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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現與隐喻:《紅樓夢》詩詞對于形象建構的功能解析

映現與隐喻:《紅樓夢》詩詞對于形象建構的功能解析

魯迅說“自《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紅樓夢》把最具韻文學詩性特質的詩詞與小說叙事文學熔于一爐,任詩意和寫實氤氲為一體。詩詞是《紅樓夢》小說的魂魄。本文拟對小說人物自作詩詞、叙述者**詩詞之于形象建構的功能略作探讨。

一、《紅樓夢》詩詞之于形象塑造的映現功能

大觀園是詩性王國的巨型隐喻,女性化的寶玉,詩性的女子,通過詠詩、作詩、題詩、賽詩等一系列詩歌事件演繹着生命的詩意栖居。文本用詩性空間博弈專制倫理,寶玉、黛玉依靠純粹的精神愛戀抵制名利邏輯,以此為契機建構了世俗煙火之外的純美叙事。

首先,以客觀立場或透過人物“第三隻眼”傳遞的評論詩映現了人物的形象内涵。

映現與隐喻:《紅樓夢》詩詞對于形象建構的功能解析

小說第三回寫寶玉黛玉初次見面的兩首《西江月》,正是以否定的辯證法,映射出人性的複合性。如“: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诽謗。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時光,于國于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纨绔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此段詩詞沒有輻射出純古典的詩性意境“,癡癡傻傻”的視覺形象确為貶筆無疑。但頗具抒情張力的價值判斷已潛藏其中。賈寶玉身居于珠圍翠繞、豔婢姣童相伴的衣食享樂環境,備受寵愛,理應毫無“愁恨”,但賈寶玉偏偏“尋愁覓恨”。其仇恨來自于骨子裡的價值取向,他對賈雨村等鑽營官場之流不以為然,大罵八股文“不過餌名釣譽之階”,闊論“仕途經濟、應酬庶務”都是“混賬話”,将家族責任與階級訴求狠狠地予以嘲弄解構,任自己逍遙于功名利祿的遊戲規則之外。掌握着話語命名權的其父賈政等貶斥寶玉“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這是倫理道德考量的自然邏輯。寶玉卻懸置“三綱五常”倫理法則,對大觀園年輕女子“昵而敬之”“、愛博而心勞”,肆意宣布“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兒是泥作的骨肉”,表征着審美無功利的美的理想。《西江月》以似嘲實贊的狡狯之筆,映現着賈寶玉的形象内涵。再如第三回描述林黛玉的詞: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兩靥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幹多一竅,病比西子勝三分。全詞沒有細緻勾勒其形、其态,但運用比喻手法展露了“病”“、淚”、心機聰敏、體态婀娜等。該段引入意象摹拟、虛筆寫意的手法,描摹富于病态、風流綽約的美人,攜帶着男性悲天憫人的審美視角,沒有一筆寫“美”卻又美到極緻,關鍵是深入心理維度,把黛玉的鶴立雞群、孤高自傲批示無疑。

其次,人物自作詩詞映現了形象個性。

詩是大觀園療救生存大患的丹藥,諸芳成立海棠詩社,寶黛之間以詩傳情,香菱學詩,都是以詩襯人的經典情節。黛玉的風流别緻、寶钗的含蓄渾厚、湘雲的清新灑脫均有賴于詩詞的冶煉,人物自作詩詞不僅彰顯性格特點,還要契合其為人行事及身世經曆。如薛寶钗這一典型的封建才女,她出身皇商,端莊秀麗,口不臧否人物,博學敏捷。其性格特質與風格完全可從《詠白海棠》勾勒“,珍重芳姿晝掩門”既是自誡,又是對他人的誡告,體現這位侯門千金對自己高貴身份的矜持與對封建婦德的恪守。“淡極始知花更豔”兼具性格自況和審美追求的雙重功能,寶钗罕言寡語、藏愚守拙、以退為進的處世原則,處處顯示着一種自律、矜持和自信。最能深刻與寶钗達成同構的是柳絮詞,他人柳絮詞均不脫哀怨纏綿之迹,而她卻以“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的樂觀詞句粉碎了清心寡欲的外在形象,有一種借東風扶搖而上的理想驅動,張揚出她潛意識裡攀附上流的人生訴求。

與寶钗的敦厚平和不同,黛玉敏感多疑,善感使性,其詩也多與此同構。黛玉的《桃花行》就明顯流露出“曾經離喪,作此哀音”的動因,被評為“夭亡口吻”(第七十回回評),可見“潇湘子稿”絕不同于“蘅蕪之體”。最具詩性的《葬花辭》就極具形象映現功能“,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直抒父母雙亡、寄人籬下的悲情,又自視甚高,糞土功名,與整個賈府格格不入。她見證了底層婢女的苦難,以及黑暗勢力對人性的壓抑摧殘,深感世态炎涼、人情冷漠,因此以“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一語标識孤傲不阿的性格。

映現與隐喻:《紅樓夢》詩詞對于形象建構的功能解析

二《、紅樓夢》詩詞與人物命運遇合的隐喻功能

《紅樓夢》中的詩歌還被用以影射人物命運結局,這些預言、象征、暗示多顯含蓄隐約,染上谶語色彩,具有隐喻性、寓言性風格。詩性王國“大觀園”的崩塌,詩性身體們“千紅一哭”“、萬豔同悲”的悲劇隕落,都在詩詞的騰挪翻轉中一一閃現。

首先,詩詞預先隐喻小說人物結局。

如《金陵十二钗圖冊判詞》正冊副冊十四首、《紅樓夢曲》十四首等判詞如同薄命女子命運演示的幻燈片,黛钗、元迎探惜、湘雲、妙玉等諸人物結局的設定,在寶玉遊太虛幻境中的詩詞中均已透露。小說用預叙手法,提前隐約透露,盡顯跌宕呼應之美。叙事小說若實寫這些命運結局,多生坐實闆結之感,無法抵達似真似幻效果,詩詞的先天優勢,就在隐喻含蓄中充分散發出來。此類詩谶了無痕迹地預示着人物的命運走向,但又契合人物性格邏輯的延展。

其次,回目清楚标注為人物谶語。

第二十回“制燈謎賈政悲谶語”呈現賈府衆人制作燈謎,通過詩詞暗示了除賈環外其他人未來的遭遇,“原(元)應(迎)歎(探)息(惜)”四姐妹即是歸宿寫照的典型“。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想看已成灰”實指一響而散的爆竹,卻隐喻元春榮華富貴瞬息即逝、不幸早死的命運;“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因何鎮日紛紛亂?隻為陰陽數不通”用撥亂如麻的算盤暗喻迎春嫁給中山狼孫紹祖橫遭摧殘的結局“;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别離”以斷線的風筝暗示探春在清明節遠嫁不歸;“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莫道此生沉黑暗,性中自有大光明”則以謎底“佛前海燈”隐喻惜春“獨卧青燈古佛旁”的歸宿。脂評逐一點出元春之謎預示其“才得僥幸,奈壽不長”,迎春之謎預示其“不得其夫”,探春之謎乃其“遠适之鑿”,惜春之謎則其“為尼之俄”。

再次,不是谶語但有人物谶語意味的隐喻。

有些作品雖不如謎語意思顯豁,但亦有評點者指出其預示與照應功能。如王希廉的回評中就指出“:菊詩十二首與《紅樓夢曲》遙遙相照,俱有各人身分。”②(第三十八回回評)明顯的例子還有:第六十三回寫寶玉與衆姐妹在怡紅院夜宴,抽簽為令,花簽上所刻古詩正是擎簽人命運的暗語。襲人所抽的簽題為“武陵别景”,用舊詩“桃花又見一年春”标注,用“二度春”來隐喻襲人在賈府沒落後嫁與蔣玉菡。而薛寶钗的花簽題為“豔冠群芳”,用唐詩“拭新曲一支為賀,任是無情也動人”标注,呈現她感情冷漠卻又博人好感的特點。再如《詠白海棠》把大觀園群芳諸人的思想、情趣、品格、命運顯露出來,以“芳心無力”“、缟仙羽化”喻指斷線風筝,指正探春離親遠嫁的命運谶言“;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徹魂”寫寶钗與丈夫不歸,終陷冷落孤寂的結局。

最後,兼具映現、隐喻作用的。

黛玉的柳絮詞既寫本身的深切哀愁和悲憤呼聲,也有對不幸命運的朦胧預感。“粉堕白花洲,香殘燕子樓”,黛玉以曾遊百花洲的西施、居住燕子樓的關盼盼等薄命女子自喻,任柳絮被東風擺布,預感着面對絕望時的無能為力。有些詩詞雖無審美價值,但功能獨具,如第十八回寫元妃省春,命衆姐妹各題一匾一詩。迎春的“園成景備特精奇,奉命羞題額曠怡。誰信世間有此境,遊來甯不暢神思?”顯得詞句拙稚,内容空洞,枯燥重複,何嘗不是她軟弱柔細、聽之任之的價值表現,也成為透視她悲慘命運的鏡子。

從源頭追問,曹雪芹悲天憫人、憤世嫉俗的思想在文化專制時代不可能放膽表達,而婉約、隐喻的詩詞就成為作者隐蔽表達的方式。從作者和人物身份來講,名門官宦、家族子弟都應具有高雅品味和詩詞修養,以詩詞代拟心聲顯得自然而然。更為關鍵的是,《紅樓夢》“由來同一夢”的人生幻滅感,與詩詞所營造出來的空靈缥缈十分匹配。《紅樓夢》輔以詩詞塑造人物,不僅與角色形象達成了自足的互證互釋關系,還通過詩谶激活情節并隐喻了的人物的命運結局,在語用學角度上提升了叙事文本的詩性品格。也可以說,《紅樓夢》詩詞達到了個性化的高度,拓展了傳統代拟詩詞在小說中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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