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 轎
趙淑萍
鄭店王來了興緻,今天去姚城,打算特地去看一場戲。
天蒙蒙亮,他就出發了。他穿了雙半舊不新的草鞋,兜裡塞了一雙布鞋和兩個饅頭。出門前,特意經過兒子的房門口,順手一推,這小子睡覺居然又沒闩門。房裡一股酒氣,鼾聲打得像響雷。“孽障,真是前世作孽,出了這個敗家子兒。”鄭店王長歎一聲,步子沉沉地上了路。
“鄭店王,出門辦事?”路上的人半是招呼半是讨好。鄭店王說:“姚城今日有灘簧班子,我去看看。”對方說:“你舍得跑那麼遠的路去看一場戲?”鄭店王顧自走去,腳步輕盈起來。
“死老摳,那麼長的一溜店,還穿着破草鞋裝窮。”招呼的人沖着他走遠了的背影咒上一句。
出了竹岙村,鄭店王的臉漸漸舒展開來,嘴裡還哼幾句跑調的灘簧。他似乎想見戲場子裡敲鑼打鼓,生旦們齊齊地等着他到場呢。他沒别的嗜好,就是戀着戲。到了橫河鎮上,幾頂客轎閑置在路邊,轎夫們一見是他,生意也懶得兜。打他們做生意起,這土财主就沒坐過轎子。哪一天他坐了,除非是他又娶親了。可鄭店王正常着呢,離開橫河,想着自己不坐轎,等于又多了一筆進賬,他心裡樂滋滋地。
鄭店王穿了一身做客的衣服,他不想讓城裡人看不起他,似乎,看戲就得有相稱的服裝。他跑這麼遠去看戲,可他從來沒在竹岙村大大方方地看過戲。每年有草台班子在鄉村巡回演出,每個地方的鄉紳、财主、富農總歸得出點錢,請村裡人看幾場戲。這于他,簡直是割他的肉要他的命。每當這時候,他總是借故東藏西躲。開戲了,鑼鼓一響,他坐立不安,就像有無數條小蟲在咬他的内髒,但他又不敢露面。他知道,出了錢的族長太公、王财主等就坐在台前的一排好位置,抽着旱煙嗑着瓜子洋洋得意。他也怕村裡人看見他,諷刺他隻進不出。隻有夜裡戲演到後半場的時候,他才把那頂舊舊的紹興氈帽往下一拉,鬼鬼祟祟地向戲台走去。今天,姚城有戲,他可以痛痛快快地看了。他一進城,見無人注意他,就悄悄換下草鞋,拿出嶄新的布鞋套上,氣派地往戲場走。
戲是白看的,姚城的戲班到底比村裡的要好些。那個唱花旦的娘們還真俊俏,像一枝杏花一樣新鮮、水靈。上午的戲等他去時就結束了,他很不甘心。中午,吃了兩個冷饅頭,在樹蔭下等。下午倒是完整地看了一場。傍晚,他狠狠心買了一碗涼粉和一包豆酥糖,嘴裡眼裡都不停地“吃”,那心也忙得蹿上台子。夜裡八點光景,他戀戀不舍地離開戲場,滿腦子還都是戲裡的人在走在唱。想想住旅館得花一筆冤枉錢,倒不如趕夜路來得涼爽,他又換上了草鞋。
月亮躲到烏雲裡,他高一腳低一腳,剛走出城不遠,後面隐隐有亮光,原來是頂客轎上來了。漸漸地,亮光映出他貼着地的影子,影子如航船,直往前奔,等到身影縮回腳下,客轎超過了他。“今天盡是好運氣,有轎子上的燈籠照路。”他想。
他前邊,燈籠照出亮晃晃的路,再遠就朦胧了。眼見到了岔路口,那客轎拐進了他要走的那條路,那是通向橫河的路。他樂了,心裡喊:“老天保佑,這轎正和我同路。”今天這日子擇得好,不僅看了戲還借了光。
客轎一進橫河鎮,他揣摸,坐轎的人必定在這下轎,誰能這麼闊雇客轎?肯定是鎮上的闊佬。那麼,黑燈瞎火裡,竹岙村的路就難走了,仿佛即将雙眼被人蒙起黑布,他心裡畏懼起來。
可是,客轎居然沒有停下來的迹象仍執著前行,穿過街路,轉入了他熟悉的土路,那條路正通往竹岙村,這麼巧,就像事先約定的一樣。
燈籠照得土路清清楚楚。他琢磨,客轎裡坐的是誰?村裡,還有誰實力能跟他相比?要不,就是姚城的富商來村裡走親戚?趕夜路,一定有要緊的事兒。他的心亮堂堂的,想,這是吉兆。
不知不覺,客轎進了村。該各投門戶了,可是,那客轎仿佛要照顧到底,徑直往他要去的方向走。
不出一會兒,客轎竟然停在他家的院門前,他腦子搜了個遍,也沒有姚城的親戚。隻見轎子裡走出一個熟悉的人影。
鄭店王趕上前。兒子怔了一下,說:“爹,這麼晚了,你還剛打烊呀?”
鄭店王指着兒子,氣得不行,揮舞着手說:“你這敗家子,我穿着草鞋趕路,你乘着客轎擺闊,我辛辛苦苦攢錢,還不叫你給敗光了?你去姚城做什麼?”
兒子吞吞吐吐地說:“解解悶。”
鄭店王攆着兒子打。妻子推開門出來護兒子。
鄭店王憤憤地說:“坐吃山空,敗家子,他倒想得開。”
那個晚上,鄭店王家的院子,成了戲場。
【楊曉敏鑒賞】
趙淑萍在小小說的創作上頗多古意且饒有趣味,把平常人尋常事當作描述的主體,從看似不經意的地方,探求生活本真和描述的意義,尋覓着尋常之中藏匿的價值。
《客轎》叙述從容,布局緊湊,又有耐人品咂的細節,将一個吝啬的傳統鄉紳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嗜好戲文的鄉紳鄭店王,因為不舍出資贊助草台班子在鄉村的巡演,每每村裡唱戲均借故東藏西躲,既不想出資又顧忌臉面,即便遠去城裡看戲也不舍花錢坐轎而步行。作品從鄭店王起早穿草鞋趕路,進城換新鞋撐門面,再到夜來借着客轎的燈光回村,圍繞人物的吝啬特點進行現場描寫,恍若徐徐展開的一幕幕情景劇,劇中的人與故事合情合理又風趣幽默。
一個吝啬的老财主形象雖已離我們遠去,看似單一的細節卻讓我們看到了曆史的側影。即使虛構的文學作品中所記載的,有時也比曆史學著作更詳細生動和真實。在不經意的戲谑中,向我們描述了曾經的鄉村士紳文化生态。物質之外的精神渴望,即便是在最僻遠的鄉村牧野也是一種旺盛的需求。作品人物既符合傳統鄉村生活的特質,又洋溢着世俗氣息。
作者對于小小說的故事結構具有掌控力,取材簡單,有着足夠的情感積澱以及理性的光芒。語言幹淨利索,文筆自然流暢,表達能力極具天賦,呈現出一種成熟圓潤的質感,傳遞出自然淳樸的傳統氣息。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