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七律《暮歸》讀記
(小河西)
暮歸
霜黃碧梧白鶴栖,城上擊柝複烏啼。
客子入門月皎皎,誰家搗練風凄凄?
南渡桂水阙舟楫,北歸秦川多鼓鼙。
年過半百不稱意,明日看雲還杖藜。
此詩作于大曆三年(768)秋天。時杜甫在公安,57歲。
杜甫在江陵的時間也就幾個月。春天興沖沖而來,秋天掃興而去。離開江陵時寫給鄭審的一首五律中寫到:“更欲投何處﹖飄然去此都。形骸原土木,舟楫複江湖。社稷纏妖氣,幹戈送老儒。百年同棄物,萬國盡窮途。”(《舟中出江陵南浦奉寄鄭少尹審》)。江陵的衛柏玉不是成都的嚴武,也不是夔州的柏茂林。杜甫開始了真正的“舟楫複江湖”了。
杜甫離開江陵後首站選擇的是公安。這首詩便寫于公安。
首聯:霜黃碧梧白鶴栖,城上擊柝複烏啼。
霜黃碧梧:霜使碧梧變黃。《秋興八首》(唐-杜甫):“香稻啄餘鹦鹉粒,碧梧栖老鳳皇枝。”
擊柝(tuò):敲梆子。即打更。《西閣夜》(唐-杜甫):“擊柝可憐子,無衣何處村。”《曉發公安》(唐-杜甫):“北城擊柝複欲罷,東方明星亦不遲。”
大意:白鶴栖息在秋霜打黃了的碧梧樹上,城樓上有敲梆子打更的聲音,還有烏鴉在啼叫。
颔聯:客子入門月皎皎,誰家搗練風凄凄?
皎皎:《古詩十九首》(魏晉)“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帏。”《拟古九首》(魏晉-陶潛):“皎皎雲間月,灼灼葉中華。”《于明津作》(魏晉-曹丕):“遙遙山上亭,皎皎雲間星。”
搗練:搗洗白綢布。
凄凄:寒涼或悲傷凄涼。《風雨》(先秦-詩經):“風雨凄凄。”《寡婦賦》(晉-潘嶽):“夜漫漫以悠悠兮,寒凄凄以凜凜。”《寄遠》(唐-韓偓):“孤燈亭亭公署寒,微霜凄凄客衣單。”《道路憶山中》(南朝宋-謝靈運):“凄凄《明月》吹,恻恻《廣陵散》。”《關山月》(唐-長孫佐輔):“凄凄還切切,載客多離别。”
大意:踏着明亮的月色我回家進門,寒涼的風中傳來不知誰家的捶絹聲。(杜甫在公安或許是住在船上。客子:自指。)
頸聯:南渡桂水阙舟楫,北歸秦川多鼓鼙。
桂水:本可實指。如《水經注-鐘水篇》:“桂水出桂陽縣(今連州)北界山,北迳南平縣于鐘亭會鐘水後,通稱桂水。”桂水最終流入湘江。這裡應指湘水。
舟楫:泛指船隻。《衛風-竹竿》(先秦-詩經)“桧楫松舟”。《九章》(先秦-屈原):“乘泛桴以下流兮,無舟楫而自備。”《臨洞庭湖贈張丞相》(唐-孟浩然):“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戲作寄上漢中王》(唐-杜甫):“謝安舟楫風還起,梁苑池台雪欲飛。”《曉發公安》(唐-杜甫):“舟楫眇然自此去,江湖遠适無前期。”
鼙(pí):一種軍用小鼓。鼓鼙,常用來喻戰争。《晚次鄂州》(唐-盧綸):“舊業已随征戰盡,更堪江上鼓鼙聲。”《丁未歲歸王官谷》(唐-司空圖):“本來薄俗輕文字,卻緻中原動鼓鼙。”《送李判官之潤州行營》(唐-劉長卿):“萬裡辭家事鼓鼙,今陵驿路楚雲西。”《早發焉耆懷終南别業》(唐-岑參):“終日見征戰,連年聞鼓鼙。”
大意:想南去湖湘卻缺少船隻,想北回長安(秦川)又到處戰亂不息。
據史料,杜甫剛到荊州時,商州兵馬使劉洽殺防禦使殷仲卿叛變,陝西河南交界一帶陷入混亂狀态。八月,吐蕃進攻鳳翔,長安又受到威脅。這就是所謂“多鼓鼙”。從這首詩看,杜甫放棄回長安的計劃是因為戰亂(外地入侵,局部戰亂)。
“阙舟楫”也不應僅僅理解沒有船隻。其實,應包括出行及生活條件。杜甫在夔州時好像已準備了出峽的船隻及經費,但在江陵斷了正常的生活來源,隻靠朋友接濟。杜甫在《秋日荊南述懷》裡寫他當時的生活:“苦搖求食尾,常曝(pù)報恩鰓。”“饑藉家家米,愁征處處杯。”現在不得已選擇南下湖湘,杜甫最擔心的當然是如何能讓一家老小活下去。
尾聯:年過半百不稱意,明日看雲還杖藜。
稱意:合乎心意。《拟行路難》(南北朝-鮑照):“人生不得恒稱意。惆怅徙倚至夜半。”《宣州謝朓樓餞别校書叔雲》(唐-李白):“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送薛彥偉擢第東歸》(唐·岑參):“稱意人皆羨,還家馬若飛。”
藜(lí):用藜莖制成的手杖。杖藜:拄着藜杖。指拄杖行走。《莊子·讓王》:“原先(孔子弟子)華冠縰(xǐ)履,杖藜而應門。”《冬至》(唐-杜甫):“杖藜雪後臨丹壑,鳴玉朝來散紫宸。”《絕句漫興》(唐-杜甫):“腸斷春江欲盡頭,杖藜徐步立芳洲。”《夜歸》(唐-杜甫):“白頭老罷舞複歌,杖藜不睡誰能那。”
大意:雖年過半百卻不稱心,明天還是拄杖看雲。
本詩前二聯寫暮歸景色。有看到的皎皎的明月,黃葉梧桐上的白鶴,有聽到的城上的打更梆子聲、烏鴉叫聲還有搗練聲,還有就是秋天晚上的冷飕飕的風。凄冷的衰敗的景。後二連轉抒情。頸聯說想北歸長安,路上還多兵戎。想南行潇湘,又缺乏條件。南也不行北也不行不就是走投無路?尾聯說人已老,身有病,事事不稱心,明天還隻得拄着手杖出去看雲。隻能“看雲”寫的是孤獨寂寞寥落無助更是無可奈何。讀完此詩,你似乎看到皎皎的月光下,一隻白鶴孤獨地栖息在葉已枯黃的梧桐樹上,秋風蕭索,悲哀而無助地聽着各種聲音;有讓人不寒而栗的烏鴉啼叫,有寒冬将至人們急着趕制冬衣的搗練聲,還有好像在催人老去的打更梆子聲。樹上栖息的是一隻凄涼的白鶴,門前站着的是一個拄着拐杖的滿頭白發的孤獨凄涼無可奈何的儒者。這首詩哪裡是景哪裡是情還能分清嗎?
此外,這裡出現了“碧梧”,當然是指梧桐。我想起了杜甫另一首詩中的“丹楓”。秋冬的梧桐已經不“碧”仍可叫“碧梧”。春天的楓樹當然不“丹”也是可以叫“丹楓”。(《涪城縣香積寺官閣》(唐-杜甫):“背日丹楓萬木稠。”)
杜甫在夔州時,曾寫了一篇非古非律,亦古亦律的《愁》,題下自注:“強戲為吳體。”于是唐詩中開始多了一種“吳體詩”。這也是一首“吳體詩”。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