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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河的蘇州記憶

郭根林

  我在古運河邊散步,臘梅幽香撲鼻而來,使我想起了兩個人,一個是《範村梅譜》的作者範成大,一個是偉大的愛國詩人陸遊。

  一

  1169年12月6日,陸遊正在老家山陰書室“可齋”讀經吟詩,傳來他被宋孝宗征召起用,任夔州通判的消息。46歲的陸遊患病在家,且又怕遠遊,正如怯酒人,雖愛不敢釂。”所“以一直到1170年閏5月18日才從山陰出發前往赴任。山陰就是現在的浙江紹興。

  陸遊是沿着運河乘船往北的。6月8日,臨近蘇州境内。雨霁,極涼如深秋。遇到順風,船工張帆挂篷,順流而下,到達一個叫合路村的地方。合路村,在陸家蕩東南、黃家溪北,北屬吳江,南屬秀水。黃家溪因慶曆中尚書黃由在此築别業而得名。在合路村,居民繁雜成群,售鲊者衆多。鲊是一種醃制并晾曬成幹的魚。時值汛期,是年蘇州等地都發生了洪水,大運河水泛溢上漲,比河沿的村莊要高出數尺。兩岸沿線隻能用水車車水,連婦女兒童也一起上陣。水車是專用車水的工具,婦女們一邊腳踏水車,一邊搓着麻繩,辛勤勞作。船過平望,一會兒大風暴雨,一會兒又陽光明媚。唐時在平望設置驿站,以宿信使。原來這裡沒有陸路,唐憲宗時築南、北、西三塘,以通行旅。宋代建炎三年建都臨安,以吳江供給之地稱上縣,設平望巡檢司、巡檢寨。陸遊乘坐的船隻就靠在一個叫八尺的地方,留宿下來。八尺,也稱八坼,唐代有個叫範傳正的人沿水劈河而直其路,斥土為二,故名八坼。漆黑的晚上,伸手不見五指,陸遊一行聽到有人落水的聲音、呼救的聲音,恐懼感時時襲來。在這樣的情況下,小漁船靠近過來,叩着船舷,叫賣新鮮小魚,似乎解除了一些寂寞。但蚊子大如蠭虿,十分可畏。曆史上平望一帶的蚊子是比較有名的,早在唐代時山陰詩人吳融曾寫過《平望蚊子》:“天下有蚊子,候夜噆人膚。平望有蚊子,白晝來相屠。不避風與雨,群飛出菰蒲。擾擾蔽天黑,雷然随舢舻。利嘴入人肉,微形紅且濡……”吳融把蚊子寫到這個程度,在文學史上是少有的。可想而知,陸遊一行在蚊子包圍中,是怎樣度過的了。

  6月9日,晴天帶風,船在運河裡走,開始望得見太湖中的遠山。中午,到達吳江縣。渡過吳淞江,風平浪靜。在癯庵,竹樹益茂,但主人已經不在了。臞庵,就在吳淞江之濱。當初吳江邑人王份有超俗之趣,在那裡營造此園。王份,字文孺,以特恩補官,曾作過大冶令,退休後歸隐于此。陸遊到達吳江時,在縣政府招待所看到了石刻曾文清公《漁具圖詩》碑,由吳江前任知縣柳楹所刻。陸遊詳細地清點着,比唐代陸龜蒙的《松陵唱和集》中的漁具種類要多十多種,描述的農事也多了許多種,非常逼真。曾文清公就是曾幾,是陸遊的老師,曾寫過許多農詩,想必陸遊看到曾幾的詩碑一定是相當激動的。1166年,曾幾病逝于平江府官舍,時年83歲。

  陸遊的兩個兒子因長途在船上,天氣又熱,身體不适,請了一個叫鄭端誠的醫師前來把脈,診斷為中暑。陸遊心急如焚,星夜兼程,回頭再看長橋層塔,依依不舍。長橋就是垂虹橋,層塔就是華嚴塔,煙波渺然,真若圖畫。夜宿尹橋,登高望月,風景美好。尹橋即尹山橋,而尹山就在現在的蘇州城外,寶帶橋東南,尹山湖西側,但實際上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一座山,而是一個土墩,或者是一塊墓地,堆積成山狀。相傳周大夫尹吉居于此而得名。

  6月10日,由于兒子生病,經過平江府時,沒有上岸進城,沿着運河北上,過盤門,看見了虎丘塔。陸遊有詩《物外雜題》記載:曉入姑蘇題,“阊門系短篷。老人元不食,買餅餇山童。”夜裡住在楓橋,陸遊在楓橋上岸,不免想起了一些往事,寫下了《宿楓橋》詩:“七年不到楓橋寺,客枕依然半夜鐘。風月未須輕感慨,巴山此去尚千重。”1164年2月,陸遊曾赴鎮江任通判,路過楓橋,而時間匆匆,江水依舊,夜半鐘聲,隻有宋室南渡以來的飄泊不定。記得隆興和議之際,陸遊曾上書,“江左自吳以來,未有舍建康他都者。駐跸臨安出于權宜,形勢不固,饋饷不便,海道逼近,凜然意外之憂。一和之後,盟誓已立,動有拘礙。今當與之約,建康、臨安皆系駐跸之地,北使朝聘,或就建康,或就臨安,如此則我得以暇時建都立國,彼不我疑。”時過境遷,宋室不定,國土依舊淪陷,皇室仍然偏居一隅,自己卻赴蜀就任,令人神傷。

  11日五更時分,離開楓橋,拂曉時船過許市(現浒墅關),居民極多。到望亭小憩,自是夾河皆長岡高壟,多陸種菽粟,或灌木叢筱,氣象窘隘,非楓橋以東可以相比。近無錫縣,始稍平曠,夜泊縣驿。

  陸遊離開蘇州往鎮江進發之時,蘇州人範成大正在鎮江金山玉鑒堂安排宴請。

  事情緣由是這樣的,1170年5月陸遊從紹興出發之時,範成大以資政殿大學士、醴泉觀使的身份正接受宋孝宗的派遣充任祈請國信使,向金國索求北宋諸帝寝陵之地和請更定受書之儀,“凡金使者至,捧書升殿,北面立榻前跪進,帝降榻受書,以授内侍。”這樣的禮儀在南宋内部引起了不滿,上升到政治事件看待。當時範成大并不是唯一使金人選,而且朝野上下紛争不斷,如李焘怕死不從,範成大卻當仁不讓,臨危受命。6月28日,範成大與陸遊在鎮江金山相見,一别八年,雖然擔當不同,亦甚是歡喜激動。原來兩人早在聖政所時,合作辦事,結為相知。

  陸遊在鎮江稍作休息,準備租船遠行,船主發現船帆質量很差,已經專程前往蘇州買帆更換,29日準時從鎮江出發,前往夔州。範成大與陸遊在鎮江金山作别。

  二

  廣西窘匮,專藉鹽利,地方漕臣貪贓枉法。1172年12月,範成大接到了去廣西擔任安撫使的通知,12月7日,他從家鄉吳郡出發,應該是與當年陸遊沿着運河的路線相背而行的。

  範成大那天是乘官船準備赴任的,船就停泊在姑蘇館。蘇州是金國使臣前往杭州的要道,蘇州成了輔畿之地。南宋政府為了讨好金國,于1144年在蘇州百花洲一帶建造了姑蘇館,分為南北二館。姑蘇館非常宏偉,耗資巨大,專門作為迎送金國使者的國賓館。

  過了将近一個星期,12月14日那天,船才駛出盤門,卻又遇上大風暴雨,船不能行,就停泊在赤門灣。赤門灣,在葑門外。

  12月15日,範成大一行再從赤門出發,沿運河南下,過了寶帶橋,吃早飯時到達吳淞江。與送行的客人一起進入臞庵。夜裡再登上垂虹橋。範成大作過《次韻答吳江周縣尉飲垂虹見寄》“:垂虹亭上角巾傾,鼍怒龍吟醉不聽。安得對君浮大白,想應嗤我汗新青。夢魂舞蝶随春草,時節賓鴻點暮汀。湖海扁舟須及健,莫教明月照星星。”送行的人也忘記了回去,就一起停泊在垂虹橋下過夜了。範成大在《吳郡志》中寫道:“松江,在郡南四十五裡。《禹貢》三江之一也。松江南與太湖接,吳江縣在江濆,垂虹跨其上,天下絕景也。”吳淞江的源頭就在垂虹橋畔,位于吳江松陵、靠近太湖的一側。北宋慶曆八年(1048)由“吳江知縣李問建垂虹橋……長橋。”橋橫跨吳淞江,是太湖連接吳淞江的一個重要口子。

  12月16日,範成大乘船從垂虹橋出發,經過一整天,到達震澤并住了下來。南宋紹興初年,作為皇畿近地,設震澤巡檢司以鎮之,震澤鎮名就開始有了,并有“吳頭越尾”之說。故友接待範成大。由于去年北征,範成大患上了腹疾,且死複生,現在隻剩下一副皮骨。故人相見,非常激動。他們見到範成大後,說了一些“今南去三千裡,安坐再期。末年冬中,複西南行萬裡,亦期乃歸”之類的話,範成大似乎感到不太吉利,專門把這些話記錄了下來。

  12月17日,至湖州,泊碧瀾堂。自此之後,一路入西南方向,直到廣西桂林。

  而當時的陸遊已經到了成都任職,似乎他在那裡等待着範成大的到來。

  三

  1175年,四十八歲的範成大由桂林調至成都,任四川制置使。範成大在成都與陸遊相見,二人“以文字交,不拘禮法”,舉薦陸遊為錦城參議。範成大作《陸務觀作春愁曲悲甚,作詩反之》:“東風本是繁華主,天地元無著愁處。詩人多事惹閑情,閑門自造愁如許。病翁老矣癡複頑,風前一笑春無邊。糟床夜鳴如落泉,一杯正與人相關。”陸遊對範成大治蜀給予極高評價:“及公之至(成都)也,定規模,信命令,施利惠農,選将治兵,未數月,聲震四境,歲複大登幕府,益無事,公時從其屬及四方之賓客飲酒賦詩,公素以詩名一代,故落紙墨未及燥,士女萬人己更傳誦,被之樂府歌,或題寫素屏團扇,更相贈遺,蓋自蜀置帥守以來未有也。”但南宋主和派極力诋毀陸遊,範成大迫于壓力,将陸遊免職。陸遊就在杜甫草堂附近的浣花溪畔開辟菜園,親自耕種。

  1177年春,範成大卧病在床,力不從心,請求奉祠,接到離任四川制置使的诏書後,準備離蜀,陸遊送行,同遊青城,沿途叠有唱和,其中範成大記雲:“餘與陸務觀自聖政所分袂,每别辄五年,離合又常以六月,似有數者。中崖送别,至揮淚失聲,留此以贈。宦途流轉幾沉浮,雞黍何年共一丘。動辄五年遲遠信,常于三伏話羁愁。月生後夜天應老,淚澆中岩水不流。一語相開仍自解,除書聞已趣刀頭。”範成大于當年5月底從成都萬裡橋出發,10月底進入吳郡盤門,後來赴臨安召對,任禮部尚書。此行有遊記二卷,取杜甫“門泊東吳萬裡船”意命名為《吳船錄》。在卷上記載:“石湖居士以淳熙丁酉歲五月二十九日戊辰離成都。是日,泊舟小東郭合江亭下。合江者,岷江别派,自永康離堆分入成都及彭、蜀諸郡合于此。以下新津,綠野平林,煙水清遠,極似江南。亭之上曰芳華樓,前後植梅甚衆……蜀人入吳者,皆自此登舟。其西則萬裡橋,諸葛孔明送費祎使吳,曰:‘萬裡之行,始于此。’後因以為名橋。杜子美詩曰:門泊東吳萬裡船。’此橋正為‘吳人設。”原來萬裡橋也罷,合江亭也罷,與吳人有許多不解之緣。或許正因為這次宦遊,豐富了範成大對梅的喜愛,增加了《梅譜》的内涵:“去成都二十裡,有卧梅,偃蹇十餘丈,相傳唐物也,謂之梅龍。好事者載酒遊之。清江酒家有大梅如數間屋,傍枝四垂,周遭可羅坐數十人。任子鹽運使買得,作淩風閣臨之。因遂進築大圃,謂之盤園。餘生平所見梅之奇古者,惟此兩處為冠。”石湖和範村之梅也聞名遐迩。姜夔曾有《玉梅令》中自注:“石湖宅南隔河有圃,曰範村,梅開雪落,竹院深靜。”

  陰曆10月,已經有了初冬的寒冷,船在風雨中行駛,到達浒墅關十裡所,停泊下來。第二天晚上,進入盤門。範成大一路兼程,終于回到了家鄉蘇州。

  1181年宋孝宗親筆書寫“石湖”兩字,範成大退隐于石湖别墅。

  1192年左右,範成大完成了著作《吳郡志》,1193年病中的範成大完成了詩文自編全集,命令其子範莘向楊萬裡求《序》,當年9月5日去世,終年68歲。陸遊聞噩耗後,作詩《夢範參政》吟道:“平生故人端有幾?長号頓足淚迸血。”

  1210年12月29日,陸遊病逝,享年八十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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