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東西剛開始構思的時候,我在雲南回上海的路上。做《黑珍珠年鑒》的團隊去雲南溯源食材,我蹭了她們的行程,去見見世面。
其中有一站,是跟當地農民上山挖黑松露。
第一天到昆明,和當地的朋友吃飯,桌上有餐廳主廚、有雲南當地經營食材生意的大咖,也有“舌尖上的中國”的雲南顧問,大家喝着酒,相談甚歡,對雲南乃至全世界美食有不同的見解,也都很直接地表達。
當我們說到要去挖黑松露的時候,他們幾個一緻勸我們别去,說是會失望的。問原因,不外乎是對雲南黑松露個頭、香氣的不滿意。
還捎帶了一個邊角料:現在一線城市很多高檔餐廳用的白松露,也是雲南産的,跟客人說是意大利的。有多少客人吃過真正的意大利白松露?又有多少意大利白松露能進得了中國海關?還不是内銷冒充進口,賺個信息不對稱的錢?
不過我們這種人就是頭鐵,别人越是說不好,就越是想去感受一下——不親身經曆,怎麼有發言權呢?
就像有些餐廳,看見有人罵,也不知道罵得對不對,就自己掏錢去吃一回,有了第一手素材,才有資格跟别人一起罵。
挖黑松露的地方,是曲靖市會澤縣的一個小村子。從會澤縣城出發,開半個多小時的山路,帶我們挖松露的村民大叔已經在路邊等候多時。
離開村道,往山裡稍微走一點,就到了可以挖到松露的地方。大叔跟我們講怎麼挖松露:先找一棵松樹,刨開旁邊的泥土,看到有細細的莖須後,順着莖須繼續刨,就有機會挖到松露了。
大叔先動手刨了幾下,把耙子給我,讓我繼續刨。收獲不會來得那麼快,但是我們刨過的地方,地表的植被已經被破壞,泥土連帶着一些根須被翻出來。我們看了一下周圍,有好幾塊土地都是這樣的,這才意識到,這裡挖松露,其實對土地的破壞還挺嚴重,至于對松樹的根系會不會造成破壞,還不得而知。
在第一個地方沒有收獲,大叔帶我們爬上了一個小坡,他說在這裡挖到松露的概率更大。
剛上坡的一片土地,泥土完全裸露在外面,一點植被的痕迹也沒有。再往裡走幾步,可以明顯看得出土地被翻過,小草已經連根起出來,還能看見一些零星的苔藓。
大叔開始進入狀态,認真挖松露。不一會兒,挖出三顆小小的黑松露,直徑在三到五公分之間,裹着泥土,不怎麼起眼。這時候,差不多翻掉了五、六平米的土地。
我順着翻過的土地往坡上看去,上面是一片松樹林,還保持着相對原始的地貌。也就是說,挖松露的人将來會順着這座山坡的走勢一路往上挖,把松露起出來,留下耙子啃過的土地。這些土地什麼時候能恢複原貌,我們心裡沒有底,在場的人先是一陣讨論,接着是短暫的沉默。
雲南出松露,大家都知道。但是不知道在雲南,有多少松露是這樣被挖出來的?
中午到鎮上吃午飯,挖出來的黑松露一起帶過來,要做一道當地特色菜——松露雞。同行的一位雲南廚師介紹說,不同于西餐裡吃法,本地是把黑松露切成厚片拿來炖雞湯,管夠。
雲南正午的陽光曬得人很舒服,我在餐館的院子裡,一邊曬太陽,一邊看廚工處理黑松露。隻見他們将黑松露倒進一盆清水裡,麻利地用刷子刷幹淨上面的泥土,切成一片片厚片,準備下到雞湯裡去。
我看了一下切完的黑松露,有的有紋理,有的完全沒有紋理。拿起來聞一下,幾乎沒有什麼香氣,再丢幾片嘴裡嚼一下,香氣還是不怎麼明顯,隻能寄希望于一會兒的松露雞了。
幾道雲南農家菜都很接地氣,用樸實的方式,演繹着本地食材。當松露雞端上來的時候,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畢竟是一道傳說中的菜肴,這次到雲南後,每天都會提及。
雞湯的味道沒的說,鮮香味比我們城市裡吃的飼料雞要高一個層次,雞肉也是略帶嚼勁的。但是大量的黑松露在裡面,卻沒有為整道菜增加什麼風味,隻是默默地充當花瓶。我想,即便是往雞湯裡加一點土豆,塊莖特有的味道也能令整道菜得到提升,而不像本地的黑松露,完全無法做出貢獻。
此時,我想到了剛進餐館的時候,把黑松露拿給老闆娘,她看了一眼,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哦,是茯苓。”
在本地人的詞彙裡,并沒有“松露”這個說法,這樣的東西,被稱為“茯苓”。
“茯苓”是“土茯苓”的簡稱,一看就知道,是一種很廉價的東西,因為有一個“土”字,“茯苓”又是一味很廉價的中草藥。
除了“土茯苓”,黑松露在雲南人口中還有另外幾個稱呼:
——因為氣味吸引豬,豬會把它們從土裡拱出來,所以叫“豬拱菌”,很土味。
——因為是憑空長出來的菌塊,所以叫“無娘果”,又是莫名的土味。
——因為完全成熟後的氣味令人不喜,所以又叫“臭雞枞”,依舊是土土的。
但是,這種不招當地人待見的氣味,正是松露特有的香氣,令無數西方人癡迷。十多年前開始,中國的高級西餐廳也開始出現這種食材,現在已經習以為常。近幾年,雲南的松露又突然殺出,從黑松露到白松露,引得大家紛紛讨論,雲南的松露,到底是不是松露?到底是不是人工培育的?
其實,雲南的松露,跟歐洲的松露是同一樣東西,并且也是野生的,但是因為風土關系,香氣略微遜色。不過當雲南松露真正成熟的時候,不管是塊頭、紋理,還是香氣,還是不容小觑的非凡之物。
(“Truffle”這個詞,最初在1976年被中科院微生物所翻譯為“塊菌”。被翻譯成更具浪漫風味的“松露”,一說是改革開放後,一說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後,沒有确定的說法。我第一次看到“松露”這個翻譯,是在1998年中文版的《有關品味》裡。所以雲南人認為的“印度塊菌”和法國人自稱的“黑孢松露”,其實都是“truffle”。)
可惜就可惜在,雲南從夏天就開始挖松露,一直挖到冬天。雖然雲南松露的時令期要長于歐洲,但是松露們根本就來不及長大,就紛紛被扒拉出來,這就導緻了大多數雲南松露個頭偏小,沒有紋理,最重要的是——缺乏香氣。
歐洲人挖松露,是利用豬和獵犬的嗅覺(現在基本都用獵犬)找尋,或者憑借經驗用手杖等物件探尋,屬于定點尋找。而在雲南挖松露,雖然也有經驗之說,但是最終的方式,卻是地毯式尋找,結果不但難以出産成熟的大松露,用來立足市場(好的雲南松露,多被用來冒充歐洲松露),同時又對地表植被造成了破壞。
從挖完松露下山,一直到現在,我們一行人隻要說到雲南松露,都會有一種失落的感覺。
作為美食餐飲行業的人,大家對松露這種世界頂級食材,多多少少都是帶着敬意的。按理說,知道自己國家也出産松露,應該是驕傲的,但是這回,我們隻有沉默。
雲南的松露,真的還要這樣挖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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