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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部《文忠集》宋 · 歐陽修卷六十七·居士外集卷十七

文忠集卷六十七·居士外集卷十七

書七首

上範司谏書〈明道二年〉

月日,具官謹齋沐拜書司谏學士執事。前月中得進奏吏報,雲自陳州召至阙拜司谏,即欲為一書以賀,多事卒未能也。

司谏,七品官爾,于執事得之不為喜,而獨區區欲一賀者,誠以谏官者,天下之得失、一時之公議系焉。今世之官,自九卿、百執事,外至一郡縣吏,非無貴官大職可以行其道也。然縣越其封,郡逾其境,雖賢守長不得行,以其有守也。吏部之官不得理兵部,鴻胪之卿不得理光祿,以其有司也。若天下之失得、生民之利害、社稷之大計,惟所見聞而不系職司者,獨宰相可行之,谏官可言之爾。故士學古懷道者仕于時,不得為宰相,必為谏官,谏官雖卑,與宰相等。天子曰不可,宰相曰可,天子曰然,宰相曰不然,坐乎廟堂之上,與天子相可否者,宰相也。天子曰是,谏官曰非,天子曰必行,谏官曰必不可行,立殿陛之前與天子争是非者,谏官也。宰相尊,行其道;谏官卑,行其言。言行,道亦行也。九卿、百司、郡縣之吏守一職者,任一職之責,宰相、谏官系天下之事,亦任天下之責。然宰相、九卿而下失職者,受責于有司;谏官之失職也,取譏于君子。有司之法行乎一時,君子之譏著之簡冊而昭明,垂之百世而不泯,甚可懼也。夫七品之官,任天下之責,懼百世之譏,豈不重邪!非材且賢者,不能為也。

近執事始被召于陳州,洛之士大夫相與語曰:“我識範君,知其材也。其來不為禦史,必為谏官。”及命下,果然,則又相與語曰:“我識範君,知其賢也。他日聞有立天子陛下,直辭正色面争庭論者,非他人,必範君也。”拜命以來,翹首企足,伫乎有聞,而卒未也。竊惑之,豈洛之士大夫能料于前而不能料于後也,将執事有待而為也?

昔韓退之作《争臣論》,以譏陽城不能極谏,卒以谏顯。人皆謂城之不谏蓋有待而然,退之不識其意而妄譏,修獨以謂不然。當退之作論時,城為谏議大夫已五年,後又二年,始庭論陸贽,及沮裴延齡作相,欲裂其麻,才兩事爾。當德宗時,可謂多事矣,授受失宜,叛将強臣羅列天下,又多猜忌,進任小人。于此之時,豈無一事可言,而須七年邪?當時之事,豈無急于沮延齡、論陸贽兩事也?謂宜朝拜官而夕奏疏也。幸而城為谏官七年,适遇延齡、陸贽事,一谏而罷,以塞其責。向使止五年六年,而遂遷司業,是終無一言而去也,何所取哉!

今之居官者,率三歲而一遷,或一二歲,甚者半歲而遷也,此又非更可以待乎七年也。今天子躬親庶政,化理清明,雖為無事,然自千裡诏執事而拜是官者,豈不欲聞正議而樂谠言乎?然今未聞有所言說,使天下知朝廷有正士,而彰吾君有納谏之明也。

夫布衣韋帶之士,窮居草茅,坐誦書史,常恨不見用。及用也,又曰彼非我職,不敢言;或曰我位猶卑,不得言;得言矣,又曰我有待,是終無一人言也,可不惜哉!伏惟執事思天子所以見用之意,懼君子百世之譏,一陳昌言,以塞重望,且解洛之士大夫之惑,則幸甚幸甚。

與郭秀才書〈明道二年〉

仆昨以吏事至漢東,秀才見仆于叔父家,以啟事二篇偕門刺先進。自賓階拜起旋辟,甚有儀。坐而語諾甚謹。讀其辭,溫密華富,甚可愛。視秀才待仆之意,甚勤而禮也。

古人之相見,必有歡欣交接之誠而不能達,乃取羔雁雉鹜之類緻其意為贽。而先既緻其意,又恥其無文,則以虎豹之皮、缋畫之布以飾之,然後意達情接。客既至,而主人必禮以答之,為陳酒ゾ、币篚、壺矢、燕樂之具将其意,又為賦詩以陳其情。

今秀才好學甚精,博記書史,務為文辭,不以羔禽皮布為飾,獨以言文其身,而其贽既美,其意既勤矣,宜秀才責仆之答厚也。仆既無主人之具以為禮,獨為秀才賦《詩·女曰雞鳴》之卒章曰:“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取其知客之來,豫儲珩璜琚之美以送客,雖無此物,猶言之以緻其意厚也。仆誠無此物,可謂空言之爾。

秀才年且少,貌厚色揚,志銳學敏,因進其業,修其辭,暴練緝織之不已,使其文采五色,澗澤炳郁。若贽以見當世公卿大人,非惟若仆空言以贈也,必有分庭而禮,加笾豆,實币篚,延為上賓者。惟勉之不已!

與張秀才第一書〈明道二年〉

修頓首緻書秀才足下。前日辱以詩、賦、雜文、啟事為贽,披讀三四,不能辄休。

足下家籍河中,為鄉進士,精學勵行,嘗已選于裡、升于府、而試于有司矣,誠可謂彼邦之秀者欤。然士之居也,遊必有友,學必有師。其鄉必有先生長者,府縣必有賢守長、佐吏,彼能為足下稱才而述美者宜不少矣。今乃越數百裡,犯風霜,幹大國,望官府,下首于阍谒者以道姓名,趨走拜伏于人之階庑間,何其勤勞乎!豈由心負其所有,而思以一發之邪?将顧視其鄉之狹陋不足自廣,而謂夫大國多賢士君子,可以奮揚而光遠之邪?則足下之來也,其志豈近而求豈小邪?得非磨光濯色,計之熟,蔔之吉,而後勇決以來邪?

今市之門旦而啟,商者趨焉,賈者坐焉,持寶而欲價者之焉,赍金而求寶者亦之焉,閑民無資攘臂以遊者亦之焉。洛陽,天下之大市也,來而欲價者有矣,坐而為之輕重者有矣。予居其間,其官位學行無動人也,是非可否不足取信也,其亦無資而攘臂以遊者也。今足下之來,試其價,既就于可以輕重者矣,而反以及予。夫以無資者當求價之責,雖知貪于所得,而不知有以為價也。故辱賜以來,且慚且喜,既不能塞所求以報厚意,姑道此以為謝。

與張秀才第二書〈明道二年〉

修頓首白秀才足下。前日去後,複取前所贶古今雜文十數篇,反複讀之,若《大節賦》、《樂古》、《太古曲》等篇,言尤高而志極大。尋足下之意,豈非闵世病俗,究古明道,欲援今以複之古,而翦剝齊整凡今之紛淆駁冗者欤?然後益知足下之好學,甚有志者也。然而述三皇太古之道,舍近取遠,務高言而鮮事實,此少過也。

君子之于學也務為道,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後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見于文章而發之,以信後世。其道,周公、孔子、孟轲之徒常履而行之者是也;其文章,則六經所載至今而取信者是也。其道易知而可法,其言易明而可行。及誕者言之,乃以混蒙虛無為道,洪荒廣略為古,其道難法,其言難行。孔子之言道曰:“道不遠人。”言中庸者,曰“率性之謂道”,又曰“可離非道也。”《春秋》之為書也,以成、隐讓而不正之,傳者曰“《春秋》信道不信邪,”謂隐未能蹈道。齊侯遷衛,書“城楚丘”,與其仁不與其專封,傳者曰“仁不勝道”。凡此所謂道者,乃聖人之道也,此履之于身、施之于事而可得者也,豈如誕者之言者邪!堯、禹之《書》皆曰“若稽古”。傳說曰“事不師古”,“匪說攸聞”。仲尼曰“吾好古,敏以求之者”。凡此所謂古者,其事乃君臣、上下、禮樂、刑法之事,又豈如誕者之言者邪!此君子之所學也。

夫所謂舍近而取遠雲者,孔子昔生周之世,去堯、舜遠,孰與今去堯、舜遠也?孔子删《書》,斷自《堯典》,而弗道其前,其所謂學,則曰“祖述堯舜”。如孔子之聖且勤,而弗道其前者,豈不能邪?蓋以其漸遠而難彰,不可以信後世也。今生于孔子之絕後,而反欲求堯、舜之已前,世所謂務高言而鮮事實者也。唐、虞之道為百王首,仲尼之歎曰“蕩蕩乎”!謂高深闳大而不可名也。及夫二《典》,述之炳然,使後世尊崇仰望不可及。其嚴若天,然則《書》之言豈不高邪?然其事不過于親九族,平百姓,憂水患,問臣下誰可任,以女妻舜,及祀山川,見諸侯,齊律度,謹權衡,使臣下誅放四罪而已。孔子之後,惟孟轲最知道,然其言不過于教人樹桑麻,畜雞豚,以謂養生送死為王道之本。夫二《典》之文,豈不為文?孟轲之言道,豈不為道?而其事乃世人之甚易知而近者,蓋切于事實而已。

今學者不深本之,乃樂誕者之言?思混沌于古初,以無形為至道者,無有高下遠近。使賢者能之,愚者可勉而至,無過不及,而一本乎大中,故能亘萬世,可行而不變也。今以謂不足為,而務高遠之為勝,以廣誕者無用之說,是非學者之所盡心也。宜少下其高而近其遠,以及乎中,則庶乎至矣。凡仆之所論者,皆陳言淺語,如足下之多聞博學,不宜為足下道之也。然某之所以雲者,本欲損足下高遠而俯就之,則安敢務為奇言以自高邪?幸足下少思焉。

答西京王相公書〈景祐元年〉

月日,某謹齋沐頓首,複書于相公閣下。所遣使二十一日至許州,獲賜書一通,伏讀周複,且慚且悸。修幸得備下吏,承寵光,日趨走于前,竊慕古人堂下一言之獻,思有所陳,而恨愚無識,不足自效,徒抱區區之心者有日矣。昨以初去府,辄因奏記,陳己疏淺,得蒙大君子休德之幸,以為離去眷戀之辭既有次第,臨治以來施政之善者,顧寮吏宜有助,而ウ懦獨無能之過以為謝;因又妄思一言之獻,以畢曩時區區之心,以為忠懇;又辄贊德美,願廣功業、益休問以為禱。其誠雖勤,其言狂惑,猶即蓍龜之神而再三黩,宜其拒以不應。伏蒙相公不即棄絕,猶辱以書,條陳曉谕以為寵,若其為賜也厚矣。然伏讀求繹,似有未察其誠得,敢一終其說,以逃責焉。

某聞古之為政者,必視年之豐兇。年兇則節國用,振民窮,奸盜生、争訟多,而其政繁。年豐民樂,然後休息而簡安之,以複其常。此善為政者之術,而禮典之所載也。凡某前所陳者,亦不過如是而已。其意謂夫乘兇年之後,災消息,風雨既時,耕種既得,常平之粟既出而民有食,關西之運既重至而軍不乏,不旱不蝗,下民樂利,天子不憂慮。能如是,然後務大體,簡細事而已,豈有直以鎮俗救民愁、無為置軍食之說邪?伏惟詳而察之。

昔者孔子嘗為委吏,必曰稱其職而已。蓋苟守其官,不敢慢其事而思其他。伏惟相公所賜之書,有居官不出位之言,有以見君子用心也。然某之所陳,非謂略一邦之小而不為,須四海之廣而後施,以棄職而越思也。蓋願乎進德廣業,思以緻君而及天下,不以一邦而止,既禱且勸之辭也。

噫!士之至賤,敢以言幹其上者,有三焉:不量輕重之勢,不度貴賤之位,必争以理而後止者,此直士也;蒙德思報,不計善否,務罄其誠而言者,此知義之士也;其言乖謬,不合道理,問不及而自僭者,此狂士也。然直士之言雖逆意,宜思而擇,報德之言雖善,原其心之所來,宜容而納;狂者之言既狂矣,宜不足與之辨。某,士之賤者,敢有幹而雲者,于斯三者有其二焉。伏惟相公擇之納之,不足與之辨而絕之,惟所賜焉。

投時相書〈景祐〈元年〉

某不佞,疲軟不能強筋骨,與工人田夫坐市區、服畎畝,為力役之勞,獨好取古書文字,考尋前世以來聖賢君子之所為,與古之車旗、服器、名色等數,以求國家之治、賢愚之任。至其炳然而精者,時亦穿蠹盜取,飾為文辭,以自欣喜。然其為道闳深肆大,非愚且迂能所究及。用功益精,力益不足,其勞反甚于市區畎畝,而其所得,較之誠有不及焉。豈勞力而役業者成功易,勤心而為道者至之難欤?欲悔其所難而反就其易,則複漸聖人為山一篑止焉之言,不敢叛棄。故退失其小人之事,進不及君子之文,茫然其心,罔識所向,若棄車川遊,漫于中流,不克攸濟,回視陸者,顧瞻徨徨。

然複思之,人之有材能、抱道德、懷智慮,而可自肆于世者,雖聖與賢未嘗不有不幸焉。禹之偏枯,克之跛,丘明之盲,有不幸其身者矣。抱關擊柝,栖惶奔走,孟子之戰國,揚雄之新室,有不幸其時者矣。少焉而材,學焉而不回,賈誼之毀,仲舒之禁锢,雖有其時,有不幸其偶者矣。今以六尺可用之軀,生太平有道之世,無進身毀罪之懼,是其身、時、偶三者,皆幸于古人之所有者。獨不至焉,豈天之所予不兩足欤,亦勉之未臻欤?

伏惟明公履道懷正,以相天下,上以承天子社稷之大計,下以理公卿百職之宜,賢者任之以能,不賢者任之以力,由士大夫下至于工商賤技,皆适其分而收其長。如修之愚,既不足任之能,亦不堪任以力,徒以常有志于學也。今幸以文字試于有司,因自顧其身、時、偶三者之幸也,不能默然以自羞,謹以所業雜文五軸贽阍人,以俟進退之命焉。

與範希文書〈景祐元年〉

修頓首再拜知郡學士希文足下。自去歲在洛陽,聞以言事出睦州,及來京師,又知移常州,尋複得蘇州,遷延南方,歲且終矣。南方美江山,水國富魚與稻,世之仕宦者舉善地,稱東南。然竊惟希文登朝廷,與國論,每顧事是非,不顧自身安危,則雖有東南之樂,豈能為有憂天下之心者樂哉:若夫登高以望遠,飲旨而食嘉,所以宣輔神明,亦君子起居寝食之宜也。

為别久矣,所懷如何?自古言事而得罪,解當複用。遠方久處,省思慮,節動作,此非希文自重,亦以為天下士君子重也。謝希深學士丁家艱,将謀南歸。有少私事須托營辦,因通區區之誠以問左右。

《文忠集》卷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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