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首頁 > 文化 > 正文

認知的冰山

    認知的冰山

    本文共有 6000 字

    如果覺得頁面很長

    那是因為留言很多

    我很喜歡劉慈欣的《三體》。有人說,劉慈欣在《三體》裡面用到的點子,随便拎出一個,都能寫成一部長篇小說。而這樣的點子,在《三體》中,居然出現了幾十上百個。簡直隻能用「奢侈」形容。

    但是很多人也許會忽略一個細節:劉慈欣在《三體》中所展現出來的「命名能力」,同樣是巅峰級别的。

    舉個例子:像許多人津津樂道的「黑暗森林」,哪怕你沒看過原著,光看這個名字,也能想象出一幅畫面:一片危機四伏的叢林,到處都是警戒的目光,每個生靈都在小心翼翼隐藏自己,生怕暴露在天敵面前。

    再如「執劍人」「面壁者」:如果你有一定的背景知識,能夠立刻聯想到達摩克利斯之劍和佛教的「面壁」,那麼,這兩個概念的分量就沉重了許多 —— 像「面壁者」,如果我來寫,可能隻能寫成「守秘人」,就少了很多意味。

    哪怕是簡簡單單一個「水滴」,在故事裡面,也帶有「水滴石穿」的意味 —— 讀過原著的朋友,想必對水滴穿過地球艦隊的情節,記憶猶新。

    至于「思想鋼印」「降維打擊」「光墓」……名字之生動形象,也不用多說了。

    說這麼多,不是為了講《三體》有多麼多麼好 —— 盡管确實也很好看,而是為了點出一個東西:

    讓我們以「面壁者」為例。當你讀到這個詞語時,至少會在内心産生三層含義:

    1)表意:看着牆壁的人。這是最基本、最簡單的一層。

    2)情境:「面壁計劃」的4位執行者。這是小說裡的定義,它隻在《三體》裡面有效。換一本小說,很可能又會有新的定義,因為它的「情境」發生了改變。

    3)共識:佛教「面壁」的典故。

    那麼,當你讀到「面壁者」,你除了想到這4位執行者,很可能還會同時産生一種沉重的、悲憫的情感。這種情感是哪來的呢?正是由「共識」這一層賦予的。

    正是因為你了解面壁的典故,了解其背後蘊含的堅毅、緘默、漫長的歲月,這個概念,才會在你心中産生這樣的情緒色彩。

    這就是我想表達的:共識,也是一種信息,并且是一種更重要、更有力量的信息。

    認知的冰山

    實際上,這在品牌和市場營銷裡面,是一個非常經典的技法。

    一個概念如何才能得到廣泛傳播?一方面,它必須足夠簡單,任何人都能看懂;另一方面,它又必須足夠複雜,能夠在字面意思之外,喚起大家更多的想象和聯想。

    用索緒爾的理論來表述,就是:它的能指(Signifer)必須足夠簡單,沒有門檻;同時,它的所指(Signified)必須足夠豐富,能夠指向一個共同的、緊密相關的、你所希望的「共識」。

    舉個例子,「U盤化生存」就是一個非常棒的概念,通俗易懂,生動形象。哪怕你不具備相關情境,憑這個名字,也能立刻知道它想表達的意思:即插即用,移動生存。

    再比如,網課的「打卡」,也是一個很棒的概念。它完美嫁接了公司「考勤打卡」的屬性:日常,定期,紀律要求,強制性……隻要你看到這個詞,你大緻也能知道自己要做些什麼。

    反過來,像「轉基因」就不是一個好的名字。為什麼呢?因為它所指向的共識,大多是冰冷的、令人畏懼的的 —— 你可能會聯想到人體的基因,聯想到實驗室、醫院、儀器和設備……總而言之,跟「食品」一點關系都沒有,甚至會令人望而卻步。

    如果給「轉基因食品」換個名字,比如叫做「培優特供」—— 嫁接「特供」的概念,淡化它冰冷的技術性,強調突出它的效果,我想,它受到的争議很可能會少很多。

    當然啦,這是個玩笑。

    不要覺得這些隻是文字遊戲,實際上,它非常重要。一個概念所指向的共識,如果已經在人的大腦之中牢牢生根、錨定,那麼,要再改變它,是非常困難的。

    比如,為什麼支付寶想做社交,但一直做不起來?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大家對支付寶的共識,是「錢包」。這就很荒謬了:我怎麼可能用錢包跟朋友(甚至陌生人)進行社交呢?難道我們見面,會掏出錢包,比比誰的錢更多(或者更少)嗎?

    但反過來,微信做「紅包」就非常合适。它背後的邏輯,是指向中國人上千年以來的人情世故、人際交往,這是無需明确表達就能意會的共識。所以,微信紅包功能,是近十年以來,我心目中最有如神助的産品亮點。

    所以,品牌營銷裡面有一個鐵律:不要去動搖用戶腦海中固有的概念,而是要基于這個概念,去順勢引導它,導向你所希望的路徑。

    認知就像一座冰山。海面之下的部分,看不見的部分,才是真正的根基 —— 它決定了海面之上的部分。

    認知的冰山

    接下來,我們進一步來思考。

    當劉慈欣使用「面壁者」這個詞的時候,他一定會有一個什麼樣的假設呢?他會認為:大多數讀者是知道「面壁」典故的,否則用這個詞就是白費力氣。對不對?

    這就是「共識」一個非常重要的特征:

    共識,不僅僅是「我們都知道」,而且是「我們都知道對方知道」。

    前者隻能叫做「常識」(Common sense),後者才叫做「共識」(Common knowledge)。

    這一點非常重要。舉一個非常經典的例子:紅眼睛問題。

    一個島上有100個人,其中有3個人是紅眼睛,其他人是藍眼睛。現狀:

    1)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眼睛的顔色,也不可以照鏡子。

    2)每個人可以看到别人眼睛的顔色,但不可以告訴他。

    3)如果一個人知道了自己是紅眼睛,他就必須在當晚離開這座島。

    (原題是自殺,不太和諧,稍微改了一下)

    突然有一天,一個外來的遊客到了這座島上,當着所有人的面說了一句話:你們當中有紅眼睛的人。

    假設每個島民都足夠聰明,也遵守規則,那麼請問,這個島上會發生什麼?

    你可以思考一下。下面是推理過程。

    假設島上隻有1個人是紅眼睛,把他稱為A。那麼,在遊客說這句話之前,A什麼都不會做 —— 因為他看不到自己,不知道自己是紅眼睛。

    但現在,A聽到了這句話,又根據他的觀察,其他99個人都是藍眼睛。那麼得出結論:自己必然是紅眼睛。所以,他會在當晚離開這座島。

    這是1個人的情況。現在考慮島上有2個紅眼睛,A和B。

    對A來說,他看到的情況就是98個藍眼睛,1個紅眼睛(B)。他會作出上述的推理。因此,在他的視角裡,他認為B會在當晚離開。

    但到了第二天,A會驚訝地發現,B還在島上。于是A會立刻思考:B沒有走,說明B看到了另一個紅眼睛。但我看到的其他98個人都是藍眼睛,所以我自己必定是紅眼睛。所以,結果就是:A和B兩個人,會在第二天晚上離開。

    那麼,當紅眼睛為3時,答案也很簡單:這3個紅眼睛的人,會在第三天晚上離開。

    在這個例子裡面,遊客到來前後發生了什麼呢?為什麼原本相安無事的島民,會發生這樣的改變呢?原因就在于:遊客的這句話,使得「島上有紅眼睛」從一個「常識」變成了「共識」。

    大家不但知道了「島上有紅眼睛」,并且都知道「每個人都知道這一點」。

    從系統的角度來說,這就是一個新的信息。正是這個新信息,降低了系統的不确定性,改變了系統的狀态。

    如果覺得這個例子太複雜,可以看一個簡單的:

    假設你的部門空降了一個新領導,你一點都不喜歡他。有一天,大家一起去聚會(沒帶他),聊得更起勁,突然有人說了一句:新來的領導好煩啊。

    然後你聽到大家都在附和:對。就是。我也這麼覺得。

    整個部門的氣氛,會不會變得全然不同了呢?

    (隻是一個例子,不要真的這樣做,小心有人舉報)

    進一步,對于讀過《三體》的人來說,「面壁者」就會成為具備「共識」的一個概念。如果我寫一部小說,裡面提到這個詞,我就會合理地預期到:讀這部小說的人,可能會産生新的「三層認知」:

    1)表意:看着牆壁的人。

    2)情境:我對它的定義。

    3)共識:佛教「面壁」的典故;《三體》裡面壁計劃的執行者。

    那麼,讀者所可能産生的反應,又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了。

    對什麼樣的人,使用什麼樣的話語體系,喚起他們什麼樣的共識,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思維方式。

    認知的冰山

    實際上,許多文化圈子、亞文化圈子,乃至于小群體,就是依靠這種「共識」,所維持存在和聯結的。

    比如:你在B站看視頻,可能會看到一些彈幕,裡面充斥着各種不明所以的縮寫、字母、文字……你可能會覺得莫名其妙: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寫?是故意的嗎?

    是的,他們是故意的。

    幾乎每個圈子都會有一些暗号一樣的語言體系。使用這種語言體系,有兩個作用。

    一,是傳達給那些「能看懂的人」,來表達「我們是同一類人」「我是你們的一員」;

    二,是為了跟那些「看不懂的人」做切割,來區分「我們」和「他們」。

    這是一種客觀叙述,并不帶有任何感情色彩。實際上所有的圈子都會有自己的一套語言體系,職業、技能、愛好、價值觀、立場……以此來加強圈子内部的緊密性。

    比如,我之前跟幾位推理界的新朋友小聚,談到「暢銷君」,其他人立刻心領神會地點頭 —— 在外人看來或許不明所以的一個詞,在特定的圈子裡,卻能傳達出具備共識的審美偏好和經驗。

    這種基于特定圈子的「共識」,在小群體裡,就叫做「梗」。在更大的範圍裡 —— 比如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文明,就叫做「文化語境」。

    舉個例子:英國人有一種習慣,叫做「輕描淡寫」(understatement)。

    有一個非常經典的例子:朝鮮戰争中,有一支650人的英軍隊伍被一萬名志願軍戰士包圍。美國指揮官問英軍隊長:你們的情況怎麼樣?隊長輕描淡寫地回答:

    「這邊有一點棘手」。

    在美國人聽來,這句話的意思是「有點麻煩,但我們能解決」,于是命令他們堅守陣地。結果,這支英軍隊伍幾乎被全殲,隻有極少數人逃生。

    任何一個文化語境,其實都是基于「這裡有些潛規則,我們都知道它們,并且我們都知道對方知道它們」。在這種情況下,才能實現有效的溝通。

    比如,作為中國人,我們都知道:「天氣不錯」就是沒話找話的意思;

    「吃了嗎」就是随便寒暄一下的意思;

    「下次再說吧」就是「我不感興趣,沒有下次了」的意思;

    「有消息我們會通知你的」,就是「我們不想要你,但不好意思直說」的意思。

    懂日語的朋友會知道,日語有一個習慣,喜歡省略掉主語,甚至有時候隻留下一個謂語動詞。這在西方國家的人看來是不可想象的,但對東亞文化的人來說,卻非常自然。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日本跟中國一樣,屬于「高語境文化」(High-context culture)的國家。

    日常溝通中,大家會默認彼此間「你知道我想表達什麼,我也知道你知道這一點」。一切溝通都基于這個前提進行。因此,許多信息不必說出口,就能自然依賴語境和情境進行補完。

    這也是日常語言和日常溝通的一大特征。

    認知的冰山

    但這一點,恰恰是人工智能目前最大的障礙。

    舉個簡單的例子。像下面這句話:

    瑪麗看到窗台上有一隻小狗,她很喜歡它。

    請問:瑪麗喜歡什麼?窗台還是小狗?

    對于任何一個普通人,這個問題都毫無難度。但對計算機來說,這個問題是沒法回答的 —— 人工智能無法判斷這個「它」指代的是什麼,因為兩種可能性都符合語法。

    那麼,我們是如何知道「它」指的是「小狗」呢?原因在于:我們的大腦中,儲存了幾十年的人生經驗。在我們的經驗裡,比起「喜歡一個窗戶」,人們更大概率會「喜歡一隻小狗」;

    另一方面,我們的經驗告訴我們:當一個人看到「窗台上有一隻狗」時,她的注意力更大概率是放在狗上面,窗台隻是一個輔助的修飾詞。

    這些規則是明明确确寫出來的嗎?不是的,你在任何地方也找不到這些規則,但大腦就是這樣思考問題的:根據觀測到的現實世界,對各種可能性進行微調,聚焦在「概率最大」的對象上面。

    這就是「貝葉斯大腦」假說。我們的大腦就像一個概率庫,根據各種各樣的素材,對事件的概率進行微調,并以此來思考新的問題,作出新的判斷。

    那麼,這些素材是什麼呢?就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大家彼此「知道」,彼此遵循,并不會明确、直接講出來的,各種各樣的「共識」。

    但人工智能是永遠也無法自發學會這一點的。要讓它擁有如此龐大的概率庫,唯一的方法就是讓它像一個人一樣,自然成長,學習,跟這個世界發生互動,從互動中去獲取各種各樣的日常知識,調整自己的概率。

    這就叫做「莫拉維克悖論」:人工智能能做到人類無法企及的精密計算。但對于日常生活來說,卻如同三歲兒童。

    當然,讀了這篇文章,你會發現這并不公平。因為人類在日常生活中之所以能得心應手、毫無障礙,是因為在海面之下,有着一整個巨大的、海量的「共識」系統作為支撐。

    這也是人腦比起計算機來說最大的優勢:大腦會重構記憶,提煉出最重要、最核心的信息,用來更好地理解新情境、解決新問題。

    但這種技能,有時候也會帶來不好的後果。

    我在舊文中提到過:當你已經有了自己的立場時,你就很容易把所有接收到的信息,都按照自己的立場去曲解。這就叫做「動機推理」。

    舉個例子:如果你是某某明星的粉絲,那麼,外界對這位明星的批評,無論是否客觀,都很容易被你理解為有意的、有預謀的「黑」。

    這時,就是大腦中的這個概率庫在起作用:我們對一條信息的可能性,也許有很多種解釋,但是大腦會選擇「概率最大」的那種。并且,得益于大腦的高并發,這個過程是極快的、毫無延遲的,你完全意識不到。

    當你跟别人讨論問題時,也是一樣的。如果不能基于共識,那麼,絕大多數讨論都是無效的 —— 隻不過是雙方都在自說自話罷了。你一直在強調自己的觀點,對方也一直在強調他的觀點。

    真正能夠放下立場,去傾聽對方的觀點,并吸納進來,修正、調整自己大腦中的「概率庫」的,極少極少。

    所以,我才說:一切讨論的核心,都必須圍繞共識;一切讨論的目的,也是達到共識。

    很多時候,所謂的輸赢,其實都是自欺欺人罷了,并不那麼重要。

    認知的冰山

    最後,講了這麼多,提幾點小小的建議吧。也是我一直以來堅持踐行的原則,跟大家共勉。

    1)陳述想法時,盡量采用描述性語句,避免動機推理。

    比如:「你昨天晚上的話讓我覺得不太愉快」,就比在心裡嘀咕「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從而采取激烈的對抗方式更好。

    語言的溝通永遠存在失真。很多時候,坦誠地把問題講清楚,是最好的解決之道。

    2)進行溝通前,明确雙方要讨論的概念。

    了解我的人會知道,我有一個習慣:讨論一件事物之前,我總會說:讓我們先定義一下,我們要讨論的問題是什麼。

    比如:貼标簽是不是一個不好的事情?很多場合下,它确實不太好。但有些場合下,它是一個有效的策略。比如:在辦公室裡,如何提升自己的價值?一個有效的方式就是:有意識地給自己貼上一些你想要的标簽,「錨定」下别人對你的印象。

    3)反駁對方時,先盡量取得共識。

    Daniel Dennett 在《直覺泵》裡寫到過一個「拉波波特法則」:

    如何有效地反駁對方?

    (1)清楚地重述對方的想法,令對方認同「我剛剛要是像你這麼表述就好了」;

    (2)列出對方觀點中你同意的部分;

    (3)提到你從對方那裡學到的東西;

    (4)完成以上三步後,你才能說一句反駁或批評的話。

    要完全做到這一點當然非常難。但我認為,大家可以把這條法則放在心裡。當你想反駁對方時,想一想,問自己:我做到百分之多少了?80?50?30?還是0?

    它也許可以幫助你冷靜下來,更理性地思考問題。

    4)認識到一點:人的認知底層,永遠是一座冰山

    菲茨傑拉德說過一句話:每當你想批評别人時,你要記住,并不是每個人,都擁有像你這樣的條件。

    我想說的是:任何時候都要意識到:每個人的認知底層,永遠都是一座巨大的冰山。不僅僅包括共識,也包括出身、經驗、立場、習慣、信念……

    這裡面,固然有「我們都知道對方知道」的部分,但更多的,或許是「我以為我知道,但實際我不知道」的地方。

    謙卑,包容,接納,這是我對自己的告誡。也分享給你。

    認知的冰山

    今晚的文章,整體來說比較輕松。

    其實還有不少想講的,但限于篇幅,下次再說吧。: )

    歡迎給我留言,一起分享你的想法喲。

    認知的冰山
    也可以讀讀這些文章:

你可能想看:

有話要說...

取消
掃碼支持 支付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