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目】
【作品介紹】
【注釋】
【譯文】
【作者介紹】
【賞析一~~賞析六】
【古風泊客一席談】
登嶽陽樓
【中唐·杜甫·五言律詩】
昔聞洞庭水,今上嶽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拼音版:
xī wén dòng tíng shuǐ , jīn shàng yuè yáng lóu 。[作品介紹]
《登嶽陽樓》是唐代詩人杜甫的詩作。這是一首即景抒情之作,前兩聯寫登嶽陽樓所見,用凝練的語言,将洞庭湖水勢浩瀚無際的磅礴氣勢和宏偉壯麗的形象真實地描畫出來,勾勒出一幅氣象萬千的畫面。頸聯表現自己政治生活坎坷,漂泊天涯,懷才不遇的心情。尾聯抒寫出詩人眼睜睜看着國家離散而又無可奈何,空有一腔熱忱卻報國無門的凄傷。這首詩意蘊豐厚,抒情雖低沉抑郁,卻吞吐自然,顯得雄渾大氣,氣度超然。[注釋]
⑴嶽陽樓:即嶽陽城西門樓,在湖南省嶽陽市,下臨洞庭湖,為遊覽勝地。 ⑵洞庭水:即洞庭湖,在今湖南北部,長江南岸,是中國第二淡水湖。 ⑶吳楚句:吳楚兩地在我國東南。坼(chè):分裂。 ⑷乾坤:指日、月。浮:日月星辰和大地晝夜都飄浮在洞庭湖上。 ⑸無一字:音訊全無。字:這裡指書信。 ⑹老病:杜甫時年五十七歲,身患肺病,風痹,右耳已聾。有孤舟:唯有孤舟一葉飄零無定。 ⑺戎馬:指戰争。關山北:北方邊境。 ⑻憑軒:靠着窗戶或廊上的欄杆。涕泗(sì)流:眼淚禁不住地流淌。[譯文]
從前隻聽說洞庭湖茫茫大水,如今有幸登上湖邊的嶽陽樓。 大湖浩瀚像把吳楚東南隔開,天地像在湖面日夜蕩漾漂浮。 沒有得到親朋故舊一字音信,年老體弱之身隻剩一葉孤舟。 關山以北戰争烽火仍未止息,憑欄遙望胸懷家國淚水橫流。[作者介紹]
杜甫(712-770),字子美,自号少陵野老,舉進士不第,曾任檢校工部員外郎,故世稱杜工部。漢族,河南府鞏縣(今河南省鞏義市)人,最唐代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宋以後被尊為“詩聖”,其詩大膽揭露當時社會矛盾,對窮苦人民寄予深切同情,内容深刻。許多優秀作品,顯示了唐代由盛轉衰的曆史過程,其詩被稱為“詩史”。在藝術上,善于運用各種詩歌形式,尤長于律詩;風格多樣,而以沉郁為主;語言精煉,具有高度的表達能力。杜甫與李白合稱“李杜”,為了跟另外兩位詩人李商隐與杜牧即“小李杜”區别開來,杜甫與李白又合稱“大李杜”。他憂國憂民,人格高尚,他的約1400餘首詩被保留了下來,有《杜工部集》。詩藝精湛,在中國古典詩歌中備受推崇,影響深遠。759-766年間曾居成都,後世有杜甫草堂紀念。
賞析 壹壹/
唐代宗大曆二年(767),杜甫五十七歲,距生命的終結僅有兩年,當時詩人處境艱難,凄苦不堪,年老體衰,患肺病及風痹症,左臂偏枯,右耳已聾,靠飲藥維持生命。大曆三年(768),杜甫離開夔州(今重慶奉節)沿江由江陵、公安一路漂泊,來到嶽陽(今屬湖南)。登上神往已久的嶽陽樓,憑軒遠眺,面對煙波浩渺、壯闊無垠的洞庭湖,詩人發出由衷的禮贊;繼而想到自己晚年飄泊無定,國家多災多難,又不免感慨萬千,于是在嶽陽寫下《登嶽陽樓》。此詩為登樓抒懷之作。首聯“昔聞洞庭水,今上嶽陽樓”。詩人對洞庭湖向往已久,這是在叙事寫景的行文中,自然地流露出來的感情。但這畢竟是過去的向往,登上了嶽陽樓,其感情似乎應當是高興。因為多年的向往實現了,一定高興。但句中又見不到高興的字眼,抽不出如願以償的情思。聯系下文更是如此。實際上在這兩句中“昔”與“今”之間,是一段漫長的時間距離,作者把這段距離拉開,沒有用簡單的“喜”“悲”之詞來填充它,而是留給讀者去想象、回味。古人說“律詩之妙全在無字處”,這裡就是無字處。“昔”與“今”之間,天在變,地在變,國在變,人也在變。安史之亂,唐王朝由盛轉衰,人民的深重災難,杜甫個人的悲慘遭遇,這一切都凝聚在一起,凝聚在杜甫的心頭,并随着詩人—起登上了嶽陽樓。他高興不起來。應當說“今上嶽陽樓”是向往了多年不得登,如今才算是登上來了,這是一聲長歎,長歎的内裡是一團憂國憂民、傷時傷世的感慨。這一聲長歎,就像那詠歎調的引子,開啟了下面一個個樂章。這裡還要注意到一個“水”字,題目是“登嶽陽樓”,頭一句卻先寫洞庭湖,第二句才寫嶽陽樓,而且是“洞庭水”不是洞庭湖。這個“水”字顯然是要突出的,這是抓住了洞庭風光的主要特點,說明了下文主要是在“水”上做文章。
颔聯“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這兩句緊扣上聯的“水”字,雖沒出現水字,卻是專門寫洞庭水。詩人站在嶽陽樓上,向東南方向極目眺望,隻見洞庭湖水茫茫一片,一眼望不到頭,而吳地則被擠向了遠遠的東邊,楚地則被遠遠地擠向了西邊、南邊。這景象,就好像洞庭湖水向東南伸展,把本來連在一起的吳地和楚地,一下子分裂成為兩塊。“坼”字用的很好,有動态感,仿佛湖水在延伸,大地被切割開。後一句“乾坤”就是天地,包括天地萬物。“乾坤日夜浮”是說詩人站在嶽陽樓上,四面眺望,到處都是無邊無際的洞庭水,仿佛整個天地萬物都被湖水漂浮起來,仿佛天地萬物都日日夜夜地在洞庭湖水上浮動漂遊。“浮”字也有動态感,仿佛整個蒼穹都被湖水托住的—個半球,而萬物的運動,都是湖水蕩動的結果。這兩句都是寫洞庭水,境界宏闊。一是極寫水面的寬闊,二是極寫水的力量。能夠割裂大地,能夠浮動乾坤,這是極寫它的力量。而被割裂、被浮動東西之龐大,則顯示出湖水的寬闊。這不是簡單的誇張手法,這裡有個視覺、感覺和想象的問題。由于地球是圓的,人的視覺是有限的,面對茫茫的湖水可能看不到岸邊,即使看到了,遠遠望去也隻是一條線,這就造成了湖水無限大,而遠地十分狹小的感覺。詩人準确、真實地抓住了這視覺和感覺上的錯覺,就把湖水描寫成了四際無垠,仿佛大地四處都是水鄉澤國,這是視覺感覺的真實。但詩人又借助想象,把本來看不到的吳楚大地和整個乾坤四際,也融進了這個視覺和感覺的畫面。從而構成了一個想象的吳地楚地被裂開,整個乾坤被浮動的廣闊無垠的畫面。這就是借助想象而形成的意象。這是将想象中的更廣闊的景象納進了視覺畫面的結果。這是說“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是視覺錯覺加上想象的産物,這是一個很成功的宏觀意象。它的主要特點是境界廣闊、氣魄宏大。像這樣大的宏觀意象、氣魄在中國古代詩歌中是很少見的。如孟浩然也有詠歎洞庭湖的詩句“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但沒有杜詩境界更為高遠。這兩句是寫景,但不能看成是純寫景,寫景中滲透着詩人的胸懷。“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透露唐王朝的分裂衰敗和國勢的不安定。
頸聯“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這兩句是寫詩人自己的處境。“無一字”指的是沒有一點消息,一點音信。“親朋無一字”寫出了詩人的孤苦,但主要是音信斷絕,自己不了解朝裡和地方上的情況,即整個國家的情況。這對一個念念不忘君王,不忘國家,不忘人民的詩人來說,是一種被社會忘記的孤獨感,他在精神上無疑是很痛苦的。“孤舟”是指詩人全家擠在一條小船上飄泊度日,消息斷絕,年老多病,孤舟漂泊,其精神上、生活上的慘苦可以想見。理解這兩句應與前兩句聯系起來看,前兩句是遠望,随着湖水向四際望去,水天相接,聯想到吳楚,聯想到整個乾坤。這兩句近看,看到了孤舟,孤舟是近景中映入眼簾最能觸動他的東西。于是使他聯想到自己的身世、遭遇和處境。可以說這兩聯都是由觀景引出,隻不過前兩句以寫觀景所見為主,後兩句以寫觀望所見而引起的聯想為主。這兩聯在内涵上也是一脈相通的。表面看起來毫無聯系,實際上是一脈相通的。既然這後兩句是寫他的孤苦悲慘處境,由此應推想到前兩句也絕非是單單寫景,實際上前兩句是借寫遠景象征性地、比拟性地暗示國勢的動蕩不安。這裡包含着安史之亂的後遺症:唐王朝的衰敗,人民的痛苦,外族的侵擾,國家的四分五裂和社會的不安定,棟梁之臣的缺乏等等,這一切都是杜甫飄泊中念念不忘的大事。正是由于詩人心中牽挂着國事民事,才牽腸挂肚。所以當他看到廣闊無垠洞庭湖水時,也會想到仿佛大地裂開了,乾坤在日夜不停地浮動。從杜甫一貫的優國憂民的思想境界來看,他登上嶽陽樓極目遠眺,也必定會想到這些。可以說沒想到這些就不是杜甫。也正是由于詩人胸中翻騰着叫人牽腸挂肚的國事民事,所以就很自然地勾起了自己不能再施展抱負的痛心。于是這孤舟飄泊,老弱多病,消息也聽不到的可悲處境,也就順理成章地湧上心頭。這兩聯中,上聯境界極大,下聯境界卻很小,大小相映成趣,其間也包孕着詩人的無限感慨。就景象來說,上聯展現的是浩瀚的洞庭湖水,下聯則畫出了水面上的一點孤舟。湖水動蕩,孤舟飄浮,雖然大小懸殊,卻統一在一幅畫中。如果将洞庭湖水比作整個國家,那麼那一點孤舟就是詩人杜甫自己。這裡是象征,這鮮明對照的諧調之中,既包含着詩人對自己終身遭遇的痛心和不平,也體現了詩人将自己的命運、國家的命運緊緊地聯系在一起。詩人站在嶽陽樓上,望望湖水,看看孤舟,想到國家,想到自己,萬種感慨,萦繞心頭。“不闊則狹處不苦,能狹則闊境愈空”,“乾坤”與“孤舟”對比,闊大者更為浩渺,狹小者更顯落寞。
尾聯“戎馬關山北。”從詩人來說,從洞庭湖向長安望去,隔着一道道關,一座座山,而戰火就在北面燃燒。具體指的是當時吐蕃入侵,威脅長安,戰争不息,國家不得安甯。“憑軒涕泗流”是說杜甫倚靠嶽陽樓的窗戶,向北眺望,雖然隔着道道關山,他看不到長安,也看不到戰火,但在他心中卻呈現出吐蕃入侵,長安危急,人民遭難的情景,于是他就禁不住傷心的老淚縱橫了。這兩句是兩個景象:一個是西北長安附近的戰火,一個是嶽陽樓上倚窗眺望的老詩人。兩者構成了一幅畫,前者是詩人心中想到的,後者是詩人自身實景。長安與嶽陽樓相距千裡,但在詩人心中卻沒有這個距離。這真是身在洞庭,心在長安。孤舟雖小卻裝着整個天下。衰老多病的軀體中,仍然跳動着—顆憂國憂民的志誠之心。同時“戎馬關山北”一句,明确寫出了詩人在登嶽陽樓時心中想的是國家的不安甯。這就更可以說明了第二聯絕非僅僅是寫景。第三聯也決不隻是寫自己的孤苦無依。“憑軒涕泗流” 一句中,則凝聚着詩人對國家時局、自己孤苦處境比照後,感到無可奈何,感到萬分壓抑的感情,非常形象而深刻地顯示出杜甫晚年時的精神痛苦。精神痛苦主要是無可奈何。
這首詩意境開闊宏麗,表現手法變化多樣。首聯叙述,交代登樓緣由;颔聯描寫,繪制宏闊壯觀圖景,又運用比喻,增強了作品的生動性;尾聯又運用了抒情寫法,揭示出詩人的内心世界,開拓了作品的意境。同時作品内容和感情兩方面都有大跨度的跳躍。從内容方面說,首聯蘊含了“昔”與“今”的時間跳躍過程,并由寫自己推進到颔聯寫洞庭湖,又有一個從小到大的跨度。在寫景中,又由吳、楚之地面到日、月之天空的空間跳躍。頸聯轉回自身的描寫,又有一個從大到小的跨越。尾聯擴展到國事的描寫,又是一個從小到大的跨越。在寫國事時,又有一個從國難到詩人感情的跳躍。這就構成了縱橫開闊,跳躍性強的特點。從詩人的感情發展脈絡上說,首聯蘊含喜悅,颔聯帶有雄壯,頸聯轉為凄苦,尾聯變為悲傷。詩人的感情随着詩篇的進展,顯示出不斷變化,跳躍性強的藝術特點。
宋代唐庚《唐子西文錄》:過嶽陽樓,觀杜子美詩,不過四十字爾,氣象宏放,涵蓄深遠,殆與洞庭争雄,所謂富哉言乎者。太白、退之輩率為大篇,極其筆力,終不逮也。杜詩雖小而大,餘詩雖大而小。
宋代胡仔《苕溪漁隐叢話》:《西清詩話》雲:洞庭天下壯觀,自昔騷人墨客,題之者衆矣……皆見稱于世。然未若孟浩然“氣蒸雲夢澤,波動嶽陽城”,則洞庭空曠無際,氣象雄張,如在目前。至讀子美詩,則又不然。“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不知少陵胸中吞幾雲夢也。
宋代劉克莊《後村詩話》:嶽陽城賦詠多矣,須推此篇獨步,非孟浩然輩所及。
元代方回《瀛奎律髓》:嶽陽樓天下壯觀,孟杜二詩盡之矣。中二聯,前言景,後言情,乃詩質一體也。
明代高棅《唐詩品彙》:劉曰:氣壓百代,為五言雄渾之絕(颔聯)。
明代周珽《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劉辰翁曰:五、六略不用意,而情景适等。趙雲龍曰:句律渾樸。盛唐起語,大率如此,三、四高絕。
明代胡應麟《詩薮》:“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浩然壯語也,杜“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氣象過之。
明末清初王夫之《唐詩評選》:出峽時攝汗漫于整暇,不複作“花鳥無私”、“水流不競”等語。起二句得未曾有,雖近情而不俗。“親朋”一聯,情中有景。“戎馬關山北”五字卓煉。此詩之佳亦止此。必推高之以為大家,為元氣,為雄渾壯健,皆不知詩者以耳食不以舌食之論。
清代何焯《義門讀書記》:定遠雲:破題筆力千鈞。嶽陽樓因洞庭湖而有,先點洞庭,後破“登”字,迎刃之勢,……上下各四句,直似不相照顧;仍複渾成一氣。非公筆力天縱,鮮不顧此失彼。
清代查慎行《初白庵詩評》:杜作前半首由近說到遠,闊大沉雄,千古絕唱,孟作亦在下風。
清代黃生《唐詩摘鈔》:親朋無一字相遺,老病有孤舟相伴,各藏後二字,名“歇後句”。題是登嶽陽樓,詩中便要見出登樓之人是何身分;對此景作此詩,是何胸次,如此詩方與洞庭嶽陽氣勢相敵。
清代黃生《杜詩說》:前半寫景,如此闊大;五、六自叙,如此落寞,詩境闊狹頓異。結語湊泊極難,轉出“戎馬關山北”五字。胸襟氣象,一等相稱,宜使後人擱筆也。
清代張謙宜《繭齋詩談》:“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十字寫盡湖勢,氣象甚大。一轉入自己心事,力與之敵。
清高宗敕編《唐宋詩醇》:元氣渾淪,不可湊泊,千古絕唱。
清代沈德潛《唐詩别裁》:三、四雄跨今古,五、六寫情黯淡。著此一聯,方不闆滞。孟襄陽三、四語實寫洞庭,此隻用空寫,卻移他處不得,本領更大。
清代浦起龍《讀杜心解》:黃生雲:寫景如此闊大,自叙如此落寞,詩境闊狹頓異……愚按:不闊則狹處不苦,能狹則闊境愈空。然玩三、四,亦已暗逗遼遠漂流之象。
清代楊倫《杜詩鏡铨》:王阮亭雲:元氣渾淪,不可湊泊,高立雲霄,縱懷身世。寫洞庭隻兩句,雄跨今古。下隻寫情,方不似後人泛詠洞庭詩也。
清代譚宗《近體秋陽》:元氣渾灏,目無今古。
清代宋宗元《網師園唐詩箋》:“吳楚”二句雄偉,雅與題稱。此作與襄陽《臨洞庭》詩同為絕唱,宜方虛谷大書毬門,後人更不敢題也。
清代梁章钜《浪迹叢談》:徐筠亭時作曰:“孟襄陽詩‘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杜少陵詩‘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力量氣魄已無可加,而孟則繼之曰‘欲濟無舟揖,端居恥聖明’,杜則繼之曰‘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皆以索寞幽渺之情,攝歸至小。兩公所作,不謀而合,可見文章有定法。若更求博大高深之語以稱之,必無可稱而力蹶無完詩矣。”
貳/
此詩是杜甫詩中的五律名篇,前人稱為盛唐五律第一。從總體上看,江山的壯闊,在詩中互為表裡。雖然悲傷,卻不消沉;雖然沉郁,卻不壓抑。反映了其關心民生疾苦的風格。
首聯虛實交錯,今昔對照,從而擴大了時空領域。寫早聞洞庭盛名,然而到暮年才實現目睹名湖的願望,表面看有初登嶽陽樓之喜悅,其實意在抒發早年抱負至今未能實現之情。用“昔聞”為“今上”蓄勢,歸根結底是為描寫洞庭湖醞釀氣氛。
颔聯是洞庭的浩瀚無邊。洞庭湖坼吳楚、浮日夜,波浪掀天,浩茫無際,真不知此老胸中吞幾雲夢!這是寫洞庭湖的佳句,被王士禛贊為“雄跨今古”。寫景如此壯闊,令人玩索不盡。
頸聯寫政治生活坎坷,漂泊天涯,懷才不遇的心情。“親朋無一字”,得不到精神和物質方面的任何援助;“老病有孤舟”,從大曆三年正月自夔州攜帶妻兒、乘舟出峽以來,既“老”且“病”,飄流湖湘,以舟為家,前途茫茫,何處安身,面對洞庭湖的汪洋浩淼,更加重了身世的孤危感。自叙如此落寞,于詩境極悶極狹的突變與對照中寓無限情意。
尾聯寫眼望國家動蕩不安,自己報國無門的哀傷。上下句之間留有空白,引人聯想。開端“昔聞洞庭水”的“昔”,當然可以涵蓋詩人在長安一帶活動的十多年時間。而這,在空間上正可與“關山北”拍合。“憑軒”與“今上”首尾呼應。
首聯叙事,颔聯描寫,頸聯抒情,尾聯總結。通篇是“登嶽陽樓”詩,卻不局限于寫“嶽陽樓”與“洞庭水”。詩人屏棄眼前景物的精微刻畫,從大處着筆,吐納天地,心系國家安危,悲壯蒼涼,催人淚下。時間上撫今追昔,空間上包吳楚、越關山。其身世之悲,國家之憂,浩浩茫茫,與洞庭水勢融合無間,形成沉雄悲壯、博大深遠的意境。
這首詩意境開闊宏偉,風格雄渾淵深,是杜甫詩中的五律名篇,前人稱之為盛唐五律第一。從總體上看,江山的壯闊,與詩人胸襟的博大,在詩中互為表裡。雖然悲傷,卻不消沉;雖然沉郁,卻不壓抑。宋代胡仔《苕溪漁隐叢話》引蔡縧《西清詩話》說:“洞庭天下壯觀,自昔騷人墨客,題之者衆矣,……然未若孟浩然‘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則洞庭空曠無際,氣象雄張,如在目前。至讀杜子美詩,則又不然。‘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不知少陵胸中吞幾雲夢也。”
全詩純用賦法,從頭到尾都是叙述的筆調。以往一些學者認為詩用賦法,沒有形象,沒有詩味。事實上,賦法是詩歌形象化的重要手法,其特點是不注重詩的語言和局部事物的形象化,而着力創造詩的總體意境。《登嶽陽樓》正是運用賦法創造藝術形象的典範。它所達到的藝術境界,已經使人不覺得有藝術方法的存在,甚至不覺得有語言的存在,隻覺得詩人的思想感情撞擊着心扉。
全詩以自叙和抒情為主,真摯感人;寫景隻是三,四兩句,既是實寫,又想象,一“坼”一“浮”,把洞庭湖的氣象描繪得壯闊而又生動。
佚名杜甫晚年在西南漂泊,他懷念長安,曾寫過兩句詩:“此生那老蜀,不死會歸秦”。他年輕時在長安住過很久,他的先祖杜預也是長安人,所以長安既是當時國家的首都,又是他的故鄉。中國人的鄉土觀念一向很重,杜甫也是,他想回鄉終老,于是開始從四川出發還鄉,可是沒有回到長安就病死途中。當時長安在安史之亂淪陷後,又在肅宗之後的代宗時期一度淪陷在西藏吐蕃人手中,而且唐朝從玄宗後期到肅宗時代,中央政府逐漸失去威信,地方上形成了藩鎮割據的局面,所以從四川到長安的陸路很不平靜,隻能依靠水路。這首詩就是寫杜甫在旅途中坐船來到湖南,登嶽陽樓的感觸。
一個人如果對國家、民族有感情,那麼他對于國家的曆史、山川就會有一種特别親切之感。“昔聞洞庭水,今上嶽陽樓。”這兩句看似平常,可在“昔聞”與“今上”之間展現了杜甫懷思向往的豐富感情,以及經過懷思向往後真正來到此地的欣喜。“洞庭水”在中國文學中很有名,《楚辭》“九歌”中就說“袅袅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孟浩然的《臨洞庭湖贈張丞相》中寫“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嶽陽樓就在洞庭湖的岸邊上。
“吳楚東南坼”,中國曆史上的春秋時期有吳國和楚國,相當于今天的江蘇及兩湖一帶。人們如果從嶽陽樓的高處向下看,是很廣大的一片湖水,沒有什麼東西遮攔。杜甫說:順着沒有遮攔的湖水向東南望去,是古代的吳國和楚國。“坼”本來有分開的意思,這裡指吳和楚分開的邊界。吳楚的邊界代表了他對祖國疆土的一份感情。放眼望去,多麼遼遠的疆土,中國幅員遼闊,然而“幾家歡喜幾家愁”:此時哪些地方是安定的?哪些地方還在戰亂?杜甫把所有的感情用這麼短的句子表達出來,真是我國古典詩歌的妙處。
接下來是“乾坤日夜浮”,在《易經》中,“乾”代表天,“坤”代表地。站在嶽陽樓中,上面是無際的天光雲影,下面是無邊的波濤起伏,波濤映照着天光雲影的起伏,就好像天空在湖水中動蕩。這兩句寫出了洞庭湖水的浩渺無涯。中國詩歌常講氣勢,這兩句的氣勢非常雄偉,整個天地都在籠罩之中。
文學創作有寫實的一派,也有象征的一派。有人寫實就沒有象征意味,有人用象征就完全脫離了現實。杜甫善于寫實,他的寫實卻常帶有象征的意味。在“乾坤日夜浮”的浩蕩無涯之中,他同時喚起了讀者的另一種感受——天地都在動蕩,從而産生進一步的聯想——他自己的流離颠沛和整個國家的動蕩不安。于是整首詩就由前面的欣喜轉到另一種情感了。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這句是詩人心靈上很微妙的一種轉折。乍看起來,這兩句悲哀的叙寫好像與“昔聞洞庭水,今上嶽陽樓”那種欣喜是迥然不同的感情,可他有一句“乾坤日夜浮”在中間,就從大自然的雄偉浩瀚轉移到了人世間動蕩不安的感情,所以緊接着就寫個人不幸的遭遇。他說:經過多年戰亂,道路上常常阻隔不通,很多親戚朋友連一個字的消息都沒有了。杜甫一生都在饑寒交迫之中,他的身體很快就衰老了,所以是“老病”。杜甫早年“竊比稷與契”,可是到頭來隻換得“老病有孤舟”。所以他說:我年輕時的理想很高,可最終一事無成、一無所有;在外流落了那麼久,現在老了,想回到故鄉去,我的希望就在這一條船上了,隻有它可以載我回到希望到達的地方。
杜甫在身體衰老多病、生活困頓流離的時候,關心的是什麼呢?——“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唐朝從安祿山叛亂以後幾乎就沒有停止過戰亂,“戎馬”即指代戰争。他說:我們的國家還有多少戰争、多少叛亂、多少外族的侵略沒有平定下來?我流落嶽陽,倚靠着嶽陽樓上的軒窗,向外看到祖國大好河山的時候,想到北方還有這麼多戰亂沒有平定,真是涕淚交流。“涕泗流”可見痛哭流涕的樣子。杜甫經過這麼多挫折困苦,可他對于國家民族的關心始終沒有磨滅,一直到臨死之前都如此,這才是真正的杜甫。
杜甫的詩歌主要體現了他對于國家和人民的關懷,因為這份關懷出自他的天性,他的胸襟比一般人博大,感情的分量也比一般人厚重。他把道德倫理的感情與他自己私人的本性情感結合起來,打成一片。他所寫的那種對于國家、對于人民大衆的情感是如此真摯、深厚、博大,這也正是造成杜甫在古典詩歌上“集大成”的重要原因。
肆/
杜甫一生,除了青年時代過得比較快意外,大部分時間是在艱難潦倒中度過的。公元七五九年,詩人在秦州、同谷一帶幾經淹留,又在荒山寒峽之間經過千辛萬苦的跋涉,最後來到成都,由于友人的幫助,在城西的浣花溪畔建成了一座草堂,總算有了一個可以安身的場所。從此,詩人飽經喪亂的心得到了和平而甯靜的大自然的撫慰,我們高興地聽到了詩人“長夏江村事事幽”這樣充滿喜悅之情的歌聲。然而好景不長,公元七六五年四月,詩人的好友、劍南節度使嚴武病死,詩人失去了依靠,便離開成都,乘舟東下,于次年漂泊到夔州。這次出行,詩人是有勢不得已的苦衷的。他在《去蜀》一詩中憤然寫道:“如何關塞阻,轉作潇湘遊?”關山險阻,遍地幹戈,本不應作遠遊,故曰“轉作”。轉是反的意思。所以金聖歎說:“看他‘遊’字,下得憤極!”夔州二年,詩人創作了《諸将五首》、《秋興八首》等大量詩作。從這些作品中可以看出,詩人的胸膛裡,仍然激蕩着憂國憂民的深厚感情; 隻是随着詩人年齡、心境的變化,詩的感情由熾烈而趨向蕭飒,韻調轉見悲怆,格律也更加嚴謹。公元七六八年,詩人自夔州出峽,到江陵、公安、嶽陽一帶,過着“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的生活,一條小船成了詩人唯一的栖身之所。《登嶽陽樓》就寫在流寓嶽陽之時。這時詩人已經57歲。國家多難,個人境遇異常坎坷,加上疾病纏身,親友的關系又完全斷絕。但是,“落日心猶壯”,詩人身在草野,心憂社稷。詩人正是懷着這種忠義奮發而又悒郁孤獨的複雜心情,登上了他渴欲一見的海内名勝嶽陽樓。壯闊偉麗的湖山,潦倒窮愁的身世,萬方多難的時勢,一齊奔向詩人眼底,注入詩人心頭,這就構成了這首詩涵渾蒼茫,千彙萬狀的基調。
昔聞洞庭水,今上嶽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嶽陽樓在湖南嶽陽縣城的西門上,面對的洞庭湖是我國有名的五湖之一,詩人早已心往神馳。“江山留勝迹,我輩複登臨”,怎能不使人快意呢? 詩一開頭,詩人就巧妙地運用“昔聞”、“今上”的對比句,十分流暢自然地道出了渴欲一見而夙願終償的欣悅心情。
三、四兩句極力描寫洞庭湖的景色。要寫好這一聯,難度是很大的。因為用寥寥十個字,要典型地概括出洞庭湖的雄偉氣勢,本來就很不容易。何況這樣的名樓,前人題詠很多,佳句也争奇競秀; 尤其是“風流天下聞”的孟浩然,早就寫下了“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這樣脍炙人口的名句。這怎能不使詩人産生“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題詩在上頭”的甘拜下風之感呢! 可是,詩題既是 《登嶽陽樓》,又不能不寫嶽陽樓的壯觀。詩人這時似乎面臨一場嚴格的考試。然而,我們用不着為詩人擔心,他有氣吞雲夢的胸襟懷抱,有融鑄萬物的藝術才華,他的淩雲健筆一揮,終于寫出了光掩前人的名句:吳楚東南坼; 乾坤日夜浮。
上句說,洞庭湖汪洋萬頃,好象把處于它東方的吳和南方的楚這片廣大的原野,給以中分,打開一個缺口一樣; 下句說,太陽和月亮好象就在湖裡升降出沒,晝夜不停。十個字,異常生動地寫出了洞庭湖的壯偉開闊,橫無際涯。誠如詩評家所說:“雖不到洞庭者讀之,可使胸次豁達。”
五、六兩句,由以情注景到直抒胸臆,直寫登樓所引起的個人身世之感。多年“漂泊西南”的艱苦歲月,使詩人和親朋的書信往來完全斷絕;“親朋無一字”,确是沉痛地寫實。“老病”呢,也包含了極其凄苦的内容:57歲,本已是遲暮之年,加上困守長安時,詩人就患了肺病和惡性瘧疾,在成都時,又患風痹,到夔州後,病況加重,右臂偏枯了,左耳也聾了,牙齒也一半脫落了,因此,這個“病”字,決不是無病呻吟。遲暮之年,多病之身,孤舟一葉,異地飄零,這境況是夠凄絕的了。和上一聯極其開闊的境界比較,一闊一狹,泾渭分明,似乎極不相稱,極不相幹; 然而正如清人查慎行所說:“于開闊處俯仰一身,凄然欲絕。”此中有着極其自然的内在聯系。因為境界的空闊,在一定情況下,往往能逗引或加強人們的飄零孤獨之感。陳子昂登上幽州台,發出了“念天地之悠悠”的呼喊; 北朝民歌中,也有“念吾一身,飄然曠野”的詠歎。此時此地,給詩人杜甫增加“飄飄托此身”之感的,不是别的,正是那“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的涵渾蒼茫的“曠野”啊!
尾聯“轉出‘戎馬關山北’五字”,清人黃白山認為:“胸襟氣象,一等相稱”。這是很有見地的。因為“窮年憂黎元”的詩人,決不會一味沉溺于個人的凄楚身世裡; 使得詩人“憑軒涕泗流”的,乃是“緻君堯舜上”的宏大政治抱負不能實現,乃是“蒼生有環堵”的大庇天下志願化為烏有,乃是“立國自有疆”的安邊定遠思想終成泡影。置身名樓,登臨送目,一幅湖山來眼底,萬家憂樂到心頭,詩人怎能不“更思戎馬淚沾巾”呢! 從這個意義上來理解“胸襟氣象,一等相稱”,那是恰切不過的:胸襟,是杜甫的博大胸襟; 氣象,是洞庭的壯闊景象,二者渾然一體,真是情景相生。如果忘記了這點,而單單在“轉入”二字上糾纏,認為僅僅是寫作手法問題,那就不但會大大削弱全詩的思想光輝,而且也不符合詩人創作時的實際感受。因為沒有思想作基礎,這“戎馬關山北”五字是“轉”不出來的。同時,杜甫在寫作此詩時,也并不是為了取得所謂“相稱”才來這樣“轉”的。十六年前,杜甫寫《登慈恩寺塔》詩時說過:“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那時安史之亂還未發生,唐王朝正維持着表面繁榮的局面; 可是,看出了國家危機四伏,先天下而憂的杜甫,就不能不“翻百憂”,何況現在京師的北面邊防正鼙鼓喧天呢? 據《通鑒》卷二百二十四:“大曆三年八月,壬戌,吐蕃十萬衆寇靈武。丁卯,吐蕃贊摩二萬衆寇邠州,京師戒嚴……”“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盡管身往南走,然心則未嘗一日忘懷朝廷。很顯然,一個偉大的愛國詩人,是不會有什麼超世絕塵的“曠士懷”的。“憑軒涕泗流”,正是這種關懷國事、而又報國無門的痛苦心情的真實流露。
這首詩,寫于詩人逝世前一年,正是“晚節漸于詩律細”的時候。從詩的對仗、用典和其它藝術表現手法上,特别能看出詩人對律詩用功之深。本來,律詩的開頭兩句是可以不必對仗的。由于詩人運用對仗這一手法十分自如,所以随手寫來,即成佳對:從“昔”到“今”,由“聞”而“上”,對得那樣流暢自然; 嶽陽之勝在洞庭,登上嶽陽樓,眺覽洞庭水,我們仿佛聽到詩人由衷的贊歎:“啊! 果然名不虛傳呀!”可貴的是,這些意思,詩人并不需要借助更多的抒情文字來說明,而是通過工整的對仗來顯示:昔聞其名,今曆其境,從對仗中可以看出一種溢于言外的快慰之情。
在用典上,這首詩更是達到了神化的境地。“東南坼”,本是從《史記·趙世家》中“地坼東南”一語濃縮而來;“日夜浮”,則似乎是受《水經·湘水注》的啟迪:“洞庭湖水,廣圓五百餘裡,日月若出沒其中”。當然,曹操在《觀滄海》中也寫過“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裡”的詩句。這些典故,有力地幫助了全詩意境的開拓。但是,我們會感覺詩人在用典嗎? 不,我們看到的隻是天然渾成的天章雲錦,隻是姿态橫生的流水行雲。這種爐火純青的冶煉工夫,我們隻有從詩人自己的體會中去找答案:“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在表現手法上,詩人娴熟地運用映襯和對比,使讀者受到強烈的感染。如三、四句寫得極為開闊,而緊接的五、六句則寫得極為黯淡。天地如此廣闊,詩人的處境卻狹窄到這種地步,“詩境闊狹頓異” (黃白山語),前後映襯,使人倍覺難堪。在全詩的起結上也是如此:從乘興登樓起筆,以涕淚交流收篇,喜和悲的映襯是那樣的鮮明強烈,使讀者清楚地看到了一顆憂樂關乎天下的赤子之心。
總之,這些藝術手法,詩人運用起來是如此得心應手,以緻使人看不出任何斧鑿痕迹。“成如容易卻艱辛。”這裡傾注了詩人多少心血啊! 所以,這首詩在刻滿了“唐賢今人詩賦”的嶽陽樓上名列前茅,成為千古絕唱。方回 《瀛奎律髓》雲:“嘗登嶽陽樓,左序毯門壁間,大書孟 (浩然) 詩,右書杜詩,後人不敢複題。”這一叙述是可信的,因為鄭谷在 《卷末偶題》中說過:“七歲侍行湖外去,嶽陽樓上敢題詩。”“敢題”顯然是針對“不敢複題”而發的。晚唐時即已如此,何況“後人”。現存的嶽陽樓許多名聯,都高度評價了這首使湖山生色的名作。如:
吳楚乾坤天下句
江湖廊廟古人心
吳楚乾坤,指的就是詩的三、四句。又如:
後樂先憂,範希文庶幾知道
昔聞今上,杜少陵始可言詩
昔聞今上,指的就是詩的起聯。
還有人在題詠中,把這首詩列為嶽陽樓四絕之冠。這四絕是:“杜少陵五言絕唱; 範希文兩字關情; 滕子京百廢俱興; 呂純陽三過必醉。”從這些評論裡,我們可以想見杜甫的 《登嶽陽樓》為人們喜聞樂道之一斑。
伍/
這首詩的意境是十分寬闊宏偉的。
詩的颔聯“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是說廣闊無邊的洞庭湖水,劃分開吳國和楚國的疆界,日月星辰都像是整個地飄浮在湖水之中一般。隻用了十個字,就把洞庭湖水勢浩瀚、無邊無際的巨大形象特别逼真地描畫出來了。
杜甫到了晚年,已經是“漂泊西南天地間”,沒有一個安居之所,隻好“以舟為家”了。所以下邊接着寫:“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親戚朋友們這時連音信都沒有了,隻有年老多病的詩人泛着一葉扁舟到處飄流!從這裡就可以領會到開頭的兩句“昔聞洞庭水,今上嶽陽樓”,本來含有一個什麼樣的意境了。
這兩句詩,從表面上看來,意境像是很簡單:詩人說他在若幹年前就聽得人家說洞庭湖的名勝,今天居然能夠登上嶽陽樓,親眼看到這一片山色湖光的美景。因此清人仇兆鳌就認為:“‘昔聞’、‘今上’,喜初登也。”(《杜詩詳注》)但僅這樣理解,就把杜詩原來的意境領會得太淺了。這裡并不是寫登臨的喜悅,而是在這平平的叙述中,寄寓着漂泊天涯,懷才不遇,桑田滄海,壯氣蒿萊……許許多多的感觸,才寫出這麼兩句:過去隻是耳朵裡聽到有這麼一片洞庭水,哪想到遲暮之年真個就上了這嶽陽樓?本來是沉郁之感,不該是喜悅之情;若是喜悅之情,就和結句的“憑軒涕泗流”連不到一起了。我們知道,杜甫在當時的政治生活是坎坷的,不得意的,然而他從來沒有放棄“緻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韻》)的抱負。哪裡想到一事無成,昔日的抱負,今朝都成了泡影!詩裡的“今”、“昔”兩個字有深深的含意。因此在這一首詩的結句才寫出:“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眼望着萬裡關山,天下到處還動蕩在兵荒馬亂裡,詩人倚定了闌幹,北望長安,不禁涕泗滂沱,聲淚俱下了。
這首詩,以其意境的開闊宏麗為人稱道,而這意境是從詩人的抱負中來,是從詩人的生活思想中來,也有時代背景的作用。清初黃生《杜詩說》對這一首詩有一段議論,大意說:這首詩的前四句寫景,寫得那麼寬闊廣大,五、六兩句叙述自己的身世,又是寫得這麼凄涼落寞,詩的意境由廣闊到狹窄,忽然來了一個極大的轉變;這樣,七、八兩句就很難安排了。哪想到詩人忽然把筆力一轉,寫出“戎馬關山北”五個字,這樣的胸襟,和上面“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一聯寫自然界宏奇偉麗的氣象,就能夠很好地上下襯托起來,斤兩相稱。這樣創造的天才,當然就壓倒了後人,誰也不敢再寫嶽陽樓的詩了。
黃生這一段話是從作詩的方法去論杜詩的,把杜詩的意境說成是詩筆一縱一收的産物,說意境的結構是從創作手法的變換中來。這不是探本求源的說法。我們說,詩的意境是詩人的生活思想從各方面凝結而成的,至于創作方法和藝術加工,煉字煉句等等,隻能更準确地把意境表達出來,并不能以這些形式上的條件為基礎從而醞釀成詩詞的意境。昔人探讨創作問題,偏偏不從生活實踐這方面去考慮,當然就不免倒果為因了。
大曆三年(768)冬,杜甫由湖北公安往嶽陽時寫了一首《曉發公安》詩。詩雲:“舟楫眇然自此去,江湖遠适無前期。出門轉眄已陳迹,藥餌扶吾随所之。”杜甫一身疾病,靠藥物扶持,浪迹江湖,漂泊無依。“無前期”是說行止漫無目地;“随所之”是說走到哪算哪兒。是年十二月,詩人終于行至嶽陽城下寫了這首意境雄闊,風格沉郁的詩。
“昔聞洞庭水,今上嶽陽樓。”嶽陽樓在嶽陽縣城西門上,下瞰一望無際的洞庭湖。一樓一湖堪稱海内聞名的景觀。清人仇兆鳌《杜詩詳注》對開始兩句這樣注釋:“昔聞,今上,喜初登也。”今天許多研究者亦多從此說,認為道出了詩人渴望一見而素願終償的欣悅,或雲其“始而喜,繼而悲,終而涕泗橫流。”可我卻怎麼也看不出詩人有絲毫的欣喜。詩人漫無目的,流寓于此,見天下奇觀的嶽陽樓,和宇内第一巨浸的洞庭湖,一變耳聞為目睹,頓時産生一種空闊高遠之感。詩人來不及整理紛亂的思緒,将那昔日所聞與今日所見脫口道出,是那麼自如尋常。也許正是由于“昔聞”、“今上”四字下得自然尋常,才使後世讀者無不真切地體會到這兩句詩份量之沉重。清佚名《杜詩言忘》謂此四字“使他人所欲極力鋪張而猶恐不及者,他(指杜甫)卻早已輕輕和盤托出”。又說“昔聞、今上四字固善寫景,又有深情。蓋昔聞此水時,隻在天末,未必今生果能目睹,乃不料亂離漂泊,一程一程,竟流落到此。是今日之上,又迴于昔聞之意外也”。這段闡釋與杜公本意頗相吻合,其可貴處,在于看到了詩的後面有一個“亂離漂泊,一程一程,竟流落到此”的背景。如此看來,起句似無“喜”可言的。故此,我以為老杜此詩開始即定下了沉郁的基調,而且萬端感慨一經引發便無可遏止。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面對廣袤的天地,詩人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上句說洞庭湖萬頃汪洋,仿佛把東面的吳與南邊的楚裂開一個大缺口。下句說天地好象晝日漂浮于洞庭之中。洞庭湖乃天下奇觀,自古騷人墨客寫下不少詩句表現其壯闊。如“水涵天影闊,山拔地形高”,“四望疑無路,中流忽有山”,“鳥飛應畏堕,帆遠卻如閑。”其中尤以孟浩然“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為空曠雄壯。然而,自杜公此聯詩後,其氣象闳放,涵蓄深遠,使後人不複敢題,有“氣壓百代,為五言雄渾之絕”的稱頌。一詩之中,“吳楚”二句已盡大觀,使不曾臨洞庭者,若可胸次豁達,真可謂雄跨千古。吳楚跨荊揚二州,屬東南半壁,其方圓數千裡。詩人臨湖送目,見水勢之雄偉,直似分坼吳楚。乾坤本載洞庭,而眼前此湖,反若轉浮乾坤。諸家所解皆從不同角度道出此聯詩的雄渾氣勢,這當與老杜“幾吞雲夢”的胸襟氣魄分不開。一般注釋者都宥于“上四寫景,下四言情”的局限,認為“後面四句隻寫情,才是自家詩,所謂詩本性情者也。”(《杜臆》)倒是浦起龍的《讀杜心解》中論得較為通徹:“玩三、四,亦已暗逗遼遠漂泊之象。”其實,颔聯兩句與首聯一樣,表面看上隻是描叙,與詩人主觀情感似有所隔,然而“昔聞”、“今上”的叙述中和“吳楚”、“乾坤”的描寫中充滿了不可名狀的悲楚之情,如此闊大的景物包蘊了詩人極度的抑郁。因之,當此登臨縱目之際,多少年蓄積于胸無所發洩的不平,一時間噴薄而出,與那廣闊的洞庭湖水融和在一起。說“吳楚”兩句是景語固然不錯,但是倘見出這景語中“遼遠漂迫之象”确是深了一層。順此脈路往下讀去,自可聽出詩人那陣陣不平之鳴。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颠沛流離至此,親朋不見已堪稱孤寂,且親朋一字俱無,則愈長歌當哭。老病随身,孤舟一具,如此情形,人何以堪?黃生曰:“前半寫景,如此闊大,五六自叙如此落寞,詩境闊狹頓異。”他把“五六自叙”看作是“詩境”,而且由闊轉“狹”,這是不妥的。前半寫景雄闊,拓出一個高遠渾厚的詩境,詩人置身此境,頓覺天地之大,吾之獨微,所謂“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無”、“有”二字對比,所無者為親朋一字,所有者為老病孤舟,這境界不可以說“狹”。王士禛評此詩“元氣渾淪,不可湊泊;高立雲霄,縱懷身世。”《杜詩鏡铨》引俞犀月語雲:“次聯是登樓所見,寫得開闊;頸聯是登樓所感,寫得黯淡;正于開闊處見得俯仰一身,凄然欲絕。”可見這洞庭之景觀與詩人之情懷水乳交融,渾然成闊大之詩境。如果僅有“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的高立雲霄之景,而舍此“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的縱懷身世之情,則斷不能造出此境。杜甫漂泊西南的艱難生活已經将近十年,親朋日遠,音信全絕,一身多病,以舟為生,其羁旅窮愁之歎,不絕如縷。不料在此絕境之中,上得昔日聞而未見的嶽陽樓頭,一睹洞庭奇觀,其感慨遙深是顯而易見的。如果說十餘年前詩人曾有“憂端齊終南(《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的慨歎的話,那麼而今卻将那“老病孤舟”的落寞之情寄托于坼吳楚、浮乾坤的洞庭湖中,則可謂“愁與洞庭深”了。
末聯“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與全詩終成一脈。詩人獨立南方,卻突然遙寫關山之北,可謂“于題外樹此大幟。”(《杜詩言志》)據《通鑒》卷二百二十四載:“大曆三年八月,壬戌,吐蕃十萬衆寇靈武。丁卯,吐蕃尚贊摩二萬衆寇邠州,京師戒嚴,邠甯節度使馬璘擊破之。九月,命郭子儀将兵五萬屯奉天以備吐蕃:朔方騎将白元光破吐蕃二萬衆于靈武。吐蕃釋靈州之圍而去,京師解嚴。十一月,郭子儀還河中,元載(宰相)以吐蕃連歲入寇,馬璘以四鎮兵屯邠甯,力不能拒,乃使子儀以朔方兵鎮邠州。”可知西北邊關正多事之秋。“戎馬”句或指此事。杜公遙想當年,抱負莫大,如今皆成破碎。國事家事,事事愛莫能助,誠為大痛,禁不住老淚橫流。讀至此實在令人怆然涕下。
《登嶽陽樓》自始至終籠罩在悲忿愁苦的氛圍中。生平之所遭際,郁結于胸,适逢洞庭之博大壯闊,一時形為慷慨悲歌,遂為千古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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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