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蕭拂
出處:??劍花社因為幽悠與逾求前不久在讨論武俠小說中情節的重複問題,感歎前人留下的餘地不大,而私聊的時候,天平也有過類似感慨,為難于新穎橋段的編寫,所以觸起寫這篇文章的由頭。
首先要說的是,武俠小說中,如大家所說,情節的重複着實是一個已經泛濫的問題。雖然我的閱讀量一向很少,除金庸外,梁溫古的作品都隻看了一小點,網絡上的文章就更不用說了,但就如此之少的閱讀量,也足夠使我感到大多數武俠作品的情節重複、缺乏新意。就拿幽悠評逾求文章時提到的《劍嘯西風》來說,這是在《今古》連載完畢的作品,文字是老道的,但那内容之老套,也實在讓人無法容忍。比如文中一開始就出現,武林中有東南西北四件寶物,武林中人大肆搶奪,而搶到手合起來,就是藏寶圖(是不是這個結果?因為沒看完,印象中模糊是這樣)。這樣的情節,汗……這樣的情節其實隻配拿來讓大家練八股,不用說,大家還一肚子不樂意。
說到這個,我認為這種情節的重複,跟作者的創造力有關。而由于創造力是一種軟性的東西,就永遠不可能被一人或一時用完。無論寫武俠的人有多少,這種現象都不可能導緻人類在這方面創造力的枯竭,連體力的極限都在年年被刷新,何況文藝?所以我認為,武俠小說目前所遭遇的困境,與這種小說形式本身無關,隻是因為寫武俠的人,大多缺乏創意。不過本篇主旨,不是讨論創造力,這裡主要想說的是,其實真正立得住腳的情節,是根本不怕重複的。因為正在看《水浒》,下面便以這部書來加以說明。
《水浒》這部書大家也是熟知的了,基本也算是武俠小說的祖宗之一。由于裡面提到的人物之多,難免在經曆上會有所重複。比如光是得罪刺配的情節,就發生在林沖、武松、楊志、宋江、朱仝、盧俊義等這許多人身上,而在刺配的過程中,遭到公差陷害的又有三個,分别是林沖、武松與盧俊義。而由于押送林沖與盧俊義的公差是同一個董超薛霸,他倆的受害經曆簡直是一模一樣,都是被滾水燙傷腳,然後到樹林裡綁起來預備打殺;而另外幾個,武松(可憐的家夥被刺配兩次)、楊志、宋江、朱仝則全跟公差的關系處得頗好。而刺配到地之後,被管營、差撥勒索銀兩、要打殺威棒而最終又沒有打的又有三個,是林沖、武松、宋江,這些情節可謂
更是一個模子出來的。但我們細細讀來,好象并不覺得有重複之感,為什麼呢?
這便涉及到不怕情節重複的第一個因素:即,有真實感的情節是不怕重複的。就好象在武俠小說中,人人都要寫到打尖、住宿,但從來沒聽過有人感歎這樣寫缺乏新意,重複了。因為誰都知道這就是真實。無論你如何英雄豪傑,飯總是要吃的,覺總是要睡的,所以一部書裡,不管出現多少次打尖住宿,也無人加以指責。再回過頭來看那些被人質疑的情節,都是明顯欠真實感的奇遇。比如掉下山崖遇見隐居的高人、在山洞裡找到經書、搶秘笈、搶藏寶圖等等,質諸現實生活,很難找到與這種情節的對應。正因如此,這樣的情節寫一次屬于創造,真的是吸引眼球的奇遇,但同樣的奇遇發生兩次,未免味道就有些淡薄,而大家全都去寫相同的奇遇,那就……未免……呃……。而另外一些常見的情節,如高手在門派中通過苦修誕生,則無人噜嗉。顯而易見,這就是真實。質諸現實,每個學校裡,總有撥尖兒的學生吧?再回到上文中去,既然上面提到的幾位好漢都擔了罪名,則刺配就是真實,而在刺配中被陷害虐待,在今天也是常見的事,而與公差關系處得好的那幾個例子,也很簡單,宋江、武松、朱仝本身就是公門裡人,楊志打死潑皮,正好也是為公門除了一害。而刺配到牢裡,被牢頭勒索,天下烏鴉一般黑,這自然也是實在的。所以盡管在同一部書裡,情節就有這許多的重複,我們看起來,也是絕不嫌棄。這就是因為這樣的情節,帶給我們一種真實的感受。雖然《水浒》這部書仍然是小說家言。
第二,就要說到真實的情節盡管可以重複,情節中的人物卻是不可重複的。如果情節本身重複,人物又重複,天,你給我一個把這樣的文章進行下去的理由吧。事實上,重複的情節正是塑造不同人物的大好時機。因為不同的人物在相同的情節中會有不同的反應,僅僅是這種不同的反應,就可以在讀者面前樹立起人物的不同形象來。還是以《水浒》,以林沖、武松、宋江三人刺配到地的經曆為例說明:
寫林沖的:牢城營内收管林沖,發在單身房裡聽候點視。卻有那一般的罪人,都來看觑他,對林沖說道:“此間管營,差撥,都十分害人,隻是要詐人錢物。若有人情錢物送與他時,便觑的你好;若是無錢,将你撇在土牢裡,求生不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入門便不打你一百殺威棒,隻說有病,把來寄下;若不得人情時,這一百棒打得個七死八活。”林沖道:“衆兄長如此指教,且如要使錢,把多少與他?”衆人道:“若要使得好時,管營把五兩銀子與他,差撥也得五兩銀子送他,十分好了。”林沖與衆人正說之間,隻見差撥過來問道:“那個是新來的配軍?”林沖見問,向前答應道:“小人便是。”那差撥不見他把錢出來,變了面皮,指着林沖便罵道!“你這個賊配軍!見我如何不下拜,卻來唱喏!你這厮可知在東京做出事來!見我還是大刺刺的!我看這賊配軍滿臉都是餓紋,一世也不發迹!打不死,拷不殺頑囚!你這把賊骨頭好歹落在我手裡!教你粉骨碎身!少間叫你便見功效!”把林沖罵得一佛出世,那裡敢擡頭應答。衆人見罵,各自散了。
林沖等他發作過了,去取五兩銀子,陪着笑臉,告道:“差撥哥哥,些小薄禮,休言輕微。” 差撥看了,道:“你教我送與管營和俺的都在裡面?”林沖道:“隻是送與差撥哥哥的;另有十兩銀子,就煩差撥哥哥送與管營。”差撥見了,看着林沖笑道:“林教頭,我也聞你的好名字。端的是個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雖然目下暫時受苦,久後必然發迹。據你的大名,這表人物,必不是等閑之人,久後必做大官!”林沖笑道:“總賴差撥照顧。”差撥道:“你隻管放心。”又取出柴大官人的書禮,說道:“相煩老哥将這兩封書下一下。”差撥道:“即有柴大官人的書,煩惱做甚?這一封書直一錠金子。我一面與你下書。少間管營來點你,要打一百殺威棒時,你便隻說一路有病,未曾痊可。我自來與你支吾,要瞞生人的眼目。”林沖道:“多謝指教。”差撥拿了銀子并書,離了單身房,自去了。林沖歎口氣道:“有錢可以通神,此語不差!端的有這般的苦處!”原來差撥落了五兩銀子,隻将五兩銀子并書來見管營,備說:“林沖是個好漢,柴大官人有書相薦在此呈上,本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又無十分大事。”管營道,“況是柴大官人有書,必須要看顧他。”便教喚林沖來見。
且說林沖正在單身房裡悶坐,隻見牌頭叫道:“管營在廳上叫喚新到罪人林沖來點名。”林沖聽得喚,來到廳前。管營道:“你是新到犯人,□□武德皇帝留下舊制∶新入配軍須吃一百殺威棒。左右!與我馱起來!”林沖告道:“小人於路感冒風寒,未曾痊可,告寄打。”牌頭道:“這人見今有病,乞賜憐恕。”管營道:“果是這人症候在身,權且寄下,待病痊可卻打。”
寫武松的:武松自到單身房裡,早有十數個一般的囚徒來看武松,說道:“好漢,你新到這裡,包裹裡若有人情的書信并使用的銀兩,取在手頭,少刻差撥到來,便可送與他,若吃殺威棒
時,也打得輕。若沒人情送與他時,端的狼狽。我和你是一般犯罪的人,特地報你知道。豈
不聞'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們隻怕你初來不省得,通你得知。”武松道:“感謝你們
衆位指教我。小人身邊略有些東西。若是他好問我讨時,便送些與他;若是硬問我要時,一
文也沒!”衆囚徒道:“好漢!休說這話!古人道:'不怕官,隻怕管;’'在人矮檐下,
怎敢不低頭!’隻是小心便好。”
話猶未了,隻見一個道:“差撥官人來了!”衆人都自散了。武松解了包裹坐在單身房裡。隻見那個人走将入來問道:“那個是新到囚徒?”武松道:“小人便是。”差撥道:“你也是安眉帶眼的人,直須要我開口?說你是景陽岡打虎的好漢,陽谷縣做都頭,隻道你曉事,如何這等不達時務!——你敢來我這裡!貓兒也不吃你打了!”武松道:“你到來發話,指望老爺送人情與你?半文也沒!我精拳頭有一雙相送!碎銀有些,留了自買酒吃!看你怎地奈何我!沒地裡到把我發回陽谷縣去不成!”那差撥大怒去了。又有衆囚徒走攏來說道:“好漢!你和他強了,少間苦也!他如今去,和管營相公說了,必然害你性命!”武松道:“不怕!随他怎麽奈何我!文來文對!武來武對!”正在那裡說未了,隻見三四個人來單身房裡叫喚新到囚人武松。武松應道:“老爺在這裡,又不走了,大呼小喝做甚麽!”
那來的人把武松一帶帶到點視廳前。那管營相公正在廳上坐。五六個軍漢押武松在當面。管營喝叫除了行枷,說道:“你那囚徒省得□□武德皇帝舊制:但凡初到配軍,須打一百殺威棒。那兜拖的,背将起來!”武松道:“都不要你衆人鬧動;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拖!我若是躲閃一棒的,不是打虎好漢!從先打過的都不算,從新再打起!我若叫一聲便不是陽谷縣為事的好男子!”兩邊看的人都笑道:“這癡漢弄死!且看他如何熬!”武松又道“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兒,打我不快活!”兩下衆人都笑起來。
那軍漢拿起棍來,吆呼一聲,隻見管營相公身邊,立着一個人,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紀,白淨面皮,三绺髭髯;額頭上縛着白手帕,身上穿着一領青紗上蓋,把一條白絹搭膊絡着手。那人便去管營相公耳朵邊略說了幾句話。隻見管營道:“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來?”武松道:“我於路不曾害!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飯也吃得!路也走得!”管營道:“這厮是途中得病到這裡,我看他面皮才好,且寄下他這頓殺威棒。”兩邊行杖的軍漢低低對武松道:“你快說病。這是相公将就你,你快隻推曾害便了。”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乾淨!我不要留這一頓'寄庫棒’!寄下倒是鈎腸債,幾時得了!”兩邊看的人都笑。管營也笑道:“想你這漢子多管害熱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聽他,且把去禁在單身房裡。”
寫宋江的:話裡隻說宋江又是央浼人情。差撥到單身房裡,送了十兩銀子與他;管營處又自加倍送十兩并人事;營裡管事的人并使喚的軍健人等都送些銀兩與他們買茶;因此,無一個不歡喜宋江。少刻,引到點視廳前,除了行枷,參見管營。為得了賄賂,在廳上說道:“這個新配到犯人宋江聽着:先朝□□武德皇帝聖旨事例,但凡新入流配的心順先打一百殺威棒。左右!與我捉去背起!”宋江告道:“小人于路感冒風寒時症,至未曾痊可。”管營道:“這漢端的像有病的;不見他面黃饑瘦,有些病症?且與他權寄下這頓棒。此人既是縣吏身,着他本營抄事房做個抄事。”
從上面三段摘抄來看,基本情節可以說都是一樣的,就是犯人被差撥管營勒索銀兩并威脅要打殺威棒。但三個人面對這一相同情節,反應又是那麼地各各不同,真是讓讀者閉着眼睛都不會認錯。林沖是因為在東京那樣的高級官場上呆久了,婆婆忒多,所以磨煉成一個忍氣吞聲,性格柔軟,是典型的受氣包型。而武松這樣的江湖好漢對于勒索,可就是隻“精拳頭有一雙相送”,讀來真是好不爽快!而宋江呢,功夫是沒有,文書小吏,平素裡打拼在下層官場,污濁中混得久了,那種八面圓融、拉上籠下的手腕真是了不得,簡直是還沒等差撥開口,就厚厚地送出人情去。結果落到無一個不喜歡他。所以三個人中,林沖與武松同是武林高手,就有受勒索與不受勒索的區别;而林沖與宋江同是體制内人物,一個是靠真本事吃飯,所以人情上未免不精,而一個别的本事沒的,專做人情功夫,所以兩人之中,就又有交際手腕好與不好的分别。那手腕不好的,銀子送出去,白挨一頓罵,人家還未必感他的情,不把他當真朋友相待,自己回去空歎一場:有錢能使鬼推磨,此語端的不差!就這話,諸位想想,換成另一位,黑胖子及時雨宋公明朋友,可發得出這等幼稚的感歎麼!宋公明的銀子那就簡直叫是銀彈,一分銀子能買出十分的人心來。因為銀子送得巧,那朋友明明是被他買去的,恐怕還自己感覺不到被買,樂滋滋地為他奔忙。嗚呼!就這幾番情節對照着讀,怎麼不覺得水浒狀物之神,刻世之深!再後面挨殺威棒時的情景也一樣,武松就不必提了,林沖與宋江雖一般說話,但因為作者的功夫做到了,文章之外,讀者還是不難看出兩人腔調之不同。林沖的心情怕是有些戰戰兢兢,再攙着些英雄末路的委屈,而宋江這老油子……
在水浒中,這樣的例子其實并不鮮見。比如同是搶酒肉吃,同是被蒙汗藥麻翻等等,但寫來總覺各各不同,當然還是以上面所引為最不同。這些重複的情節顯然不隻不影響水浒成為一部偉大的通俗小說,還大為水浒增色,所以代入到現代的武俠小說中來,關于情節,我抱有下列觀點:1、給讀者帶來真實感受的情節是不怕重複的;2、有真實感的情節可以重複,但情節中的人物務必各有面目。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