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都把語言看作隻是表現形式。語言不僅是形式,也是内容。語言和内容(思想)是同時存在,不可剝離的。語言不隻是載體,是本體。斯大林說語言是思想的直接的現實,我以為是對的。思想和語言之間并沒有中介。世界上沒有沒有思想的語言,也沒有沒有語言的思想。讀者讀一篇小說,首先被感染的是語言。我們不能說這張畫畫得不錯,就是色彩和線條差一點;這支曲子不錯,就是旋律和節奏差一點。我們也不能說這篇小說寫得不錯,就是語言差一點。這句話是不能成立的。可是我們常常聽到這樣的評論。語言不好,小說必然不好。
語言的粗俗就是思想的粗俗,語言的鄙陋就是内容的鄙陋。想得好,才寫得好。聞一多先生在《莊子》一文中說過:'他的文字不僅是表現思想的工具,似乎也是一種目的。'我把它發展了一下:寫小說就是寫語言。
語言是一種文化現象。語言的後面都有文化的積澱。古人說:'無一字無來曆'。其實我們所用的語言都是有來曆的,都是繼承了古人的語言,或發展變化了古人的語言。如果說一種從來沒有人說過的話,别人就沒法懂。一個作家的語言表現了作家的全部文化素養。作家應該多讀書。杜甫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是對的。除了書面文化,還有一種文化,民間口頭文化。李季對信天遊是很熟悉的。趙樹理一個人能演一出上黨梆子,口念鑼鼓過門,手腳齊用使身段,還忘不了唱。賈平凹對西北的地方戲知道得很多。
中國畫講究'留白','計白當黑'。小說也要'留白',不能寫得太滿。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的作者和讀者的關系變了。十九世紀的小說家是上帝,他什麼都知道,比如巴爾紮克。讀者是信徒,隻有老老實實地聽着。二十世紀的讀者和作者是平等的,他的'參與意識'很強,他要參與創作。我相信接受美學。作品是作者和讀者共同完成的。如果一篇小說把什麼都說了,讀者就會反感:你都說了,要我幹什麼?一篇小說要留有餘地,留出大量的空白,讓讀者可以自由地思索認同、判斷,首肯。
要使小說語言有更多的暗示性,惟一的辦法是盡量少寫,能不寫的就不寫。不寫的,讓讀者去寫。古人說:'以己少少許,勝人多多許',寫少了,實際上是寫多了,這是上算的事。當然,這樣稿費就會少了。一個作家難道是為稿費活着的麼?
語言是活的,滾動的。語言不是像蓋房子似的,一塊磚一塊磚疊出來的。語言是樹,是長出來的。樹有樹根、樹幹、樹枝、樹葉,但是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樹的内部的汁液是流通的。一枝動,百枝搖。初學寫字的人,是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書法家寫字是一行行地寫出來的。中國書法講究'行氣'。王羲之的字被稱為'一筆書',不是說從頭一個字到末一個字筆畫都是連着的,而是說内部的氣勢是貫串的。
寫好每一個句子是重要的。福樓拜和契诃夫都說過一個句子隻有一個最好的說法。更重要的是處理好句與句之間的關系。清代的藝術評論家包世臣論王羲之和趙子昂的字,說趙字如士人人隘巷,彼此雍容揖讓,而争先恐後,面形于色。王羲之的字如老翁攜帶幼孫,痛癢相關,顧盼有情。要使句與句,段與段産生'顧盼'。要養成一個習慣,想好一段,自己能夠背下來,再寫。不要寫一句想一句。
中國人講究'文氣',從《文心雕龍》到桐城派都講這個東西。我覺得講得最明白,最具體的,是韓愈。韓愈說:
氣猶水也,方浮物也。水大,則物之輕重者皆浮。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
後來的人把他這段話概括成四個字:氣盛言宜。韓愈提出一個語言的标準:'宜'。'宜',就是合适、準确。'宜'的具體标準是'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語言構造千變萬化,其實也很簡單:長句子和短句子互相搭配。'聲之高下'指語言的聲調,語言的音樂性。有人寫一句詩,改了一個字,其實兩個字的意思是一樣的。為什麼要改呢?另一個詩人明白:'為聲俊耳。'要培養自己的'語感',感覺到聲俊不俊。中國語言有四聲,構成中國語言特有的音樂性,一個寫小說的人要懂得四聲平仄,要讀一點詩詞,這樣才能使自己的語言'俊'一點。
結構無定式。
我曾經寫過一篇談小說的文章,說結構的精義是:随便。林斤瀾很不滿意,說:'我講了一輩子結構,你卻說'随便'!'我後來補充了幾個字:'苦一心經營的随便'。斤瀾說:'這還差不多。'我是不贊成把小說的結構規定出若幹公式的:平行結構、交叉結構、攢珠式結構,橘瓣式結構......我認為有多少篇小說就有多少種結構方法。我的《大淖記事》發表後,有兩種不同的意見。有人認為這篇小說的結構很不均衡。小說共五節,前三節都是寫大淖這個地方的風土人情,沒有人物,主要人物到第四節才出現。有人認為這篇小說的好處正在結構特别,我有的小說一上來就介紹人物。如《歲寒三友》。《複仇》用意識流結構,《天鵝之死》時空交錯。去年發表的《小芳》卻是完全的平鋪直叙。我認為一篇小說的結構是這篇小說所表現的生活所決定的。生活的樣式,就是小說的樣式。
過去的中國文論不大講'結構',講'章法'。桐城派認為章法最要緊的是斷續和呼應。什麼地方該切斷,什麼地方該延續;前後文怎樣呼應。但是要看不出人為的痕迹。劉大槐說:'彼知有所謂斷續,不知有無斷續之斷續;彼知有所謂呼應,不知有無呼應之呼應'。章太炎論汪中的骈文:'起止自在,無首尾呼應之式'。這樣的結構,中國人謂之'化'。蘇東坡說:'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橫生。'文章寫到這樣,真是到了'随便'的境界。
小說的開頭和結尾要寫好。
古人雲:'自古文章争一起'。孫犁同志曾說過:開關很重要,開頭開好了,下面就可以頭頭是道。這是經驗之談。要寫好第一段,第一段裡的第一句。我寫小說一般是'一遍稿',但是開頭總要廢掉兩三張稿紙。開頭以峭拔為好。歐陽修的《醉翁亭記》原來的第一句是:'滁之四周皆山',起得比較平。後來改成'環滁皆山也',就峭拔得多,領起了下邊的氣勢。我寫過一篇小說《徙》。這篇小說是寫我的小學的國文老師的。他是小學校歌的歌詞的作者,我從小學校歌寫起。原來的開頭是:
世界上曾經有過很多歌,都已經消失了。
我到海邊轉了轉(這篇小說是在青島對面的黃島寫的),回來換了一張稿紙,重新開頭。
很多歌消失了。
這樣不但比較峭拔,而且有更深的感慨。奉勸青年作家,不要輕易下筆,要'慎始'。其次,要'善終',寫好結尾。
往往有這種情況,小說通篇寫得不錯,可是結尾平常,于是全功盡棄。結尾于'謀篇'時就要想好,至少大體想好。這樣整個小說才有個走向,不至于寫到哪裡算哪裡,成了沒有腦線的一風筝。請點擊領取—》 影視劇本、編劇教程、等影視素材資源大全集,每個影視人必備一份。(網盤連接,瞬間轉存)
湯顯祖評《董西廂》,說董很善于每一出的結尾。湯顯祖認為《董西廂》的結尾有兩種,一種是'煞尾'。一種是'度尾','煞尾''如駿馬收缰,寸步不移';'度尾''如畫舫笙歌,從遠處來,過近處,又向遠處去'。湯顯祖不愧是大才子,他的評論很形象,很有詩意。我覺得結尾雖有多種,但不外是'煞尾'和'度尾'。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