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不得不說的和“不可說可不可說非常不可說”
現在就言歸正傳,究竟老子的“道”,道家的“道”是什麼呢?
《老子》這部書第一章第一句話就說:“道可道,非常道”。大緻意思就是說:“道”是不可以言說的,能說出來的就不是道了。以前有個故事,說古代人避諱,五代時的宰相馮道讓手下人給他念《道德經》,這個手下可尴尬了,既不能不念,又不能犯了馮道的“道”字,靈機一動,就隻好把第一句念成“不可說(道)可不可說(可道),非常不可說(非常道)”。所以,“道”是不可說的,一說就可能錯。不過,現在我沒有辦法,在這裡還得硬着頭皮來給大家說上一說這個“道”。
漢字有很強的連續性,它保持了創字時代的一些原始意思,所以很多古代的思想是可以通過文字分析來知道意思的。像“天”是“人之颠”,就是人頭上的星空,“本”是“木”下面有一點,表示是樹的根,所以,我們就知道讨論古代的“天”的思想,要考慮頭上的天,而不能隻考慮抽象意義上的“天”,讨論“本”,也要考慮古人思考中關于樹有葉有根的涵義,不能隻是抽象地談“本質”、“本體”。我們在分析“道”的時候,也試着把“道”字拆開來看。道字從“首”從“走”,這兩個字一個有“開始”、“起初”、“領頭”的意思,比如“元首”、“首先”、“首當其沖”、“首相”,它總有個原初、根本和基本的意思;一個是“行走”,和“運動”、“道路”等有關。而“道”字還有一個意思,大家都知道,那就是說話,比如常常用的“說道”、“道情”。我認為,這三意義剛好都與《老子》的“道”有關。
所以過去哲學史書裡用“規律”來解釋“道”,也許可以,但太簡單了,而且“規律”這個詞太多現代西方哲學意味。西方人的哲學,是“愛智”,它有特别的思路,層次清楚、概念明确,解決的問題也很清楚,比如“物”和“心”的位置、知識的獲得、邏輯的合理性、概念的内涵外延等。但是,古代中國人不同,學過古漢語的人都知道,在古代詞語裡面,常常包容着很豐富的歧義,不像後來人那樣條分縷析、概念講究精确,在所謂講哲學的方面尤其是這樣,如“氣”、“性”、“命”等,像“氣”就可以想像為飯氣,它和“精”字都有“米”字的意符,和生命有關,像“性”,就可以解釋為“有心靈的生命”,而其他的“生”就都隻是“自然之生”。所以要了解古代思想中的關鍵字、詞,要有很多面向來考慮。
那麼,怎樣理解這個玄而又玄的“道”呢?
5、“道”的多重涵義
首先,“道”在《老子》那裡是一個“先天地生”、“可以為天下母”的本源(第二十五章),它無形、無名,卻是一切有形有名的事物的起源和基礎,換句話說,就是宇宙還沒有的時候就有了“道”,由“道”生出一切,就像現代大爆炸宇宙學理論。古人和我們一樣,雖然也相信“一生二,二生三”,或者像郭店楚簡《太一生水》講的那樣,但終歸要有一個來源,習慣于具體想像的人,沒法接受一個“無中生有”的解釋,所以一定要想像一個萬物萬象的總來源,哪怕是一個“無”,或者仿佛“無”的“道”。《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個“道”是時間的起點,是空間的中心點,時間從“道”開始延伸,空間從“道”開始膨脹,時空由“道”開始走向無限,一切事物從“道”這裡産生。
其次,“道”也是萬事萬物産生、發展與消亡的必然道路。“道”不光指的是本源或起點,它不僅僅躲在起始站目送時空萬物離去,按照老子的想法,它還跟着時空、萬物一道,在冥冥之中指導着運行,用看不見摸不着的力量來操縱一切,就好像鐵路兩條軌,火車必須得依照這個“道”走,否則就會翻車出軌。這個“道路”怎麼樣行走呢?老子說:“道”就是返,“反者道之動”,“反”是“返回”,“動”是“運動”,老子說:一切事物的生長運作過程就是“反本複初”,一切事物生了死、死了生,太陽東升西落又東升,晝夜交替,都是“反本複初”。從“無”到“有”,從“有”到“無”,這就是萬物必經之路,一切從“道”那裡出發,有了形有了名,也有了生死,最終又回到無形無名的“道”的最初狀态,歸于消亡。這就是“道”。
再次,道有說話和命名的意思。在老子那裡,“道”是一切的根源,是“無名無形”的,但從它那裡衍生的一切,則都是由它給予名稱的,有了名稱,就有了事物,就不再是“無”而是“有”了。所以《老子》說: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也有人标點為:“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就是說:“道”是一種無名狀态,它是“無”,而“無”是“天地”的本源,這個時候,天地還沒有形成,也沒有形狀,也沒有名稱,所以它是無限。就像一個人,還沒有出生之前,他有無限可能性,包含着最豐富的未來可能,但是,一旦生出來有了名稱,有了規定性,他就隻是一個他,是張三、李四,就不可能是其他。後來禅宗的語錄裡有一句說“父母未生前,你的本來面目是什麼”,那個時候的本來面目,就是一個“無”,而“有”卻是在“無”中孕育命名的。所以,無名狀态是根本,是一切的可能,是對于一切的命名者,當天地形成以後,處在有名狀态,那就進入了有限的世界,所以說:“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第四十章)。
6、虛玄的與實在的
這個“道”在老子看來實在太偉大了,但是,由于“道”很虛玄、很抽象,不能說,所以老子隻能用象征和比喻來描述它。他說:“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第四章)。這一句的大緻意思就是說:“道是虛空的,但作用卻不會窮盡,太深太玄了,那是萬物的宗主”。這當然太虛玄了,以前陳獨秀在《新青年》創刊号上就罵這種說法是籠統含糊。不過,這怪不得古人,這個“道”究竟是什麼呢?它什麼也不是。老子說它:“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第十四章),它隻是一個“無”。要知道,這個“無”并不是什麼也沒有的“無”,不是“一無所有”,而是暫時空曠,卻又如孕育着無限可能性的“無”。這道理很容易懂,我們通常形容一個空間體積大的東西,可以說它三丈高五丈長,可以說它像地球那麼大,可是要說一個最大最大的空間,我們就隻好借用“無”,“無限”、“無量”、“無數”、“無比”,這個“道”的“無”就即是“無”,又是“無限”。就像前面我說的,一個人出生之前,雖然是“無”,但擁有着無限可能性,沒有名字、性别、相貌,可他可能是這、是那,沒有确定性的狀态,即擁有最大的自由,可是一旦出生命名,他就是張三或李四,是男或是女,是個什麼樣的人,也就固定了,也就隻能是這樣一個人了。所以,這種“無”,就是包孕最多的、最豐富的狀态,盡管它是“無”,但它是幽深不可測的,是朦胧恍惚的一種神秘的境界----用老子的話說,就是恍恍惚惚,其中卻有形象,朦朦胧胧,其中卻有實物,深遠晤昧,其中卻有精質,精質是真實的,其真實可以信驗的“渾沌”(第二十一章)。
思想追問的,常常是那些最形而上的、最終極的東西,而且也是最原始的狀态,“道”據說就是知識最根本、最原初的狀态。老子是很有曆史意識的,有人說老子出于史官,也許有一定的道理。他覺得:曆史一步一步地建立了理性和知識,用語言來表達知識,通過語言來了解知識,可是也同時掩蓋了自己的經驗和感覺。老子覺得這種知識史有問題,人應當重新來認識自己。他追問:為什麼人要靠符号來認識宇宙和社會呢?這不是對“心靈”的蒙蔽嗎?同樣的問題是:社會在曆史中漸漸建立了道德、倫理和政治秩序,可是,這種外在于人的秩序,又不能完全控制欲望的力量,所以人一方面需要用這些東西來控制人欲,一方面又覺得這些東西真是沒有用,為什麼人越來越壞呢?所以,他對這種曆史中形成的道德、倫理和政治規則很反感,他對于當下社會的秩序、知識、道德等,都不免有些輕蔑。
過去,哲學史和思想史中常常認為,老子思想中有“反智”,就是對道德和知識的反感,比如他認為有了道德反而使人道德更壞;有了知識,反而使人受到知識的愚弄,都不能從自己内在心靈中去體會真理和意義。但這是否真的是老子的本意,過去并沒有人懷疑。因為一來從邏輯上說,重視根本的、超越的“道”,常常會對具體的、曆史的道德和知識很蔑視;二來從曆史上說,老子正好和儒家相反,作為儒家的批評者,他一定會對儒家最看重的道德和理性産生懷疑和質疑。但是,1990年代郭店楚簡發現後,有人說,在郭店楚簡本《老子》中,不是“絕聖棄智”,而是“絕僞棄辯”。這一來就麻煩了,至今關于老子是否“反智”這一争論還在沒完沒了地進行着。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