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的一天,四川達州市開江縣永興鎮大街。
一個兩鬓斑白、左眼微閉的老頭正在一家自行車修理鋪門口饒有趣味地看人下棋,一邊看一邊用手“指揮”,興起時,唾沫星子亂濺。
正在他比劃得起勁的時候,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突然沖進人群,從後面死死地抱住了老頭,用帶着福建口音的普通話說道:
“就是他!”
老頭拼命掙紮,一臉蒙圈:“你說什麼?我不認識你。”
旁邊的看客也附和說:“是啊小夥子,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人家老頭怎麼會跟你有什麼過節,該不會是你認錯人了吧?”
但是不管周圍人怎麼說,那個福建小夥子就是死命地抱住老頭不放,任誰也拉不開,老頭眼瞅着都給憋壞了。
就在僵持不下的時候,一輛警車鳴着警笛疾馳而來,停在了路邊。從車上走下兩名警察,不由分說地将老頭拷上了,年輕人沖着警察大喊:
“就是他害死了我媽!”
老頭仔細看了看年輕人的模樣,心虛地低下了頭。
讓我們把時光撥回到27年前。1994年7月12日一大早,7歲的趙永勇和5歲的弟弟趙永寬就起床了,因為母親早就答應他小哥倆,這天要帶他們到鎮上玩。
吃過早飯,母親肖學琴就帶着趙永勇和弟弟上路了,兄弟倆蹦蹦跳跳、興高采烈地走出家門,因為“去鎮上”的樸素邏輯就是——又可以買到很多好吃、好玩的東西了。
可是他們怎麼也沒想到,這一次趕集,竟然成為一場噩夢,兩人的一生從此改變。
母子三人來到鎮上,開始逛街。
由于是暑假,大街上人來人往,沿路攤販的叫賣聲不絕于耳。走着走着,母親肖學琴停了下來,原來是碰上了一個熟人,在門臉房裡跟她打招呼,小哥倆也沒聽清楚對方說了句什麼,母親肖學琴擡腳進了裡面。
小哥倆先是在門外等了一陣子,慢慢覺得無趣,便也走進來店裡,剛一進屋,就見到了讓他倆恐懼了一輩子的那一幕。
他們發現兩個男人正在圍攻母親,一個揪住了母親的頭發,另一個正在用匕首從後面拼命地捅向了她,一下,兩下,仿佛永遠沒有止盡。而母親嘴裡正吐出鮮血,頭發淩亂,臉上也挂着傷痕,衣服早被撕破,兩腳光着,鞋子也不知道哪裡去了。
兄弟倆在震驚之下,也茫然不知所措,他們沖上前去趴在媽媽身上,大聲呼喚着媽媽,不停地哭喊起來。
這時候的男人早已打開了收錄機,把音量開到最大,店門也被悄悄關上。任憑兄弟倆喊破喉嚨,都無濟于事。
即使這樣,那些兇狠的大人也不允許,他們厲聲喝道:“再哭,再哭把你們扔出去喂狼!”
任憑他們如何吓唬,兄弟倆還是跪在地上,搖晃着媽媽哭喊不停。見此情形,大人上前狂扇了他們幾記耳光,不顧兄弟倆的反抗,将他們抱到床上,摁着四肢,掐暈了過去。
之後的幾天,男人們給他們喂了摻有安眠藥的食物,關進了地下室裡,使得他倆終日昏昏欲睡,無精打采。
那一天,就是這一夥人販子,在這個小鎮上采取各種手段,拐走了4個兒童。
當小哥倆徹底醒來的時候,發現已經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天氣特别熱,看到的景物跟家鄉的也全然不同。
小哥倆當然不知道,他們現在到達的地方是福建莆田,他們的家鄉達州,已經遠在數千裡之外。
很快,小哥倆被拆分,賣到了不同的家庭。
他們還不知道的是,父親見娘仨沒有回家,趕緊到公安局報案,警方接到報警之後非常重視,開始緊鑼密鼓地展開調查。
這時候,有人到派出所提供線索,說自己跟肖學琴是同學,當時看到她在那家門臉房前露過面,兩人還打了個招呼。
警方立即出發,對那家店鋪的老闆蒲某進行了傳喚,蒲某是當地衆所周知的地痞流氓,在當地公安那裡早就被挂上了号,可是由于當時還沒有安裝監控系統,也沒有其它确鑿證據,嫌疑人又選擇了死不認賬,此案缺乏進展,最終被擱置下來。
人販子之所以膽大妄為,是因為他們判定孩子們年齡還小,不會長期保留什麼記憶。但是這種情況也得分人,比如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孫卓和符建濤,他倆都是四歲左右時,被同一個人販子拐賣到同一個地方,但不同于屁颠屁颠跟着人販子歡跑的孫卓,符建濤當時就暗下決心,要跑赢自己的記憶。
孫卓和符建濤小哥倆最後雖然認親過程不盡一緻,但最終都選擇了雙向奔赴,早晚都會與自己的親生父母幸福地團聚在一起,這才是人間正道,可喜可賀。
我們回過頭來繼續說我們的趙家小哥倆,他們當時之所以記憶深刻,完全是因為畢竟是親眼目睹了兇殺現場,殺害他們母親的兇手們的模樣,被驚恐的孩子深深刻在了心裡。
趙永勇當時才七歲,後來他慢慢忘記了家鄉的名字、甚至也不記得母親叫什麼,但他對母親的樣子一直記憶猶新,對被販賣之前的那凄慘一幕,曆曆在目,未敢忘懷。
在他的行囊中,一直随身攜帶着一個日記本和幾幅畫。
裡面記載的,全都是關于走失場景和家鄉一草一木的模糊記憶。
在日記本的第一頁,則貼着他小時候的照片。
到達莆田後,養父母就隔三差五給他拍照留念,他悄悄地将這些照片珍藏下來,不為别的,隻為将來讓親生父親可能在尋找他的時候,能辨認出他來。
他知道,随着歲月的流逝,自己會漸漸長大,自己的樣子會不可避免地發生變化,即使是咫尺相距,父親也未必能認出長大後的他,但是會清晰記得他小時候的樣子。
小學三年級之後,趙永勇表現出來了對畫畫的強烈興趣,他不為别的,就是為了将自己關于家鄉和親人的記憶,親手一筆筆地畫出來。
兒時家裡房子的樣子、家裡附近的河流、竹林、舞龍的場景,以及母親當天遇害時那家店鋪什麼樣子,也都被他畫了下來。
長大後的趙永勇,從事的是繪畫的相關工作——玉石雕刻,在他的心中,每天仿佛都拿着刻刀,将那些場景一刀刀刻畫、修正、還原出本來的樣子。
“隻要能做到這些,我就不會找不到回家的路。”趙永勇心想。
本應上初中那年,趙永勇辍學了,盡管他學習很努力,成績也很好,但是村裡人“好心地”提醒他養父母,說他太聰明了,“養不熟”,怕他學到的知識太多,長大後會回老家認親。
養父母也怕竹籃打水一場空,就讓他辍學在家,讓他幹繁重的家務活,之後就讓他到外面打工賺錢。
就這樣,趙永勇一天天長大了,16歲那年,他去往珠三角打工,隻要積攢下一點錢,他不吃不喝也會到那些他認為可能是家鄉的城市去,嘗試一下看,能不能找到親生父親。
26歲那年,趙永勇去一個剛認識不久的朋友家做客,這位朋友的母親非常熱情,下廚做了幾道菜,其中一道牛後腿腱子肉有點特别,切出來的肉片薄得出奇,就像一張紙,透過它幾乎可以看到對面的人。
在誇完這位阿姨的刀功之後,趙永勇頓時來了一絲靈感,隐隐約約覺得小時候自己好像吃過這道小吃。
趙永勇一問,原來這位阿姨是四川達州人,這道菜是四川達州、重慶一帶的地方名吃——“燈影牛肉”。
阿姨端出的另兩盤菜折耳根和臘肉,更是喚醒了他内心深處的久遠記憶。
趙永勇基本斷定,自己肯定是重慶或達州一帶的人。有了這個線索,他興奮得幾乎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早晨,他就到尋親公益網站“寶貝回家”上,登記了自己的尋親信息。
兩兄弟幼年同時被拐,母親當場被殺戮,這種戲劇化的經曆,簡直是人所未聞,給大家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寶貝回家”的志願者們自然是格外關注。
根據趙永勇提供的“燈影牛肉”線索,兒時模糊的村莊、街道的讀音、家裡的舞龍隊、路邊植物的形狀……志願者們開始在達州和重慶一帶尋找、排除。
功夫不負有心人,志願者在四川省達州市開江縣公安局那裡獲得一條重要的信息,在1994年7月,永興鎮發生過一起母子三人同時失蹤的案子。
公安局的同志還提供了更為詳細的信息,趙永勇的家就在開江縣永興鎮某村,父親叫趙代富。
比對上了。
2012年9月11日,是趙永勇終生難忘的日子,他懷着無比激動的心情,來到了自己闊别19年的家鄉。
父親得知消息後也激動異常,請了樂隊,大擺筵席,在祖宗靈位面前跪拜。
在這一天,趙永勇和日思夜想的父親相認,終于找到了自己魂牽夢繞的家。父子倆相擁而泣那一幕場景,即使世界上最鐵石心腸的人們看來,也會被感動。
擦幹淚花之後,趙永勇和父親有一個共同的心願,那就是繼續努力,争取找到兇手,為母親報仇。他馬上跟父親一起,到開江縣公安局報了案。
在報案的同時,趙永勇還将自己憑借記憶繪出的犯罪現場的場景畫,一并提供給了當地警方。
回家的路上,他從鎮上經過,看到了路邊修車鋪門前一張熟悉的面孔,這不就是當年殺害母親的兇手嗎?
雖然時隔18年,雖然當時的他才剛剛七歲,但是弑母仇人的形象,在他的腦海裡已經刻畫了不下千回萬回。即便是這厮化成灰,也會毫不猶豫地認出來。
于是他一邊讓身旁的父親悄悄向公安局報警,一邊沖進人群,不顧一切地抱住了兇手蒲某。
警察接警後很快趕到,将蒲某帶到公安局進行審訊。
在鐵的事實面前,蒲某低頭認罪。
蒲某供認,當年他和另外一個人販子廖某,殺害了趙永勇的母親肖學琴,并将趙永勇兄弟倆拐賣到了福建莆田。
而肖學琴的屍骨,至今還埋于蒲某家房子的後院。技術人員和法醫随即趕到現場,在兇手後院挖出了趙永勇母親的遺骨。
因涉嫌故意殺人罪和拐賣兒童罪,罪大惡極的蒲某、廖某後來被分别判處死刑和無期徒刑。趙永勇的所有努力終于沒有白費,兇手的認罪伏法,也算是告慰了母親的在天之靈。
根據人販子的交代,趙永勇的弟弟趙永寬也被找了回來。相比哥哥,弟弟趙永寬的命運更加坎坷,被先後轉賣了兩次。
第一次買走他的是一個婦女,這個女人有三個女兒,買一個男孩的目的是将來讓他與其中一個女兒結婚,做上門女婿。
由于第一任養父母經常打罵他,他多次逃跑。
看到這個小孩如此“叛逆”,養父母不禁十分擔心,怕有朝一日血本無歸,雞飛蛋打,于是就将他以7000元錢轉手賣給一個姓吳的老漢。
這位老漢親生兒子身故,兒媳出走,孤苦伶仃的他,隻好花高價将趙永寬買下用于養老。這筆錢對一個喪失勞動能力的老漢來說,堪稱是一筆巨款。
而且老漢的妻子,常年癱瘓在床。
由于“爺爺”“奶奶”兩人身體都不好,趙永寬被吳老漢的女兒帶回去收養,“姑姑”是一個善良的農村婦女,對他比較不錯,視若己出,從來沒有毆打和虐待過他。
即便如此,趙永寬的腦海裡也依舊保留着童年的殘存記憶,自己曾經有過一個家,還有親愛的爸爸、媽媽和哥哥,媽媽後來還出了事,盡管記憶已是那麼模糊。
離散18年的爺兒仨終于團聚,可惜母親已經永遠回不到他們的身邊。
趙永勇因為受到養父母虐待,早已跟他們斷絕了關系,而趙永寬則因為與養父母關系很好,依舊保持着走動。
他們跟親生父親相認之後,因為父親也早就再婚,也有了自己的兒女。後媽對兄弟倆的到來不冷不熱,甚至拒絕将肖學琴的骨灰安置進趙家祖墳,說如果這樣的話她就要提出離婚。
因此,他們兄弟倆現在都與父親趙代富很少聯系,一家人就這樣,在親情相認之後,卻又各奔前程,父子之間,除了過年時的一句短信問候,幾乎形同陌路。
哥哥趙永勇,重新踏上南下的列車,到沿海地區打拼。
而弟弟趙永寬則北上到了首都,繼續原來的建材銷售工作。
倘若不是萬惡的人販子,以趙永勇兄弟的聰明和堅毅,雖不見得能考取大學改變命運,但至少能與親生父母生活在同一個地方,祖孫三輩會經常其樂融融的相聚在一起,享受天倫之樂。
趙永勇一直對已經死去的人販子蒲某恨之入骨,那麼多年的深刻記憶,并沒有因為兇手的死去而飄散沖淡。
他也主張追究買家的刑事責任,這樣的話,或許就不會有那麼多的家庭骨肉離散。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