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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德萊爾:惡之花(全本)

作為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先驅,波德萊爾用作品奠定了這一文學分支的基調:摒棄傳統,獨辟蹊徑。他從自己的創作出發,在詩歌題材上大膽創新,選取城市的醜惡與人性的陰暗面,并且具有在聲光和色的背後捕捉事物秘密的才能。他在習以為常的具象中,展現人生的各個層面。詩人拒絕把生活空虛地理想化,拒絕浮面的歡娛自足,他要返回存在的本質層次,因而把社會病态訴諸筆端。波德萊爾認為“醜惡經過藝術的表現化而為美,帶有韻律和節奏的痛苦是精神充滿了一種平靜的快樂”,這是藝術的奇妙的特權之一。

作為法國象征主義詩歌的鼻祖和現代主義詩歌先驅,波德萊爾身上還充溢着一種大膽的反叛精神。法國象征主義詩人蘭波尊他為“最初的洞察者,詩人中的王者,真正的神”。波德萊爾認為:在每個人身上,時刻都有兩種要求,一種趨向上帝,一種向往撒旦。對上帝的祈求或是對靈性的祈求是向上的願望,對撒旦的祈求或是對獸行的祈求是堕落的快樂。

這些内容在《惡之花》尤為明顯,《惡之花》無論從内容上還是形式上講,都在法國詩歌發展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它開創了一個嶄新的詩歌王國,把詩歌的創作引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境地,為詩歌創作展示了美好的前景。在内容上,它第一次大規模地将城市生活引入詩歌王國,擴大了詩國的版圖。波德萊爾明确地指出,他要深入人的最卑劣的情欲中去,大膽地采撷幾朵“惡之花”,呈現給世人。誰也沒有象他那樣探入

人的心靈深處,到那最陰暗的角落裡去挖掘,因而加深了詩的表現力。在藝術上,《惡之花》也取得了極大的成就,它繼承了古典詩歌的明晰穩健,音韻優美,格律嚴謹,又開創了一種新的創作方法,即象征主義。在《惡之花》的一首著名詩歌《交感》中詩人形象地描述了人身各個器官之間的可以互相轉換的關系。同時也指出物質層次的一切和内心的精神層次又互相變換、互相提升。

同時,波德萊爾是個典型的苦吟詩人,講究字酌句斟。他的詩意境幽深,形象生動,寓意深遠,富于表現力和極大的感染力。他既能為表現出精神的痛苦而寫得低回婉轉,一唱三歎,又能為抒發對理想和光明的向往而寫得輕松、簡潔、明快,象蟬翼在陽光下震顫;他象畫家,把詩寫得富有質感和立體感,還可以維妙維肖地表現出事物的細節的真實。

波德萊爾詩集一度被認為是淫穢的讀物,被當時政府禁了其中的6首詩,并進行罰款。此事對波德萊爾沖擊頗大。從題材上看,《惡之花》歌唱醇酒、美人,強調官能陶醉,似乎詩人憤世嫉俗,對現實生活采取厭倦和逃避的态度。實質上作者對現實生活不滿,對客觀世界采取了絕望的反抗态度。他揭露生活的陰暗面,歌唱醜惡事物,甚至不厭其煩地描寫一具《腐屍》蛆蟲成堆,惡臭觸鼻,來表現其獨特的愛情觀。(那時,我的美人,請告訴它們,/那些吻吃你的蛆子,/舊愛雖已分解,可是,我已保存/愛的形姿和愛的神髓!)他的詩是對資産階級傳統美學觀點的沖擊。

波德萊爾對象征主義詩歌的貢獻之一,是他針對浪漫主義的重情感而提出重靈性。所謂靈性,其實就是思想。他總是圍繞着一個思想組織形象,即使在某些偏重描寫的詩中,也往往由于提出了某種觀念而改變了整首詩的含義。

波德萊爾的美學原則直接影響了19世紀法國最有聲望的象征主義詩人魏爾倫、馬拉美、蘭波例如.魏爾倫的詩歌強調音樂性:“萬般事物中,首要的是音樂”;主張詩歌的朦胧性:“最可貴的是令人半醉的詩歌,模糊和明晰在詩中互相結合”。馬拉美熱衷于病态感覺,一味歌詠空虛、死亡和荒誕。蘭波則是實踐“聲、色、味”交感理論的典範,他那首《彩色十四行詩》成為象征主義詩歌的奠基石。這些詩人在波德萊爾的基礎上,進一步開拓了詩歌新領域,探索詩歌表現的新方法。

19世紀的畫家與理論家、詩人的關系密切,很多畫家親自寫文章闡述自己的藝術理論,因此發起于文學領域的象征主義理論很快就滲透到了造型藝術中,波德萊爾的文藝理論提供給畫家新的表現角度、擴大了繪畫表現題材,繪畫開始向“表現性”發展。象征主義藝術雖然與印象派同時産生,但是20世紀初的主流藝術超現實主義繼承的是象征主義而不是印象主義,從這種意義上來說,象征主義藝術是西方繪畫“現代化”發展的開端。

波德萊爾不但是法國象征派詩歌的先驅,而且是現代主義的創始人之一。現代主義認為,美學上的善惡美醜,與一般世俗的美醜善惡概念不同。現代主義所謂美與善,是指詩人用最适合于表現他内心隐秘和真實的感情的藝術手法,獨特地完美地顯示自己的精神境界。《惡之花》出色地完成這樣的美學使命。

衆所周知的事情是,波德萊爾的“頹廢”或者“頹廢主義”成為了他詩歌最重要的标簽,而也有人說是波德萊爾第一次為文學藝術打開了“審醜”之門,這一點也坐實了波德萊爾對于象征派的先潮意義。這似乎也一定程度上印證了波德萊爾的一生必定是潦倒困苦而一如曾經有學者将其比喻為法國的杜甫,當然确實有一定的相似之處。

波德萊爾自己曾說,從童年時期便有孤獨感,這當然與母親的改嫁并将自己寄宿的情況有關,波德萊爾甚至将此理解為宿命。當把自己的孤獨感受如此理解時,生命便不得不呈現出一種悲劇色彩--一生都拼命的抗拒孤獨,而一生卻又不得不行路在孤獨之中。這又好像我們人類與死亡的關系,一生都為了尋求更好地生存,而卻終将走進墳墓,那麼一個人,他每日與死亡相對,必定是可怕而可憐的。這卻又好像波德萊爾與孤獨的關系了。到了這種情況下,波德萊爾的詩人氣質則被培養出來了。一種孤芳自賞、自我玩味的态度,一種因為被分離而誘發的純粹的驕傲。

有理由相信,《惡之花》的結集出版應該與波德萊爾的經濟拮據狀況有很大的關系,波德萊爾試圖通過這一手段對自己的經濟狀況予以改善,同時能夠清還自己的債務。但是即便如此,波德萊爾對自己的形象仍然是一如既往的苛求,“帶有一種英國式的簡潔風格”,而“他的恭敬的舉止常常近于做作的程度”。從這一點我們似乎也可以從波德萊爾詩中的那種拘謹的格式中有所斬獲,而他對人與社會的反常性的理解和演繹似乎就更加能夠來自于自己的生活狀态。

通過詩歌和人生際遇變化的對比,不難發現,波德萊爾的詩歌中的“否定性人生體驗”是用憂郁、無聊、悔恨、煩惱、痛苦堆積成的現實,是衆生潰瘍的心靈,是現實中藝術的堕落和情欲的污穢。19世紀末20世紀初,精神上的壓抑與惶惑不安,生活上的焦慮孤獨空虛與無聊,肉體上的欲望沉淪,成為西方世界的普遍精神狀态。波德萊爾心靈觀照下出現的“人群”意象,使詩人的個人性體驗上升為群體的生命體驗。波德萊爾融入衆人的孤獨,又保持獨立和清醒,從而真實表現衆人的孤獨體驗。波德萊爾詩歌中的否定性體驗所描繪的正是衆人的世紀病心态,是差異性個體所體驗到的衆人生活的、惡濁的平庸現實,揭示世人包括自己心靈的陰暗與病态。

波德萊爾也反對崇古抑今,他認為“美”具有現代性,美就存在于現實的世界。當然,這種“美”是需要通過“應和”來發掘的,波德萊爾認為美存在于隐藏着的“另一個世界”,是上帝根據自己和天堂的形象創造和規定的,藝術家的作用就是用一種單純、明晰的語言來說明這個更為真實的世界。然而要表現這個隐藏在現實之後的真實世界需要想象力的作用,“由于想象力創造了世界,所以它統治這個世界”,“是想象力告訴人顔色、輪廓、聲音、香味所具有的精神上的含義。它在世界之初創造了比喻和隐喻,它分解了這種創造,然後用積累和整理材料,按照人隻有在自己靈魂深處才能找到的規律,創造一個新世界,産生出對于新鮮事物的感覺。”這種想象力也不是憑空創造出來的,“好的想象力擁有大量的觀察成果,才能在與理想的鬥争中更為強大”,那些幻景也是從自然中提煉出來的,“記憶中擁塞着的一切材料進行分類、排隊,變得協調,經受了強制的理想化,這種理想化出自一種幼稚的感覺,即一種敏銳的、因質樸而變得神奇的感覺!”波德萊爾把想象力建立在對客觀世界的觀察與分析之上,沖淡了它的神秘色彩,想象力就是借以表現現實世界與真實世界“應和”的工具。對象征主義畫家來說,他們雖然都表現對現世的生活的态度,但都是通過賦予畫面一定的意義來完成的,這種寓意或是明朗、或是隐晦。

波德萊爾的“美”也不等同于古典主義藝術家提倡的“完美無瑕”,很多“不美”甚至是醜陋的形象也進入波德萊爾的視線中。波德萊爾的影響就在于,将他視之為領袖的象征主義畫家們繪畫題材的擴大,畫家不再專注于表現“美”的事物、美好的生活,甚至有些畫家們開始嘗試描繪一些“醜陋”形象—張牙舞爪的瘟神、面目猙獰的獨眼巨人。


告讀者①

讀者們啊,謬誤,罪孽、吝啬、愚昧,

占據人的精神,折磨人的肉體,

就好像乞丐喂養他們的虱子;

我們喂養着我們可愛的痛悔。

我們的罪頑固,我們的悔怯懦;

我們為坦白要求巨大的酬勞,

我們高興地走上泥濘的大道,

以為不值錢的淚能洗掉污濁。

在惡的枕上,三倍偉大的撒旦②,

久久撫慰我們受蠱惑的精神,

我們的意志是塊純淨的黃金,

卻被這位大化學家化作輕煙。

是魔鬼牽着使我們活動的線!

腐敗惡臭,我們覺得魅力十足;

每天我們都向地獄邁進一步,

穿過惡濁的黑夜卻并無反感。

像一個貧窮的蕩子,親吻吮吸

一個老妓的備受摧殘的乳房,

我們把路上偷來的快樂隐藏,

緊緊抓住,像在擠一技老橙子。

像萬千蠕蟲密匝匝擠到一處,

一群魔鬼在我們腦子裡狂飲,

我們張口呼吸,胸膛裡的死神,

就像看不見的河,呻吟着奔出。

如果說奸淫、毒藥、匕首和火焰

尚未把它們可笑滑稽的圖樣

繡在我們的可悲的命運之上,

唉!那是我們的靈魂不夠大膽。

我們罪孽的動物園污穢不堪,

有豺,豹子、母狗、猴子、蠍子、秃鹫,

還有毒蛇,這些怪物東奔西走,

①本詩在各版《惡之花》中均被置于卷首,首次發表于

1855年6月1日《兩世界評論》。

②三倍偉大的撒旦(satan Trismegiste)指赫耳墨斯,“三倍偉大”這個詞通常用在他的頭上,在希臘神話中他司魔術、秘術、預言等。


咆哮,爬行,發出了低沉的叫喊,

有一個更醜陋、更兇惡、更卑鄙!

它不張牙舞爪,也不大喊大叫,

卻往往把大地化作荒蕪不毛,

還打着哈欠将世界一口吞噬。

它叫“厭倦”!——眼中帶着無意的淚。

它吸着水煙筒,夢想着斷頭台,

讀者,你認識這愛挑剔的妖怪,

——虛僞的讀者,——我的兄弟和同類!


憂郁和理想

祝福

當至高無上的十能天神命令

詩人在這厭倦的世界上出現,

他的母親恐怖萬分,罵不絕聲,

對着憐憫她的上帝握緊雙拳:

“啊!我甯願生下的是一團毒蛇,

也不願喂養這招人恥笑的東西!

真該詛咒啊那片刻歡娛的一夜,

我腹中開始孕育我的贖罪祭禮!

“既然你已在女人中間把我選出,

讓我受到那可憐丈夫的憎厭,

我就不能把這長不好的怪物,

像一紙情書那樣地扔進火焰,

“我就把你那将我壓垮的憎惡

朝着你惡意詛咒的工具①淋澆,

我還要扭傷這株悲慘的小樹,

讓它長不出染上瘟疫的花苞!”

她就這樣咽下她仇恨的涎沫,

因為她不能理解上天的意圖,

她自己正在地獄的深處堆垛

為了懲罰母罪而準備的柴木。

然而,有一位天使的暗中保佑,

這個被棄的孩子陶醉于陽光,

在他所喝的所吃的東西裡頭,

又發現了美味和紅色的瓊漿。

他和風兒嬉戲,他與雲彩說話,

在十字架的路上歌唱與陶醉;

在他朝聖的途中,精神跟着他,

看見他快樂如林中鳥而流淚。

他願愛的人望着他,膽戰心驚,

或者,看見他不急不躁竟膽敢

看一看誰能惹得他抱怨一聲,

在他的身上試試他們的兇殘。

①指詩人。

在供他吃的面包和葡萄酒裡,

他們摻進灰塵和不潔的唾沫,

還虛僞地扔掉他觸過的東西,

因把腳踏進他的足迹而自責。

他的妻子要到廣場上去吆喝:

“既然他覺得我美麗,值得崇拜,

我就要履行古代偶像的職責,

像她們一樣,全身用黃金覆蓋;

“我将陶醉于乳香、沒藥、甘松香,

還有魚肉、葡萄酒和跪拜禮,

看看我能否在崇拜我的心上

笑盈盈地僭取對神祗的敬意!

“我對這亵讀的鬧劇感到無聊,

就朝他伸出手,柔弱卻有力量,

我的指甲像哈爾比亞①的利爪,

會抓出一條路直達他的心髒。

“像抓住一隻突突顫抖的小鳥,

我從他胸中掏出鮮紅的心髒,

然後,為了讓我的寵物吃個飽,

我滿懷着輕蔑把它扔在地上!”

甯靜的詩人學起虔誠的手臂,

他看見天上有一壯麗的寶座,

他那清醒的頭腦啊光輝無際,

把憤怒人群的場面替他掩遮:

“感謝您,我的上帝,是您把痛苦

當作了聖藥療治我們的不潔,

當作了最精美最純粹的甘露,

讓強者準備享受神聖的快樂!

“我知道您為詩人保留了位置,

在聖徒隊的真福者行列中間,

您清他參加寶座天使、力天使

和權天使的永遠不散的歡宴。

“我知道痛苦乃是唯一的高貴,

無論人世和地獄都不能腐蝕,

①希臘神話中鳥身女面的怪物,有翼及利爪。

為了把我那神秘的冠冕編綴,

須将一切時代一切領域征集。

“但古人帕爾米拉①遺失的寶貝,

不為人知的金屬,大海的明珠,

即使您親手鑲嵌,也不能匹配

這頂美麗的冠冕,明亮而炫目;

“因為它隻用純淨的光明制作,

從原始光的神聖的爐中淬提,

凡人的眼睛在最深邃的時刻

也不過是些模糊哀愁的鏡子!”

①古代名城,相傳為所羅門王所建,今已成廢墟。


信天翁

水手們常常是為了開心取樂,

捉住信天翁,這些海上的飛禽,

它們懶懶地追尋陪伴着旅客,

而船是在苦澀的深淵上滑進。

一當水手們将其放在甲闆上,

這些青天之王,既笨拙又羞慚,

就可憐地垂下了雪白的翅膀,

仿佛兩隻槳拖在它們的身邊。

這有翼的旅行者多麼地靡萎!

往日何其健美,而今醜陋可笑!

有的水手用煙鬥戲弄它的嘴,

有的又跛着腳學這殘廢的鳥!

詩人啊就好像這位雲中之君,

出沒于暴風雨,敢把弓手笑看;

一旦落地,就被噓聲圍得緊緊,

長羽大翼,反而使它步履艱難。


高翔遠舉

飛過池塘,飛過峽谷,飛過高山,

飛過森林,飛過雲霞,飛過大海,

飛到太陽之外,飛到九霄之外,

越過了群星燦爛的天字邊緣,

我的精神,你活動輕靈矯健,

仿佛弄潮兒在浪裡蕩魄銷魂,

你在深邃浩瀚中快樂地耕耘,

懷着無法言說的雄健的快感。

遠遠地飛離那緻病的腐惡,

到高空中去把你淨化滌蕩,

就像啜飲純潔神聖的酒漿

啜飲彌漫澄宇的光明的火。

在厭倦和巨大的憂傷的後面,

它們充塞着霧霭沉沉的生存,

幸福的是那個羽翼堅強的人,

他能夠飛向明亮安詳的田園;

他的思想就像那百靈鳥一般,

在清晨自由自在地沖向蒼穹,

——翺翔在生活之上,輕易地聽懂

花兒以及無聲的萬物的語言。

應和

自然是座廟宇,那裡活的柱子

有時說出了模模糊糊的話音:

人從那裡過,穿越象征的森林,

森林用熟識的目光将他注視。

如同悠長的回聲遙遙地彙合

在一個混沌深邃的統一體中

廣大浩漫好像黑夜連着光明——

芳香、顔色和聲音在互相應和。

有的芳香新鮮若兒童的肌膚,

柔和如雙簧管,青翠如綠草場,

——别的則朽腐、濃郁、涵蓋了萬物,

像無極無限的東西四散飛揚,

如同龍涎香、麝香、安息香、乳香

那樣歌唱精神與感覺的激昂。


我愛回憶..

我愛回憶那沒有遮掩的歲月,

福玻斯①愛給其雕像塗上金色。

那時候男人和女人敏捷靈活,

既無憂愁,也無虛假,盡情享樂,

多情的太陽愛撫他們的脊梁,

他們就顯示高貴器官的強壯。

庫珀勒②也慷慨大方,肥沃多産,

并不把子女看成過重的負擔,

卻好像心懷廣博之愛的母狼,

讓普天下吮吸她褐色的乳房。

男子漢個個優雅健壯,有權利

因美女拜他為王而洋洋得意;

她們是鮮果,無損傷也無裂口,

讓人想咬一日光滑結實的肉。

今日之詩人,如果他要想象出

這種天賦的偉大,如果置身于

男人和女人露出裸體的場面,

對着這驚恐萬狀的陰暗畫卷,

會感到陰風冷氣裹住了魂靈。

啊,因沒有衣衫而悲傷的畸形!

啊,可笑的軀幹!胸膛必須遮掩!

啊,真可憐,彎曲,松弛,大腹便便!

你們這些孩子,被冷酷泰然的

“實用”之神用青銅的襁褓裹起!

還有你們女人,唉,蠟一般蒼白,

放蕩養活你們,又把你們損害,

而你們處女,繼承母親的罪孽,

還有那多生多産的一切醜惡!

我們是一些已被腐化的民族,

确有這種美女古人不曾目睹:

面孔因為心髒的潰瘍而憔悴,

如人所說,一種萎靡憂郁的美;

然而我們遲生的缪斯的發明

永遠也阻止不了患病的生靈

向青春緻以發自内心的敬意,

——聖潔的青春,神色單純,面容甜蜜,

清澈明亮的眼睛像流水無瑕,

①福玻斯是太陽神。

②庫珀勒是大地女神。

她無憂無慮,如藍天、飛鳥、鮮花,

将在萬物之上傾注她的芬芳,

她的甜蜜的熱情和她的歌唱!

燈塔

魯本斯①,懶散的樂土,遺忘之川,

新鮮的肉枕頭,其上雖不能愛,

卻彙聚生命的洪流,騷動不斷,

就仿佛天上的空氣,海中的海;

萊奧納·達·芬奇②,深邃幽暗的鏡,

映照着迷人的天使笑意淺淺,

充滿神秘,有冰峰松林的陰影,

伴随他們出現在閉鎖的家園;

倫勃朗③,愁慘的醫院細語呶呶,

一個大十字架是僅有的飾物,

垃圾堆中發出了哭訴的祈禱。

突然有一抹冬日的陽光射入;

米開朗琪羅①,但見那無名之地,

力士基督徒雜然一處,霞光中

一些強有力的幽靈傲然挺立,

張開五指撕碎了裹屍布一重;

農牧神②的無恥,拳擊手的義憤,

你呀,你善于把粗漢的美彙集,

驕傲偉大的心,軟弱萎黃的人,

布傑③,你這苦役犯憂郁的皇帝;

瓦多④,狂歡節許多卓越的心靈,

蝴蝶一般到外遊蕩,閃閃發光,

燈人照亮了新鮮輕盈的布景,

使這旋風般的舞會如癫如狂;

戈雅⑤,充滿着未知之物的噩夢,

巫魔夜會中人們把胎兒烹煮,

攬鏡自照的老婦,赤裸的兒童,

好讓魔鬼們理好它們的襪子;

①魯本斯(1577~1640),佛蘭德斯畫家。

②達·芬奇(1452~1519),意大利畫家。

③倫勃朗(1606~1669)荷蘭畫家。

①米開朗琪羅(1475~1564),意大利雕塑家。

②即潘神,司山林畜牧,性喜嬉戲。

③布傑(1620~1694),法國畫家。

④瓦多(1684~1721),法國畫家。

⑤戈雅(1746~1828),西班牙畫家。

血湖裡惡煞出沒,德拉克洛瓦⑥,

周圍有四季長青的松林遮蔽,

奇怪的号聲在憂愁的天空下

飄過,仿佛韋伯被壓抑的歎息;

這些詛咒,這些譴責,這些抱怨,

這陶醉,呼喊,哭泣,感恩贊美詩,

往複回蕩在千百座迷宮中間,

如神聖的鴉片給了凡夫俗子;

這是千百個哨兵重複的呐喊,

是千百個喊話筒傳遞的命令,

是燈塔在千百座城堡上點燃,

是密林中迷路的獵人的呼應;

上帝,這确是我們所能給予的

關于我們的尊嚴的最好證明,

這是代代相傳的熱切的哭泣,

它剛消逝在悠悠永恒的邊境!

⑥德拉克洛瓦(1798~1863)法國畫家。


病缪斯

可憐的缪斯,唉!今晨你不舒服?

深陷的兩眼充滿了憧憧夜影,

我見你的臉色中交替地映出

瘋狂和恐懼,都是沉默又冰冷。

是綠色的淫鬼①和粉色的妖精

用小瓶向你灑下愛情和恐怖?

還是噩夢的手既專橫又任性,

把你淹進傳說的明圖納②深處?

我願你充滿強大思想的胸膛

總有人造訪,散發健康的芳香,

你基督徒的血有節奏地奔湧,

像古代音節和諧的聲響之中,

輪流坐王位的是歌曲的父親

福玻斯,豐收之主偉大的潘神。

①韋伯(1786~1826),德國作曲家。

②羅馬将軍瑪裡烏斯兵敗、被敵手蘇拉追趕,藏身于羅馬南部的明圖納沼澤中,水淹至口,人皆不敢殺,後逃脫。


稻粱詩神

啊我心靈的詩神,口腹的情侶,

當嚴寒的一月放出它的北風。

在那雪夜的黑色的厭倦之中,

你可有人烘烤你青紫的雙足?

那漆黑的夜光穿透了百葉窗,

你能溫暖你凍痕累累的雙肩?

錢袋空空如同你的口腹一般,

你可會從青天上把黃金收藏?

為了掙得那每晚糊口的面包,

你得像那唱詩童把香爐輕搖,

唱你并不相信的感恩贊美詩,

或像饑餓的賣藝人做盡手腳,

以博得凡夫俗子的捧腹大笑,

君不見你的笑卻被淚水浸濕。


壞修士

古代的修道院,在那些大牆上,

一幅幅壁畫展示神聖的真理,

其效果,既溫暖着虔誠的心腸,

又減弱苦修生活的幽幽冷氣。

當年,基督播的種子繁花滿枝,

不止一位高僧今天已被遺忘,

他們個個把墓地當作了畫室,

懷着一顆淳樸的心贊美死亡。

——我這壞修士啊,靈魂成了墳墓,

多少年來我在裡面漫步、居住,

這可僧的修院,牆上依然荒蕪。

懶惰的修士啊!什麼時候我能

将我這悲慘生活的生動情景

親手畫成畫兒,讓我大飽眼福?


仇敵

我的青春是一場晦暗的風暴,

星星點點,漏下明晃晃的陽光;

雷擊雨打造成了如此的殘調,

園子裡,紅色的果實稀稀朗朗。

我現在已經觸到思想的秋天,

我現在必須使用鐵鏟和鐵耙,

把被水淹過的泥土重新回填,

因為它已洞窟累累墳一般大。

有誰知道我夢寐以求的新花,

在沖得像沙灘一樣的泥土下,

能找到帶來生機的神秘食品?

——哦痛苦!哦痛苦!時間吃掉生命,

而噬咬我們的心的陰險敵人

靠我們失去的血生長和強盛!


惡運

要負起如此的重擔,

得有西西弗①的勇氣!

盡管人們有心努力,

卻藝術長而光陰短。

遠離那些著名的墳,

朝着一座荒僻的墓,

我的心如發悶的鼓,

在送葬的曲中前進。

——多少珍寶睡得死死,

埋在黑暗和遺忘裡,

遠離着鐵鎬和探針;

多少鮮花空自歎嗟,

寄身于深深的寂寞,

散發着隐秘的溫馨。

①西西弗又譯西緒福斯,希臘神話中科林斯的王,死後被罰在冥界推一巨石上山,将及山頂,石又滾下,如此反複不止。


從前的生活

堂堂柱廊,我曾長期住在其中,

海的陽光給它塗上火色斑斑,

那些巨大的石柱挺拔而莊嚴,

晚上使柱廊就像那女武岩洞。

海的湧浪滾動着天上的形象,

以隆重而神秘的方式混合着

它們豐富的音樂之至上和諧

與我眼中反射出的多彩夕陽。

那裡,我在平靜的快樂中悠遊,

周圍是藍天、海浪、色彩的壯麗,

和渾身散發香氣的裸體奴隸,

他們用棕桐葉涼爽我的額頭,

他們唯一的關心是深入探悉

使我萎靡的那種痛苦的秘密。


流浪的波希米亞人

眸子人辣辣的會預言的部族,

昨天就已上路,把她們的小鬼

背在背上,或讓他們貪婪的嘴

豪吮下垂的乳房,常備的寶物,

男子們背着閃亮的刀槍步行,

走在蠟縮着眷屬們的大車旁,

擡起目光沉重的眼望着天上,

悶悶不樂地懷念逝去的幻影。

蟋蟀,在它藏身的沙窩的裡邊,

望着他們走過,歌兒唱得更歡;

庫珀勒愛他們,讓綠茵更寬闊,

讓泉流山石,讓鮮花開遍荒原,

迎接這些旅人,在他們的面前

洞開着通向黑暗的親切王國。


人與海

自由的人,你将永把大海愛戀!

海是你的鏡子,你在波濤無盡、

奔湧無限之中靜觀你的靈魂,

你的精神是同樣痛苦的深淵。

你喜歡沉浸在你的形象之中;

你用眼用手臂擁抱它,你的心

面對這粗野、狂放不羁的呻吟,

有時倒可以排遣自己的騷動。

你們兩個都是陰郁而又謹慎:

人啊,無人探過你的深淵之底;

海啊,無人知道你深藏的财富,

你們把秘密保守得如此小心!

然而,不知過了多少個世紀,

你們不憐憫,不悔恨,鬥狠争強,

你們那樣地喜歡殘殺和死亡,

啊,永遠的鬥士,啊,無情的兄弟!


唐·璜下地獄

當唐·璜落在那條地下的河旁。

交渡資給卡隆①,這陰沉的乞丐

露出了安地善②般傲慢的目光,

強壯複仇的手執槳劃了起來。

女人在黑漆漆的天空下扭曲,

露出下垂的乳房、敞開的衣袍,

仿佛一大群獻作犧牲的牲畜,

在他身後發出了長長的嚎叫。

斯卡納賴③笑着向他索要工錢,

唐·路易④則伸出顫抖的手指,

讓遊蕩在河岸上的亡魂看看

這竟敢嘲笑白頭老父的忤逆。

艾爾維①貞潔瘦削,瑟瑟地戴孝,

在這負心丈夫昔日情郎身旁,

似乎求他再綻出最後的一笑,

讓他最初的盟誓再閃出光亮。

那直挺挺石頭大漢②,身着盔甲,

手執木棒,切開了黑色的浪波;

可這位鎮定的英雄,俯靠長鐵,

隻望着船迹,其餘的皆屬不屑。

①卡隆,希臘神話中冥河的司渡者。

②安地善(Antisthène,前445-365年),古希臘哲人。

③斯卡納賴,唐·璜的仆人,莫裡哀《官·璜》第五幕第七場,斯見主人遭雷擊,工錢落空,叫道:“啊,我的工錢!我的工錢!”

④唐·路易,唐·璜之父,他曾教訓逆子,見莫裡哀《唐·璜》第4幕第5場。

①艾爾維,唐·璜的情婦。唐·璜把她從修道院中勾引出來,始亂終棄,事見莫裡哀《唐·璜》。

②唐·璜誘騙一少女,決鬥中劍殺其父。後唐·璜偶經死者之墓,戲邀墓前石像吃飯。當晚,石像到唐·璜家中赴宴,傾刻雷電交加,唐·璜被殛,堕入地獄。


凡人啊!我像石頭的夢一樣美,

我的胸脯生就令詩人們動情,

那愛情像物質一樣無言、永恒,

詩人卻一個個碰得傷痕累累。

我高踞藍天,難解如獅身女妖;

心比瑩雪,純潔似天鵝的羽絨;

我不喜歡打亂了線條的運動,

我從來也不哭,我從來也不笑。

我仿佛從最高傲的雕像那裡

借來了莊嚴的姿态,而詩人們

将在刻苦的鑽研中耗盡時日;

因為,要迷住這些溫順的情人,

我有明鏡使萬物把美色增添;

我的眼,閃着永恒之光的大眼!


理想

絕對不是那種畫片上的美媛,

那種無聊時代的變質的産品,

腳踏高幫皮鞋,指上玩着響闆,

能夠滿足像我這樣的一顆心。

我還給伽瓦尼①,萎黃病的詩翁,

他的那些病院美女、嘈嘈群氓,

因為這些蒼白的玫瑰花中,

沒有一朵像我那紅色的理想。

這顆心深似淵谷,馬克白夫人②,

它需要的是你呀,罪惡的強魂,

迎風怒放的埃斯庫羅斯③的夢,

或偉大的《夜》④,米開朗琪羅之女,

你但然地擺出了奇特的姿勢,

那勉力正與泰坦①的口味相應。

①伽瓦尼(1804—1866),法國畫家。

②莎土比亞悲劇《馬克白》中的女主人公。

③埃斯庫羅斯(約前525—456),古希臘悲劇詩人。

④《夜》是米開朗琪羅著名的作品。

①泰坦是希臘神話中的巨人族。


女巨人

從前大自然的興緻熱烈狂放,

每天都在把巨大的孩子營造,

我真想呆在龐然的女郎身旁,

仿佛女王腳下一隻淫逸的貓。

我真想看見她靈肉一齊開花,

在可怕的嬉戲中自由地成熟;

猜想她心中是否暗藏着欲火,

映着她眼中飄浮的潮濕的霧;

我随意地遊遍地壯麗的身軀,

在她巨膝的斜坡上爬來爬去,

有時烤人的陽光,那是在盛夏,

曬得她疲倦了,她躺在原野上,

我就想酣睡在她乳房的蔭下,

仿佛山腳下一座平靜的村莊。


面具

具有文藝複興風格的寓意雕像

給雕刻家恩斯特·克裡斯托夫

看看這佛羅倫薩風韻的寶貝:

這筋肉飽滿的胴體的曲線裡。

充溢着比雅、力量,神聖的姐妹。

這女人,的确是個神奇的東西,

天神般健壯,令人愛慕地苗條,

生來就是要端坐豪華的床第,

足供閑暇的主教或君王逍遙。

——再看看那微笑肉感而又細膩,

自命不凡在其中把狂喜張揚;

幽長的目光狡詐、慵倦又譏诮;

一握輕紗圍住了小巧的面龐,

每個線條都得意楊揚他說道:

“肉感呼喚我,愛情給我戴花飾!”

看看這個人禀有何等的尊嚴,

優雅賦予她多麼迷人的魅力!

這些,讓我們圍着她的美留連。

啊,亵渎藝術!啊,逃不脫的驚駭!

這女人許諾幸福,有神的肉體,

從上面看竟是個雙頭的妖怪!

——不!那不過是面具,外加的裝飾,

這面龐閃耀着一種美妙怪相,

看哪,在這裡,殘酷地抽搐縮蜷,

她真正的腦袋,她誠摯的面龐,

朝上看,藏在騙人的臉的下面。

可憐啊,高貴的美!你的淚流成

壯麗的河,直流進我不安的心;

你的假象令我陶醉,我的魂靈

在你眼中痛苦的波濤中暢飲!

——可她為什麼哭?她這完善的美,

讓失敗的人類在她腳下拜倒,

什麼神秘的惡咬她矯健的腰腿?

——她哭,傻瓜,因為她已生活過了!

因為她還在生活,但她哀歎的,

使她兩腿不住地發抖的,偏偏

就是那明天,唉!明天還得生活!

明天,後天,永遠!——如同我們一般!


獻給美的頌歌

你來自幽深的天空,還是地獄,

美啊?你的目光既可怕又神聖,

一古腦地傾瀉着罪惡和善舉,

因此人們可把你和酒相比并。

你的眼睛包含着落日和黎明;

你像雷雨的黃昏把芳香播散;

你的吻是春藥,你的嘴是藥瓶,

能使英雄怯懦,又使兒童勇敢。

你出自黑色深淵,或降自星辰?

命運受惑,像狗追随在你裙下;

你随意地播種着災禍和歡欣,

你統治一切,卻沒有任何報答。

美,你在死人身上走,還要嘲弄;

你的首飾中有魅力的是恐怖,

兇殺在你最珍愛的小飾物中,

在你驕傲的肚皮上淫靡起舞。

蜉蝣花了眼,朝你這蠟燭飛去,

嘶地一聲燒着,還說:火炬有福!

情郎俯在美人身上氣喘籲籲,

好像垂死的人撫愛他的墳墓。

這有何妨,你來自天上或地獄?

啊美!你這怪物,巨大、純樸、駭人!

隻要你的眼、你的笑、你的雙足

打開我愛而不識的無限之門!

這有何妨,你來自上帝或魔王?

天使或海妖?——目光溫柔的仙女,

你是節奏、香氣、光明,至尊女皇!——

隻要減少世界醜惡、光陰重負!


異域的芳香

一個悶熱的秋夜,我合上雙眼,

呼吸着你滾燙的胸脯的芳香,

我看見幸福的海岸伸向遠方,

單調的陽光照得它神迷目眩;

一座慵懶的島,大自然奉獻出

奇特的樹木,美味可口的果品,

身材修長和四肢強健的男人,

還有目光坦白得驚人的女子。

被你的芳香引向迷人的地方,

我看見一個港,滿是風帆桅樯,

都還颠簸在大海的波浪之中,

同時那綠色的羅望子的芬芳——

在空中浮動又充塞我的鼻孔,

在我的心中和入水手的歌唱。


頭發

哦,濃密的頭女直滾到脖子上!

哦,發言,哦,充滿慷懶的香氣!

銷魂!為了令晚使陰暗的卧房

讓沉睡在頭發中的回憶住上,

我把它像手帕般在空中搖曳。

懶洋洋的亞洲,火辣辣的非洲,

一個世界,遙遠,消失,幾乎死亡,

這芳香的森林在你深處居留!

像别人的精神在音樂上飄遊,

愛人!我的精神在香氣中蕩漾。

我将去那邊,樹和人精力旺盛,

都在赤日炎炎中長久地癡迷;

粗大的發辮,請做載我的浪峰!

烏木色的海,你容納眩目的夢,

那裡有風帆、槳手、桅牆和彩旗:

喧鬧的港口,在那裡我的靈魂

大口地痛飲芳香、色彩和音響;

船隻在黃金和閃光綢中行進,

張開它們巨大的手臂來親吻

那顫動着炎熱的晴空的榮光。

我要将我那酷愛陶醉的腦袋,

埋進這海套着海的黑色大洋,

我微妙的精神,有船搖的撫愛,

将再度找到你,哦豐饒的倦怠!

香氣襲人之閑散的無盡搖蕩!

藍色的頭發,黑夜張起的穹廬,

你為我讓天空變得渾圓深廣,

在你那頭發的岸邊絨毛細細,

我狂熱地陶醉于混合的香氣,

它們發自椰子油、柏油和麝香。

長久!永遠!你的頭發又密又稠,

我的手把紅藍寶石、珍珠播種,

為了讓你永不拒絕我的欲求!

你可是令我神遊的一塊綠洲?

讓我大口吮吸回憶之酒的瓶?


她的衣衫..

她的衣衫起伏波動,有珠光色,

就是走路,人們也以為是跳舞,

仿佛修長的蛇,神聖的雜耍者

用木棒的一端有節律地撥觸。

仿佛大漠的天空和愁悶的沙,

對人類的痛苦都是麻木不仁,

仿佛海上的湧浪把巨網撒下,

她滿不在乎地随意舒展腰身。

她光滑的眼,迷人的礦石做成,

在這個奇特的、象征的天性裡,

有純潔的天使,古代的人面獅,

一切都是黃金、鋼、鑽石和光明,

像無用的星球永遠輝煌燦爛。

不育的女人顯出冰冷的成嚴。


舞蛇

懶人兒,我多愛看你

美麗的身上,

像一塊抖動的料子,

皮膚閃閃亮!

你的頭發幽深濃密,

香氣呀好沖,

像海洋芬芳而恣肆,

波濤藍又棕,

仿佛一條蘇醒的船

迎着晨風起,

我們靈魂遐想萬端

揚帆遠天弛。

你的眼睛絲毫不露

甜蜜或苦澀,

如兩件冰冷的飾物,

混合金與鐵。

看你走得袅袅娜娜,

美人好懶散。

人們都說是一條蛇,

棒端舞翩跹。

懶惰如同一記重負,

孩子般的頭

軟綿綿地支撐不住,

如幼象一頭。

看你軀體橫陳舒展,

似一葉扁舟,

搖搖晃晃永不間斷,

桅桁入水流。

仿佛冰川轟然融化,

波浪添浩瀚,

你的嘴裡津液增加,

汪汪上齒岸。

我像喝了波希米酒,

苦澀複醉人,

流動的天群星聚湊,

播撒在我心。


腐屍①

親愛的,想想我們見過的東西,

夏日的清晨多溫和:

小路拐彎處一具醜惡的腐屍,

在碎石的床上橫卧,

仿佛淫蕩的女人,把兩腿高擡,

熱乎乎地冒着毒氣,

她懶洋洋地,恬不知恥地敞開

那臭氣熏天的肚子。

太陽照射着這腐爛的一大團,

像要把它烤得透熟,

仿佛要向大自然百倍地歸還

它結為一體的萬物;

天空凝視着,這屍體真是絕妙,

像花朵一樣地開放。

臭氣那樣地強烈,你覺得就要

昏厥暈倒在草地上。

腐敗的肚子上蒼蠅嗡嗡聚集,

黑壓壓一大群蛆蟲

爬出來,好像一股粘稠的液體,

順着活的皮囊流動。

它們爬上爬下肪佛根潮陣陣,

橫沖直撞亮光閃閃;

仿佛有一股混炖的氣息吹迸,

這具軀體仍在繁衍。

這世界奏出一陣奇特的音樂,

好像流水,又好像風,

像簸谷者做出有節奏的動作,

把籽粒颠簸和攪動。

形式已消失,隻留下依稀的夢,

一張遲來的草稿圖。

在遺忘的畫布上。畫家的完成

僅僅憑着記憶複出。

①此詩作于1843年之前,首次發表于1857年版《惡之花》中,在1861年版中是第29首。詩中的“腐屍”一般認為是一具狗的屍體。

一隻母狗憤怒地把我們觀望,

焦躁不安,躲在石後,

等待着時機,要從屍骸的身上,

重新咬住那一塊肉。

——而将來您也會像這垃圾一樣,

像這惡臭可怖可驚,

我眼睛的星辰,我天性的太陽,

您,我的天使和激情!

是的,您将如此,哦優美之女王,

領過臨終聖禮之後,

當您步入草底和花下的辰光,

在累累白骨間腐朽。

那時,我的美人啊,告訴那些蛆,

接吻似地把您啃噬:

你的愛雖已解體,但我卻記住

其形式和神聖本質!


吸血鬼

你呀,仿佛一把尖刀,

紮進我呻吟的心裡,

你呀,壯似一群魔妖,

瘋瘋癫癫,盛裝而至,

把我那受辱的精神,

做成你的床和地産

——我和無恥連得緊緊,

像苦役犯拖着鎖鍊,

像賭棍離不開賭博,

像酒鬼離不開酒瓶,

像腐屍離不開蛆蟲,

——惡魔呀,你真是惡魔!

我請求有一把快刀,

斬斷鎖鍊還我自由,

我請求有一劑毒藥,

來把我的軟弱援救。

唉,毒藥和快刀都說,

對我充滿傲慢蔑視:

“你不值得人們解脫

你那可詛咒的奴役,

蠢貨,如果我們努力

使你擺脫她的王國,

你的親吻又将複活

你那吸血鬼的屍體!”


死後的悔恨

我美麗的黑美人,當你将睡在

用黑大理石砌就的墳墓深處,

隻有漏雨的地窖、凹陷的溝渠

來充當你的卧房和你的住宅;

當碑石壓住你那膽怯的胸脯

和你那慵倦迷人的袅袅腰肢,

讓你那顆心停止跳動和希冀,

讓你那雙腳不能去情場追逐,

而墳墓,我那無邊夢想的知己,

(因為啊墳墓總能夠理解詩人)

在那不能成眠的漫漫長夜裡,

将對你說:“你這妓女真不稱心,

若不知死者的悲傷,何用之有?

——蛆蟲将如悔恨般啃你的皮肉。


決鬥

兩鬥士面對面沖去,手中武器

讓空氣中飛濺着鮮血和白光。

這遊戲,這鐵的撞擊聲原來是

陷入啼鬧的愛的青春在吵嚷。

利劍折斷了!就像我們的青春,

親愛的!可是牙齒指甲更銳利,

立刻為靠不住的長短劍雪恨。

啊,人心為愛積怨是多麼暴戾!

山溝裡常有薮貓①和雲豹出沒,

我們的英雄狠狠抱住滾下去,

他們的皮膚使幹荊綻出花朵。

——這擠滿友朋的深淵乃是地獄!

滾下去,别後悔,無情的女戰士,

讓我們仇恨的活力永無休止!

①西非貓科動物,猞猁屬,腿長,毛色深而有黑斑,性兇猛。


陽台①

我的回憶之母,情人中的情人,

我全部的快樂,我全部的敬意!

你呀,你可曾記得撫愛之溫存,

那爐邊的溫馨,那黃昏的魅力,

我的回憶之母,情人中的情人!

那些傍晚,有熊熊的炭火映照,

陽台上的黃昏,玫瑰色的氤氲。

你的乳房多溫暖,你的心多好!

我們常把些不朽的事情談論。

那些傍晚,有熊熊的炭火映照。

溫暖的黃昏裡陽光多麼美麗!

宇宙多麼深邃,心靈多麼堅強!

我崇拜的女王,當我俯身向你,

我好像聞到你的血液的芳香,

溫暖的黃昏裡陽光多麼美麗!

夜色轉濃,仿佛隔闆慢慢關好,

暗中我的眼睛猜到你的眼睛,

我啜飲你的氣息,蜜糖啊毒藥!

你的腳在我友愛的手中入夢。

夜色轉濃,仿佛隔闆慢慢關好。

我知道怎樣召回幸福的時辰,

蜷縮在你的膝間,我重溫過去。

因為呀,你情倦的美哪裡去尋,

除了你溫存的心、可愛的身軀?

我知道怎樣召回幸福的時辰。

那些盟誓、芬芳,無休止的親吻,

可會複生于不可測和的深淵調

就像在深逮的海底沐浴幹淨、

重獲青春的太陽又升上青天?

那些盟誓、芬芳、無休止的親吻。

①西非貓科動物,猞猁屬,腿長,毛色深而有黑斑,性兇猛。


一個幽靈

一、黑夜

有一座憂凄難測的地窖,

命運已把我丢棄在那裡;

粉紅快活的陽光進不去,

我獨自陪伴陰郁的夜神,

我像個畫家,上帝嘲弄人,

唉!判處我把黑夜來描繪;

用令人悲傷的東西調味,

我把我的心煮來當食品,

一個優雅而光輝的幽靈,

不時地閃亮,伸長,又展開,

直到顯出了整個的身影。

從那夢似的、東方的姿态,

我認出了我的美人來訪:

這就是她啊!黝黑而明亮。

二、芳香

讀者啊,你可曾有過幾次

醺然悠然地品味着一樣,

聞聞香囊中的陳年麝香

或者彌漫着教堂的香粒?

深而奇的魅力令人醉煞,

往日的歲月在現在複現!

情人在珍愛的軀體上面

采撷回憶之美妙的鮮花。

她柔軟的頭發又厚又沉,

活的香囊,深閨裡的香爐,

有蠻荒野獸的氣味袅出,

還有細布或絲絨的衣裙,

也把她純潔的青春充溢,

散發出一種毛皮的香氣。

三、畫框

一幅畫鑲上漂亮的畫框,

盡管出自很有名的畫筆,

當它與廣大的自然分離,

總有無名的奇特和迷狂,

珠寶、家具、金屬、包金飾物,

正與她稀世的美相配匹;

她無暇的光芒無法遮蔽,

都像是畫框聽憑她擺布。

甚至有時候她竟然以為

萬物都把她愛戀;她也會

滿懷快感地把她的裸體

淹沒于絞羅綢緞的親吻,

或疾或徐地扭動着腰肢,

顯示出猴子的優雅天真。

四、肖像

種種情火為我們飛烈焰,

疾病和死亡将其化成灰。

那麼熱情而溫柔的大眼,

那張吞沒了我的心的嘴,

像白藓①一樣濃郁的親吻,

比陽光還要熾熱的情懷,

還剩下什麼?可怕,哦靈魂!

唯有三色的圖②,十分蒼白,

像我一樣在孤獨中死去,

而時間,這不公正的老頭,

每天都用硬硬的翅擦拭..

生命和藝術的陰險兇手,

你不能在記憶中殺死她,

她曾是我的快樂和榮華!

①白藓是一種芸香科植物,氣味濃郁。

②所謂“三色的圖”是一種用黑筆、紅筆、白筆在彩紙上畫的素描。


今晚你将說什麼..

今晚你将說什麼,孤獨的靈魂,

我的心、慌悻的心,你将說什麼,

對那個很美、很好、很親近的人?

她目光神聖,你突然青春重獲。

——我們用我們的驕做把她頌揚,

她的威嚴比什麼都溫柔甜蜜。

她的超凡肉體有天使的馨香,

她的眼給我們披上了光之衣。

無論是在黑夜,還是在孤獨中,

無論是在小巷,還是在人群中,

她的幽靈有如火炬在空中飛,

有時她說:“我是美的,我命令你,

為了我的愛情,你隻能熱愛美,

我是天使,我是纓斯,我是聖母。”


活的火把

走在前面的這眼睛充滿光明,

定有大智的天使給了它磁力;

走啊,這神聖的兄弟是我兄弟,

把鑽石般的火搖進我的眼睛。

它從陷阱和重罪中把我救下,

它又把我引上通往美的道路;

它是我的仆人,我是它的順奴,

我全身心地聽從這活的火把。

迷人的眼,神秘的光熠熠閃爍,

如同白日裡燃燒的蠟燭;太陽

紅彤彤,卻蓋不住這奇幻的火;

蠟燭慶祝死亡,你把覺醒歌唱;

走啊,一邊歌唱我靈魂的覺醒,

你任何太陽也遮掩不住的星!


精神的黎明

朱紅白亮的晨曦,噬人的理想,

手挽着手射入堕落者的房中,

一種報複性的神秘起了作用,

天使醒了,在沉睡的野獸身上。

精神宇宙的不可企及的蔚藍,

為了那夢想并痛苦的沮喪者,

帶着深淵的吸引力洞開,深不可測。

親愛的女神,澄明純潔的生命,

愚蠢的歡宴,殘羹上煙氣缭繞,

你的面影更加清晰、绯紅、妩媚,

在我睜大的眼睛前不停地飛。

太陽的光照黑了蠟燭的火苗;

你的幻影,這光輝燦爛的靈魂,

百戰百勝,就像太陽永世長存!


黃昏的和諧

那時辰到了,花兒在枝頭顫震,

每一朵都似香爐散發着芬芳;

聲音和香氣都在晚風中飄蕩;

憂郁的圓舞曲,懶洋洋的眩暈!

每一朵都似香爐散發着芬芳;

小提琴幽幽咽咽如受傷的心;

憂郁的圓舞曲,懶洋洋的眩暈!

天空又悲又美,像大祭台一樣。

小提琴幽幽咽咽如受傷的心,

溫柔的心,憎惡廣而黑的死亡!

天空又悲又美,像大祭台一樣;

太陽在自己的凝血之中下沉。

溫柔的心,憎惡廣而黑的死亡,

收納着光輝往昔的一切遺痕!

太陽在自己的凝血之中下沉..

想起你就仿佛看見聖體發光!


烏雲密布的天空

你的目光仿佛蒙着一重霧氣;

你的神秘的眼睛(藍的?灰的?綠的?)

時而溫柔,時而恍惚,時而兇殘,

反射着天空的麻木以及暗淡。

神經受到無名的煩惱的振奮,

過于警醒而嘲弄沉睡的精神,

你喚起明亮、溫馨、朦胧的往日,

讓迷醉的心靈在淚水中沉溺。

你有時候就像那美麗的天邊,

霧季的太陽照得它明亮耀眼..

烏雲密布的天空落下了火光,

你這濕潤的風景是何等輝煌!

啊危險的女人,啊誘人的地方,

我可會也愛你的白雪和濃霜?

我可能從嚴寒的冬天裡獲得

比冰和鐵更刺人心腸的快樂?


它在我腦子裡倘佯,

伊然在自己的家裡,

強壯,溫柔,迷人,美麗。

這貓叫得一點不響,

音色多輕柔,多隐蔽;

然而或平靜或發怒,

聲音總低沉而豐富。

這就是魅力和秘密。

這請亮的聲音滲進

我那最陰暗的心底,

裹住我如和諧的詩,

又似媚藥令我歡欣。

平複最殘酷的患疾,

又包含種種的癫狂,

說出的話可以最長,

竟然能夠不著一字。

沒有弓子可以搖撼

我的心,這完美的琴,

讓它更豪邁地顫震

那根最最感人的弦,

唯有你的聲音,你這

神秘、純潔、奇異的貓、

你的一切都很美妙,

如天使般精微和諧!

它金色與褐色的毛

散發出甘美的香氣,

某夜我隻摸了一次,

就滿身地芬芳缭繞。

這是常來往的精靈,

它判斷、主宰和啟示

它屬下的萬事萬物;

它是仙女還是神明?

當我的眼如被磁石

吸引,馴服地轉向了

我所珍愛的這隻貓,

當我在内心自審時,

我驚奇地看見了火

從蒼白的眸子射出,

這明燈,活的貓眼石,

在死死地觀望着我。


邀遊

孩子,小妹妹,

想想多甜美,

到那邊共同生活!

盡情地戀愛,

愛與死都在

和你相像的邦國!

陽光潮濕了,

天空昏暗了,

我愛你眉目含情,

種種的就力,

那樣地神秘,

照亮了珠淚瑩瑩。

那裡,是整齊和美

豪華,甯靜和沉醉

家具亮閃閃,

被歲月磨圓,

裝飾我們的卧房;

最珍奇的花,

把芬芳散發,

融進琥珀的幽香,

絢麗的屋頂,

深邃的明鏡,

東方的輝煌燦爛,

都對着心靈

悄悄地使用

溫柔的故鄉語言。

那裡,是整齊和美,

豪華,甯靜和沉醉。

看那運河上,

船兒入夢鄉,

流浪是它的愛好;

為了滿足你

最小的希冀,

它來自天涯海角。

——西下的太陽,

把金衣紫裳

蓋住整座的城市,

原野和運河;

世界睡着了,

在溫暖的光明裡。

那裡,是整齊和美,

豪華,甯靜和沉醉。


傾談

您是秋日的晴空,粉紅而明朗!

可憂愁似海潮在我心中漲起,

退潮時在我悶悶不樂的唇上

留下苦澀泥土的的人的回憶。

——我的胸已癟,你的手白往上伸,

我的朋友,你要找的那個地方,

已被女人的尖牙和利爪蹂躏,

别找了,我的心已被野獸吃光。

我的心是被人群踐踏的宮殿;

他們酗酒、殘殺、揪住頭發厮打!

——您的胸脯裸露,四周香氣彌漫!..

美人,你這靈魂的無情的連枷!

用你狂歡中明亮冒火的眼睛

把野獸吃剩的殘骸燒成灰燼!


秋歌

我們就要沉入冰冷的黑暗中;

夏日苦短,永别了,強烈的光亮!

我已經聽見了憂郁的撞擊聲,

樹枝噼啪落在院中的小路上。

整個冬天将回到我心中:憤慨、

怨恨、戰栗、恐怖、重而苦的勞動,

我的心隻會是紅而冷的一塊,

就像太陽落在北極的地獄中。

我瑟瑟地聽木柴一塊塊落下,

搭絞架的回聲也不這樣沉悶,

我的精神好似堡壘終于倒坍,

受了沉重不倦的撞角的擊震。

這單調的聲音使我晃晃悠悠,

似某處有人把棺材勿匆地釘,

為誰?——昨天還是夏,今日已成秋!

這神秘的聲音響起,仿佛啟程。

我愛您那雙長眼碧綠的光輝,

溫柔的美人,我今天事事堪傷,

您的愛,您的爐火和您的客廳

我看都不及海上輝煌的太陽。

然而,愛我吧.親親!母親一般,

哪怕他不報恩,哪怕他很兇惡,

情人或姐妹,給我壯麗的秋天

或西下的太陽那短暫的溫和。

為時不長!墳正等待;它多貪婪!

啊!讓我把額頭放在你的膝上,

心懷惋惜品味自而熱的夏天

和那晚秋的柔和而金黃的光!


苦悶和流浪

你說,阿加特①,你的心可曾高飛,

遠離這醜惡城市的黑色海洋,

朝着另一個海洋,迸射着光輝,

童貞般蔚藍、清澄、深邃的海洋?

你說,阿加特,你的心可曾高飛?

海,浩瀚的海,撫慰我們的勞動!

轟轟作響的風如大風琴伴奏,

哪方神靈把催眠的崇高作用

賦予大海這嗓音沙啞的歌手?

海,浩瀚的海,撫慰我們的勞動!

芬芳的天堂,你是多麼地遙遠,

那裡藍天清明,盡是愛和歡樂,

那裡人們之所愛都當之無憾,

那裡心靈被純潔的快感淹沒!

芬芳的天堂,你是多麼地遙遠!

然而,童年的愛情的綠色天堂,

那奔跑,那歌唱,那親吻,那花束,

那小提琴聲在小山後邊的震蕩,

還有晚上樹叢中那美酒一壺壺,

——然而,童年的愛情的綠色天堂,

那充滿短暫快樂的無邪天堂,

難道這比印度和中國還遙遠?

悲哀的呼喊能把它召回地上,

清亮的嗓音能讓它生意盎然,

那充滿短暫快樂的無邪天堂?

①女性名字。


秋之十四行詩

你的眼水晶般明淨,它對我說:

“怪情人,你說說我有什麼好處?”

——可愛些,别說話!除了太古動物

老實天真,事事刺激我的心窩,

不願向你把可怕的秘密展陳,

還有它那火寫的黑色的傳奇,

你的手邀我長眠,催眠的女子。

我恨激情和令我痛苦的精神!

甜蜜地愛吧。哨所裡愛神拉滿

那張宿命的弓,陰郁而又隐蔽。

它那武庫裡的家夥我都熟悉:

罪惡、恐怖和瘋狂!——哦雛菊①淡淡!

你不也像我如太陽進入秋季,

我的瑪格麗特,這樣蒼白冷淡?

①雛菊音譯即為瑪格麗特。


月之愁

今晚,月亮做夢有更多的懶意;

像美女躺在許多墊子的上面,

一隻手漫不經心地、輕柔柔地

撫弄乳房的輪廓,在入睡之前。

她的背光滑如緞,雪崩般綿軟,

彌留之際,陷入了長久的癡愣,

她的眼在白色的幻象上留連,

那些幻象花開般向藍天上升。

有時,她閑适無力,就向着地球

讓一串串眼淚悄悄地流呀流,

一位虔誠的詩人,睡眠的仇敵,

把這蒼白的淚水捧在手掌上,

好像乳白石的碎片虹光閃亮,

放進他那太陽看不見的心裡。


嚴肅的學者,還有熱烈的情侶,

在其成熟的季節都同樣喜好

強壯又溫柔的貓,家室的驕傲,

像他們一樣地怕冷,簡出深居。

它們是科學、也是情欲的友伴,

尋覓幽靜,也尋覓黑夜的恐懼;

黑暗會拿來當做陰郁的坐騎,

假使它們能把驕傲供人驅遣。

它們沉思冥想,那高貴的姿态

像卧在僻靜處的大獅身女怪,

仿佛沉睡在無窮無盡的夢裡;

豐腴的腰間一片神奇的光芒,

金子的碎片,還有細細的沙粒

又使神秘的眸閃出朦胧星光。


貓頭鷹

有黑色的水松蔭蔽,

貓頭鷹們列隊成陣,

仿佛那些陌生的神,

紅眼眈眈。陷入沉思。

它們紋絲不動,直到

那一刻憂郁的時光;

推開了傾斜的夕陽,

黑色的夜站住了腳。

它們的态度教智者

在這世上應該畏怯

衆人的運動和喧嘩;

陶醉于過影的人類

永遠要遭受到懲罰,

因為他想改變地位。


煙鬥

我乃一作家之煙鬥;

看我臉色如卡弗林①

或阿比西尼亞②女人,

即知他是抽煙老手。

當他百般痛苦之時,

我就冒煙,如小茅屋

為了快回家的農夫,

那裡正在準備飯食。

我擁抱撫慰他的心,

一張袅袅的藍色網

升自我冒人的嘴上,

我搖動着藥香陣陣,

讓他的心醉意陶陶,

解除他的精神疲勞。

①卡弗林人為東南非洲的黑種人。

②今埃塞俄比亞。


音樂

音樂常像大海一樣将我卷去!

朝着蒼白的星,

背負多霧的穹頂、浩渺的天宇,

我正揚帆啟程;

我挺起胸膛,像打開所有的帆

鼓起我的肺葉,

在聚集的波浪的脊背上登攀,

眼前一片黑夜;

我感到一條受難之船的痛楚

在我身上震顫,

順風、暴風和它的一切的抽搐

在深淵的上面

把我搖晃。有時候又安詳平靜

如絕望之大鏡!


快樂的死者

在一片爬滿了蝸牛的沃土上,

我願自己挖一個深深的墓坑,

可以随意把我的老骨頭攤放,

睡在遺忘裡如鲨魚浪裡藏生。

我痛恨遺囑,我也把墳墓恨煞;

與其苦苦地哀求世人的淚眼,

我甯願活着的時候邀請烏鴉

把我那醜惡的屍骸的血吸幹。

蛆蟲,黑色伴侶沒眼睛沒耳朵,

看哪,來了個死者自由又快樂;

享樂的哲學家,腐朽的子孫們,

快穿過我的廢囊,用不着悔恨,

告訴我,他可還能受什麼折磨?

這死在死人中的無魂老軀殼!


破裂的鐘

又苦又甜的是在冬天的夜裡,

對着閃爍又冒煙的爐火融融,

聽那遙遠的回憶慢慢地升起,

應着茫茫霧氣中歌唱的排鐘,

那口鐘啊真是幸福,嗓子宏亮,

雖然年代久遠,卻矍铄又堅硬,

虔誠地把它信仰的呼聲高揚,

宛若那在營帳下守夜的老兵。

而我,靈魂已經破裂,煩悶之中,

它想用歌聲充滿凜冽的夜空,

它的嗓子卻常常會衰弱疲軟,

像被遺忘的沉沉殘喘的傷員,

躺在血泊中,身上堆滿了屍體,

竭力掙紮,卻一動不動地死去。


憂郁之一

雨月,對着整個城市大發雷霆,

向着鄰近墓地裡蒼白的住戶,

從它的罐裡倒出如注的陰冷,

又把死亡撒向霧蒙蒙的郊區。

我的貓在方磚地上尋覓草莖,

不停地抖動瘦而生瘡的身軀;

溝壑裡遊蕩着老詩人的魂靈,

帶着一個瑟瑟的幽靈的苦語。

大鐘在悲歎,而那冒煙的木柴

用假嗓子伴随着傷風的鐘擺;

一局氣味污濁的牌正在進行,

這患水腫的老婦的不祥遺留,

英俊的紅桃侍從和黑桃皇後

正陰沉地訴說着逝去的愛情。


憂郁之二

我若千歲也沒有這麼多回憶。

一件大家具,負債表塞滿抽屜,

還有詩篇、情書、訴狀、浪漫歌曲,

粗大的發鬈纏繞着各種收據,

可秘密沒我愁苦的頭腦裡多。

這是一座金字塔,巨大的墓穴,

死人比公共墓坑裡還要擁擠。

——我是座連月亮也厭惡的墳地,

裡面的長蛆爬呀爬就像悔恨,

不停地痛噬我最親密的亡人。

我是間滿是枯萎玫瑰的閨房,

裡頭一大堆過時的時髦式樣,

唯有布歇①的蒼白,粉畫的哀悲,

散發着打開的香水瓶的氣味。

什麼也長不過瘸了腿的白天,

當多雪的年頭飄下團團雪片,

煩悶,這憂愁無趣生出的果實

就具有了永生那樣的無邊無際。

——從此,有生命的物質啊!你無非

一塊頑石被隐約的恐怖包圍,

昏睡在霧蒙蒙的撒哈拉腹地;

老斯芬克斯,被無憂世界抛棄,

被地圖遺忘,那一顆憤世的心

隻能面對着落日的餘晖歌吟。

①布歇(FranCoisBoucher,1703—1770),法國畫家,其畫色彩豔麗輕佻,此處當指年久失色。


憂郁之三

我仿佛一位多雨之國的國君,

富有卻無能,年輕卻已是老人,

他讨厭那些不肯屈膝的師傅,

他讨厭他的狗和别樣的寵物。

任什麼也不能讓他愉快,無論

獵物、鷹隼、陽台前垂死的子民。

表演滑稽謠曲的受寵的小醜

也不能舒展這大病人的額頭。

有百合花飾的床已變成墳墓,

梳妝女官覺得凡是王都英武,

也再找不出猥亵的裝束樣式

讓這年輕的骷髅綻出些笑意。

為他煉金的學者們也都不能

把他身上的腐朽的元素除淨,

就是用羅馬人傳下來的血浴,

強壯者在暮年也還記得清楚,

也不能溫暖這遲鈍的臭皮囊,

其身無血,流着忘川之綠湯。


憂郁之四

當低重的天空如大蓋般壓住

被長久的厭倦折磨着的精神;

當環抱着的天際向我們射出

比夜還要愁慘的黑色的黎明;

當大地變成一間潮濕的牢房,

在那裡啊,希望如蝙蝠般飛去,

沖着牆壁鼓動着膽怯的翅膀,

又把腦袋向朽壞的屋頂撞擊;

當密麻麻的雨絲向四面伸展,

模仿着大牢裡的鐵栅的形狀,

一大群無言的蜘蛛污穢不堪,

爬過來在我們的頭腦裡結網,

幾口大鐘一下子瘋狂地跳起,

朝着空中迸發出可怕的尖叫,

就仿佛是一群遊魂無家可依,

突然發出一陣陣執拗的哀号。

——送葬的長列,無鼓聲也無音樂,

在我的靈魂裡緩緩行進,希望

被打敗,在哭泣,而暴虐的焦的

在我低垂的頭頂把黑旗插上。


頑念

森林,你大教堂一樣令我恐懼;

你風琴般号叫;我們惡魔的心

有永遠的靈堂回響陣陣喘籲,

應和着“我從深處求告”的回音。

我恨你,大海!你的翻騰和蹦跳,

我的精神感同身受;失敗的人

在痛哭,受盡淩辱,那苦澀的笑,

我在大海的狂笑中聽得真真。

你多讓我喜歡,哦夜!倘無星挂,

它的光說着無人知曉的語言!

因為我尋求虛無、赤裸和黑暗!

然而黑夜本身就是一幅圖畫,

上面有熟眼不見的萬千人物,

打從我的眼睛裡不斷地冒出。


虛無的滋味

沮喪的精神,往日你喜歡搏殺,

“希望”,曾馬刺般激勵你的活力,

再不願騎上你!别害臊,快趴下,

你這老馬每個障礙都要失蹄。

算了吧,我的心;睡吧,傻乎乎地。

精神失敗,力盡精疲!這老賊人,

愛情于你已不比搶奪更有味;

再見,笛子的歎息、銅号的歌吹!

快樂,别再引誘陰沉賭氣的心!

可愛的春天失去了它的清芬!

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吞沒我,

仿佛大雪埋住了凍僵的屍首,

我從天上靜觀這圓圓的地球。

不再去尋覓可以栖身的茅舍。

雪崩啊,你可願帶我一起墜落?


痛苦之煉金術

或用熱情把你照亮,

或者于你寄托悲苦,

自然!有人看作墳墓,

有人看作生命和光!

不相識的赫耳墨斯①,

幫助我又總恐吓我

讓我與彌達斯②并列,

這最古的煉金術士;

我經你手點金成鐵,

又把天堂化為地獄;

在雲彩的裹屍布裡

我發現珍愛的軀殼,

我又在蒼穹的岸邊

建造了巨大的石棺。

①在希臘神話中,赫耳墨斯司煉金木。

②希臘神話中的國王,能觸物成金,至于食物也變金而不能進。


無可救藥

一個觀念,一個形式,

一個存在,始于藍天,

跌進冥河,泥濘如鉛,

天之眼亦不能透視;

一個天使,魯莽旅者,

受到誘惑,喜歡畸形,

淹沒于駭人的噩夢,

如遊泳者掙紮拼搏,

陰郁焦灼,苦戰一個

瘋子一樣不斷歌唱、

在黑暗中回環激蕩、

巨大而雄偉的漩渦;

一個不幸的中邪人,

為逃出爬蟲的栖地,

在他徒勞的摸索裡

尋找鑰匙,尋找光明;

一個沒有燈的亡魂,

身旁是一個無底洞,

又深又潮氣味濃重,

無遮無靠階梯無盡,

粘滑的怪物警覺着,

一雙巨眼磷光閃閃,

照得什麼也看不見,

隻剩下更黑的黑夜;

一艘困在極地的船,

像落入水晶的陷阱,

哪條海峽命中注定

讓它進入這座牢監?

——畫面完美,象征明确,

這無可救藥的命運

讓人想到,魔鬼之君

無論做啥總是出色!

憂郁誠摯的觀照中,

心變成自己的明鏡!

真理之井①,既黑且明,

有蒼白的星辰顫動,

有地獄之燈在譏刺,

有火炬魔鬼般妖娆,

獨特的慰藉和榮耀,

——這就是那惡的意識。

①德谟克利特說,真理藏在井底。


時鐘

時鐘!這個陰森、可怖、無情的神,

他的手指威脅着我們,說:“記住!

你充滿恐怖的心,戰栗的痛苦

就要把它占據,如同射中靶心;

“快樂如輕煙就要向天邊飛逝,

像一個氣精鑽進後台的深處;

時刻都一點點吞食你的樂趣,

那是人人一生中都可享用的。

“一秒鐘每小時三千六百次地

悄聲說:記住!那小蟲般的低語

現在飛快他說道:我乃是‘過去’,

用肮髒的長鼻把你的命抽吸!

“記住!記住吧,你這個浪子!記住!①

(我的鐵嗓子會說所有的語言。)

每分鐘,嬉戲的人啊,都是母岩,

丢棄之前一定要把金子采出!

“記住吧,時間是個貪婪的賭徒,

從不作弊,每賭必赢!這是律法。

日漸短促,夜漸悠長;你記住吧,

深淵總是幹渴,漏壺正在空虛。

“那時辰就要響了,神聖的偶然,

嚴峻的道德,你尚童貞的妻,

甚至悔恨(啊!最後的栖身之地)

都要說:死吧,老懦夫,為時已晚!”

①這一句中的三個“記住”,分别用英語、法語和拉丁語說出。


巴黎風景

風景①

為了貞潔地作我的牧歌,我願

躺在天堂身旁,如占星家一般,

并以鐘樓為鄰,邊作夢邊谛聽

風兒送來的莊嚴的贊美鐘聲。

兩手托着下巴,從我的頂樓上,

我眺望着歌唱和閑談的工場;

煙囪和鐘樓,這些城市的桅杆,

還有那讓人夢想永恒的蒼天。

真惬意啊,透過沉沉霧霭觀望

藍天生出星鬥,明窗露出燈光,

煤煙的江河高高地升上天外,

月亮灑下它令人着魔的蒼白。

我還将觀望春天、夏天和秋天;

當冬天帶着單調的白雪出現,

我就到處都關好大門和窗戶,

在黑暗中建造我仙境的華屋。

那時我将夢見泛青的地平線,

花園,在白石地中嗚咽的噴泉,

親吻,早晚都啁啾鳴唱的鳥雀,

以及牧歌當中最天真的一切。

暴亂徒然地在我的窗前怒吼,

不會讓我從我的書桌上擡頭;

因為我已然在快樂之中陶醉,

但憑我的意志就把春天喚醒,

并從我的心中拉出紅日一輪,

将我的熾熱的思想化作溫馨。

①本詩最初發表於1857年11月15日《現代》,是1861年版《惡之花》的第86首,在《巴黎風貌》一組中。


太陽

沿着古舊的城郊,一排排破房

拉下遮蔽秘密淫蕩的百葉窗,

當酷烈的太陽反複地、不斷地

轟擊着屋頂、麥田、原野和城市,

我将獨自把奇異的劍術鍛練,

在各個角落裡尋覓韻的偶然,

絆在字眼上,就像絆着了石頭,

有時會碰上詩句,夢想了許久。

這是養育之父,萎黃病的仇敵,

在田野上把蟲兒和玫瑰喚起;

它讓憂愁升上天空四散飛揚,

讓大腦和蜂房裡都灌滿蜜糖。

是它使扶拐者重新變得年輕,

像少女們一樣快樂而又溫情,

它還能命令谷物生長和成熟,

在永遠想開花的不朽的心裡!

它像侍人一樣地降臨到城内,

讓微賤之物的命運變得高貴,

像個國王,沒有聲響,沒有随從,

走進所有的醫院,所有的王宮。


給一位紅發女乞丐

紅發白膚的姑娘,

衣衫上百孔千瘡,

露出了你的貧賤,

你的美豔,

對我,孱弱的詩人,

你這年輕的病身,

雖布滿紅色雀斑,

依舊甘甜。

傳說中女王穿着

天鵝絨的厚底靴,

你穿着厚重木屐

卻更雅緻。

你那過短的破衣,

若換了宮廷華服,

窸窸長長的褶皺,

拖在腳後;

滿是破洞的長襪,

換上金匕首一把,

在放蕩者的眼前,

亮光閃閃;

再讓松弛的衣結,

對着我們的罪孽,

盈盈明眸般露出

你的雙乳;

你伸出雙臂請求,

不要解你的衣袖,

你把調戲的手指

執意推避,

最最純淨的珍珠,

大師貝婁①的詩句,

由你馴服的情人

奉獻頻頻,

尋章覓句的奴隸,

獻上他們的新詩,

在台階下面拜谒..

①貝婁(RemyBellcau,1528—1577),法國七星詩社詩人。


你的皮鞋,

許多獵豔的侍從,

許多龍薩①和王公,

都想去你的陋室,

尋覓歡娛!

在你的床上,親吻

比百合來得更勤,

俯首貼耳的王族,

不一而定!

——可你卻做了乞丐,

讨要些殘羹剩菜,

在那個飯館門口,

十字街頭;

你斜着眼睛偷看,

那首飾不值個錢,

可我也無能為力,

買來送你。

去吧,不要那裝飾,

香粉、珍珠和鑽石,

隻要這瘦瘦裸軀,

我的美女!

①龍薩(Pierre de Ronsard1524—1585),法國七星詩社詩人。


天鵝

給維克多·雨果

安德瑪刻①,我想到你!小小清漣,

這可憐、憂愁的明鏡,曾經映出

您那寡婦的痛苦之無限莊嚴,

您的淚加寬了騙人的西莫伊②,

正當我穿越新卡魯塞爾廣場,

它突然豐富了我多産的回憶。

老巴黎不複存在(城市的模樣,

唉,比凡人的心變得還要迅疾);

我隻在想象中看見那片木棚,

那一堆粗具形狀的柱頭,支架,

野草,池水畔的巨石綠意盈盈,

舊貨雜陳,在櫥窗内放出光華。

那裡曾經橫卧着一個動物園;

一天早晨,天空明亮而又冰冷,

我看見勞動醒來了,垃圾成片,

靜靜的空中揚起了一股黑風,

我看見了一隻天鵝逃出樊籠,

有蹼的足摩擦着幹燥的街石,

不平的地上拖着雪白的羽絨,

把嘴伸向一條沒有水的小溪,

它在塵埃中焦躁地梳理翅膀,

心中懷念着故鄉那美麗的湖;

“水啊,你何時流?雷啊,你何時響?”

可憐啊,奇特不幸的荒誕之物,

幾次像奧維德①筆下的人一般,

伸長抽搐的頸,擡起渴望的頭,

望着那片嘲弄的、冷酷的藍天,

仿佛向上帝吐出了它的詛咒。

①安德瑪刻是特洛尹大将赫克托之妻,城破後成為庇呂斯的女奴,後嫁艾勒努斯。

②指一條小河。安德瑪刻在敵國把一條小河當作故鄉的西莫伊河,以示對亡夫的懷念。

①奧維德(公元前 43—約後17),古羅馬詩人。

巴黎在變!我的憂郁未減毫厘!

新的官殿,腳手架,一片片房栊,

破舊的四郊,一切都有了寓意,

我珍貴的回憶卻比石頭還重。

盧浮官前面的景象壓迫着我,

我想起那隻大天鵝,動作呆癡,

仿佛又可笑又崇高的流亡者,

被無限的希望噬咬!然後是你,

安德瑪刻,從一偉丈夫的懷中,

歸于英俊的庇呂斯,成了賤畜,

在一座空墳前面彎着腰出神;

赫克托的遺孀,艾勒努的新婦!

我想起那黑女人,憔悴而幹枯,

在泥濘中行,兩眼失神,想望

美麗非洲的看不見的椰子樹,

透過迷霧的巨大而高聳的牆;

我想起那些一去不歸的人們,

一去不歸!還有些人泡在淚裡,

像啜飲母狼之乳把痛苦嗓飲!

我想起那些孤兒花一般萎去!

在我精神飄泊的森林中,又有

一樁古老的回憶如号聲頻頻,

我想起被遺忘在島上的水手,

想起囚徒,俘虜!..和其他許多人!


七個老頭子

給維克多·雨果

擁擠的城市!充滿夢幻的城市,

大白天裡幽靈就拉扯着行人!

到處都像樹液般流淌着神秘,

順着強大巨人狹窄的管道群。

一天早晨,在一條凄涼的街上,

房屋在輕輕霧中增加了高度,

占滿了一條漲水的河的兩旁,

作為布景倒很像演員的情愫,

一片髒而黃的霧俺沒了空間,

我繃緊了神經,像演主角一樣,

跟我的己然厭煩的靈魂争辯,

在重載的車往來的郊區倘徉。

突然,一個老人,黃黃的破衣裳

竟是模仿這多雨天空的顔色,

若不是他的眼中閃爍着兇光,

真會引來雨點般落下的施舍,

在我眼前出現。仿佛他的眸子

在膽汁①裡浸過;目光冷若寒霜,

硬得像劍一般的一把長胡子,

支楞楞射向四方,猶太人一樣②。

他的背不駝,腰卻彎了,脊椎骨

和腿形成一個直角分毫不差,

他的木棍也把他的外表補足,

竟使他的舉止和笨拙的步伐

像殘廢的走獸或三足猶太人③。

他在大雪和泥濘中掙紮跋涉,

仿佛用他的破鞋踐踏着死人,

對人世充滿敵意,而不是冷漠。

後面還有:胡子,眼,背,破衣,木棍,

①膽汁轉意為痛苦、辛酸、怨恨、刻毒等。

②此節實力傳統之“漂泊的猶太人”的形象。

③典出希臘神話中斯芬克斯的故事。

一模一樣,仿佛來自一個地獄,

這百歲雙胞胎,這怪誕的鬼魂,

以同樣腳步向未知目标走去。

我成了何種卑鄙陰謀的目标,

何種惡毒偶然把我這樣羞辱?

因為我數了七次,一秒又一秒,

這陰森的老人竟有分身之術。

有些人在嘲笑我的焦慮不安,

有些人未曾感到友愛的戰栗,

讓他們想想吧,盡管衰朽不堪,

這七個醜怪卻有永恒的神氣!

我若不死,能否把第八位靜審,

無情的、嘲弄的、宿命的酷似者,

讨厭的長生鳥①,父子集于一身?

——但我轉身離開這可怕的隊列。

我被激怒,像看見雙影的醉漢,

回到家,關上門,心中充滿恐怖,

病得手腳麻木,精神躁熱混亂,

神秘和荒誕觸到了我的痛處!

我的理智徒勞地想抓住欄杆;

風暴肆虐,它的努力迷失方向,

我的靈魂跳呀,跳呀,這艘破船,

沒有桅杆,在無涯怒海上飄蕩!

①傳說中埃塞俄比亞的一種鳥,五百年一生死,死後複生。又譯火鳳凰。


小老太婆

給維克多·雨果

古老首都曲曲彎彎的褶皺裡,

一切,甚至醜惡都變成了奇觀,

我聽命于改不了的秉性,窺伺

奇特的人物,衰老卻惹人愛憐。

這些醜八怪,也曾經是女人啊,

埃波甯,拉伊斯①!她們彎腰,駝背,

曲身,愛她們吧!她們還是人啊!

穿着冰涼的布衣裙,破洞累累,

她們冒着無情北風俯身走着,

在馬車的轟隆中不住地驚跳,

她們緊緊地貼着身子的一側,

夾着一個繡着花或字的小包;

她們行色匆匆,如同木偶一樣,

她們拖着腳步,如受傷的野獸,

或不自主地跳,如可憐的鈴铛,

有一個無情的魔鬼吊在裡頭!

她們雖老邁,眼睛卻鑽一般尖,

仿佛夜間積水的坑閃閃爍爍;

她們有着小姑娘的神聖的眼,

看見發亮的東西就驚奇喜悅。

——你們注意到許多老婦的棺木,

幾乎和孩子的一樣又小又輕?

博學的死神在這些棺中放入

一種奇特抓人的趣味的象征。

而當我瞥見一個衰弱的幽靈,

穿過巴黎這熙熙攘攘的畫面,

我總覺得這一個脆弱的生命

正悄悄地走向一個新的搖籃;

隻要看見這些不協調的肢體,

①埃波甯是古代高盧的一位烈女,拉伊斯為古希臘名妓。

我就不禁要把幾何學想一想,木工要多少次改變棺的形制,才能正好把這些軀體來安放。

這些眼睛是淚之井無底無盡,

是布滿冷卻金屬碎片的坩埚..

對于嚴峻的命運哺育過的人,

這神秘的眼具有必勝的誘惑!

舊日弗拉斯卡蒂①熱戀的貞女②

塔利①的女祭司,唉,隻有提詞員(,) 在台下知其名;著名的時髦女,

曾經在蒂沃利②的花叢中留連,

她們都讓我陶醉!這些脆弱者,

有些人卻把痛苦做成了蜜糖,

對給她們羽翼的犧牲精神說:

強大的鷹馬③呀,把我帶到天上!

一個為了祖國曆盡種種困苦,

一個飽嘗了丈夫的種種折磨,

一個為孩子成了穿胸的聖母④,

她們的眼淚能夠流成一條河!

多少次我跟在小老太婆身後,

其中有一個,當落日染紅天空,

讓它張開血紅的傷口的時候,

獨自坐在長凳上,陷入沉思中,

她在聆聽音樂會,銅管聲陣陣,

士兵們有時湧進我們的花園,

在人們感到振奮的金色黃昏,

把些許英氣注入市民的心田。

①巴黎的一家著名賭場,1837年被關閉,後被拆毀。

②貞女(

Vesta1e)原指羅馬神話中供奉女竈神的女子。

①塔利是希臘神話中司喜劇的女神,她的女祭司指女演員。

②巴黎的一家大衆娛樂場所。

③希臘神話中一種半馬半鷹的有翼怪物。

④聖母瑪利亞看見兒子耶稣被釘在十字架上,悲痛欲絕,如利劍穿胸。

她還能挺直了腰,驕傲而端莊,

貪婪地欣賞這雄赳赳的樂隊,

她的眼有時睜開像老鷹一樣,

大理石般的額頭似等着月桂!

她們就這樣走着,坦然而無懼,

穿越活躍的城市的混混沌沌,

心中流血的母親、妓女或聖女,

往日都曾是遠近聞名的女人。

你們曾是光榮,你們曾是優雅,

而今誰認識你們!無禮的醉鬼

用可笑的愛把你們羞辱謾罵;

卑劣怯懦的頑童把你們尾随。

活着都感到慚愧,于癟的影子,

你們害怕,總是彎腰溜着牆根;

奇特的命運,無人向你們緻意!

熟透了的人渣,等着進入永恒!

可我,遠遠地深情地望着你們,

不安的眼睛盯住不安的腳步,

好怪!就仿佛我是你們的父親,

我偷偷地品味着隐秘的樂趣:

我看見你們的初戀綻出花朵,

我經曆你們已逝的悲喜人生;

我寬廣的心享受你們的罪孽!

我的靈魂閃耀着你們的德行!

老朽們!我的家!哦同類的腦瓜!

我每晚都向你們告别,莊重嚴肅,

明日你們何在,八千歲的夏娃?

上帝可怕的爪已把你們抓住。


盲人

看看他們吧,我的靈魂;真恐怖!

他們像木頭人,略略有些滑稽;

可怕,像那些夢遊者一樣怪異;

陰郁的眼球不知死盯在何處。

他們的眼失去了神聖的火花,

仿佛凝視着遠方,永遠地擡向

天空;從未見過他們對着地上

夢幻般把沉重的腦袋垂下。

他們是在無盡的黑暗中流徙,

這永恒的寂靜的兄弟。啊城市!

你在我們周圍大笑,狂叫,唱歌,

沉灑于逸樂直到殘忍的程度,

看呀!我也步履艱難,卻更麻木,

我說:“這些盲人在天上找什麼?”


給一位過路的女子

喧鬧的街巷在我周圍叫喊。

颀長苗條,一身喪服,莊重憂愁,

一個女人走過,她那奢華的手

提起又擺動衣衫的彩色花邊。

輕盈而高貴,一雙腿宛着雕刻。

我緊張如迷途的人,在她眼中,

那暗淡的、孕育着風暴的天空

啜飲迷人的溫情,銷魂的快樂。

電光一閃..複歸黑暗!——美人已去,

你的目光一瞥突然使我複活,

難道我從此隻能會你于來世?

遠遠地走了!晚了!也許是永訣!

我不知你何往,你不知我何去,

啊我可能愛上你,啊你該知悉!


骷髅農夫

一些散亂的解剖圖,

河岸揚塵,撒了一地,

許多死入股的書籍,

古代木乃伊般睡熟。

素描的主題雖陰郁,

有一位年老的畫人,

用他的嚴肅和學問

居然能把美來賦予。

人們看到,神秘恐怖

變得更加完美無遺,

仿佛農夫翻耕土地,

這些剝皮人或骸骨。

這塊土地翻了個透,

悲傷而順從的衣人,

用你們脊梁的苦辛

或者沒了皮的筋肉,

收獲何種奇特食糧?

離開屍堆的苦役犯,

你們用力拉,要裝滿

哪個包租人的谷倉?

你們想(命運大艱難,

駭人又明确的象征!)

證明哪怕就是墓坑

也難保許諾的睡眠;

虛無己把我們出賣;

甚至死亡也在欺騙,

無止無休,沒了沒完,

唉!也許我們真應該

前往陌生的國度裡,

把沉重的鐵鍬深插

我們流血的赤腳下,

為粗糙的大地剝皮?


薄暮冥冥

迷人的黃昏啊,這罪孽的友朋;

它像一個同謀,來得腳步輕輕;

天空像間大卧房慢慢地夫上,

煩躁不安的人變得野獸一樣。

那些人期待你,夜啊,可愛的夜,

因為他們的胳膊能誠實他說:

“我們又勞動了一天!”黃昏能讓

那些被劇痛吞噬的精神舒暢;

那些學者鑽研竟日低頭沉思,

那些工人累彎了腰重擁枕席。

但那些陰險的魔鬼也在四周

醒來,仿佛商人一樣昏腦昏頭,

飛跑去敲叩人家的屋檐、門窗。

透過被風吹打着的微弱燈光,

賣淫在大街小巷中活躍起來,

像一隊螞蟻那樣把通道打開;

它到處都開出一條秘密之路,

猶如仇敵正把突然襲擊謀圖:

它在污泥濁水的城市裡蠕動,

像一條盜竊人的食物的蛆蟲。

這裡那裡,廚房在嘶嘶地叫喊,

劇場在喧鬧,樂隊在呼呼打鼾;

賭博做成了餐桌上的美味珍馐,

圍滿娼妓和騙子,她們的同謀,

那些小偷,不肯罷手,不講仁慈,

很快也要讓他們的勾當開始,

他們就要輕輕橇開錢櫃門戶,

好吃喝幾天,打扮他們的情婦。

在這莊嚴的時刻,我的靈魂啊,

沉思吧,捂住耳朵,别聽這喧嘩。

這正是病人痛苦難當的時候,

沉沉黑夜掐住了他們的咽喉;

他們了結命運,走向共同深淵,

他們的歎息呻吟充塞了醫院,

不止一人不再找那美味的湯,

在黃昏,在爐畔,在親人的身旁。

他們大部分人還不曾體味過

家庭的甜蜜,也從未有過生活!


賭博

褪色的扶手椅,蒼白的老娼妓,

染過的眉毛,溫存惑人的眼睛,

嬌滴滴作态,千瘦的耳上響起

丁零零寶石和金屬的碰撞聲;

綠色台布,圍着沒有嘴唇的臉,

沒有血色的唇,沒有牙的牙床,

手指因為可怕的興奮而痙攣,

搜索着空口袋和微顫的乳房;

肮髒的頂棚,一排暗淡的吊燈,

一些巨大的油燈把光亮射向

幾位名詩人陰雲密布的額頂,

他們把帶血的汗揮霍得精光;

這就是那幅黑色的畫,夜夢裡

我看見它在我的慧眼下呈現。

而我,在這沉寂的巢穴的一隅

看見我支着時,冷靜,無言,歆羨

散羨這許多人的頑固的情欲,

歆羨這些老娼妓陰森的快樂,

他們當着我的面愉快地交易,

一方是往日名聲,一方是美色!

我的心害怕歆羨這些可憐人,

他們朝洞開的深淵狂奔不住,

喝飽了自己的血,最後都決心

甯苦勿死,甯入地獄不求虛無!


我沒有忘記,..

我沒有忘記,離城不遠的地方,

有我們白色的房子,小而安詳;

兩尊石膏像,波莫娜①和維納斯,

一片疏林遮住了她們的軀體,

傍晚時分,陽光燦爛,流金溢彩,

一束束在玻璃窗上摔成碎塊,

仿佛在好奇的天上睜開雙眼,

看着我們慢慢地、默默地晚餐,

大片大片地把它美麗的燭光

①波莫娜是羅馬神話中司果園和果實的女神

您曾嫉妒過..

您曾嫉妒過那位善良的女仆,

她在卑微的草地下睡得正熟,

我們應該給她獻上一些鮮花,

死者,可憐的死者痛苦多巨大,

每當十月這位老樹的修剪工

圍着他們的碑吹起憂郁的風,

他們理應覺得活人薄情寡義,

還照舊睡在暖融融的被窩裡,

而他們卻被黑色的夢幻擾煞,

沒有共榻的人,沒有知心的話,

凍僵的老骨頭任憑蛆蟲折磨,

他們感到冬天的雪融化滴落,

歲月如流,卻沒有朋友和親眷

更換挂在墓欄上的零落花圈。

當木柴在晚上噼噼啪啪地響,

我看見她泰然坐在安樂椅上,

如果在那十二月的藍色寒夜,

我發現她蠟在我房間的角落,

她從永恒的床上莊嚴地走來,

用慈母的眼注視長大的小孩,

當我看見眼窩深陷有淚流下,

對這虔誠的靈魂我作何回答?


霧和雨

哦秋末、冬日、浸透了爛泥的春,

催眠的季節!我喜愛、贊頌你們

這樣裹住我的心靈,我的頭腦,

用缥缈的屍衣和隐約的墳包。

在這廣闊的原野上,狂風凜冽,

長夜裡風信雞的嗓子都啞了,

我的靈魂比暖春時節更歡暢,

将充分展開它那烏鴉的翅膀。

許多陰郁的事情塞滿我的心,

上面很久以來一直落着白霜,

哦灰白的歲月,全世界的女王,

你永遠的蒼蒼幽暗最是溫馨,

——除非在無月的夜晚,我們兩個

在有風險的床上把痛苦忘卻。


巴黎的夢

這一片可怖的風光,

從未經世人的俗眼,

朦胧遙遠,它的形象

今晨又令我醺醺然。

奇迹啊布滿了睡眼!

受怪異的沖動擺布,

我從這些景緻裡面

剪除不規則的植物,

我像畫家恃才傲物,

面對着自己的畫稿

品味大理石、水、金屬

組成的醉人的單調。

樓梯拱廊的巴别塔,

成了座無盡的宮殿,

靜池飛湍紛紛跌下

粗糙或磨光的金盤;

還有沉甸甸的瀑布,

猶如一張張水晶簾,

懸挂在金屬的絕壁,

燦爛輝煌,令人目眩。

不是樹,是廊柱根根,

把沉睡的池塘環萦,

中間有高大的水神,

如女人般臨泉照影。

伸展的水面藍英英,

堤上岸邊紅綠相間,

流過千萬裡的路程,

向着那世界的邊緣;

那是寶石見所未見,

是神奇的流水,也是

明晃晃的巨大鏡面,

被所映的萬象惑迷!

恒河流在莽莽青昊,

無憂無慮,不語不言,

将其水甕中的珍寶,

傾入金剛石的深淵。

我是仙境的建築師,

随心所欲,命令海洋

馴服地流進隧道裡,

那隧道由寶石嵌鑲;

一切,甚至黑的色調,

都被擦亮,明淨如虹,

而液體将它的榮耀

嵌入結晶的光線中。

天上沒有一顆星星,

甚至沒有一線殘陽,

為了照亮這片奇景,

全憑自己閃閃發光!

在這些奇迹的上面,

翺翔着(可怖的新奇!

不可耳聞,隻能眼見!)

一片寂靜,無終無始。

我重開冒火的雙眼,

又看見可怕的陋室,

我重返靈魂,又痛感

可咒的憂慮的芒刺;

挂鐘的聲音好凄慘,

粗暴地敲響了正午,

天空正在傾瀉黑暗,世界陷入悲哀麻木。


晨光熹微

起床号從兵營的院子裡傳出,

而晨風正把街頭的燈人吹拂。

這個時候,邪惡的夢宛若群蜂,

把睡在枕上的棕發少年刺疼;

夜燈如發紅的眼,遊動又忽閃,

給白晝綴上一個紅色的斑點;

靈魂載着倔強而沉重的軀體,

把燈光與日光的搏鬥來模拟;

像微風拂拭着淚水模糊的臉,

空氣中充滿飛逝之物的震顫,

男人倦于寫作,女人倦于愛戀。

遠近的房屋中開始冒出炊煙。

眼皮青紫,尋歡作樂的蕩婦們,

還在張着大嘴睡得又死又蠢;

窮女人,垂着幹癟冰涼的雙乳,

吹着殘火剩灰,朝手指上哈氣。

産婦們的痛苦變得更加沉重;

像一聲嗚咽被翻湧的血噎住,

遠處雞鳴劃破了朦胧的空氣;

霧海茫茫,淹沒了高樓與大廈;

收容所的深處,有人垂死掙紮,

打着呢,吐出了最後的一口氣。

冶遊的浪子回了家,力盡筋疲。

黎明披上紅綠衣衫,瑟瑟發抖,

在寂寞的塞納河上慢慢地走,

暗淡的巴黎,揉着惺忪的睡眼,

抓起了工具,像個辛勤的老漢。


酒魂①

一天晚上,酒魂在瓶子裡說話:

“人阿,親愛的苦人兒,你快聽着,

我在玻璃牢裡、紅色的封蠟下,

唱一支充滿光明和友愛的歌!

“火熱的山丘上,我知道要幾多

辛勞、汗水和炎炎的人的陽光,

才形成我的生命,把靈魂給我;

我不會害人,不會把恩情遺忘,

“因為我感到巨大的喜悅,當我

進入勞累過度的人的喉嚨時,

他灼熱的胸是墳墓,很是暖和,

比呆在冰冷的酒窖遠為惬意。

“你可聽見主日歌的叠句響起,

‘希望’,在我呼呼跳的胸中鳴叫?

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卷起袖子,

你會高聲地贊頌我,興緻很高;

“我讓你欣喜的妻眉眼閃光澤,

我讓你兒子有力量,容光煥發,

對于這生存之屠弱的競技者,

我就是油,讓角鬥士筋肉發達。

“我這植物瓊漿在你體内落下,

永遠的播種者①播下的好種子,

好讓詩從我們的愛情中發芽,

如一朵稀世之花向上帝顯示!”

①這首詩最初發表于1850年6月号《家庭雜志》,是1861年版《惡之花》的第104首,在《酒》一組中。①指上帝。

醉酒的拾破爛者

古舊的郊區中心,泥濘的迷宮,

人煙稠密又擁擠,孕育着暴風,

風吹壓着火苗,把玻璃罩敲打,

在這盞路燈的紅色的光亮之下,

常見一個揀破爛的,跌跌撞撞,

搖頭晃腦,像個詩人撞在牆上,

毫不理會那些密探,他的臣民,

直把心曲化作宏圖倒個幹淨。

他發出誓言,日授卓越的法律,

把壞蛋們打翻,把受害者扶起,

他頭頂着如華蓋高張的蒼穹,

陶醉在自己美德的光輝之中。

是啊,這些人飽嘗生活的煩惱,

被勞作輾成齑粉,為年紀所擾,

巨大的巴黎胡亂吐出的渣滓,

被壓得啊彎腰駝背,精疲力竭,

他們又來了,氣味如酒桶一般,

跟着一些久戰沙場的老夥伴,

小胡子搭拉着像古舊的軍旗,

戰旗,花飾,還有勝利的弓矢,

在他們面前起立,莊嚴的魔力!

在号角、陽光、喊殺聲和戰鼓的

震耳欲聾、光彩奪目的狂歡中

把光榮帶給陶醉于愛的民衆!

因此,縱貫無聊的人類的曆史,

酒是帕克多河①,耀眼的搖錢樹;

它用人的喉嚨歌唱它的功績,

因天賦而像真王一樣地統治。

對這些默默死去的不幸老人,

上帝讓他們睡去,有感于悔恨,

為了消除其怨怼,把麻木慰藉;

而人加上了酒,這太陽的聖子②!

①傳說彌達斯在此河中沐浴,河水變成金沙。

②把酒稱為太陽的聖子,仿佛酒取代了上帝,已露出人對上帝的反抗這一主題。

醉酒的孤獨者

一位風流女子把奇特的目光

向我們暗送,如袅娜的月抛射

一束束白光,向着顫動的湖泊,

它想在水中把慵倦的美滌蕩;

睹徒手指間最後的一袋埃居①;

瘦削的阿德麗娜②之放蕩的吻;

溫存可人卻使人頹靡的樂音,

像人類之痛苦的遙遠的嗟籲,

這一切都不及,啊深深的酒瓶,

隆大肚藏有的透膚的脂精,

為了虔誠的詩人那焦渴的心,

你給他倒出希望、青春和生命

——而高做,這清貧者珍視的品行,

使我得意洋洋,就像那天神!

①法國古币名。

②指蕩婦。

醉酒的情侶

今日的天空多麼地壯麗!

不用嚼子,不用缰繩馬刺!

騎上酒,就像騎着馬一樣,

奔向奇妙的、神聖的天上!

像兩個天使患了熱狂病,

那折磨呀真是鐵面無情,

我們在早晨的藍水晶裡,

追尋着遙遠的蜃樓海市!

我們軟綿綿地左右搖動,

依附着精神旋風的羽翼,

在一種同樣的熱狂之中,

小妹,我們肩并着肩遊弋,

不知疲倦,無休無止,逃向

我們的非非夢想的天堂!


惡之花

毀滅

魔鬼不停地在我的身旁蠢動,

像模不着的空氣在周圍蕩漾;

我把它吞下,胸膛裡陣陣的痛,

還充滿了永恒的、罪惡的欲望。

它知道我酷愛藝術,有的時候

就化作了女人最是妩媚妖燒,

并且以虛僞作為動聽的借口,

使我的嘴唇習慣下流的春藥。

就這樣使我遠離上帝的視野,

并把疲憊不堪、氣喘籲籲的我

帶進了幽深荒蕪的厭倦之原,

在我的充滿了混亂的眼睛裡

扔進張口的創傷、肮髒的衣衫,

還有那“毀滅”的器具鮮血淋漓!


被殺的女人①

——無名大師的素描

周圍是香水瓶,有金絲的綢緞,

給人以快感的家什,

大理石像,油畫,熏了香的衣衫

拖曳着豪華的皺襞,

在一間如溫室般暖和的房裡,

空氣又危險又緻命,

玻璃棺裡面正在枯萎的花枝,

翻白的眼,無思無想,

卻依然流露出曙色般一瞬

朦胧又慘白的目光。

床上,赤裸裸的軀體無所顧忌,

徹底的随便與放縱,

展示隐秘的光輝,命定的美麗,

那是大自然的饋贈;

腿上是暗粉色長襪,級有金印,

仿佛是殘留的紀念;

吊襪帶像火辣辣的神秘眼睛,

射出目光鑽石一般。

這種孤獨,這幅慵懶的大肖像,

發出了最後的呻吟,

一具無頭的屍體,鮮血流成河,

流淌在于渴的枕上,

枕布狂飲着鮮紅的流動的血,

仿佛那幹旱的草場。

就仿佛從黑暗中産生的幻象,

讓我們目不能斜視,

她的頭,一大團濃發又黑又長,

還戴着珍貴的首飾,

像床頭櫃上擺放了一株毛莨①,

面貌真是奇特不群,

它的态度像一雙撩人的目光

①本詩首次發表于初版《惡之花》,是1861年版《惡之花》的第110首,在《惡之花》一組中。

①多年生草本植物,莖葉皆有茸毛。

流露出陰暗的愛情,

有罪的愛情,各種奇特的狂歡,

充滿了惡毒的親吻,

一群魔鬼也高高興興地消遣,

在窗簾折褶裡浮動;

然而,看她那優雅動人的清癯,

肩膀的生硬的輪廓,

稍尖的臀部以及矯健的身軀,

如一條被激怒的蛇,

她還年輕呀!——她那亢奮的靈魂,

她百無聊賴的感覺,

向着欲火時現時隐的色鬼們,

是不是仍半開半合?

愛報複的男人,你生前多有情,

可是他呀仍不滿足,

現在這任人擺布的屍體可曾

滿足他巨大的情欲?

——遠離嘲諷的世界,不潔的人群,

也遠離好奇的法官,

睡吧,安詳地睡吧,奇特的女人,

在你那神秘的墓間,

你丈夫跑遍世界,你不朽的形

守護着睡熟了的他,

而他也将會像你一樣地忠誠

直到死也不會變化。


兩個好姐妹

放蕩和死亡,兩個可愛的姑娘,

從不吝惜親吻,身體亦很壯健,

肚皮永葆童貞,衣衫百孔千瘡,

無休止的耕作,卻永遠不出産。

可悲的詩人,這位家庭的仇敵,

地獄的座上賓,沒有錢的廷臣,

墳墓和妓院在它們的綠蔭裡

為他備下悔恨不曾光顧的床。

棺材卧室充滿對神明的亵讀,

像是兩個好姐妹向我們供應

可怕的快樂以及駭人的溫情。

臂醜的放蕩,你何時讓我入土?

與它争雄的死亡啊,你何時來

給惡臭的桃金娘嫁接上黑柏?

①桃金娘象征愛憎,黑柏象征死亡。


血泉

有時我覺得我的血奔流如注,

像一口泉以哭泣的節奏噴出。

我清楚地聽見它嘩嘩地流淌,

卻總摸不着創口在什麼地方。

它穿越城市,就像在角鬥場裡,

所到之處把街道變成了島子,

它解除了每一種造物的幹渴。

把大自然處處都染成了紅色。

我經常請求使人陶醉的美酒,

讓使我衰弱的恐怖有日沉睡,

可酒卻使眼更明亮、耳更敏銳!

我在愛情中尋求睡眠而忘憂,

但愛情于我不過是針氈一領,

鋪來讓這些殘忍的姑娘狂飲!


庫忒拉島①之行

我的心啊像小鳥,快樂地飛翔,

圍繞着纜繩自由自在地盤旋,

天空萬裡無雲,帆船破浪向前,

仿佛天使陶醉于燦爛的陽光。

那是什麼島啊!凄涼而又陰暗?

人說是庫忒拉,歌謠裡的勝地,

老光棍兒們有口皆碑的樂土。

看啊,說到底不過是一片荒原。

——甜蜜隐私之島,心靈歡悅之島!

那古代維納斯的絕美的幽靈

在你的海上飛翔如香氣回萦,

使精神啊充滿了愛情和煩惱。

美麗的島,盛開鮮花,遺生香桃②,

全世界曆來都對你膜拜頂禮,

愛慕之情啊化作心兒的歎息,

如同玫瑰園的上空香煙缭繞,

或如野鴿咕咕鳴叫永不停歇!

——庫忒拉不過是最貧瘠的土地,

一片被尖叫驚恐的荒沙亂石。

我卻窺見一個東西怪異奇特!

那不是座林木掩映中的寺廟,

内有喜歡鮮花的年輕女祭司

走動,隐秘的熱情燒的着軀體,

一陣微風啊撩起了她的長袍。

就在我們貼着海岸航行之時,

雪白的風帆啊驚起鳥兒一片,

一個三根柱的絞架映入眼簾;

襯着藍天,像一株黝黑的柏樹。

一群猛禽栖在它們的食物上,

瘋狂地撕咬一具腐爛的懸屍,

紛紛把邪惡的喙像鎬樣刨去,

刨進腐屍所有冒着血的地方!

①愛琴海中一小島,傳說中力愛神所居。

②香桃木為縫紉斯的神花,象征愛情和新婚。

雙目已成空洞,肚子己被穿破,

沉甸甸的腸子流到了大腿上,

猛禽将醜惡的樂趣細細品嘗,

堅喙一陣啄咬把他徹底閹割。

腳下還有一群垂涎的四足獸,

仰着嘴巴,在四周打轉和徘徊,

那當中有一頭大獸難熬難耐,

嚴然有幫兇侍奉着的劊子手。

你住在庫忒拉,美麗天空之子,

你默默地忍受着這種種淩辱,

為了那不潔的崇拜而受懲處,

為了那些罪孽承擔無墳之苦。

可笑的懸屍,你同我一樣受苦,

看見你擺動的肢體,我感覺到

往日的痛苦化作毒液的波濤,

一直湧上我的喉嚨催我嘔吐;

面對你,懷着珍貴回憶的苦人,

我感覺到了所有醜鴉的長喙,

我感覺到了所有黑豹的大嘴,

曾是那樣喜歡咀嚼我的肉身。

——蒼天一碧如洗,大海波平如鏡;

從此一切對我變得漆黑血腥,

唉!我的心埋葬在這寓意之中,

好像裹上了厚厚的屍衣一重。

在你的島上,啊,維納斯!我隻見

那象征的絞架,吊着我的形象,

——啊!上帝啊!給我勇氣,給我力量,

讓我觀望我自己而并不憎厭!


愛神與腦殼

舊尾花①

有一個人類的腦殼

上面坐愛神,

這寶座上的讀神者,

笑得真丢人,

它快活地吹着圓泡,

個個升天宇,

像要把衆星宿追到,

在太空深處。

圓泡明亮而且易碎,

往上沖得猛,

破了,吐出纖纖靈魂,

仿佛黃金夢。

我聽腦殼一見有泡

就禱告悲歎:

——“這遊戲殘酷又可笑,

何時才算完”?

“因為你,殺人的怪物,

你殘忍的口

向着天空到處撒布

我的腦、血、肉!”

①報刊、書矚中詩文末尾空白處的裝飾圖畫。

反抗

亞伯和該隐①

亞伯之子,你睡、喝、吃;

上帝向你親切微笑。

該隐之子,在泥水裡,

你爬滾着,凄然死掉。

亞伯之子,你的供奉,

大天神聞到心喜歡!

該隐之子,你的苦刑,

難道永遠沒有個完?

亞伯之子,你的播種,

你的放牧,都獲豐收;

該隐之子,你的腸中,

辘辘鳴響,像隻老狗。

亞伯之子,烘暖胃袋,

在世代傳留的爐畔;

該隐之子,可憐的豺,

在洞穴裡冷得打戰!

亞伯之子,戀愛,繁殖!

大黃金生出小黃金。

啊該隐之子,心焦如熾,

這大胃口你得當心。

亞伯之子,椿象①一樣。

在那裡滋生和啃食!

該隐之子,卻在路上,

拖曳着瀕死的家室。

①亞伯和該隐是亞當的兒子,那和華看中亞伯的供奉,該隐怒,殺其弟,遂受罰永世流浪。亭見《舊約》《創世紀》第四章。

①椿象,昆蟲的一科,種類很多,害蟲居多。

亞伯之子,你的腐屍,

啊,會肥沃你那良田!

該隐之子,你的活計,

還沒有充分地做完;

亞伯之子,真是恥辱;

犁铧竟被獵矛打敗!

該隐之子,升上天宇,

把上帝扔到地上來!


獻給撒旦的禱文

你呀,最博學最俊美的天使呀,

你被命運出賣,橫遭世人謾罵,

啊撒旦,憐憫我這無盡的苦難!

你這流亡之君,人家虧待了你,

而你,屢敗屢起,一日強似一日,

啊撒旦,憐憫我這無盡的苦難!

你無所不知,你這地下的君王,

常常醫治人類的焦慮和恐慌,

啊撒旦,憐憫我這無盡的苦難!

就是麻風病人,受詛咒的賤民,

你也讓他們嘗到天堂的滋味,

啊撒旦,憐憫我這無盡的苦難!

死亡是你年邁卻強壯的情侶,

你讓她生出希望——迷人的瘋子,

啊撒旦,憐憫我這無盡的苦難!

你教流亡者目光平靜而高傲,

睥睨在斷頭台旁圍觀的群小,

啊撒旦,憐憫我這無盡的苦難!

你知道在這塊嫉妒的土地上,

猜疑的上帝把寶石藏在何方,

啊撒旦,憐憫我這無盡的苦難!

你目光明亮洞察武庫的深處,

那裡埋藏着各種金屬的兵器,

啊撒旦,憐憫我這無盡的苦難!

夢遊的人在樓頂的邊緣彳亍,

你用寬大的手掌這住了絕壁,

啊撒旦,憐憫我這無盡的苦難!

遲歸的醉漢被奔馬踢倒在地,

你神奇地使他依然活動如初,

啊撒旦,憐憫我這無盡的苦難!

你為了慰藉備受痛苦的弱者,

你教會了我們把硝和硫混合,

啊撒旦,憐憫我這無盡的苦難!

你把你的印記,啊巧妙的幫忙,

打在為富不仁的富豪的額上,

啊撒旦,憐憫我這無盡的苦難!

你在姑娘的眼裡和心裡放入,

對創傷的崇拜,對褴褛的愛慕,

啊撒旦,憐憫我這無盡的苦難!

流亡者的拐棍,發明家的明燭,

被吊死的人和謀反者的心腹,

啊撒旦,憐憫我這無盡的苦難!

有人被震怒的天使逐出樂土,

這些人把你當作他們的繼父,

啊撒旦,憐憫我這無盡的苦難!


禱告

撒旦啊,我贊美你,光榮歸于你,

你在地獄的深處,雖敗志不移,

你暗中夢想着你為王的天外!

讓我的靈魂有朝一日憩息在

智慧樹下和你的身旁,那時候

枝葉如新廟般蔭蔽你的額頭!


死亡

窮人之死

死亡給人慰藉,唉!又使人生活;

這是生命的目的,唯一的希望,

像瓊漿一樣,使我們沉醉、振作。

給我們勇氣直走到天色昏黃;

穿過飛雪,穿過濃霜,穿過暴雨,

那是漆黑的天際的顫顫光華;

那是寫在冊子上的著名逆旅,

那裡可以吃,可以睡,可以坐下:

那是天使,在有磁的手指間

掌握着睡眠,恩賜恍愧的夢幻,

又替赤裸的窮人把床鋪整頓;

這是神衹的榮耀,神秘的谷倉,

這是窮人的錢袋,古老的家鄉,

這是通往那陌生大國的大門!

藝術家之死

我得多少次把我的鈴铛晃搖,

吻你低低的額頭,陰郁的醜怪?

為了射中神秘本質這個目标,

箭筒啊,我還要把多少箭射歪?

我們費盡了心機,細細地謀圖,

我們把許多沉重的骨架毀棄

然後才能靜觀偉大的創造物,

它可怕的欲望讓人嗚咽不止!

有的人從未見過他們的偶像,

這些受盡淩辱的苦命雕塑家

将要狠命地捶打胸脯和腦瓜,

唯一的希望,奇特陰森的殿堂①,

是死亡像一個新的太陽飛來,

讓他們頭腦中的花充分綻開!

①原文為Depitole,指羅馬卡皮托利山上的朱庇特神殿,此處喻藝術之最高境界。

一天的結束

在一片灰白的光下,

奔跑,舞蹈,無端亂扭,

生活,無恥而又喧嘩;

同時,地平線上又有

淫逸快活的夜升起,

平複一切,甚至饑餓,

消弭一切,甚至羞恥,

“可到頭了!”詩人心說,

“我的精神,我的脊梁,

都熱切地呼喚閑暇;

心裡滿是凄凄夢想,

“我要仰面朝天躺下,

在你的帏慢中蜷縮,

哦清涼爽人的黑夜!”


遠行①

——給馬克西姆·杜剛②

對于喜歡地圖和畫片的娃娃,

天和地等于他那巨大的愛好③。

啊!燈光下的世界多麼地廣大!

回憶眼中的世界多麼地狹小!

早晨我們出發,腦袋裡一團火,

心中充滿怨恨和苦澀的欲望,

我們向前,踏着有節奏的浪波,

在大海的有限中把無限搖晃:

有的人慶幸逃離卑劣的祖國,

有的人慶幸逃離故鄉的恐懼,

幾個迷戀女人眼睛的占星者,

慶幸逃離有迷藥的殘暴魔女①。

為了不變成畜生,他們欣賞着

寥廓,明亮和天上的片片火雲;

齧人的冰,把皮膚曬成銅色的

太陽,慢慢地抹去接吻的遺痕。

然而,真正的旅人隻是這些人,

他們為走而走;心輕得像氣球,

他們永遠不逃避自己的命運,

他們并不管為什麼,總是說:“走!”

他們的欲望的形狀有如雲朵;

他們像一個夢見大炮的新兵,

夢見了巨大、多變、未知的快樂,

人類的精神永遠不知其名稱!

真可怕!我們就像陀螺和圓球,

①本詩最初發表于《法國評論》(1859年4月10日),寫作時間約在同年1 月。

②杜剛(MaxllneDuCamp,1822—1894),法國作家和旅行家,以歌頌“進步”著稱。

③波德萊爾自幼酷愛繪畫。

①住在埃埃厄島上的魔女基爾克,曾使奧德修斯的同伴變成豬。事見《奧德修記》。

旋轉着,蹦跳着;甚至在睡鄉,

好奇心也讓我們輾轉和難受,

仿佛殘忍的天使鞭打着太陽。

奇特的命運,目的地變化無端,

哪裡都不是,也可能哪裡都行!

人,懷抱着希望永遠不知疲倦,

為了能休息瘋子般奔走不停!

我們的靈魂是一艘三桅帆船,

尋它的伊加利亞①,甲闆上叫:

“看哪!”桅樓上的聲音熱烈瘋癫:

“愛情.榮耀.幸福!”糟了,一塊暗礁!

了望的人指出的每一座小島,

都是命運之神許諾的黃金鄉;

想象力已把狂歡的酒席擺好,

卻發現原來是礁石映着晨光。

這熱戀着幻想國的可憐人啊!

要把他用鐵鍊捆住投入大海?

醉酒的水手,編造出阿美利加,

其幻影使深淵變得更加悲哀。

仿佛老流浪漢,不顧滿腳泥濘,

鼻子朝天,夢想着明亮的天堂;

着魔的眼睛發現了卡普亞城②,

隻要有一間破屋閃爍着燭光。

可驚的旅人!多麼高貴的故事,

我們在深這如海的眼中讀到!

請拿出你們豐富回憶的首飾,

那些星辰和大氣做成的珠寶。

我們想遠行而不用蒸氣和風帆!

為了把坐牢一樣的煩悶減輕,

我們的精神如畫布一般高懸,

請畫上你們的回憶及其遠景。

說呀,見過什麼?

①法國空想社會主義者卡貝(EtienneCabot,1788一1856)于1840年發表《伊加利亞旅行記》。

②卡普亞,意大利古城,喻溫柔富貴鄉。

“我們見過星星,

見過渡濤,我們還見過沙灘;

盡管有許多沖擊,意外的不幸,

我們也像在這裡常感到厭倦。

“輝煌的太陽照在紫色的海上,

壯麗的城市裹在落日的光中,

我們的心中燃起不安的欲望,

想躍入閃着誘人反光的天空。

“最富有的城市,最壯美的風光,

也從未具有這樣神科的魅力,

像偶然與白雲結合起來那樣;

欲望總是讓我們對它們注意!

“——享受給欲望增加了新的力度,

欲望,這株老樹以快樂為營養,

你卻讓你的樹皮變得又硬又粗,

你的樹枝想要更近地看看太陽!

“你這比柏樹更具活力的大樹,

你還長嗎?可我們已經細心地

為你貪婪的手冊找了幾張圖,

你們總以為遠來的就美,兄弟!

“我們朝拜過垂着象鼻的偶像①;

禮贊過王座,閃光的寶物縱橫,

瞻仰過精美宮殿,神奇的排場

是讓你們的銀行家破産的夢;

“還有令眼睛陶然欲醉的服飾,

牙齒和指甲染上顔色的女人,

巧妙的耍把戲者,任蛇來親呢。”

還有呢?還有呢?

①指印度神話中的智慧神伽尼娑,長鼻小眼,為文學的保護神,又可保佑旅途平安。

“啊幼稚的腦筋!

“有一件重要事情不應該漏掉,

我們并非有意去找,卻總是能

在宿命階梯的上上下下見到

那種永恒罪孽之煩悶的場景;

“女人是卑賤、驕傲、愚蠢的奴隸,

自愛而不厭煩,自敬而不快慰;

男人,荒淫又無情,貪财又貪吃,

這暴君是奴隸之奴、陰溝之水;

“劊子手在作樂,殉道者在嗚咽;

歡宴以血充當香料和調味劑;

權力之毒令專制者頭腦發熱,

百姓卻喜歡使人愚昧的鞭子;

“有好幾種宗教與我們的相像,

都想升上天堂;而希望入聖者

像愛講究的人躺在羽絨床上,

在釘闆和鬃衣中尋求着快樂;

“人類自以為聰明,不住地唠叨,

然而卻古往今來一樣地愚癡,

在狂暴的掙紮中向上帝喊叫:

‘我的同類,我的主人,我沮咒你!’

“不那麼蠢的人,喜歡做荒唐事,

從被命運囚禁的群氓中逃跑,

在廣大無邊的鴉片煙中藏匿,

——這就是關于全球的永久報告。”

從旅行中汲取的知識真悲傷!

世界單調狹小,今天、昨天、明天,

總是讓我們看見自己的形象:

恐怖的綠洲在無聊的沙漠間!

是去?是留?若能留,就留在原地;

必須走,就出發。有人跑,有人躲,

都為騙過警覺而陰森的仇敵,

時間!唉,仍有不停息的奔波者,

像使徒,又像漂泊的猶太人,

乘車或坐船,總是不能夠逃避

這卑鄙的角鬥士;還有一些人

知道怎樣殺它①,不必離開故裡。

一旦它把腳踏上我們的脊梁,

我們還能有希望,并高呼:“向前!”

如同往日我們向着中國遠航,

眼睛盯着大海,頭發迎風飄散,

懷着年輕乘客一顆快活的心,

我們登船駛向冥冥國的海上。

你們可聽見迷人陰森的聲音

唱道:“到這裡來,你們這些想嘗

“忘憂香果的人!正是此地收獲

這種你們渴望着的神奇果類;

這裡的午後一片溫馨真奇特,

永無盡頭,你們可願來此一醉!”

這腔調好熟,我們認出了幽魂:

我們的皮拉得斯②把我們迎接。

“去找你的厄勒克特拉③寬寬心!”

我們曾吻過膝的那個女人④說。

哦死亡,老船長,起錨,時間到了!

這地方令人厭倦,哦死亡!開航!

如果說天空和海洋漆黑如墨,

你知道我們的心卻充滿陽光!

倒出你的毒藥,激勵我們遠航!

隻要這火還灼着頭腦,我們必

深入淵底,地獄天堂又有何妨?

① “殺死時間”是法語中一個習慣說法,意指“消磨時間”,這裡波德萊爾用得貼切又巧妙,頓生異彩。

②皮拉得斯是希臘神話中的一個王子,俄瑞斯忒斯的密友。俄因母親弑夫另嫁而弑母力父報仇,後與皮一同逃亡,波德萊爾困母親再嫁而常自比俄瑞斯忒斯。

③厄勒克特拉是俄瑞斯忒斯的姐姐,鼓勵弟弟弑母為父報仇,後嫁皮拉得斯,此處可能暗招詩人的們人讓娜·杜瓦爾。

④此處可能暗指詩人的母親。

到未知世界之底去發現新奇!


《殘詩集》及其它

一本禁書的題辭

平和的田園詩讀者,

樸實而幼稚的君子,

仍掉這本傷感的詩,

它是既憂郁又狂熱。

如果你未學過修辭,

把狡黠老撒旦師從,

仍掉它,因為你不懂,

或認為我歇斯底裡。

如果你不讓人迷惑,

你的眼能深入淵底,

讀我吧,為學會愛我;

痛苦的靈魂真好奇,

快把你的天堂尋覓,

憐憫我!..不然我咒你!

沉思

聽話,哦我的痛苦,别這樣吵鬧。

你要黑夜;它下來了;它就在此:

有人得到安詳,有人得到苦惱;

一種昏暗的氛圍裹住了城市。

卑劣的凡夫俗子們結隊成群,

挨享樂這無情屠夫的鞭子抽,

去到卑屈的節日上采撷悔恨,

我的痛苦啊,伸出手,打這兒走,

遠離他們。看那悠悠歲月俯身

在天的陽台上,穿着過時衣裙;

從水底冒出了笑盈盈的惋惜;

垂死的太陽已在橋拱下睡熟,

仿佛拖在東方的長長的屍衣,

聽,親愛的,聽溫柔的夜的腳步。

夜靜思

挂鐘正把午夜敲響,

規勸我們,頗具諷刺,

提醒大家問問自己,

歲月流逝,用得怎樣:

——今天的日子不吉利,

是個星期五,十三号,

盡管我們清楚知道,

仍像異教徒般行事。

我們曾經辱罵耶稣,

最不能存疑的神明!

猶如某人喜歡寄生,

陪殘酷的富豪歡酺。

為了讨好一個畜生,

魔鬼之稱職的臣子,

所愛的我們就鄙視,

所厭的我們就奉承;

我們像卑屈的屠夫,

傷害白受辱的弱者,

又歡迎駭人的愚野,

它有着公牛的頭顱;

我們吻愚蠢的物質,

心中充滿愛慕景仰,

腐朽發出灰白的光,

我們卻要祝福感激。

最後,為了把那眩暈

淹沒有瘋狂中,我們,

驕傲的豎琴祭司①們,

光榮地讓沉醉興奮,

在陰郁事物中顯現,

不渴而飲,不饑而食!..

——快把燈吹滅,為的是

讓我們藏身于黑暗!

①指詩人。

浪漫派的夕陽

初升的太陽多麼新鮮多麼美,

仿佛爆炸一樣射出它的問候!

懷着愛情禮贊它的人真幸福,

因為它的西沉比夢幻還光輝!

我記得!..我見過鮮花、犁溝、清泉,

都在它眼下癡迷,像心兒在跳..

快朝天邊跑呀,天色已晚,快跑,

至少能抓住一縷斜斜的光線!

但我徒然追趕已離去的上帝;

不可阻擋的黑夜建立了統治,

黑暗,潮濕,陰郁,到處都在顫抖,

一股墳墓味兒在黑暗中飄蕩,

我丙腳戰戰兢兢,在沼澤邊上,

不料碰到蛤馍和冰涼的蝸牛。

忘川①

殘酷固執的人,靠緊我呀,

心愛的老虎,冷漠的怪獸;

我要把顫抖的手指久久

伸進你濃密厚重的長發;

掀開你充滿香氣的衣裙,

把我疼痛的頭深深埋藏,

像聞一朵枯萎的花一樣,

聞一聞往日愛情的溫馨。

我真想睡呀!長睡而不醒!

睡得如同死一般地香甜,

我将把無悔的親吻塗遍

你那銅一般光滑的嬌軀。

要吞沒已經平靜的抽噎,

最好是你深不可測的床;

你嘴上住着強大的遺忘,

忘川呀在你的吻中流過。

我的命運從此變成歡情,

我将服從,仿佛命該不凡;

順從的犧牲,無辜的囚犯,

狂熱又加重了他的苦刑,

為了消除怨恨,我将吮吸

忘憂草和毒人芹的汁液,

在尖尖乳房迷人的頂端;

它從不曾有過真心實意。

①本詩直接發表于1857年版《惡之花》之中,是被法院判處删除的六首禁詩之一。忘川為希臘神話中冥府之河,飲其水能忘過去。

首飾①

愛人知道我的心思,周身赤裸,

隻留下那些了當作響的飾物,

豐富的首飾使她像個勝利者,

如同狂歡節上摩爾人的女奴。

當它們舞動着發出尖聲嘲諷,

這世界就閃動着金屬和寶石,

使我心醉神述,我狂熱地鐘情

那種種混合着聲和光的東西。

于是她躺下,讓我百般地撫愛,

在沙發高處現出舒适的笑意,

我的愛情深沉甜蜜有如大海,

像朝着懸崖一樣朝着她升起。

她像被制服的虎緊緊盯着我,

茫茫然做夢般試着種種姿勢,

淫糜放蕩與天真的坦率結合,

給她的變化增添了新的魅力;

她的手臂和小腿,大腿和腰肢,

油一樣光滑,天鵝般婀娜苗條,

在我透徹甯靜的眼睛前晃動;

她的肚子和乳房,一串串葡萄,

向我逼近,比堕落天使更溫柔,

要擾亂我的靈魂栖身的休息,

要把它從水晶岩上打翻趕走,

它原本安坐其上,平靜而孤寂。

我仿佛看見一幅新的美人圖,

年輕人的上身安提俄珀①的臀,

這身軀上的骨盆是那樣突出。

黃褐色的臉搽上絕妙的脂粉。

——燈光啊終于順從地漸漸死去,

隻剩下壁爐的火把卧室照亮,

①本詩首次發表于1857年版《惡之花》中,是被法院勒令删除的六首禁詩之一。詩中的“愛人”指讓娜·杜瓦爾。

①安提俄珀是希臘神話中底比斯王的女兒,宙斯見她美麗,趁她睡熟時化身為羊人将她奸污,後來生下安菲翁。

每當它噴出冒着火焰的歎噓,

就把血塗在琉泊色的皮膚上。


聲音

我的搖籃啊背靠着一個書櫃,

陰暗的巴别塔,科學、韻文,小說,

拉丁灰燼,希臘塵埃,雜然一堆,

我身高隻如一片對開的書頁。

耳畔兩個聲音。一個狡猾堅定,

對我說:“大地是塊糕餅真可口;

我能(那時你的快樂無盡無窮!)

讓你有個跟它一樣大的胃口。”

另一個說:“來吧!啊!來作夢中遊,

越過可能之域,越過已知之物!”

那一個像沙灘的風一展歌喉,

哇哇叫的幽靈,不知來自何處,

聽起來真悅耳,卻又令人心驚。

我回答你說:“是啊,甜蜜的聲音!”

這時,唉!我的創傷和我的不幸

就可以說開了頭。在那廣闊的生存

場景之後,深淵的最黑的地方,

我清楚地看見了奇特的世界,

我那着了迷的洞察把我損傷,

我拖着蛇,它們噬咬着我的鞋。

從這時起,我又仿佛先知未蔔,

那麼溫情地愛上沙漠和海水,

我在喪期中笑,我在節日裡哭,

在最苦澀的酒中品出了美味;

我常常把事實當作假象幻影,

兩眼望着天,跌進一個窟窿裡。

但聲音安慰我說:“留住你的夢;

智者的夢哪有瘋子的夢美麗!”


贖金

為了支付他的贖金,

人有兩塊凝灰岩地,

既深厚又富有肥力,

須用理性之鐵開墾;

為獲得玫瑰一點點,

為奪取一點點谷穗,

須灰白額上的鹹淚

不斷地把他們澆灌。

一塊藝術,一塊愛情。

——為了使法官發悲慈,

到了那可怕的日子,

嚴厲的審判要舉行,

必須向他展示谷倉

和鮮花,糧食滿登登,

鮮花的色彩與外形要

要赢得天使的贊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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