說而言,就十分注重并特别能夠以此彰現出它的美學個性來!靈動性、巧妙性、深刻性、震撼力、回味力。。。。。許多都集中在結尾處體現出來。
小小說結尾多用陡轉,被人們稱為“歐。亨利”的筆法。現在有論者提出“告别歐。亨利”的口号,是因為一些作者在創作中手法運用雷同、機械,且用得太濫,因形成模式而适得其反。實際上,這種手法能夠沿用幾十年,說明它具有極強的生命力;不能因某些作者的失誤而輕易地否定優秀傳統的科學性。同時,它還有許多未知的廣闊的領域,等待我們去開發!
事實正是如此:“陡轉”隻是一個籠統的提法,對它的内涵、對它的諸多的表現形式,對它的美學意義,雖有論者有一些評論,但專門的、系統的、深入的理論研究文章尚缺乏。
人所共知的是,“陡轉”可以取得“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藝術效果。從理論的層面分析,就是有意阻隔讀者的“期待視野”,因作品的别開生面而給人帶來一種想象不到的喜悅,造成讀者的情感刺激與心理沖擊。小小說也因這種刺激和沖擊的大小而産生不同的震撼力。
但實際上,“陡轉”的方式是紛纭複雜的,功能也并非一樣。
仔細考察具體的作品,可以發現有以下幾種情境:
破題,即小說的主旨在前面的情節展開中并不清晰,甚至有意寫得撲朔迷離。正在讀者感到不知所雲時,結尾的一筆,猶如“點穴”,令讀者恍然大悟,既感悟作者訴諸的哲理的深刻,也獲得小說巧妙構思帶來的快感。
典範的作品當推《獨臂村》(泰國克立.巴莫)。小說寫一個農村的奇怪景象:孩子生下來一律砍去右臂,而隻留左臂。結尾點破了其中的奧秘:村裡決定:“不管誰家生孩子,一出娘胎就得砍掉右臂,。。。。。免得他們成人之後去舉手投票,出賣靈魂。”這一筆,一下子揭示了小說的主旨:是揭露當前選舉的虛僞。這個結尾,不僅消解了讀者的疑窦;更重要的是将荒誕不經的故事,巧妙地導引到批判社會弊端的層面,具有振聾發聩的藝術效果。
再如《失手》(蔣先平)。小說寫一個“神偷”,一直跟蹤一個中年農民,雖用盡心計,但最終也沒有得手。如果僅僅寫小偷的失算,情節再曲折,讀後也難給人留下更深的印象。這篇小說結尾寫小偷眼睜睜看着中年農民把兩萬塊錢交到了學校,而發出感歎:“出手太晚了,兩萬塊錢讓學校拿下了,我是暗處偷,人家是明裡要啊,這世道啥時變得這樣了呢?”
真是石破天驚的一筆!前邊所有關于企圖偷盜的描寫原來不過是為此做的鋪墊!結尾處這重力千鈞的一撥,頓時掀起讀者心潮的沖天巨浪!又引發多少憤懑與聯想!這個結尾真具有化平淡為奇卓,化腐朽為神奇的特殊功力。
《駁骨神醫的神話》(何百源)也寫得十分蹊跷:小說前半部有意放開筆墨寫一個“駁骨神醫”治療跌打骨傷的絕妙,讓人不禁十分向往;正當人們贊不絕口時,作者突然筆鋒一轉,結尾處老人的一番話不啻給人一個當頭棒喝:“當一個人走紅的時候,就會伴生出一批神話和傳奇文學作者。”這個點破,就有更深的意義與更高的層次:将身邊的鎖事記述上升到了對事物本質犀利剖析的高度。
颠覆,是指結局不僅出乎讀者的意料,而且完全違反了前面情節的發展邏輯。這裡,因果的線型思維鍊被徹底打碎了:結尾不再是前面事件水到渠成的自然延續,而是一種反叛。
《走鋼絲》(日本 . 星新一)雖隻有幾百字,卻寫得出神入化。小說寫一個男青年去追求一個中年婦女。目的是掐死她,奪她的财産。正要下手時,警察來抓捕了。男青年倉惶逃跑。警察卻告之是來抓那女的——那女人常靠殺死與她纏綿的男子發财!小說正常的邏輯應該是:男子欲害富婆奪财——警察及時趕到——救了女人——抓住了犯罪嫌疑人男子。現在的事件與結尾完全是違反常見的生活場景與人們的習慣思維邏輯。小小說就是要靠這種異想天開來征服讀者,以顯示出這種文體的特殊藝術魅力!而我們的小說往往缺乏這樣的 “深加工”,使十分寶貴的素材失之于平庸!
《主任的兒子》(今聲)寫辦公室的一群人在看到主任全家福的照片時,齊聲誇他的兒子有福相,将來有無限的前途。結尾卻是主任告之大家:他的兒子患先天性癡呆症,五歲了還不會叫“爸媽”。反向的結局,因其給讀者造成的巨大心理落差而形成沖擊,以此帶來閱讀的情趣。
轉移,是指結尾出現了前文所未曾有過的元素。而這個元素恰恰是小說的重心所在。“王顧左右而言它”,“顧左右”不過是虛晃的一槍,“它”才是重心所在!陰差陽錯是這類小說突出的特點。
《秤砣》(魏金樹)寫我第一次做買賣,在秤上做假,哄了一位大嫂。但當大嫂回來,我惴惴不安,感到做假即将被揭穿時,大嫂卻連連誇我做買賣誠實。原來,她把我賣過的香蕉到一個賣雞蛋的老漢那裡秤了,還多了半斤!結尾處這個老漢的出現,刻畫了一個更貪婪的小販的形象。“我”與他比,不過是“小巫見大巫”而已。新的元素的出現,表面上看,讓人感到突兀,實際正是作者的匠心所在!作品令人回味之處也正在這裡!
《長壽理由》(賀鵬)寫一個小區老爺爺、老奶奶都在積極鍛煉身體。一問,他們鍛煉的原因竟是因為交不起存屍費、運屍費、火化費、骨灰盒費、墓地費。
按照常理,鍛煉是為了長壽——長壽又是為了生活得更好。但這條思維鍊在中途發生了轉移,成為了:鍛煉是為了長壽——長壽是為了省去喪葬費!
如果說,“颠覆”是使用對比形成正反落差以造成讀者心理上的沖擊;那麼;“轉移”則是利用引出新境界形成“出乎意料”的新格局讓讀者喜悅(或震撼)。兩者方法不同。但同樣具有美學價值。
釋疑,是小小說結尾最常見的方式。小小說多用設疑—擴大疑問——釋疑的結構圖式。這類小說成功的關鍵是,如何“釋”得巧妙,“釋”得精彩,令人歎為觀止又回味無窮!
《二十年後》(美國 歐。亨利)、《霍拉斯的厄運》(英國坎甯)、《回鄉魂》(新加坡 連秀)、《槍》(台灣林雙不)、《永遠的門》(邵寶健)、《小站歌聲》(修祥明)、《走出沙漠》(沈宏)、《睡美人》(戴長征)等等,都是這方面的典範之作。
結尾的陡轉還可以有許多。百花争豔,各具特色,心裁别出,雲龍變化,應是它的特點。雷同、模仿、生造是它的死結。
結尾的巧妙陡轉,是作家睿智的體現。在談到小小說的創作時,王蒙提出了一個極精彩的建議“虧你想得出”。我們常常感慨大家的奇思妙想,卻很少去鑽研其形成的原因。這決不是一時的靈機一動,也不是某天早上醒來的突發奇想。這是作家長期細微觀察生活,時時思考琢磨、反複修改的結果。同時,在小說的構思上也要下大的氣力。首先要有全篇整體的巧妙構思:即小說不是僅僅隻注重在結尾的“穴”上,從開篇的設局,到反複的鋪墊,到陡轉的時機把握,到轉後的收束,都極有講究!既要巧妙,又不能露出刻意雕琢的人工斧鑿痕迹,這是很難把握的。
奇灼而不失真。真實是藝術作品的根。如果失去了根,再豔麗的花朵也必将枯萎。一味追求結尾的奇巧,到了違反生活真實的地步,隻能是舍本逐末!
(作者:中國礦業大學文法學院教授)
(本文發表于《寫作》2012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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