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詩·首推詩人】張慧君 | ​愛這個世界（十二首）

POETRY

主持人語

張慧君的詩歌，具有同代青年詩人中少有的沉着、穩健，靈動又踏實，感性與智性有效融合，保有美感和銳感的專注，并呈現出“雌雄同體”的風貌特征。她反複寫到愛、美、光、期待、意義之炬、熱情之花……相信人性的改善，于煙雲和蕪雜中重新發現驚喜，這使人想起葉芝的話：“把詛咒變成葡萄園。”她着力于室内樂般的細節和微觀的準确性，同時又向四壁之外的世界不斷拓展，從而有了題材和表達的多樣性、豐富性。她認為每一首詩都從“狹小”導向“文明世界”，“在心靈的土地上，我們應以清明的/理智和堅定有恒的意志，培植出/善和美德的大樹，如期地開花結實。”我相信她的寫作會走得更遠。（沈葦）

愛這個世界（十二首）

◎張慧君

生命之詩篇

百合花不僅是呈漏鬥形的花，

也是賽過極榮華時的所羅門的存在。

在人類中，有知己者①，

有日暮途窮者，有懷有自由精神的人，

曾有創辦《女反抗者》雜志、

為女性的生育自決權鬥争的人。

有丈夫和妻子，但我不在婚姻之鎖的

視角中看他們，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是大地上的兩人。我願

做一個被愛者。我的生命之詩篇，

可以不具體為一雙在眼前的如湖的眼睛。

當我感到被愛時，我站在愛的光裡，

自然不失秩序、智慧、仁慈，生命

幸運而華美，我感到和一切連接，

聯結。比如，一個落雪日，而一年

不會一直是落雪日或仲夏夜。

比如，早晨我向其買牛奶的人。

當我感到不被愛時，我感到世界是灰色的，

我疏離。直到有那麼一天，當我

感到我會餘下的一生都被愛時，我會

進入永恒的愛中。它将會幫助我

面對那能在夜半帶走壑舟的有力者。

我期待着，當我感到我

不能将被愛與愛區分。

①同“士為知己者用，女為說己者容”中“知己者”的含義，即知己。

緻詩神

詩神，請你幫助我。

詩歌像不嘗不知的甜美蜜水，

我嘗過它的滋味，願一嘗再嘗；

又拜服于如淩駕一切的飛鷹的詩。

請你幫助我進入詩國的競技場，

它的深處蕩漾着友誼的芬芳，

好讓喜悅透過我的眼珠。

我掂量着自己的積蓄，

想去燃燒，去白熱化，歌吟般寫詩。

我想，較量技藝而輸了的人，

不會可憐地變為喜鵲。

我還揣摩你，對反對、嘲笑、

蔑視或亵渎你的人，

你不會去審判，去懲罰，

更不會施以酷刑的暴力，

不會愛聽鬼哭狼嚎般的凄慘喊叫。

你理解又深入最黑暗的和最明亮的，

精神的黑夜和白晝，

你比個人更人性。

不認識你的人也有他們的途徑。

我呢，在自我的窗台上擺上

一盆熱情之花，它曬着陽光；

思考，如何才能讓一首詩離開

狹小的空間，進入文明世界？

新　生

無暴力的粉紅桃花，是誰

漂亮得出奇，妩媚地朝你挨近？

怎樣的相似？你認出了美。

你當我是未知的神，獻出清芬

香煙般給我歆享。而我不過是

整部女性史的河流中的一人。不暴虐的

然而完全的、兩性的花，如鏡子，

我的頭腦也是雌雄同體、合二而一。

此時無露無淚的花，有凋謝的命數。

這是點綴有鸢尾綠葉和青草的泥土，

你的存在的源泉和飄墜的去處，

死怎能遙遠？但趁時間還有，

我的幻想的眼睜開。我們志趣相投。

我們離開了不透明的子宮的四壁，

獲得了新生。一個孩子，在幼時

得到了幸福，成年後去所神往的

地方居住，鐘愛旅行，一生充滿意義。

愛這個世界

地下隧道裡地鐵列車的轟鳴聽上去不帶情感，而

某夜窗子外猛烈狂風的呼嘯卻驚人，令人驚駭、悲涼。

我面對現實，不想象逃離了，牢籠消失，

這世界是我居于其中奮力發展自由的家園。

不相幹、不相識的人們，我們聚攏在一起，

但這裡沒有一張桌子使我們能圍它而坐，

談談我們的老大中國，分享親身經曆，或閑談。

彼此之間相隔一望無涯的海水，猜不透他人的心窩

是灑滿晴光還是滴落潇潇微雨、吹着涼飔，心境

是溫和還是因困境生出的痛苦，是覺得人生乏味平庸、

不過如此還是有十分甘美的樂趣。我前往的地方，

我将白色杯子視為幸福杯，能讀書時就認真地

讀與思考。我點燃意義之炬。意義閃爍的火焰點燃我。

緻敬莎朗·奧茲

我仰慕你，喜愛你的閃光的生命片段。

1972年，你以關于愛默生的韻律學的論文

獲得博士學位，離開母校之際，步下台階時，

你發誓不惜摒棄一切所學，為了寫出自己的詩，

一個普通女人的作品，不管是好是壞。

最先你以為，你像浮士德一樣和魔鬼訂下契約，

但你是同自己說話。

2005年，勞拉·布什邀請你參加在華盛頓特區

舉行的國家圖書節，

而你在《民族》周刊發表了一封公開信謝絕，

你滿懷同情和人道主義良知，

造成生命逝去和傷殘的戰争是你所反對的，

你認為坐下來和第一夫人一起用餐便是容忍

野蠻與專橫，一想到她餐桌上

潔淨的亞麻織品、閃閃發亮的餐刀和蠟燭的火苗，

你就忍受不了。

我喜愛你創作出的出色詩篇，

形式像打磨抛光的精美寶石，内容

融化我心中冰封的湖泊，使柔情、悲憫、仁慈寬容

和對暴力的譴責深入我的内心。

我閱讀你的詩中第一人稱叙述者所講述的

和關于你的文獻資料，感受你的經驗，

腦中組織出一個既獨特又普遍，能廣泛分享的

大地上的生命故事。

一個父權制的加爾文宗家庭，

一位酗酒、情感疏遠的父親，一位軟弱的母親，

受虐而不快樂的童年。

你曾将一瓶墨水傾倒在父母的床單上，

作為懲罰，你被綁在一把椅子上。

世界舞台上有醜陋、冷酷和權力，這在

功能失調的家庭的内部也是同樣存在的。

殘酷有其淵源，是從壞祖父那裡父親學會了

酩酊大醉和發怒。暴力可通過習得在

代際間傳遞，形成循環、重演。

而你成為了一位充滿愛的好媽媽而非

複制了施暴的養育者，并且你贊美

身體之善，以生物學反對神學，美妙而親密的

愛與性，是治愈創傷的靈丹妙藥，是幸福。

将健康忠誠并延續一生的婚姻傳遞給自己的孩子們

一定會是一如你的寫作所做的：傳遞珍貴的東西。

但上世紀90年代末，你的婚姻終結了，

愛上另一個女人的你的醫生丈夫，宛如一隻雄鹿

從峭壁邊緣縱身騰起，躍過懸崖離你而去，

你謙遜地承擔失敗的重量，行完被抛棄者的

從悲痛到恢複的旅程。後來你有了新伴侶。

詩集《雄鹿之躍》打動我的心，擱在案頭的

中譯文我時常翻讀，書中有我用鉛筆劃的線。

碩果累累的莎朗·奧茲，經過

你架的橋，我認同你真誠地敞開心扉袒露的

體驗，我少了些孤獨。

你的詩作是我的心靈安慰之地。這個

漫長夏日我歎息于天資才情有限，甘願變成微不足道

的一棵山麥冬，一棵香絲草，或一棵狗尾草……

你是世界級詩人，我欽慕你，你在我心中投下光明。

古代中國

我的心靈盡管混亂，

衆多缤紛的訊息從一幅幅印刷的

畫作中傳遞出來：

這一對靛青色的鸾鳳，

或近乎銀灰色的樹和草堂，

梧桐寬大的樹葉，月形門後的書格，

略顯疏狂的芭蕉樹，

那些随身物品如卷軸和弦樂器，

與制造幻覺和錯視、并置心象和真實生活的重屏，

映照影射出怎樣的世界，

并催眠、浸染你？

在容納時髦的室内裝飾和精緻的擺設

的空間中，

單扇或多折屏風

遮蔽又創造，因此，誕生了

新的空間。

它，就像這樣的詩——

是幽深的。

突然，我想起

那彩繪的遼墓壁畫上

那簪花的樂人；

還有兩扇門，

一個人捧着盒子迎面而來，

另一個人捧物而去，

這原是一個出，另一扇又通向哪裡？

多想把自己也刻在永恒中，

我再次俯頭凝視一幅畫中的玲珑小犬和丹頂鶴，

進入美的龐大的家族。

親吻（之一）

我将嘴唇貼上去，

吻到了女兒紅潤的嘴唇，

她害羞地笑起來，

接着，她等待下一個吻，

一雙烏黑發亮的眼睛

那麼坦白地看着我。

一個吻，再一個吻，

親吻像玫瑰一樣美麗的嘴唇，

我的心弦和女兒的心弦

一同被撩動。

再給柔膩的

臉蛋兒一吻。

幾個吻，是純潔的，

不是輕薄男子的吻。

造化創造了

我頂可愛的女兒，

我付出鞠育的辛勞。

這生命的羁纏，

小精靈般的孩子，

她使我不會失去生的意志。

屋子是庇護所。

能在幼童心理上

構築安全感的

是什麼？

内部有微觀政治的家庭

是向四壁之外的世界

敞開的。

有幾次，完畢一天的勞碌的，

發出輕微鼾聲的丈夫，

被不安靜的女兒吵醒，

他伸手打了她。

我跟他之間有

一道無法彌合的裂痕。

那刻我心疼女兒，

但我相信她，她能打造

一面自我保護的盾牌。

親吻（之二）

有這樣的可愛且爛漫無邪的女兒，

作為母親怎能不滿心歡喜？

我噘起閉合的兩片紅嘴唇，吻了

女兒閉着的，裡面藏着二十顆

如珍珠、如上了釉的白瓷的乳牙的

小嘴，宛似微風輕觸葉子，

或一顆嫣紅的櫻桃挨上另一顆。

她的完整存在是一個寶庫，有許多

光彩奪目的無人能竊取的珍寶。

和她在一起時，便神奇地置身于

她的生命舞台的聚光燈下，身處一個

童稚天真的沒有腐敗與卑劣的世界。

我從心底裡愛她。我一共吻了兩下，

接着，我握着她柔軟的小手，

她嬌聲要求我和她一起玩兒。

我們已在黃昏吃了可口的晚餐，廚房也

收拾幹淨了，接下來該是消磨晚上時光。

孩子的生活是最美妙不過的。她嬌嫩的

嘴唇使我懷有的各種類型的愛都更濃了。

胸中充滿母性的柔情，我欣然說好。

水　窪

今日天氣佳，我閱讀，沉醉。忽然

頭腦中重現，姿态多麼敞開的你。

夢呓着的雨曾投入透明的你，漣漪

擴散。絕不缺乏深度，你的深邃

媲美亨利•盧梭畫筆下有高聳大樹的

聖克勞德公園的林蔭道，雨後，當我俯視你

含着的倒影，有色彩明度低的初夏佳木的

枝葉，形狀如透過綠蔭漏灑的陽光的

幾小片天空。你尊重他者性，

倫理地去倒映，映象卻少得可憐。

含括自然與文化的世界，是一本

完美的大書。你是樂天知命，還是

感到缺憾？想想水的可能性。想象中，

自海洋誕生了絕美的少女阿佛洛狄忒。瞬時

多麼愉快！我以我的水之鏡子繼續求知。

期待最好的

在模鑄自己時，我模鑄了人。

——薩特

在心靈的土地上，我們應以清明的

理智和堅定有恒的意志，培植出

善和美德的大樹，如期地開花結實。

我們應該以付出每一分努力的方式

投身于廣闊而深邃的世界，

相信人性的改善，抱有最好的期待。

人命定是自由的，對自己所做的一切

負責。我們應該沒有遺憾，後悔和推诿。

春的門檻上，漫步潘家園舊貨市場

原始矛盾與永恒痛苦寓于世界之中。

玉走金飛，珠流璧轉，智慧加增，我無法

抵達，抵達不了也沒關系。終有一死的人們

皆大歡喜沒可能，但人世間散落着快樂，如亮光。

漫步于市場，我感到戰勝了獨白的過去。

二月将盡的一日，下午四點鐘，太陽低懸晴空，

地上塗抹了一層暖黃色的光，許多長影點綴。

雜七雜八的言語潺湲，如溪水彙流成河。

鋪展的地攤墊子有各種顔色，擺滿是其所是、悅目的

由金屬、玉石、陶瓷等做成的漂亮物件，豐富如

鮮花盛開的原野。生計讓人安心。

我面前的，是意義和充實。商販說：

“西周的，三萬塊。”那片時有人蹲下觸摸

精巧的局部有紅褐沁的玉鹿，又起身離開，

也許想起那一規矩：還完價必須認這個價。

工人們看見小山一般崛起在地面上的，

用有條不紊的勞動建造的巍巍高樓。

辛勤且可敬的農人們看見農作物密匝匝的田疇。

我的想象中，智慧在一旁——沉積成的形象

或許金黃而巨大或許是别樣——這裡無人看得見。

抵達者稀少，它首先要求精力的極緻傾注……

但靠支離破碎的那點知識

度過這一生也沒關系。衣服保護的每一溫暖肉體

仿佛在說他/她珍貴得很，

在我腦海裡連成牢固繩索般的信念，把我系于世界。

我面前的一切不空虛。

近了，繁盛的春花招引視線的日子；

但轉眼又是花落春殘。

在北京

這個從圓月開始一生的人，

永遠在追問最初的、動人的一瞥。

——朱朱《我想起這是納蘭容若的城市》

小區裡的一棵桃樹，以浮躁的當代人

少有的耐心和對時間的順從，沉靜地花謝結果。

但在街道上，有人放聲哭泣，引起了行人的注意。

你來這裡求學，然後生活，有十二年了。

當走在公共空間，呼吸着空氣，你開始想與城市對話。

你已厭倦了與自己對話，或做自我藝術家，

你的心靈内室裡留下了中空的蟬蛻。

許多年了，

你仍是異鄉人，但又是局内人，

你對它始終未懷有深情。粗粝、踉跄地生活在這座　城市，

你時常有痛苦的情緒。但對任何人來說，懷着

恨和抱怨，都是辛苦的。

你已經是一位母親，在這剩下不多的可以獨處的日子，

你繼續修改舊詩，學習如何琢玉。

八月，你将在客廳鋪開地毯，

迎接來北京上幼兒園的女兒，給她許多、許多的擁抱。

她将帶着她的“作品”來——用彩色顔料塗的菠蘿、

油畫棒上色的蓮花蓮葉、膠水粘的樹葉……

你想起九十年代，在小城常見的砂堆上，

你和童年夥伴玩耍，發出笑聲。

你想，應對最親近的人懷有深愛，

在珍貴的時間裡分享最浪漫的事。

（作品刊于《江南詩》2022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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