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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李白詩120首評注

李白詩120首評注

轉自星期一詩社

玉真公主别館苦雨贈衛尉張卿

秋坐金張館,繁陰晝不開。空煙迷雨色,蕭飒望中來。翳翳昏墊苦,沉沉憂恨催。清秋何以慰,白酒盈吾杯。吟詠思管樂,此人已成灰。獨酌聊自勉,誰貴經綸才!彈劍謝公子,無魚良可哀。

本題二首,此選其一,寫秋雨獨宿玉真公主别館,秋雨陰晦,斟酒獨酌,以排解知音未遇雄才難展之憂恨,并以此景此情述訴衛尉張卿,以托其援引。由此可知其初入長安,未得終南捷徑。

送友人入蜀

見說蠶叢路,崎岖不易行。山從人面起,雲傍馬頭生。芳樹籠秦棧,春流繞蜀城。升沉應已定,不必問君平。

本篇與《劍閣銘》、《蜀道難》疑是一時之作,或為初入長安,進身無門,感世路之艱難,因送友人王炎入蜀,故以蜀道之難為喻,發一時之感慨。全詩律對切當,情景逼真,為五律之上品,尤以颔聯為警策。方回《瀛奎律髓》謂:“太白此詩,雖陳、杜、沈、宋不能加。”非虛譽溢美也。

西嶽雲台歌送丹丘子

西嶽峥嵘何壯哉!黃河如絲天際來。黃河萬裡觸山動,盤渦毂轉秦地雷。榮光休氣紛五彩,千年一清聖人在。巨靈咆哮擘兩山,洪波噴流射東海。三峰卻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開。白帝金精運元氣,石作蓮花雲作台。雲台閣道連窈冥,中有不死丹丘生。明星玉女備灑掃,麻姑搔背指爪輕。我皇手把天地戶,丹丘談天與天語。九重出入生光輝,東求蓬萊複西歸。玉漿傥惠故人飲,騎二茅龍上天飛。

本篇頌華山勝境兼送元丹丘入長安,有求援引之意。詩言“黃河如絲天際來”,惟登華嶽之巅北望黃河,有此境界。語似誇張,卻是實寫。《唐宋詩醇》評曰:“健筆淩雲,一掃靡靡之調。”非有健筆,不足以極華嶽之崔嵬壯觀!

贈孟浩然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顔棄軒冕,白首卧松雲。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本篇贊孟浩然之風流節操,猶如山中高士。時太白正四處幹谒,求太阿之一試,因自愧弗如,故有“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之語。殊不知浩然亦有“羨魚”之念。(孟作《臨洞庭上張丞相》:“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盛唐之世,真隐士亦無真隐心,是無為而無不為也。前人謂此詩“贈孟即似孟”(《唐詩快》),端的有孟之風韻,然其豪雄處,實孟所不逮。

江夏别宋之悌

楚水清若空,遙将碧海通。人分千裡外,興在一杯中。谷鳥吟晴日,江猿嘯晚風。平生不下淚,于此泣無窮。

本篇為江夏送宋之悌貶朱鸢(今越南河内東南)之作,語似不勝悲凄,然卻未見消沉。豪放人雖悲亦豪,不作兒女之态。

贈範金鄉

君子枉清盼,不知東走迷。離家未幾月,絡緯鳴中閨。桃李君不言,攀花願成蹊。那能吐芳信,惠好相招攜。我有結綠珍,久藏濁水泥。時人棄此物,乃與燕石齊。摭拭欲贈之,申眉路無梯。遼東慚白豕,楚客羞山雞。徒有獻芹心,終流泣玉啼。隻應自索漠,留舌示山妻。

本題二首,此錄其一。其二頌範金鄉之德政,曰:“範宰不買名,弦歌對前楹。為邦默自化,日覺冰壺清。百裡雞犬靜,千廬機杼鳴。浮人少蕩析,愛客多逢迎。遊子睹嘉政,因之聽頌聲。”此則有自薦之意,求範金鄉援引。太白移居東魯,幾訪遍魯郡各縣,幹谒縣中官吏,然終無所成,宜其入竹溪而廁身“六逸”也。

送韓準裴政孔巢父還山

獵客張兔罝,不能挂龍虎。所以青雲人,高歌在岩戶。韓生信英彥,裴子含清真。孔侯複秀出,俱與雲霞親。峻節淩遠松,同衾卧盤石。斧冰潄寒泉,三子同二屐。時時或乘興,往往雲無心。出山揖牧伯,長嘯輕衣簪。昨宵夢裡還,雲弄竹溪月。今晨魯東門,帳飲與君别。雪崖滑去馬,蘿經迷歸人。相思若煙草,曆亂無冬春。

本篇寫魯東門送竹溪友人情景,可知六逸之隐徂徕竹溪,亦時時出山幹谒求仕,非真隐也。如孔巢父即于德宗朝遷給事中,官至禦史大夫。見《舊唐書·孔巢父傳》。以此詩觀之,此前即已與三人偕隐竹溪矣,然仍家于東魯,非棄家入竹溪也。

駕去溫泉宮後贈楊山人

少年落魄楚漢間,風塵蕭瑟多苦顔。自言管葛竟誰許,長籲莫錯還閉關。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輸丹雪胸臆。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雲生羽翼。幸陪鸾辇出鴻都,身騎飛龍天馬駒。王公大人借顔色,金章紫授來相趨。當時結交何紛紛,片言道合唯有君。待吾盡節報明主,然後相攜卧白雲。

本篇唐寫本題作《從駕溫泉宮醉後贈楊山人》,向落魄楚漢時知交楊山人,訴說奉诏入京陪駕遊溫泉宮之榮耀,并表示将功成身退。其寫得意神氣,固然是懷才不遇的一種反彈,然亦不無庸人之俗态。所謂“谪仙”,正在仙凡之間也。

送賀賓客歸越

鏡湖流水漾清波,狂客歸舟逸興多。山陰道士如相見,應寫黃庭換白鵝。

本篇唐寫本題作《陰盤驿送賀監歸越》。陰盤,漢縣名,原在長武,東漢末移置新豐故城,在臨潼之東。由此可知,賀監之歸越,玄宗遣左右相祖餞于長樂坡,玄宗及群臣均賦詩贈别。太白之《送賀監歸四明應制》即作于長樂坡。之後,太白複送賀東行,過灞橋。唐人遠送多止于此,而太白直送至臨潼之東陰盤驿,并賦此訣别。其與賀監之關系,實非同一般。故賀監之歸越,太白于長安無所依倚矣,安得不“賜金放還”。

白雲歌送劉十六歸山

楚山秦山皆白雲,白雲處處長随君。長随君,君入楚山裡,雲亦随君渡湘水。湘水上,女蘿衣,白雲堪卧君早歸。

太白集中另有《白雲歌送友人》,詩雲:“楚山秦山多白雲,白雲處處長随君。君今還入楚山裡,雲亦随君渡湘水。水上女蘿衣白雲,早卧早行君早起。”語句詩意與本篇雷同,當是一詩兩本。蕭士赟謂另本“尾語差拙,恐是初本未經改定者”,不無道理。詩為送友人自長安歸三湘之作,吐語如白雲舒卷,自然流轉。結束改仄韻為平韻,尤顯得輕快悠揚。

贈崔侍禦

長劍一杯酒,男兒方寸心。洛陽因劇孟,托宿話胸襟。但仰山嶽秀,不知江海深。長安複攜手,再顧重千金。君乃軒佐,餘叨翰墨林。高風摧秀木,虛彈落驚禽。不取回舟興,而來命駕尋。扶搖應借力,桃李願成陰。笑吐張儀舌,愁為莊舄吟。誰憐明月夜,腸斷聽秋砧!

太白另有《贈崔侍禦》(“黃河三尺鯉”)、《酬崔侍禦》詩及《澤畔吟序》,均為崔成甫作。本篇曆叙與崔侍禦交遊及仕途坎坷。詩當作于楚地,其時崔或已貶湘陰。

憶襄陽舊遊贈馬少府巨

昔為大堤客,曾上山公樓。開窗碧嶂滿,拂鏡滄江流。高冠佩雄劍,長揖韓荊州。此地别夫子,今來思舊遊。朱顔君未老,白發我先秋。壯志恐蹉跎,功名若雲浮。歸心結遠夢,落日懸春愁。空思羊叔子,堕淚岘山頭。

本篇追憶與馬巨少府襄陽遊,歎壯志蹉跎,功名未就如雲浮。以“歸心結遠夢,落日懸春愁”二句視之,時太白複居魯中,是去朝後作。故情緒消沉,無求故人援引之意。

鳴臯歌送岑征君

若有人兮思鳴臯,阻積雪兮心煩勞。洪河淩兢不可以徑度,冰龍鱗兮難容舠。邈仙山之峻極兮,聞天籁之嘈嘈。霜崖缟皓以合沓兮,若長風扇海,湧滄溟之波濤。玄猿綠罴,舔舕崟岌,危柯振石,駭膽栗魄,群呼而相号。峰峥嵘以路絕,挂星晨于岩。送君之歸兮,動鳴臯之新作。交鼓吹兮彈絲,觞清泠之池閣。君不行兮何待,若返顧之黃鹄。掃梁園之群英,振大雅于東洛。巾征軒兮曆阻折,尋幽居兮越崿。盤白石兮坐素月,琴松風兮寂萬壑。望不見兮心氛氲,蘿冥冥兮霰紛紛。水橫洞以下渌,波小聲而上聞。虎嘯谷而生風,龍藏溪而吐雲。冥鶴清唳,饑鼯呻。塊獨處此幽默兮,愀空山而愁人。雞聚族以争食,鳳孤飛而無鄰。蝘蜓嘲龍,魚目混珍。嫫母衣錦,西施負薪。若使巢由桎梏于軒冕兮,亦奚異于夔龍蹩躠于風塵!哭何苦而救楚,笑何誇而卻秦!吾誠不能學二子,沽名矯節以耀世兮,固将棄天地而遺身。白鷗兮飛來,長與君兮相親。

本篇為去翰林後東遊梁宋,于宋城清泠池餞别岑征君之作。詩仿楚辭體,自成一格。詩中對黜賢而進不肖有所諷焉,寄沉郁之思于飄逸之态。陳繹曾謂白詩祖風騷,宗漢魏,善于掉弄,造出奇怪,驚心動目,忽然撤出,妙入無聲(見《唐宋詩醇》評述)。繹曾之評,甚切此詩風格态度。

金鄉送韋八之西京

客自長安來,還歸長安去。狂風吹我心,西挂鹹陽樹。此情不可道,此别何時遇?望望不見君,連山起煙霧。

本篇為居東魯時于金鄉送長安來客韋八西歸之作。因送友人入京,而托渴望仕宦之情。其所謂瞻望不及者,友情與宦情兼而有之也。

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

醉别複幾日,登臨遍池台。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

杜甫至兖州省親,時太白亦居東魯,兩人相處甚洽。天寶四載秋,杜甫返洛陽。太白于城東石門為之餞行,并作此贈别詩,情真意切,正所謂“無限低徊,有說不盡處,可謂情深于辭”(《唐宋詩醇》)。

沙丘城下寄杜甫

我來竟何事,高卧沙丘城。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魯酒不可醉,齊歌空複情。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

李杜互贈詩,今所存者,以杜之贈詩為多,而李之贈詩為少,且有“飯顆山頭”一絕流傳,世以為譏杜之作,故于二人情誼誤以為輕重深淺有别。視《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及本篇,可知白之于甫,情誼實與之相當,無淺深輕重之别。結語“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不亦情見乎辭乎?

魯中送二從弟赴舉之西京

魯客向西笑,君門若夢中。霜凋逐臣發,日憶明光宮。複羨二龍去,才華冠世雄。平衢聘高足,逸翰淩長風。舞袖拂秋月,歌筵聞早鴻。送君日千裡,良會何由同。

本篇題一作《送族弟锽》,倘另題可信,二從弟疑即李锽李鎮兄弟,為李珽之子。李氏兄弟将之西京赴舉,族人為之餞行,秋夜月朗,歌舞達旦,太白賦詩贈行。頌贊二人之才華前程,亦袒露己之戀阙之情。或謂“白于玄宗雖銜怨望,然報效之志終耿耿不能忘也”(安旗《李白全集編年注釋》),私意以為白也未嘗如此執着。詩之發端之所以憶及翰林之夢,蓋因二從弟将之京赴舉,故借長安起興,以引出下文。語露戀阙,情寄夢中,何嘗耿耿于懷也。太白詩每于袒露處含委宛之情,此詩發端亦然。

酬崔侍禦

嚴陵不從萬乘遊,歸卧空山釣碧流。自是客星辭帝坐,元非太白醉揚州。

崔侍禦遊金陵時,有詩贈太白,題曰《贈李十二》,詩雲:“我是潇湘放逐臣,君辭明主漢江濱。天外常求太白老,金陵捉得酒仙人。”太白作此酬答,詩以嚴子陵歸隐自喻,實乃滿腹牢愁,以曠達語出之,強自寬慰,益見其郁結情懷。

答湖州迦葉司馬問白是何人

青蓮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湖州司馬何須問,金粟如來是後身。

本篇信口答迦葉司馬,以複姓迦葉與佛門弟子相關,因以青蓮居士自号,複以金粟如來後身自命,諧而有趣。嚴滄浪謂:“因問人為迦葉,故作此答,不則誕妄矣。”(嚴羽評點李集)須知此正太白才捷而趣諧處。

聞王昌齡左遷龍标遙有此寄

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标過五溪。我寄愁心與明月,随風直到夜郎西。

殷璠謂王昌齡“奈何晚節不矜細行,謗議沸騰,垂曆遐荒,使知音者歎惜”(《河嶽英靈集》)。所謂“垂曆遐荒”,即指“左遷龍标”事,太白亦為之歎惜,因作此詩寄慰,情意悱恻。牽腸挂肚之意,借風月以寫之,搖曳多姿,耐人尋味。

送楊燕之東魯

關西楊伯起,漢日舊稱賢。四代三公族,清風播人天。夫子華陰居,開門對玉蓮。何事曆衡霍,雲帆今始還。君坐稍解顔,為我歌此篇。我固侯門士,謬登聖主筵。一辭金華殿,蹭蹬長江邊。二子魯門東,别來已經年。因君此中去,不覺淚如泉。

本篇因送楊燕之東魯而慨歎去朝落泊江南,因念及二子。骨肉情深,足以感人。

寄王屋山人孟大融

我昔東海上,勞山餐紫霞。親見安期公,食棗大如瓜。中年谒漢主,不惬還歸家。朱顔謝清晖,白發見生涯。所期就金液,飛步登雲車。願随夫子天壇上,閑與仙人掃落花。

王屋山為司馬承祯、玉真公主修道之所,故太白心向往之。王屋山人孟大融似是太白道友,約遊天壇,太白因寄此詩,答雲:“願随夫子天壇上,閑與仙人掃落花。”詩如郭璞《遊仙詩》,表現出道教思想。

贈何七判官昌浩

有時忽惆怅,匡坐至夜分。平明空嘯咤,思欲解世紛。心随長風去,吹散萬裡雲。羞作濟南生,九十誦古文。不然拂劍起,沙漠收奇勳。老死阡陌間,何因揚清芬?夫子今管樂,英才冠三軍。終與同出處,豈将沮溺群!

何昌浩當是節度判官,典軍務,故白于本篇申明棄文就武之意,并求何為之援引。白有幽州之行,實非偶然,以事文無功,因思立戰功,即所謂“不然拂劍起,沙漠收奇勳”。其用世之志于此見之。及其幽州失意南歸,始知軍功亦不可邀,故萌引退之想,即《泾溪南藍山下有落星潭可以蔔築餘泊舟石上寄何判官昌浩》所謂“所期俱蔔築,結茅煉金液”也。

贈臨洺縣令皓弟

陶令去彭澤,茫然太古心。大音自成曲,但奏無弦琴。釣水路非遙,連鳌意何深。終期龍伯國,與爾相招尋。

詩之前半慰李皓之被訟停官,勸其學陶潛之撫無弦琴,聊以自适;後半則自言北上“釣鳌”,赴幽州求官,倘能如龍伯國之大人,“一釣連六鳌”,屆時當相招出仕。太白執着于事功,熱心于仕途,或求人援引,或許人提攜,然終無所成就,故知其但能作詩人不能為權臣也。

留别曹南群官之江南

我昔釣白龍,放龍溪水傍。道成本欲去,揮手淩蒼蒼。時來不關人,談笑遊軒皇。獻納少成事,歸休辭建章。十年罷西笑,攬鏡如秋霜。閉劍琉璃匣,煉丹紫翠房。身佩豁落圖,腰垂虎盤囊。仙人借彩鳳,志在窮遐荒。戀子四五人,徘徊未翺翔。東流送白日,驟歌蘭蕙芳。仙宮兩無從,人間久摧藏。範蠡脫勾踐,屈平去懷王。飄搖紫霞心,流浪憶江鄉。愁為萬裡别,複此一銜觞。淮水帝王州,金陵繞丹陽。樓台照海色,衣馬搖川光。及此北望君,相思淚成行。朝雲落夢渚,瑤草空高唐。帝子隔洞庭,青楓滿潇湘。懷歸路綿邈,覽古情凄涼。登嶽眺百川,杳然萬恨長。卻戀峨眉去,弄景偶騎羊。

太白之遊曹南,乃方外之遊,寄身道籍。故獨孤及《送李白之曹南序》雲:“仙藥滿囊,道書盈箧。”别曹南之江南,仍是道者裝束:“身佩豁落圖,腰垂虎盤囊。”曹南之行似未久,亦無所成。送别“群官”亦隻“四五人”。此留别曹南群官之作,曆叙奉诏入京前後情況,雖已入道籍,然并未飄然欲仙,故以“範蠡脫勾踐,屈平去懷王”為恨為幸,情懷凄驚,雖千載之下,猶為之慨然。

書情贈蔡舍人雄

嘗高謝太傅,攜妓東山門。楚舞醉碧雲,吳歌斷清猿。暫因蒼生起,談笑安黎元。餘亦愛此人,丹霄冀飛翻。遭逢聖明主,敢進興亡言。白璧竟何辜,青蠅遂成冤。一朝去京國,十載客梁園。猛犬吠九關,殺人憤精魂。皇穹雪冤枉,白日開昏氛。太階得夔龍,桃李滿中原。倒海索明月,淩山采芳荪。愧無橫草功,虛負雨露恩。迹謝雲台閣,心随天馬轅。夫子王佐才,而今複誰論。層飙振六翮,不日思騰骞。我縱五湖棹,煙濤恣崩奔。夢釣子陵湍,英風緬猶存。徒希客星隐,弱植不足援。千裡一回首,萬裡一長歌。黃鶴不複來,清風奈愁何!舟浮潇湘月,山倒洞庭波。投汨笑古人,臨濠得天和。閑時田畝中,搔背牧雞鵝。别離解相訪,應在武陵多。

本篇贈别蔡舍人,贊其王佐才,且将騰骞而佐王;自叙奉诏入長安及賜金放還後之經曆與感慨,複告将遊吳越潇湘。“徒希客星隐,弱植不足援”,其于玄宗不敬如此,直似罵詈,由此可知太白無儒者之溫柔敦厚,用典亦信手拈來,未暇顧及君臣上下之微妙關系也。

酬殷明佐見贈五雲裘歌

我吟謝脁詩上語,朔風飒飒吹飛雨。謝脁已沒青山空,後來繼之有殷公。粉圖珍裘五雲色,晔如晴天散彩虹。文章彪炳光陸離,應是素娥玉女之所為。輕如松花落金粉,濃似錦苔含碧滋。遠山積翠橫海島,殘霞飛丹映江草。凝毫采掇花露容,幾年功成奪天造。故人贈我我不違,著令山水含清晖。頓驚謝康樂,詩興生我衣。襟前林壑斂暝色,袖上雲霞收夕霏。群仙長歎驚此物,千崖萬嶺相萦郁。身騎白鹿行飄搖,手翳紫芝笑披拂。相如不足誇鹔鹴,王恭鶴氅安可方!瑤台雪花數千點,片片吹落春風香。為君持此淩蒼蒼,上朝三十六玉皇。下窺夫子不可及,矯手相思空斷腸。

本篇當是遊當塗時殷明佐(佐明)以繡有粉圖山水之裘贈之,因賦詩以答。詩以小謝之詩發端,系之以當塗青山;繼之以大謝之詩展開,系之以畫中山水;收來以遊仙寄興,系之以方士思想。全詩似超然世外,實則寄慨良多。

當塗趙炎少府粉圖山水歌

峨眉高出西極天,羅浮直與南溟連。名工繹思揮彩筆,驅山走海置眼前。滿堂空翠如可掃,赤城霞氣蒼梧煙。洞庭潇湘意渺綿,三江七澤情洄沿。驚濤洶湧向何處,孤舟一去迷歸年。征帆不動亦不旋,飄如随風落天邊。心搖目斷興難盡,幾時可到三山巅?西峰峥嵘噴流泉,橫石蹙水波潺湲。東崖合沓蔽輕霧,深林雜樹空芊眠。此中冥昧失晝夜,隐幾寂聽無鳴蟬。長松之下列羽客,對座不語南昌仙。南昌仙人趙夫子,妙年曆落青雲士。訟庭無事羅衆賓,杳然如在丹青裡。五色粉圖安足珍,真山可以全吾身。若待功成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殺人。

本篇贊趙少府炎之粉圖山水,畫工善“驅山走海”,畫筆如此,其詩筆亦如此。粉圖以自然山水入畫,詩則以粉圖山水為自然。畫中詩,詩中畫,各有其真趣。其寫山水,終歸于全身隐退,其時趙少府或者竟已“以疾惡抵法”(《春于姑熟送趙四流炎方序》),有左遷之危,故勸其遠害“全身”,不待“功成拂衣”,以慰其惡懷。然不必功成而後拂衣,乃“全身”之計,非太白之出處觀。在太白,必功成而後身退,其時詩人猶有立功之志也。

宣州謝朓樓餞别校書叔雲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裡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詩寫于宣州高樓酣飲,以憂語發端,如大海波濤,裂石拍岸;中懷謝脁,引發詩情,勾起逸興,如仙風飄舉,直上層霄,摘星攬月;終複歸于愁,酒之不可澆愁,猶刀之不可斷流,因以退隐作結。思緒起伏,變幻莫測,正表現其出處的矛盾心情。

寄崔侍禦

宛溪霜夜聽猿愁,去國長如不系舟。獨憐一雁飛南海,卻羨雙溪解北流。高人屢解陳蕃榻,過客難登謝脁樓。此處别離同落葉,明朝分散敬亭秋。

本篇寄贈崔成甫,當是送崔離宣城赴湘陰貶所。詩中表現的感情十分複雜,充滿失落感。太白之作七律,多失粘,此詩亦然,然其音響節奏不減杜律,蓋得力于歌行體之内節奏也。

贈汪倫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題一作《桃花潭别汪倫》,是為贈别之作,信手拈來,情景真切,遂成千古絕唱。以水喻情,倘在江流,則喻其長;此别在澄潭,故喻其深。妙在即景取興。謝榛《四溟詩話》雲:“太白《贈汪倫》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此興也。”正得其妙處。

書懷贈南陵常贊府

歲星入漢年,方朔見明主。調笑當時人,中天謝雲雨。一去麟麒閣,遂将朝市乖。故交不過門,秋草日上階。當時何特達,獨與我心諧。置酒淩歊台,歡娛未曾歇。歌動白纻山,舞回天門月。問我心中事,為君前緻辭。君看我才能,何似魯仲尼?大聖猶不遇,小儒安足悲!雲南五月中,頻喪渡泸師。毒草殺漢馬,張兵奪秦旗。至今西二河,流血擁僵屍。将無七擒略,魯女惜園葵。鹹陽天下樞,累歲人不足。雖有數鬥玉,不如一盤粟。賴得契宰衡,持鈞慰風俗。自顧無所用,辭家方未歸。霜驚壯士發,淚滿逐臣衣。以此不安席,蹉跎身世違。終當滅衛謗,不受魯人饑。

詩叙寫于淩歊台置酒歡會,常贊府詢及其所思,因述及長安放還之感慨,且憂國事,歎兵禍年荒。太白詩多以抒情為主,本篇則兼叙時事,有樂府遺意。其寫兵敗洱海,饑及長安,可與杜甫即事名篇并稱“詩史”。

答杜秀才五松山見贈

昔獻長楊賦,天開雲雨歡。當時待诏承明裡,皆道揚雄才可觀。敕賜飛龍二天馬,黃金絡頭白玉鞍。浮雲蔽日去不返,總為秋風摧紫蘭。角巾東出商山道,采秀行歌詠芝草。路逢園绮笑向人,兩君解來一何好。聞道金陵龍虎盤,還同謝脁望長安。千峰夾水向秋浦,五松名山當夏寒。銅井炎爐歊九天,赫如鑄鼎荊山前。陶公矍爍呵赤電,回祿睢盱揚紫煙。此中豈是久留處,便欲燒丹從列仙。愛聽松風且高卧,飕飕吹盡炎氛過。登崖獨立望九州,陽春欲奏誰相和!聞君往年遊錦城,章仇尚書倒屣迎。飛箋絡繹奏明主,天書降問回恩榮。肮髒不能就珪組,至今空揚高蹈名。夫子工文絕世奇,五松新作天下推。吾非謝尚邀彥伯,異代風流各一時。一時相逢樂在今,袖拂白雲開素琴,彈為三峽流泉音。從茲一别武陵去,去後桃花春水深。

本篇答杜秀才所贈五松山新作,曆叙去朝後經曆,知其自秋浦至五松山,曾從事采礦冶煉之業。太白于東魯曾從事農耕,于皖南曾從事冶煉,其谪下人間,竟至與工農為伍,可謂一谪到底。然惟其如此,所以成就其為偉大詩人。

贈王判官時餘歸隐居廬山屏風疊

昔别黃鶴樓,蹉跎淮海秋。俱飄零落葉,各散洞庭流。中年不相見,蹭蹬遊吳越。何處我思君?天台綠蘿月。會稽風月好,卻繞剡溪回。雲山海上出,人物鏡中來。一度浙江北,十年醉楚台。荊門倒屈宋,梁苑傾鄒枚。苦笑我誇誕,知音安在哉!大盜割鴻溝,如風掃秋葉。吾非濟代人,且隐屏風疊。中夜天中望,憶君思見君。明朝拂衣去,永與海鷗群。

本篇曆叙與王判官聚散行迹,并因世亂而歸隐廬山屏風疊。其所以退也,非所謂“社稷蒼生曾不系其心膂”(宋羅大經《鶴林玉露》),乃報國無門也。細味詩中“吾非濟代人,且隐屏風疊”二句,大有深意在焉。所謂“非濟代人”,實是反語,憤激語,歎無知音也。“非”字大有文章,“且”字亦自有主意。且者,暫也。其隐也乃暫隐,以觀事變,以待時機。後之從璘入水軍,自非偶然。所以出者,蓋心系社稷蒼生也。

贈闾丘處士

賢人有素業,乃在沙塘陂。竹影掃秋月,荷衣落古池。閑讀山海經,散帙卧遙帷。且耽田家樂,遂曠林中期。野酌勸芳酒,園蔬烹露葵。如能樹桃李,為我結茅茨。

太白避難皖南,卧病宿松,曾與處士闾丘氏交遊野酌,因贈此詩。詩寫田居逸趣,頗得淵明風味。

贈張相鎬

本家隴西人,先為漢邊将。功略蓋天地,名飛青雲上。苦戰竟不侯,當年頗惆怅。世傳崆峒勇,氣激金風壯。英烈遺厥孫,百代神猶王。十五觀奇書,作賦淩相如。龍顔惠殊寵,麟閣憑天居。晚途未雲已,蹭蹬遭讒毀。想象晉末時,崩騰胡塵起。衣冠陷鋒镝,戎虜盈朝市。石勒窺神州,劉聰劫天子。撫劍夜吟嘯,雄心日千裡。誓欲斬鲸鲵,澄清洛陽水。六合灑霖雨,萬物無凋枯。我揮一杯水,自笑何區區!因人恥成事,貴欲決良圖。滅虜不言功,飄然陟方壺。惟有安期舄,留之滄海隅。

本題二首,此錄其二。題下原注:“時逃難病在宿松山作。”即其一所雲:“卧病宿松山,蒼茫空四鄰。”丹陽之敗,倉卒南奔,避地宿松,其時尚未系尋陽獄。據其一“昔為管将鮑,中奔吳隔秦”推斷,太白與張鎬當曾有交情,故直言乞為援引。此篇題一作《書懷重寄張相公》,可知第一首寄出後,未見招納,故有“重寄”之作。此重寄之作自叙家世,自申壯志,并以功成身退為期,亦自薦之詩。詩雲:“誓欲斬鲸鲵,澄清洛陽水。”無論從李璘,抑或求張鎬,太白均持此志。

中丞宋公以吳兵三千赴河南

軍次尋陽脫餘之囚參謀幕府因贈之

獨坐清天下,專征出海隅。九江皆渡虎,三郡盡還珠。組練明秋浦,樓船入郢都。風高初選将,月滿欲平胡。殺氣橫千裡,軍聲動九區。白猿慚劍術,黃石借兵符。戎虜行當剪,鲸鲵立可誅。自憐非劇孟,何以佐良圖?

本篇為出尋陽獄入宋若思幕時所作,贊宋之專征平胡,并表示願佐良圖。其寫宋若思三千吳兵由吳入楚之盛,有聲有色,頗善狀軍容。

竄夜郎于烏江留别宗十六璟

君家全盛日,台鼎何陸離!斬鳌翼娲皇,煉石補天維。一回日月顧,三入鳳凰池。失勢青門傍,種瓜複幾時!猶會衆賓客,三千光路岐。皇恩雪憤懑,松柏含榮滋。我非東床人,令姊忝齊眉。浪迹未出世,空名動京師。适遭雲羅解,翻谪夜郎悲。拙妻莫邪劍,及此二龍随。慚君湍波苦,千裡遠從之。白帝曉猿斷,黃牛過客遲。遙瞻明月峽,西去益相思。

本篇為流夜郎途中留别内弟宗璟之作,曆叙宗之家世及己之身世。王琦謂宗楚客三入為相,史傳以為“冒于權利,外附韋氏,内蓄逆謀,故卒以敗”,其行迹若此,乃太白有“斬鳌翼娲皇,煉石補天維”之褒;誅後亦未聞放罪之辭,贈葬之典,乃太白有“皇恩雪憤懑,松柏含榮滋”之美。在詩人固多溢頌之辭,又為親者諱,不得不然。(見《李太白全集》注)宗楚客既敗,史家未必秉筆直書。太白或有溢美,然亦或有可補史家之失者。其叙宗氏家世,正有感于己之身世也,蓋負屈含冤者之自白也。

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

少年不得意,落魄無安居。願随任公子,欲釣吞舟魚。常時飲酒逐風景,壯心遂與功名疏。蘭生谷底人不鋤,雲在高山空卷舒。漢家天子馳驷馬,赤車蜀道迎相如。天門九重谒聖人,龍顔一解四海春。彤庭左右呼萬歲,拜賀明主收沉淪。翰林秉筆回英盼,麟閣峥嵘誰可見!承恩初入銀台門,著書獨在金銮殿。龍駒雕镫白玉鞍,象床绮席黃金盤。當時笑我微賤者,卻來請谒為交歡。一朝謝病遊江海,疇昔相知幾人在!前門長揖後門關,今日結交明日改。愛君山嶽心不移,随君雲霧迷所為。夢得池塘生春草,使我長價登樓詩。别後遙傳臨海作,可見羊何共和之。

本題二首,此錄其一。李之遙由南平守貶武陵,以飲酒故,其二即為此而發,即題注所謂“後詩故贈”。詩雲:“東平與南平,今古兩步兵。素心愛美酒,不是顧專城。谪官桃源去,尋花幾處行。秦人如舊識,出戶笑相迎。”為慰之遙而作。本篇首自叙經曆,重在奉诏入京一段生活;中寫離京後朋友交情之疏,慨世态之炎涼;後轉入末題,有感于兄弟之情笃。此乃自慰之作。陸遊謂“以布衣得一翰林供奉,此何足道?遂雲'當時笑我微賤者,卻來請谒為交歡’,宜其終身坎也。”(《老學庵筆記》)殊不知太白每以待诏翰林自榮自誇,究其心态,實乃自怨自慰也。

流夜郎贈辛判官

昔在長安醉花柳,五侯七貴同杯酒。氣岸遙淩豪士前,風流肯落他人後!夫子紅顔我少年,章台走馬著金鞭。文章獻納麒麟殿,歌舞淹留玳瑁筵。與君自謂長如此,甯知草動風塵起。函谷忽驚胡馬來,秦宮桃李向胡開。我愁遠谪夜郎去,何日金雞放赦回?

本篇當是将赴夜郎贈别辛判官之作,曆叙長安舊遊及亂後遠谪事。白與辛似奉诏翰林時舊相識,故以長安走馬發端。自長安獻納至夜郎遠谪,其間身世之變,時世之變,難以盡述,故一概略去,但以“金雞放赦”收尾,太白詩之跳躍如此。

巴陵贈賈舍人

賈生西望憶京華,湘浦南遷莫怨嗟。聖主恩深漢文帝,憐君不遣到長沙。

賈至之貶嶽州,有詩雲:“極浦三春草,高樓萬裡心。楚山暗霭碧,湘水暮流深。忽與朝中舊,同為澤畔吟。停杯試北望,還欲淚沾襟。”題曰《南州有贈》(一作《嶽陽樓宴王員外貶長沙》)。太白此詩似就其詩意而作,贈以慰之。賈詩袒露,白詩含蓄。“聖主”二句,尤極深婉之至。即所謂“溫柔敦厚”者也。

與諸公送陳郎将歸衡陽

衡山蒼蒼入紫冥,下看南極老人星。回飙吹散五峰雪,往往飛花落洞庭。氣清嶽秀有如此,郎将一家拖金紫。門前食客亂浮雲,世人皆比孟嘗君。江上送行無白璧,臨歧惆怅若為分。

本篇題下有《序》雲:“仲尼旅人,文王明夷,苟非其時,聖賢低眉。況仆之不肖者,而遷逐枯槁,固非其宜!朝心不開,暮發盡白,而登高送遠,使人增愁。陳郎将義風凜然,英思逸發。來下曹城之榻,去邀才子之詩。動情興于中流,泛素波而徑去。諸公仰望不及,連章祖之。序慚起予,辄冠名賢之首。作者嗤我,乃為撫掌之資乎!”鹹本題無“與諸公”三字,注雲:“一作'春于南浦與諸公’。”《文苑英華》錄其序,題作《春于南浦與諸公送陳郎将歸衡嶽序》。固知送别之地為武昌城南之南浦。詩寫衡山之鐘靈毓秀,先狀衡嶽之高峻,後述陳郎将一家之豪貴。善于轉折,極盡形容,音調铿锵,氣韻流暢,最顯出太白歌行本色。

江夏贈韋南陵冰

胡驕馬驚沙塵起,胡雛飲馬天津水。君為張掖近酒泉,我竄三巴九千裡。天地再新法令寬,夜郎遷客帶霜寒。西憶故人不可見,東風吹夢到長安。甯期此地忽相遇,驚喜茫如堕煙霧。玉箫金管喧四筵,苦心不得申長句。昨日繡衣傾綠樽,病如桃李竟何言?昔騎天子大宛馬,今乘款段諸侯門。賴遇南平豁方寸,複兼夫子持清論。有似山開萬裡雲,四望青天解人悶。人悶還心悶,苦辛長苦辛。愁來飲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陽春。山公醉後能騎馬,别是風流賢主人。頭陀雲月多僧氣,山水何曾稱人意!不然鳴笳按鼓戲滄流,呼取江南女兒歌棹讴。我且為君捶碎黃鶴樓,君亦為我倒卻鹦鹉洲。赤壁争雄如夢裡,且須歌舞寬離憂。

本篇寫赦後于江夏遇故交韋冰,叙離合情懷。詩中屢見“苦心”、“人悶”、“心悶”、“苦辛”、“愁來”、“離憂”諸詞,足見其時太白心中之苦悶憂愁。其所愁所憂,非獨身世之潦倒,亦憂時世之可危。安史亂後,諸節度擁兵自重,複現“赤壁争雄”之勢,此時世之可憂者也。故有捶碎黃鶴樓倒卻鹦鹉洲之語,以消其意氣。

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

我在巴東三峽時,西看明月憶峨眉。月出峨眉照滄海,與人萬裡長相随。黃鶴樓前月華白,此中忽見峨眉客。峨眉山月還送君,風吹西到長安陌。長安大道橫九天,峨眉山月照秦川。黃金師子乘高座,白玉麈尾談重玄。我似浮雲滞吳越,君逢聖主遊丹阙。一振高名滿帝都,歸時還弄峨眉月。

本篇為送行詩,當是在江夏送蜀僧晏入長安。僧居蜀之峨眉,因題曰“峨眉山月歌”。以峨眉山月發端,複以峨眉山月收束。其間以月為線貫聯首尾,月照三峽,月照黃鶴樓,月照秦川,月照峨眉,無往而非月。嚴滄浪曰:“回環散見,映帶生輝,真有月映千江之妙。”(《嚴羽評點李集》)可謂知言。

江上贈窦長史

漢求季布魯朱家,楚逐伍胥去章華。萬裡南遷夜郎國,三年歸及長風沙。聞道青雲貴公子,錦帆遊戲西江水。人疑天上坐樓船,水淨霞明兩重绮。相約相期何太深!棹歌搖艇月中尋。不同珠履三千客,别欲論交一片心。

本篇為遇赦歸至長風沙江上見窦長史時贈詩,謝其相約相期,贊窦長史如春申君之好客,然太白此時已無心于貴公子門下為上客,隻是感其交情,故賦詩以贈。詩之風調不減當年,隻是略帶衰飒。

感慨興懷·仰天大笑出門去

大車揚飛塵

(古風其二十四)

大車揚飛塵,亭午暗阡陌。中貴多黃金,連雲開甲宅。路逢鬥雞者,冠蓋何輝赫!鼻息幹虹霓,行人皆怵惕。世無洗耳翁,誰知堯與跖?

本篇刺中貴之驕奢,諷小人之得志,蓋有所感而發者也。或是初入長安時耳目所濡染而感慨系之,因發而為詩。矛頭所向,直指玄宗。

少年行

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花踏盡遊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本題二首,均寫少年豪俠。此首又題《小放歌行》,頗能盡少年公子豪放之态。太白自少即熱衷于仙與俠,故與少年豪俠多所共鳴,是亦夫子自道也。

白馬篇

龍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秋霜切玉劍,落日明珠袍。鬥雞事萬乘,軒蓋一何高!弓摧南山虎,手接太行猱。酒後競風采,三杯弄寶刀。殺人如剪草,劇孟同遊遨。發憤去函谷,從軍向臨洮。叱咤經百戰,匈奴盡奔逃。歸來使酒氣,未肯拜蕭曹。羞入原憲室,荒徑隐蓬蒿。

本篇寫長安五陵豪門子弟逞強使氣,亦頌亦諷,似頌實諷。蕭士赟曰:“此詩寓貶于褒,寄揚于抑,深得國風之旨。”太白尊俠重義,故于其俠義有所揚,然于其豪奢則有所抑,心情複雜,而其妙處正在褒貶之際抑揚之間也。

陳情贈友人

延陵有寶劍,價重千黃金。觀風曆上國,暗許故人深。歸來挂墳松,萬古知其心。懦夫感達節,壯士激青衿。鮑生薦夷吾,一舉緻齊相。斯人無良朋,豈有青雲望!臨财不苟取,推分固辭讓。後世稱其賢,英風邈難尚。論交但若此,有道孰雲喪!多君騁逸藻,掩映當時人。舒文振頹波,秉德冠彜倫。蔔居乃此地,共井為比鄰。清琴弄雲月,美酒娛冬春。薄德中見捐,忽之如遺塵。英豪未豹變,自古多艱辛。他人縱以疏,君意宜獨親。奈何成離居,相去複幾許?飄風吹雲霓,蔽目不得語。投珠冀有報,按劍恐相拒。所思采芳蘭,欲贈隔荊渚。沉憂心若醉,積恨淚如雨。願假東壁輝,餘光照貧女。

瞿蛻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謂:“此詩似入京以前,在安陸時作,故雲:'蔔居乃此地,共井為比鄰。’”詩當作于安陸,然似初入長安東歸後作。時太白于安陸處境甚惡,當道不肯垂顧,親朋亦複離散,因有移居東魯之舉。由此詩可知芳鄰朋交之捐棄,故特仰管鮑情義,并求其言歸于好,猶異得一助。白少傅雲:“但是詩人多薄命,就中淪落不過君。”(《李白墓》)讀此詩,其淪落可知矣。

五月東魯行答汶上翁

五月梅始黃,蠶凋桑柘空。魯人重織作,機杼鳴簾栊。顧餘不及仕,學劍來山東。舉鞭訪前塗,獲笑汶上翁。下愚忽壯士,未足論窮通。我以一箭書,能取聊城功。終然不受賞,羞與時人同。西歸去直道,落日昏陰虹。此去爾勿言,甘心如轉蓬。

本篇為自安陸移家東魯時所作。其時窮處鄉間,為魯儒所譏,因以詩答之,明其功成身退出處态度。

南陵别兒童入京

白酒新熟山中歸,黃雞啄黍秋正肥。呼童烹雞酌白酒,兒女嬉笑牽人衣。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輝。遊說萬乘苦不早,著鞭跨馬涉遠道。會稽愚婦輕買臣,餘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詩題《河嶽英靈集》、《又玄集》作《古意》。為奉诏入京告别家人之作,喜不自勝,狂态可掬,以直緻見風格。

宮中行樂詞

(選一)

柳色黃金嫩,梨花白雪香。玉樓巢翡翠,珠殿鎖鴛鴦。選妓随雕辇,征歌出洞房。宮中誰第一,飛燕在昭陽。

本題八首,皆太白供奉翰林時應制之作,頌宮廷遊樂事。此選其二,《文苑英華》題作《醉中侍宴應制》。太白向不為詩律所縛,極少作律體,然其宮中應制之什,非獨嚴于聲律,且亦工于雕刻,故知彼于近體,非不能也,是不為也。倘其樂為此齊梁浮豔绮麗之體,則豈複有太白邪!

清平調詞三首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幹。

本題三首為供奉翰林時奉命應制之作,借名花以稱頌楊妃。據《松窗雜錄》載,興慶池東沉香亭前,牡丹盛開,玄宗與楊妃前往賞花,時選梨園子弟随從。玄宗曰:“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詞!”遂命李龜年宣李白作詞,立進《清平調詞》三章。龜年歌唱,玄宗吹笛伴奏,為一時之極緻。沈德潛謂“三章合花與人言之,風流旖旎,絕世豐神”(《唐詩别載集》),頗谙其中之味。或說高力士以此激貴妃,實乃無根之談;或說頌中寓諷,亦求之過深。作頌聲讀,庶幾近之。

塞下曲

(選三)

五月天山雪,無花隻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曉戰随金鼓,宵眠抱玉鞍。願将腰下劍,直為斬樓蘭。

駿馬以風飙,鳴鞭出渭橋。彎弓辭漢月,插羽破天驕。陣解星芒盡,營空海霧消。功成畫麟閣,獨有霍嫖姚。

塞虜窮秋下,天兵出漢家。将軍分虎竹,戰士卧龍沙。邊月随弓影,胡霜拂劍花。玉關殊未入,少婦莫長嗟。

本題六首,此選其一、其三、其五三首。皆寫邊塞征戰之事,頌贊殺敵立功之士,聲情激昂,有盛唐氣象。且能于雄豪中見工巧,如“邊月随弓影,胡霜拂劍花”,實而虛,虛而實,詩極豪,辭極巧。正如沈德潛所評:“隻弓如月,劍如霜耳,筆端點染,遂成奇彩。”(《唐詩别裁集》)

獨不見

白馬誰家子,黃龍邊塞兒。天山三丈雪,豈是遠行時!春蕙忽秋草,莎雞鳴曲池。風催寒梭響,月入霜閨悲。憶與君别年,種桃齊蛾眉。桃今百餘尺,花落成枯枝。終然獨不見,流淚空自知。

本篇仿古樂府,寫思婦之念征夫。詩中之地點景物,皆為情而設,故既無方位,亦無時序,黃龍之與天山并列,春蕙之與冬月相聯,均非實地實景,而為思婦相思之情設也。詞旨與《塞下曲六首》其四近似,而意境稍勝。《塞下曲六首》其四,敦煌寫本題作《獨不見》。瞿蛻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謂:“與卷四之《獨不見》頗有相近之詞句,疑作《獨不見》是也。”又雲:“或即一詩并存兩本耳。”其詞曰:“白馬黃金塞,雲砂繞夢思。那堪愁苦節,遠憶邊城兒。螢飛秋窗滿,月度霜閨遲。摧殘梧桐葉,蕭飒沙棠枝。無時獨不見,淚流空自知。”結尾二句與此詩幾同,一詩兩本之說不為無據。可知太白之習樂府,用功之深。

紫骝馬

紫骝行且嘶,雙翻碧玉蹄。臨流不肯渡,似惜錦障泥。白雪關山遠,黃雲海戍迷。揮鞭萬裡去,安得念春閨?

《紫骝馬》舊題古辭多為“從軍久戍懷歸而作”(《古今樂錄》),至六朝拟作,如梁簡文帝、梁元帝、陳後主、徐陵之作,隻詠馬而已。王琦《李太白全集》謂“太白則詠馬而兼及從軍遠戍,不戀家室之樂,仍不失古辭之意”,頗切詞旨。前四句詠馬,五六兩句人馬相兼,末二句則隻寫征人,得古辭之意,其承轉變化,極為靈活。

關山月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裡,吹度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顔。高樓當此夜,歎息未應閑。

《樂府古題要解》曰:“《關山月》皆言傷離别也。”寫關山阻隔,乃一般離别。太白則專寫征人思婦之離别,有征人之鄉思,有思婦之怨情,蓋有感于邊塞戰争也。明胡應麟《詩薮》謂此詩“渾雄之中,多少閑雅”,其寫關山戍客,饒有壯氣,自是渾雄;其寫高樓思婦,雖有怨情,卻見閑雅。此詩最富于盛唐氣象,宜其為千古絕唱也。

胡無人

嚴風吹霜海草凋,筋幹精堅胡馬驕。漢家戰士三十萬,将軍兼領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間插,劍花秋蓮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關,虜箭如沙射金甲。雲龍風虎盡交回,太白入月敵可摧。敵可摧,旄頭滅,履胡之腸涉胡血。懸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無人,漢道昌。陛下之壽三千霜,但歌大風雲飛揚,安用猛士兮守四方。

詩中有“太白入月敵可摧”諸語,注家多以為寫安史之亂,乃至謂占驗史氏父子之敗。是亦類望文生義,于詩義似有一間之隔。細味詩意,當是詠邊塞之事,以頌大唐國威。安旗《李白全集編年注釋》按曰:“故《胡無人》一詩宜從趙翼、王琦說,以尋常邊塞詩視之。”得之矣。

翰林讀書言懷呈集賢諸學士

晨趨紫禁中,夕待金門诏。觀書散遺帙,探古窮至妙。片言苟會心,掩卷忽而笑。青蠅易相點,白雪難同調。本是疏散人,屢贻褊促诮。雲天屬清朗,林壑憶遊眺。或時清風來,閑倚欄下嘯。嚴光桐廬溪,謝客臨海峤。功成謝人間,從此一投釣。

太白入翰林,當是恃才傲物,自知贻譏被讒,故于本篇力加辯白,以期諸學士同情。詩雖露出引退之意,然猶異功成而後拂衣。是則近乎求情矣。太白貌似超脫,實乃執著,蓋時代使然也。倘非處于盛世,而生于末世,或真超然世外也。

鳳饑不啄粟

(古風其四十)

鳳饑不啄粟,所食惟琅玕。焉能與群雞,刺蹙争一餐。朝鳴昆丘樹,夕飲砥柱湍。歸飛海路遠,獨宿天霜寒。幸遇王子晉,結交青雲端。懷恩未得報,感别空長歎。

本篇當是被讒去朝感謝長安知交之作。其知交時未必在長安,且為道流,故采用遊仙之體,恍兮惚兮,意在虛實之間。王夫之謂“此作如神龍,非無首尾,而不可以方體測知”(《唐詩評選》),正窺見神龍變化之處。

丁都護歌

雲陽上征去,兩岸饒商賈。吳牛喘月時,拖船一何苦!水濁不可飲,壺漿半成土。一唱都護歌,心摧淚如雨。萬人鑿盤石,無由達江浒。君看石芒砀,掩淚悲千古。

本篇寫船夫拖船運石之苦。《唐宋詩醇》雲:“落筆沉痛,含意深遠,此李詩之近杜者。”的确有杜甫詩之現實感與沉郁感,頗得漢樂府風神。舊說多求之太深,反失題旨。

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

昨夜吳中雪,子猷佳興發。萬裡浮雲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孤月滄浪河漢清,北鬥錯落長庚明。懷餘對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峥嵘。人生飄忽百年内,且須酣暢萬古情。君不能狸膏金距學鬥雞,坐令鼻息吹虹霓。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吟詩作賦北窗裡,萬言不直一杯水。世人聞此皆掉頭,有如東風射馬耳。魚目亦笑我,請與明月同。骅骝拳跼不能食,蹇驢得志鳴春風。折楊皇華合流俗,晉君聽琴枉清角。巴人誰肯和陽春,楚地猶來賤奇璞。黃金散盡交不成,白首為儒身被輕。一談一笑失顔色,蒼蠅貝錦喧謗聲。曾參豈是殺人者,讒言三及慈母驚。與君論心握君手,榮辱于餘亦何有?孔聖猶聞傷鳳麟,董龍更是何雞狗?一生傲岸苦不諧,恩疏媒勞志多乖。嚴陵高揖漢天子,何必長劍拄頤事玉階。達亦不足貴,窮亦不足悲。韓信羞将绛灌比,祢衡恥逐屠沽兒。君不見,李北海,英風豪氣今何在!君不見,裴尚書,土墳三尺蒿棘居!少年早欲五湖去,見此彌将鐘鼎疏。

本篇為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李白之作。王詩激發太白之幽憤,故答詩以憤激之辭出之,毫不掩飾,于時事亦多所抨擊。安旗謂“此詩抨擊時政,直言指斥,為李白抒懷詩中政治色彩最強者”(《李白全集編年注釋》),端的如此。其郁悶不平之情,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故雖近罵詈,卻最見太白性情。

尋陽紫極宮感秋作

何處聞秋聲,翛翛北窗竹。回薄萬古心,攬之不盈掬。靜坐觀衆妙,浩然媚幽獨。白雲南山來,就我檐下宿。懶從唐生決,羞訪季主蔔。四十九年非,一往不可複。野情轉蕭散,世道有翻複。陶令歸去來,田家酒應熟。

本篇寫聞秋竹之聲,動蕩心懷,因思半生遭際,感慨萬端,意欲擺脫塵網,超然世外。似已參破人生真谛,實則仍有幽憤郁結于心胸。引發宋蘇轼與黃庭堅之共鳴,二人均有次韻李詩之作。

北風行

燭龍栖寒門,光耀猶旦開。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風号怒天上來。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幽州思婦十二月,停歌罷笑雙蛾摧。倚門望行人,念君長城苦寒良可哀。别時提劍救邊去,遺此虎文金鞞靫。中有一雙白羽箭,蜘蛛結網生塵埃。箭空在,人今戰死不複回。不忍見此物,焚之已成灰。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雨雪恨難裁。

本篇寫幽州思婦之怨,反映東北戰事。安祿山戰奚契丹以擴充兵力,壯大地盤,為圖謀不軌作準備,太白在幽州似有所感,詩中亦隐然有所諷。

幽州胡馬客歌

幽州胡馬客,綠眼虎皮冠。笑拂兩隻箭,萬人不可幹。彎弓若轉月,白雁落雲端。雙雙掉鞭行,遊獵向樓蘭。出門不顧後,報國死何難!天驕五單于,狼戾好兇殘。牛馬散北海,割鮮若虎餐。雖居燕支山,不道朔雪寒。婦女馬上笑,顔如赪玉盤。翻飛射鳥獸,花月醉雕鞍。旄頭四光芒,争戰若蜂攢。白刃灑赤血,流沙為之丹。名将古誰是?疲兵良可歎。何時天狼滅,父子得安閑。

胡震亨《李詩通》謂:“梁鼓角橫吹本詞言剿兒苦貧,又言男女燕遊。太白則依題立義,叙邊塞逐虜之事。”其寫幽州健兒之逐虜,蓋有感于東北邊塞對奚契丹戰争而發者。然詩之結尾,已露非戰思想,不複争立邊功矣。

遠别離

遠别離,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海水直下萬裡深,誰人不言此離苦!日慘慘兮雲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我縱言之将何補。皇穹竊恐不照餘之忠誠,雷憑憑兮欲吼怒。堯舜當之亦禅禹。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或雲堯幽囚,舜野死。九疑聯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帝子泣兮綠雲間,随風波兮去無還。恸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

本篇題旨,說者不一,多失之粘,滞于實事反失其本旨。太白之詩為表現,杜甫之詩為再現,不可以再現之實入表現之虛,故凡坐實某事者,多誤。詩以二妃蒼梧之哭,寫君臣離合,并感歎玄宗大權旁落,有虎變為鼠龍化為魚之虞。

獨坐敬亭山

衆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

詩寫敬亭山獨坐,與山對望,其厭世憤世之情自在言外。以山為伴,見出獨而不獨,不獨之獨,益顯其獨,自有其妙趣。人至以無情之物為知音,則世風可知,孤寂可知。

鳳飛九千仞

(古風其四)

鳳飛九千仞,五章備彩珍。銜書且虛歸,空入周與秦。橫絕曆四海,所居未得鄰。吾營紫河車,千載落風塵。藥物秘海嶽,采鉛青溪濱。時登大樓山,舉首望仙真。羽駕滅去影,飙車絕回輪。尚恐丹液遲,志願不及申。徒霜鏡中發,羞彼鶴上人。桃李何處開,此花非我春。惟應清都境,長與韓衆親。

本篇作于秋浦,托言遊仙煉藥,實乃寫大樓山采礦冶煉之業。太白之于神仙亦信亦疑,其信也亦似信非信,故所作遊仙之體,多非真信仙,而借遊仙事以自抒懷抱。此詩亦然。

經亂後将避地剡中留贈崔宣城

雙鵝飛洛陽,五馬渡江徼。何意上東門,胡雛更長嘯!中原走豺虎,烈火焚宗廟。太白晝經天,頹陽掩餘照。王城皆蕩覆,世路成奔峭。四海望長安,颦眉寡西笑。蒼生疑落葉,白骨空相吊。連兵似雪山,破敵誰能料?我垂北溟翼,且學南山豹。崔子賢主人,歡娛每相召。胡床紫玉笛,卻坐青雲叫。楊花滿州城,置酒同臨眺。忽思剡溪去,水石遠清妙。雪晝天地明,風開湖山貌。悶為洛生詠,醉發吳越調。赤霞動金光,日足森海峤。獨散萬古意,閑垂一溪釣。猿近天上啼,人移月邊棹。無以墨绶苦,來求丹砂要。華發長折腰,将贻陶公诮。

此為贈宣城令崔欽之作,曆叙安史亂起、兩京淪陷,述世亂之憂,歎報國無門。因拟避地剡中,遁迹浙東海峤,并勸崔令學陶潛解绶歸田,勿複戀棧。其時太白于玄宗已無所寄望,故有暫入剡中以觀事變之想。

豫章行

胡風吹代馬,北擁魯陽關。吳兵照海雪,西讨何時還。豐渡上遼津,黃雲慘無顔。老母與子别,呼天野草間。白馬繞旌旗,悲鳴相追攀。白楊秋月苦,早落豫章山。本為休明人,斬虜素不閑。豈惜戰鬥死,為君掃兇頑。精感石沒羽,豈雲憚險艱!樓船若鲸飛,波蕩落星灣。此曲不可奏,三軍發成斑。

古樂府《豫章行》多寫離别。《樂府解題》曰:“陸機'泛舟清川渚’,謝靈運'出宿告密親’,皆傷離别。”(按,謝詩今佚。)太白此作,沿用古題,複取其傷别之旨。然其所寫離别,乃征兵讨叛老母别子之慘狀,與征人不畏死傷之精神,與杜甫“三别”同旨,視為即事名篇之新樂府,亦無不可。或以為寫永王事,稍嫌牽強。

别内赴征三首

王命三征去未還,明朝離别出吳關。白玉樓高看不見,相思須上望夫山。

出門妻子強牽衣,問我西行幾日歸。歸時傥佩黃金印,莫見蘇秦不下機。

翡翠為樓金作梯,誰人獨宿倚門啼?夜坐寒燈連曉月,行行淚盡楚關西。

朱谏《李詩辨疑》以此三首為僞作,大誤。郭沫若定為應永王李璘的征聘所作,良是。王命三征,太白應聘,将自廬山屏風疊首途,臨别賦詩三首,以慰其内,蓋其時戰局政局複雜多變,其夫人宗氏乃相門之女,不能不有所顧忌,故對太白應永王李璘之征,心有所不安。“看不見”,“相思”,“強牽衣”,“倚門啼”,“行行淚盡”,俱反映出宗氏的擔心與悲哀。以此觀之,宗夫人之政治敏感,實勝于太白也。

永王東巡歌

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

二帝巡遊俱未回,五陵松柏使人哀。諸侯不救河南地,更喜賢王遠道來。

丹陽北固是吳關,畫出樓台雲水間。千岩烽火連滄海,兩岸旌旗繞碧山。

長風挂席勢難回,海動山傾古月摧。君看帝子浮江日,何似龍骧出峽來。

帝寵賢王入楚關,掃清江漢始應還。初從雲夢開朱邸,更取金陵作小山。

試借君王玉馬鞭,指揮戎虜坐瓊筵。南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

本題十一首,皆贊永王東巡事,并寄其願效命以掃胡塵之意。要非助逆,旨在平亂。此選其二、其五、其六、其八、其十、其十一,計六首,約略可窺其志。太白所學為縱橫術,非儒家正統,故視永王之東巡,不以為逆。其東巡也,肅宗已于靈武稱帝,玄宗之诏,在肅宗朝自是無效,故以其東巡為叛逆;然太白卻仍遵玄宗之诏,視其東巡為合理,故有“帝寵賢王入楚關,掃清江漢始應還”(其十)。永王之東巡,實乃合理而未合于肅宗之法也。

在水軍宴贈幕府諸侍禦

月化五白龍,翻飛淩九天。胡沙驚北海,電掃洛陽川。虜箭雨宮阙,皇輿成播遷。英王受廟略,秉钺清南邊。雲旗卷海雪,金戟羅江煙。聚散百萬人,弛張在一賢。霜台降群彥,水國奉戎旃。繡服開宴語,天人借樓船。如登黃金台,遙谒紫霞仙。卷身編蓬下,冥機四十年。甯知草間人,腰下有龍泉!浮雲在一決,誓欲清幽燕。願與四座公,靜談金匮篇。齊心戴朝恩,不惜微軀捐。所冀旄頭滅,功成追魯連。

本篇題下原注:“永王軍中。”乃預永王水軍之宴即席所賦贈幕府群僚之作,叙安史之亂,永王受命鎮守東南,并表示決心平叛,功成身退。其入永王軍幕之心迹最為明白,有平亂之心,無篡逆之意;是欣然入幕,而非脅從。永王敗後,其追憶前事,有“逼迫”之語,有自我開脫之意,不如此詩表白之真切也。

南奔書懷

遙夜何漫漫,空歌白石爛!甯戚未匡齊,陳平終佐漢。欃槍掃河洛,直割鴻溝半。曆數方未遷,雲雷屢多難。天人秉旄钺,虎竹光藩翰。侍筆黃金台,傳觞青玉案。不因秋風起,自有思歸歎。主将動讒疑,王師忽離叛。自來白沙上,鼓噪丹陽岸。賓禦如浮雲,從風各消散。舟中指可掬,城上骸争爨。草草出近關,行行昧前算。南奔劇星火,北寇無涯畔。顧乏七寶鞭,留連道旁玩。太白夜食昴,長虹日中貫。秦趙興天兵,茫茫九州亂。感遇明主恩,頗高祖逖言。過江誓流水,志在清中原。拔劍擊前柱,悲歌難重論。

題一作《自丹陽南奔道中作》。以此知太白之從璘,曾随軍至丹陽,其《永王東巡歌》“丹陽北固是吳關”,乃親臨其地,其敗亦自此南奔。詩寫從璘至奔亡過程,最為真切,其所表露思想,亦最為真實。

獄中上崔相渙

胡馬渡洛水,血流征戰場。千門閉秋景,萬姓危朝霜。賢相燮元氣,再欣海縣康。台庭有夔龍,列宿粲成行。羽翼三元聖,發輝兩太陽。應念覆盆下,雪泣拜天光。

太白以從璘事系尋陽獄,獄中賦此詩上崔相渙,頌其賢德,并求為雪冤。其頌崔相,兼及肅宗父子,非真頌聖,意在申冤也。太白另有《系尋陽上崔相渙三首》、《上崔相百憂章》(原注“時在尋陽獄”),皆力辯其冤,并求助于崔渙。太白一生運蹇,此時為甚,是詩人之不幸,亦時代之不幸。

萬憤詞投魏郎中

海水渤潏,人罹鲸鲵,蓊胡沙而四塞,始滔天于燕齊。何六龍之浩蕩,遷白日于秦西。九土星分,嗷嗷凄凄。南冠君子,呼天而啼。戀高堂而掩泣,淚血地而成泥。獄戶春而不草,獨幽怨而沉迷。兄九江兮弟三峽,悲羽化之難齊。穆陵關北愁愛子,豫章天南隔老妻。一門骨肉散百草,遇難不複相提攜。樹榛拔桂,囚鸾寵雞。舜昔授禹,伯成耕犁。德自此衰,吾将安栖?好我者恤我,不好我者何忍臨危而相擠!子胥鸱夷,彭越醢醯。自古豪烈,胡為此繄!蒼蒼之天,高乎視低。如其聽卑,脫我牢狴。傥辨美玉,君收白圭。

宋若思為江南西道采訪使,其時魏郎中或亦至江南,故太白上詩求情。詩申其冤,語極悲憤,“南冠君子,呼天而啼”,情狀可知。激憤之中,于肅宗似有微詞。

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

贈江夏韋太守良宰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誤逐世間樂,頗窮理亂情。九十六聖君,浮雲挂空名。天地賭一擲,未能忘戰争。試涉霸王略,将期軒冕榮。時命乃大謬,棄之海上行。學劍翻自哂,為文竟何成?劍非萬人敵,文竊四海聲。兒戲不足道,五噫出西京。臨當欲去時,慷慨淚沾纓。歎君倜傥才,标舉冠群英。開筵引祖帳,慰此遠徂征。鞍馬若浮雲,送餘骠騎亭。歌鐘不盡意,白日落昆明。十月到幽州,戈若羅星。君王棄北海,掃地借長鲸。呼吸走百川,燕然可摧傾。心知不得語,卻欲栖蓬瀛。彎弧懼天狼,挾矢不敢張。攬涕黃金台,呼天哭昭王。無人貴駿骨,綠耳空騰骧。樂毅傥再生,于今亦奔亡。蹉跎不得意,驅馬過貴鄉。逢君聽弦歌,肅穆坐華堂。百裡獨太古,陶然卧羲皇。徵樂昌樂館,開筵列壺觞。賢豪間青娥,對燭俨成行。醉舞紛绮席,清歌繞飛梁。歡娛未終朝,秩滿歸鹹陽。祖道擁萬人,供帳遙相望。一别隔千裡,榮枯異炎涼。炎涼幾度改,九土中橫潰。漢甲連胡兵,沙塵暗雲海。草木搖殺氣,星辰無光彩。白骨成丘山,蒼生竟何罪!函關壯帝居,國命懸哥舒。長戟三十萬,開門納兇渠。公卿奴犬羊,忠谠醢與葅。二聖出遊豫,兩京遂丘墟。帝子許專征,秉旄控強楚。節制非桓文,軍師擁熊虎。人心失去就,賊勢騰風雨。惟君固房陵,誠節冠終古。仆卧香爐頂,餐霞嗽瑤泉。門開九江轉,枕下五湖連。半夜水軍來,尋陽滿旌旃。空名适自誤,迫脅上樓船。徒賜五百金,棄之若浮煙。辭官不受賞,翻谪夜郎天。夜郎萬裡道,西上令人老。掃蕩六合清,仍為負霜草。日月無偏照,何由訴蒼昊!良牧稱神明,深仁恤交道。一忝青雲客,三登黃鶴樓。顧慚祢處士,虛對鹦鹉洲。樊山霸氣盡,寥落天地秋。江帶峨眉雪,川橫三峽流。萬舸此中來,連帆過揚州。送此萬裡目,曠然散我愁。紗窗倚天開,水樹綠如發。窺日畏銜山,促酒喜得月。吳娃與越豔,窈窕誇鉛紅。呼來上雲梯,含笑出簾栊。對客小垂手,羅衣舞春風。賓跪請休息,主人情未極。覽君荊山作,江鮑堪動色。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逸興橫素襟,無時不招尋。朱門擁虎士,列戟何森森!剪鑿竹石開,萦流漲清深。登樓坐水閣,吐論多英音。片辭貴白璧,一諾輕黃金。謂我不愧君,青鳥明丹心。五色雲間鵲,飛鳴天上來。傳聞赦書至,卻放夜郎回。暖氣變寒谷,炎煙生死灰。君登鳳池去,勿棄賈生才。桀犬尚吠堯,匈奴笑千秋。中夜四五歎,常為大國憂。旌旆夾兩山,黃河當中流。連雞不得進,飲馬空夷猶。安得羿善射,一箭落旄頭。

本篇叙其與韋良宰交遊始末,并述平生蹤迹及時局變遷,互為經緯,交織成文,誠如《唐宋詩醇》所評:“汪洋灏瀚,如百川之灌河,如長江之赴海,卓乎大篇,可與《北征》并峙。”《北征》以情叙事,本篇以事表情;《北征》得國風之旨,本篇得屈騷遺意,妙在虛實之間而各顯其本色。此李杜之所以并峙于詩壇而各标其勝概也。

自漢陽病酒歸寄王明府

去歲左遷夜郎道,琉璃硯水長枯槁。今年敕放巫山陽,蛟龍筆翰生輝光。聖主還聽子虛賦,相如卻欲論文章。願掃鹦鹉洲,與君醉百場。嘯起白雲飛七澤,歌吟渌水動三湘。莫惜連船沽美酒,千金一擲買春芳。

本篇寫漢陽與王明府酣飲醉歸江夏賦詩以謝,頗有重振雄風之意。“嘯起”四句,醉态可憐,狂态可掬,宛如當年南内龍池沉香畔之狀,然心境自是不同,今非昔比矣,狂醉之中未免挾帶蒼涼之感與苦澀之味。

流夜郎半道承恩放還兼

欣克複之美書懷示息秀才

黃口為人羅,白龍乃魚服。得罪豈怨天,以愚陷網目。鲸鲵未剪滅,豺狼屢翻覆。悲作楚地囚,何由秦庭哭!遭逢二明主,前後兩遷逐。去國愁夜郎,投身竄荒谷。半道雪屯蒙,曠如鳥出籠。遙欣克複美,光武安可同?天子巡劍閣,儲皇守扶風。揚袂正北辰,開襟攬群雄。胡兵出月窟,雷破關之東。左掃因右拂,旋收洛陽宮。回輿入鹹京,席卷六合通。叱咤開帝業,手成天地功。大駕還長安,兩日忽再中。一朝讓寶位,劍玺傳無窮。愧無秋毫力,誰念矍铄翁!弋者何所慕,高飛仰冥鴻。棄劍學丹砂,臨爐雙玉童。寄言息夫子,歲晚陟方蓬。

本篇與息秀才叙遇赦之情,并贊收複兩京之功,末露隐退之意。“愧無秋毫力,誰念矍铄翁”,知其滋隐退之念,實出于無可奈何,非真超然世外也。其“遭逢二明主,前後兩遷逐”,故自知欲有所成功不亦難乎,于是乎“寄言息夫子,歲晚陟方蓬”。

司馬将軍歌

狂風吹古月,竊弄章華台。北落明星動光彩,南征猛将如雲雷。手中電曳倚天劍,直斬長鲸海水開。我見樓船壯心目,頗似龍骧下三蜀。揚兵習戰張虎旗,江中白浪如銀屋。身居玉帳臨河魁,紫髯若戟冠崔嵬。細柳開營揖天子,始知灞上為嬰孩。羌笛橫吹阿亸回,向月樓中吹落梅。将軍自起舞長劍,壯士呼聲動九垓。功成獻凱見明主,丹青畫像麒麟台。

本篇借司馬将軍以贊平定荊州之亂的唐将。以樂府舊題寫時事。其于康楚元、張嘉延之叛亂于荊州,禍及澧、朗、郢、峽、歸諸州,持反對态度,在《荊州賊亂臨洞庭言懷作》詩中拟之為“修蛇橫洞庭,吞象臨江島”,固知太白于安史之叛亦必否定,其從璘意在靖亂,心迹甚明。

獻從叔當塗宰陽冰

金鏡霾六國,亡新亂天經。焉知高光起,自有羽翼生!蕭曹安屼,耿賈摧欃槍。吾家有季父,傑出聖代英。雖無三台位,不借四豪名。激昂風雲氣,終協龍虎精。弱冠燕趙來,賢彥多逢迎。魯連善談笑,季布折公卿。遙知禮數絕,常恐不合并。惕想結宵夢,素心久已冥。顧慚青雲器,謬奉玉樽傾。山陽五百年,綠竹忽再榮。高歌振林木,大笑喧雷霆。落筆灑篆文,崩雲使人驚。吐辭又炳煥,五色羅華星。秀句滿江國,高才掞天庭。宰邑艱難時,浮雲空古城。居人若薙草,掃地無纖莖。惠澤及飛走,農夫盡歸耕。廣漢水萬裡,長流玉琴聲。雅頌播吳越,還如太階平。小子别金陵,來時白下亭。群鳳憐客鳥,差池相哀鳴。各拔五色毛,意重太山輕。贈微所費廣,鬥水澆長鲸。彈劍歌苦寒,嚴風起前楹。月銜天門曉,霜落牛渚清。長歎即歸路,臨川空屏營。

本篇為晚年從李光弼征東南半道病還,将離金陵往依當塗宰李陽冰時所作,贊美李陽冰德政,并申求助之意。情調凄楚,真乃哀鳴苦聲也。白香山題采石墳謂“但是詩人多薄命,就中淪落不過君”,九原有知,可引為知音。

别有懷抱·明朝有意抱琴來

長幹行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顔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十六君遠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門前遲行迹,一一生綠台。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八月胡蝶黃,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顔老。早晚下三巴,預将書報家。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本題集中二首,另一首前人考定為赝作。此寫長幹裡夫妻遠别,少婦思夫,情意纏綿,其率真處近似六朝民歌。太白之師承樂府,非但尋漢樂府之古樸,亦得南朝樂府之天真也。

楊叛兒

君歌楊叛兒,妾勸新豐酒。何許最關人?烏啼白門柳。烏啼隐楊花,君醉留妾家。博山爐中沉香火,雙煙一氣淩紫霞。

本篇當是遊白門而仿樂府古題,以詠金陵酒肆。意頗潇灑,詩亦深得六朝樂府神髓。

靜夜思

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

本篇寫思鄉之情,即景即情,自然神妙。千載之下,猶能引發遊子共鳴,故仍播在人口,真乃不朽之詩篇也。

山中問答

問餘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間。

題一作《答問》,亦作《答俗人問》,又作《山中答俗人》。詩寫山居自适之意,信手拈來,詞近而意遠,遂成絕調。

山中與幽人對酌

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複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其寫山中與隐者對飲以發幽興,意頗潇灑,然亦頗凄凄。杜甫《不見》雲:“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乃深知太白“一杯”之味者也。

烏夜啼

黃雲城邊烏欲栖,歸飛啞啞枝上啼。機中織錦秦川女,碧紗如煙隔窗語。停梭怅然憶遠人,獨宿孤房淚如雨。

此寫秦川思婦,非一般女子懷人,乃思念邊塞征人也,屬邊塞詩作。《唐宋詩醇》評曰:“語淺而意深,樂府本色。”太白之樂府體,深得六朝神髓。

子夜吳歌四首

秦地羅敷女,采桑綠水邊。素手青條上,紅妝白日鮮。蠶饑妾欲去,五馬莫留連。

鏡湖三百裡,菡萏發荷花。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回舟不待月,歸去越王家。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明朝驿使發,一夜絮征袍。素手抽針冷,那堪把剪刀。裁縫寄遠道,幾日到臨洮。

四首所寫非一時一地一事,其一為春歌,寫秦地羅敷采桑;其二為夏歌,寫越女采蓮;其三為秋歌,寫思婦搗衣;其四為冬歌,寫思婦絮袍。雖寫四時,卻非四時行樂之詞,然其語調韻味,仍保留六朝樂府風神。

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

暮從碧山下,山月随人歸。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相攜及田家,童稚開荊扉。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歡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揮。長歌吟松風,曲盡河星稀。我醉君複樂,陶然共忘機。

本篇為初入長安隐居終南時所作。寫終南山下農村景色與情趣,深得陶潛餘韻。屯蹇之時,得山人農夫關照,自亦感激不盡,真乃“陶然共忘機”。王夫之評曰:“清曠中無英氣,不可效陶,以此作視孟浩然,真山人詩爾。”(《唐詩評選》)蓋善于會心者也。

長相思

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歎。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

《長相思》樂府舊題多寫家人情人離别相思之苦,太白此作借以寓君臣遇合之意。蓋承屈賦香草美人之傳統也。其中以“美人如花隔雲端”為點睛之筆。疑是初入長安,北阙上書,天路阻隔,不得門徑,因失意而作此。不可以男女之情視之。

把酒問月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随。皎如飛鏡臨丹阙,綠煙滅盡清輝發。但見宵從海上來,甯知曉向雲間沒。白兔搗藥秋複春,嫦娥孤栖與誰鄰?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惟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

太白一生于月情有獨鐘,其詠月之詩,非但藝之高,情亦深。惟其如此,故其仙去,有入采石水中捉月之說。說雖無據,情有可原。此詩詠月之出沒、月之古今、月之虛實——其傳說為虛,其照人為實,意在引發人生之感慨。蓋亦失意時以詠月聊自排解而已。

月下獨酌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随我身。暫伴月将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已聞清比聖,複道濁如賢。賢聖既已飲,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但得醉中趣,勿為醒者傳。

敦煌寫本《唐詩選》殘卷題作《月下對影獨酌》合前二首為一首,阙其三、四。此選前二首,詩寫飲酒以解孤寂愁懷,邀月對影,飲酒歌舞,以熱鬧場面寫寂寞心境,真乃千古奇趣。其寫飲酒之趣,脫口而出,率爾成章,純任自然,不假雕琢,至有疑其僞作。殊不知太白之詩類皆道其心中之所感,以才為詩,出口成章,下焉者流于淺率,高焉者如同天籁。沈德潛謂“脫口而出,純乎天籁。此種詩人不易學”(《唐詩别裁集》),可謂知言。

春夜洛城聞笛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本篇寫因聞笛而思鄉。笛中聞折柳之曲,因憶傷别之地,從而發思鄉之情。然非黯然銷魂,而是清朗可誦,正合太白之情性,亦盛唐之有别于六朝也。

贈内

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雖為李白婦,何異太常妻。

本篇寫醉酒,用後漢周澤事,戲贈其妻。以諧谑語寫愁情,彌見其愁。

客中作

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題一作《客中行》。詩謝主人,隻是平平道來,卻别有情味。非以情景勝,而以情理勝。

春思

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帷?

從齊梁化出,秀色之中含有剛健之氣,自是盛唐風味。王夫之謂“字字欲飛,不以情不以景”(《唐詩評選》),而情景俱在其中。太白另有《春怨》詩雲:“白馬金羁遼海東,羅帷繡被卧春風。落月低軒窺燭盡,飛花入戶笑床空。”與《春思》意旨略同,《春怨》則點明征人思婦矣。

玉階怨

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精簾,玲珑望秋月。

二十字畫出一幅凄清冷豔的秋閨圖,不寫人,而人自在;不言怨,而怨自生。真乃聖于詩者也。《唐宋詩醇》謂“妙寫幽情,于無字處得之”,可謂知言。

怨情

美人卷珠簾,深坐颦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本篇寫閨情,妙于形容,亦當有所寄托。或因見疏而生怨悱之情。

訪賀監不遇

欲向江東去,定将誰舉杯?稽山無賀老,卻棹酒船回。

題原作《重憶一首》。唐裴敬《翰林學士李公墓碑》雲:“予嘗過當塗,訪翰林舊宅。又于浮屠寺化城之僧,得翰林自寫《訪賀監不遇》詩:'東山無賀老,卻棹酒船回。’味之不足,重之為寶,用獻知者。”據詩意,題以裴說為是,當作于《對酒憶賀監二首》之前,蓋其時尚未知賀老亡故。今依裴文改題。“定将誰舉杯”,即定與誰對酌,拟與賀老一飲;然不見賀老而棹回酒船,其怅惘可知,其思念情深亦可知。

對酒憶賀監二首

四明有狂客,風流賀季真。長安一相見,呼我谪仙人。昔好杯中物,今為松下塵。金龜換酒處,卻憶淚沾巾。

狂客歸四明,山陰道士迎。敕賜鏡湖水,為君台沼榮。人亡餘故宅,空有荷花生。念此杳如夢,凄然傷我情。

其作《訪賀監不遇》(集中題作《重憶一首》)時,尚不知賀監亡故。及聞賀監端的物故,對酒懷舊,因複作此二首追悼亡友之詩,其情凄然,哀婉欲絕。可知賀監于太白心目中有何等分量。太白聲價之高下,宦海之浮沉,無不系于賀監。無賀監太白聲價未必高,有賀監太白宦海未必沉,其思念賀老之深,固其宜也。

渌水曲

渌水明秋日,南湖采白。荷花嬌欲語,愁殺蕩舟人。

本篇寫采女之妒花,其風神情韻,遠勝南朝小樂府。

越女詞

耶溪采蓮女,見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來。

鏡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新妝蕩新波,光景兩奇絕。

本題五首,此選其三、其五兩首,均寫越女采蓮泛舟,清新自然,極盡越女之嬌态,饒有南朝樂府風味。

采蓮曲

若耶溪旁采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日照新妝水底明,風飄香袂空中舉。岸上誰家遊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楊。紫骝嘶入落花去,見此蜘蹰空斷腸。

本篇寫若耶溪采蓮女,繪聲繪色,複以遊冶郎相映襯,更覺一片神行,天然可愛。詩亦清新自然,正所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太白句)。

勞勞亭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春風知别苦,不遣柳條青。

本篇為遊金陵時所作,寫送别之苦,情緻委婉,語短意長。前人謂“其妙在'知’字、'不遣’字,奇警無倫”(李锳《詩法易簡錄》),蓋以無知之物而欲其知,必然之事而欲其不使然,故發癡語,因得奇趣。

寄東魯二稚子

吳地桑葉綠,吳蠶已三眠。我家寄東魯,誰種龜陰田?春事已不及,江行複茫然。南風吹歸心,飛堕酒樓前。樓前一株桃,枝葉拂青煙。此樹我所種,别來向三年。桃今與樓齊,我行尚未旋。嬌女字平陽,折花倚桃邊。折花不見我,淚下如流泉。小兒名伯禽,與姊亦齊肩。雙行桃樹下,撫背複誰憐!念此失次第,肝腸日憂煎。裂素寫遠意,因之汶陽川。

題下原注:“在金陵作。”其時别家已三年,故思家心切,尤系情于二稚子,因作詩以寄。以平常語寫平常情,可見其為具平常心之平常人,并非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沈德潛謂:“家常語,瑣瑣屑屑,彌見其真。”(《唐詩别裁集》)太白詩得力于風騷樂府,此詩最具漢樂府本色,質直真切,語言亦明白如話,恰似與二稚子話家常。

聽蜀僧濬彈琴

蜀僧抱綠绮,西下峨眉峰。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客心洗流水,遺響入霜鐘。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

寫聽琴,一氣揮灑,自然入妙。琴聲與景色,兩相融合,隐含一種清愁。

哭晁卿衡

日本晁卿辭帝都,征帆一片繞蓬壺。明月不歸沉碧海,白雲愁色滿蒼梧。

本篇為虛聞日本晁衡歸國于海上遇難所作悼詩,情深意摯,千載之下,猶足感人。

秋浦歌

秋浦長似秋,蕭條使人愁。客愁不可度,行上東大樓。正西望長安,下見江水流。寄言向江水,汝意憶侬不?遙傳一掬淚,為我達揚州。

秋浦猿夜愁,黃山堪白頭。青溪非隴水,翻作斷腸流。欲去不得去,薄遊成久遊。何年是歸日,雨淚下孤舟。

兩鬓入秋浦,一朝飒已衰。猿聲催白發,長短盡成絲。

江祖一片石,青天掃畫屏。題詩留萬古,綠字錦苔生。

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

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裡,何處得秋霜。

本題十七首,盡寫流落秋浦時生活情景。此選其一、其二、其四、其九、其十四、其十五,計六首,多寫愁情,惟“爐火”一首寫銅坑冶煉,情調較高。然其藝術頗高,饒有風味,如似民歌,體小樂府,俗而能雅,故放翁歎其“高妙乃爾”(陸遊《入蜀記》)。

宿五松山下荀媪家

我宿五松下,寂寥無所歡。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跪進凋胡飯,月光明素盤。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

本篇寫其宿農家,受農婦款待,不勝感激。其時太白采煉于銅陵礦坑,住宿于五松山,與田家為鄰為友,境遇可知。“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于農家充滿同情,若非淪落至此境地,焉得有此感情。

銅官山醉後絕句

我愛銅官樂,千年未拟還。要須回舞袖,拂盡五松山。

銅官山礦坑醉後口占之作,似真醉後忘其憂愁者,此中原非久留之處(見《答杜秀才五松山見贈》),卻道“千年未拟還”。故作曠達語,莫以為真“愛銅官樂”。

哭宣城善釀紀叟

紀叟黃泉裡,還應釀老春。夜台無曉日,沽酒與何人?

題下舊注曰:“一作《題戴老酒店》,雲:戴老黃泉下,還應釀大春。夜台無李白,沽酒與何人?”或一詩兩本;或一詩分贈紀、戴兩酒家,略加改動,以切其姓。諧而能莊,真而有趣,讀來感人。白與酒結緣,亦與酒家結緣,持仙心,亦持平常心。人之所最難者,在能以平常心對待平常人。太白不惟平視公侯,且亦平視庶民,其于山人、老媪、赧郎、酒叟,無不情見乎辭。惟其如此,益見此詩之妙之貴。

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

一為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本篇當是流放夜郎經過江夏時所作,無限羁情,發于笛聲,不勝凄切,餘意不盡。太白以絕句勝,且其絕句多不拘于聲律,而求入于古調。此詩既切聲律,又含古調,故讀來悠揚而有韻緻。

南流夜郎寄内

夜郎天外怨離居,明月樓中音信疏。北雁春歸看欲盡,南來不得豫章書。

論者多以為太白流放“半道赦還”,未至夜郎,此說幾為定論。然自太白詩考之,頗有幾首詩應是作于夜郎,此即其一。倘在“半道”江中,但曰“西上”,即所謂“西上令人老”,必得溯烏江(涪陵江)始可曰“南來”。故此詩可為白至夜郎之證。

流夜郎聞酺不預

北阙聖人歌太康,南冠君子竄遐荒。漢酺聞奏鈞天樂,願得風吹到夜郎。

《舊唐書·肅宗紀》載,至德二載十二月,下制大赦,賜酺五日。消息輾轉傳至夜郎,太白聞之,以未預賜酺為憾,因作此詩。詩雖怨,而不怒。太白擅長七絕,音韻流暢,節奏輕快,似此詩雖寫怨情,亦仍具流暢輕快之特色。

九日龍山飲

九日龍山飲,黃花笑逐臣。醉看風落帽,舞愛月留人。

本篇系晚年作于當塗龍山。其醉舞之态頗似孟嘉之風流潇灑,實則黯然神傷。次日作《九月十日即事》詩:“昨日登高罷,今朝更舉觞。菊花何太苦,遭此兩重陽。”則直吐真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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