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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斯菲爾德:花園茶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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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瑟琳·曼斯菲爾德(Katherine Manthfield,1888年-1923年),短篇小說家,文化女性主義者,新西蘭文學的奠基人,被譽為100多年來新西蘭最有影響的作家之一。 著名作品有《花園酒會》、《幸福》和《在海灣》等。 她的創作指向女性的生存處境,她以獨特的形式,對女權解放這個社會問題提供了文學的解救之道。

花園茶會

這真是個讓人稱心如意的好天氣。 舉行園會的日子就是專門挑選一天,也不會有比今天更好的了。 晴朗的天空沒有一片雲朵,實在說得上風和日麗。 一片淡淡的霧霭在空氣裡浮動,這樣的天氣看起來就像初夏。 清晨,花匠早早地起來修剪草坪,把草坪打掃幹淨,使草坪、還有以前種過雛菊的黑色的玫瑰形花壇看起來賞心悅目。 說起玫瑰,在人們的印象中,隻有玫瑰才是園會上最醒目的花,隻有玫瑰才是每個人都喜歡的。 就像得到了大天使的幫助一樣,一夜之間差不多有上百朵玫瑰綻開了花苞,壓得綠色的花枝彎曲下來。 在沒吃完早餐的時候,搭涼棚的工人就來了。 “媽媽,應該把涼棚搭在哪裡呢?” “别問我,我的孩子。今年這件事就由你們來決定了。從現在起我就是家裡的客人,不要再把我當成你們的媽媽。” 但是梅格不能去指揮工人搭涼棚。她的頭發早餐前剛剛洗過,用一塊綠毛巾包上了頭發,正坐在餐桌旁喝咖啡,一縷濕流流的頭發貼在耳邊。像小蝴蝶一樣的瓊斯,下樓吃早餐的時候總是穿着睡衣和絲綢襯裙。 “隻有你能去了,勞拉,你對藝術在行。” 勞拉拿起一塊塗了黃油的,還沒吃完的面包轉身就走了。有機會去外面吃東西多有意思,而且她喜歡攬事兒。她一直覺得自己比别人做事更有條理。 在花園裡的小路上,站着四個穿襯衣的人。一大堆帆布包着的木闆被他們拿在手裡,又大又沉的工具袋挂在他們肩上,看上去可夠威風的。勞拉真希望自己的手裡沒有那塊面包,可是無處可放,更不能扔了。她一下子漲紅了臉,裝出很嚴肅的樣子,看起來似乎有點近視,走到他們跟前去。 “你們早上好啊,”她模仿着母親的腔調,打了個招呼,不過聽起來有點不自然。她有些不好意思了,像個小女孩一樣變得結結巴巴,“哦,哦,你們,你們是來搭涼棚的嗎?” “是的,小姐。”那個個子最高的工人說。他身材修長,臉上長滿了雀斑,他把工具袋動了動,向後擡了擡草帽,向她低頭露出了笑容:“是這麼回事。” 他那親切随和的笑容緩解了勞拉的緊張不安、。他的眼睛真好看,雖然不大,但是顔色是深藍色的!其他工人也都在朝她微笑。似乎是在用笑容安慰她:“不要怕,我們不會吃人的。”這些工人多友好啊!真是個美妙的早晨。這樣的早晨就應該好好幹活,把涼棚搭好。 “你們看,把涼棚搭在花壇那邊好嗎?”她用空着的那隻手指着花壇說。他們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了望。那個矮個的胖子撇了撇嘴巴,高個子則皺了皺眉頭。 “我看不好”,高個子說,“這地方不夠引人注目。要搭涼棚的話,”他顯出很有主見的樣子對勞拉說,“就應該搭在這裡,讓人看見猛地一下子注意到,這才叫做漂亮,你明白嗎?” 勞拉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她從小所受的教育讓她無法判斷一個工人這樣和她說話,是否不太禮貌,不過她還是聽懂了他的意思:“我們可以搭在網球場的邊上,”她又提了個建議,“但是要給樂隊留個位置。” “哦,還有樂隊呢。”另外一個工人說。他是個面色蒼白的人,望着網球場的眼睛顯得萎靡不振。不知道他在轉什麼念頭? “其實這個樂隊很棒”勞拉很和氣地告訴他。沒準他知道是個小樂隊,就不會那麼窘迫了。然後那個高個子又說話了。 “你看看,小姐,那裡再好不過了。靠着樹,就是那裡,肯定合适。” 在背着卡拉基樹的地方搭涼棚,那樣就擋住了樹。這些樹多好看啊,寬大閃亮的樹葉,墜滿枝頭的果實,看起來像是長在荒島上似的,那麼高大,孤單,枝葉和果實在沉默中繁茂,向着太陽生長。為什麼非要讓涼棚把它們遮住呢? 看來是沒辦法。工人們已經拿着木闆走到那邊去了。那個高個子還站在原地。他彎下身子用手掐了掐薄荷的枝條,然後把手指伸到鼻子下面聞那種氣味。勞拉看見他的舉動,就不再去想卡拉基樹了,開始感到奇怪,他居然喜歡薄荷,還要去聞薄荷的氣味。沒有多少男人是這樣的,至少她不認識幾個。她心想,工人真的很好,為什麼她不能交幾個工人朋友,卻非要和那些陪她跳舞,周末和她一起吃晚餐的幼稚少年來往呢?這些工人好像更好交往呢。 那個高個子在一個信封的背面畫了點什麼,似乎是要捆綁或是懸挂的東西,她在這時認為,是那不可理喻的等級觀念造成了這一切。不過,她從來不在乎這種等級的劃分。從來都不在乎,也絲毫沒有注意。 這時她聽到了木錘的敲打聲。有人在哼着小調,有人在吹着口哨,“夥計,你是正确的嗎?”“夥計”,聽起來多麼近,多麼……勞拉拿着面包咬了一大口,然後看着他畫,她想讓高個子知道她很愉快,一點不别扭,而且她絲毫不把世俗的習慣放在心上,她感到自己好像一個女工人。 “勞拉!你在哪兒?有你的電話!勞拉!”有人有屋子裡叫她。 “我就來!’’她趕緊轉身一蹦一跳地跑開了,從草坪上跑過去,經過小路上了台階,從涼台那裡跑進門廳。在門廳裡,她看到準備去上班的父親和勞瑞,他們在刷帽子。 “喂,勞拉,”勞瑞速度很快地說,“下午之前,你最好看一看我的上衣,看看是否需要熨一熨。” “好的。”她說,然後她不由自主地走過去。很輕地拍了勞瑞一下。 “我真喜歡茶會,你喜歡嗎?”她喘着氣說。 “很喜歡呀,”勞瑞用男孩子的嗓音很親切地說,他也拍了一下妹妹,然後把她推開,“小姑娘,快點去接電話。” 她拿起電話。“哦,是的,是我。是凱蒂嗎?早上好。你要來吃午飯嗎?太好了,快來吧,我當然高興了。隻是很平常的早餐,一些剩下的三明治,還有煎雞蛋什麼的。是啊,今天真是個好天。你的?我當然會。你稍等一會,不要挂斷,媽媽在叫我。”勞拉靠在椅子上,“媽媽,你在說什麼?我聽不見。” 樓上傳來了她母親的聲音:“讓她今天戴着上周末戴的那頂漂亮的帽子來。” “媽媽讓你今天戴着上周末戴的那頂漂亮的帽子來,好的,一點鐘見。” 勞拉放下電話,擡起手臂做了個深呼吸,又伸了一下懶腰,随後放下了手臂。“噢—”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立刻把身體挺直。她豎起耳朵安靜地坐着。聽起來就像這幢房子裡所有門都敞開着,輕快的腳步聲和愉快的談話聲在房子裡回蕩。廚房的那扇綠色的門被打開後又關上了。一陣吱吱咯咯的刺耳的聲音傳過來,那是沉重的鋼琴被挪動時,已經不靈活的小輪發出的聲音。今天的空氣多麼新鮮!是不是在人安靜地坐着時,空氣都是這麼新鮮呢?一陣輕風從窗口吹進來,又從門口吹出去。有兩塊明亮的光斑,一塊落在寫字台上,一塊落在銀鏡框上,也來湊熱鬧了。她可愛的小圓光斑。特别是落在寫字台上那塊,就像銀色的星星那樣溫暖閃亮,讓人忍不住想親吻它。 門鈴聲傳過來。接着聽到了樓梯上辛迪的花布裙子發出的窸窣聲,還有男人的說話聲。辛迪的聲音很輕松:“這我就不知道了。等一下,我去問問希恩太太。” “辛迪,有什麼事?”勞拉走到了門廳。 “小姐,花匠已經來了。” 是真的。門口裡面有一個很淺的大盤子,裡面放着很多粉紅色的馬蹄蓮,全都是馬蹄蓮,再沒有别的花。這些花爆發出驚人的生命力,在深紅的花梗上盛開着大朵的粉紅色花朵。 “哦,辛迪!”勞拉說話的聲音那樣柔和,就像是在輕聲地呻吟。她蹲下來,好像要在這片火焰一樣的花叢上得到些暖意。她感到這些鮮花在她的手上、唇上和胸中萌發和生長起來。 “一定是弄錯了,”她的聲音不太清晰,“這些花不是我們訂的,辛迪,你去把媽媽找來。” 這時希恩太太走過來了。 “沒有弄錯”,她的姿态很從容,“這都是我訂的,你看,好看嗎?” 她拉住勞拉的手臂。“昨天我路過花店門口的時候,看見這些花放在櫥窗裡,我當時想,在我一生中總想有一次盡情地買很多馬蹄蓮。正好今天的園會是個好機會,有個理由一次買個盡興。” “我還認為您果真不親自辦茶會呢。”勞拉說。辛迪已經走開了,出去拿花的花匠還沒回來。勞拉用手臂勾着媽媽的脖子,用嘴輕柔地咬她的耳朵。 “我的寶貝兒,如果媽媽隻是講講道理,你會高興嗎?花匠要回來了,你别咬我。” 花匠又送進了滿滿一大盤子的花。 “請幫我們把花擺好,擺在門裡靠走廊的兩側,”謝太太說,“勞拉,你看這樣好嗎?” “非常好,媽媽。” 在客廳裡,在梅格、瓊斯和小漢斯的齊心協力之下,鋼琴終于挪動了位置。 “大家看一下,我們把房間裡的東西都挪走,把沙發靠着牆放,再留下椅子,這樣好嗎?” “好的。” “漢斯,這幾張桌子要搬到吸煙室去,留下地毯上的桌腳的痕迹得用掃帚弄平整,另外—漢斯,你别走—”瓊斯平時就喜歡指揮仆人,仆人們也偏偏願意讓她指手劃腳。他們感到這就像一幕戲。“你讓媽媽和勞拉馬上過來一下。” “好的,小姐。” 她又跟梅格說:“我們再來聽聽鋼琴是不是調準了音,也許今天下午會有人讓我唱歌。讓我們把《人生讓人厭倦》練習一遍吧。” 鋼琴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在那強烈的節奏中,瓊斯變了臉色,她的兩隻手交疊着。這時媽媽和勞拉走進房間,她望着她們,目光中透着憂郁,又帶着深不可測的意味。 人生讓人厭倦, 隻留下憂傷的歎息, 感情不可預知, 人生讓人厭倦, 隻留下憂傷的歎息, 感情不可預知, 很快就消失! 在唱到最後“消失”的時候,鋼琴聲更加憂傷,而她卻仍然喜笑顔開,完全不為琴聲所動。 “媽媽,今天我的嗓子好吧?”她面帶笑容地說。 人生讓人厭倦 所有的希望都成為虛無 就像從夢中醒來 唱到這裡被辛迪打斷了,“辛迪,有事嗎?” “太太,廚子問您有三明治的配料單嗎?” “三明治的配料單?”希恩太太有點心不在焉地說。看她的神情就知道一定沒有。“讓我看一看。”然後她很肯定地告訴辛迪,“你跟廚子說,十分鐘以内一定會交給她。” 辛迪轉身走了。 “勞拉”,母親有點匆忙地說,“你跟我去吸煙室。在一個信封背後有名字,你再抄寫一遍。梅格,立刻到樓上去,摘掉頭上包的那塊毛巾。瓊斯,快去穿好衣服。你們都明白了嗎?難道還等到爸爸回來,讓我告訴他嗎?哦,哦,瓊斯,如果你去廚房,就好好安慰一下廚子。今天早上她真是把我吓得不輕。” 最後終于在餐廳的鐘背後找到了那封信,希恩太太也不知道怎麼會放在那裡。 “一定是你們中的哪一個背着我從我的皮包裡拿出來的,我還一字不差地記得,奶油、檸檬汁,寫了嗎?” “寫了。” “哦,雞蛋。”希恩太太把拿信封的手伸得很遠,“看起來是老鼠。 不可能是老鼠呀?” “親愛的,是橄榄。”勞拉對她說。 “對,沒錯,是橄榄,放在一起不妥當。雞蛋橄榄。” 等到寫完了以後,勞拉拿着配料單到廚房去。瓊斯在廚房裡安慰着廚子,不過從廚子的臉色來看,他似乎并不需要安慰。 “這樣精緻的三明治,我還從來沒見過呢”,瓊斯喜出望外地叫道,“你剛才說有多少種,是十五種嗎?” “是的,小姐,是十五種。” “太好了,你真了不起。” 廚子高興得露出了笑容,用刀刮着三明治的表層。 “送奶油蛋糕的人來了。”在廚房後面的辛迪告訴大家。她看見那個人從門口走過來了。 廚子說:“拿進來吧,就放在桌子上。” 辛迪把蛋糕拿進來以後又出去了。勞拉和瓊斯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會再因為嘴饞偷吃了。不過她們看到蛋糕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真是讓人想嘗一嘗。廚子開始擺放蛋糕,又把上面的碎屑弄掉。 “這奶油蛋糕讓人想起了以前的茶會,不是嗎?” “是啊,”勞拉很少回想過去的事,她是個很現實的人,“這蛋糕做得太好了,又細緻又松軟。” “你們姐妹兩個每人都先吃一塊吧,太太是不會知道的。”廚子勸她們說。 剛剛吃過早餐怎麼能吃奶油蛋糕呢,真是想都别想了。盡管如此,沒多久就看見瓊斯和勞拉舔着自己的手指,隻有新鮮美味的奶油才能讓她們這麼專注和投入。 “我們去花園看看吧,從後門出去,”勞拉對瓊斯說,“我想知道涼棚搭好了沒有,那些工人太有意思了。 但是後門不能通過了,廚子、送蛋糕的人、辛迪和漢斯擋在那裡。 好像出了什麼事。 廚子驚慌失措地叫起來,像受了驚吓的母雞。辛迪就像牙疼一樣用手捂着下巴。漢斯不知所以然地在使勁皺着眉頭。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出人命了,”廚子說“有人死了。” “有人死了?在哪裡呢?什麼時候死的?為什麼?” 送蛋糕的人看到他帶來的消息要被别人搶走了,有些着急了。 “小姐,對面的斜坡下面有一些簡陋的小房子,你知道嗎?”這當然知道了。“有個趕馬車的小夥子住在那兒,他姓斯各特。今天早晨,牽引車把他的馬吓着了,就在郝克街的街角那兒,受了驚的馬把他摔下來了,他的頭撞到了地上,沒命了。” “他死了?”勞拉急切地問送蛋糕的人,她瞪大了眼睛。 “被擡起來的時候就死了,”那個人饒有興緻地講着,“我到這裡送蛋糕時,看見他們家的人正把他擡回去。”他告訴廚子,“他家裡還有老婆和五個孩子。” “過來,瓊斯。”勞拉抓住姐姐的手臂,拉着她從廚房穿過去,到了那扇綠門邊上停了下來,她倚在門上。“瓊斯!”她神色驚慌地說,“我們怎樣才能把它給取消了呢?” “取消它?你說什麼?”瓊斯愣住了,“你要取消什麼?” “當然是要取消茶會了。”瓊斯好像故意作出沒聽明白的樣子。 但是這回瓊斯更覺得意外了。“取消茶會?親愛的妹妹,你可不要亂來,這絕對不可以,沒有人讓我們這麼幹,你不要找麻煩了。” “但是現在門口還放着屍體,我們怎麼能在家裡舉辦茶會呢!” 這話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了,那些簡陋的小房子在希恩家對面的斜坡下面,希恩家和它們還隔着一條很寬的街道。不過,的确是夠近的。這些小房子和這裡太不諧調了,簡直沒資格和他們做鄰居。這些簡陋的小房子是褐色的。裡面堆滿了生病的母雞、爛白菜還有西紅柿罐頭,這裡的煙囪都很寒摻,冒出的不是希恩家那種又粗又濃的白色煙塵,而是那種一絲一縷的輕煙。房子裡住的是掃煙囪的、洗衣婦、一個鞋匠和一個有許多鳥籠子放在房前的人。還有那些成群的喧鬧的小孩。在希恩家的孩子們很小的時候,就不能到這裡來,父母擔心他們得什麼傳染病,或者學會一些不體面的話。不過勞拉和勞瑞在長大以後經過這裡時,看到這種情形實在有些不舒服,他們感到有些惡心。但是他們還是常從那裡經過,畢竟人總是難免去這樣的地方,見到這樣的人和事。 “我們的樂隊演奏的音樂讓那個不幸的女人聽見了,她會有什麼感受?” “勞拉!”瓊斯有些生氣,“如果發生了這種事就不能聽音樂,那你這一生要遇到多少次?我也和你一樣,感到很難過,我也覺得他們很可憐。”她眼睛一轉,正視着妹妹,那種神态就像小時候和妹妹争吵時一樣。“就算你再怎麼同情這個酒鬼,他也不能複活了。”她的語氣平和了一些。 “酒鬼?你為什麼說他是酒鬼?”勞拉惱怒地對她說,似乎要和瓊斯吵架,她說,“現在我就到樓上去和媽媽談談。” “随便你吧。”瓊斯不滿地說。 “媽媽,、我可以進來嗎?”勞拉轉動着大玻璃門的把手。 “當然可以,我的孩子,你怎麼了?出了什麼事?你的臉為什麼紅通通的?”希恩太太正在試她的新帽子,她從鏡子前轉過身。 “媽媽,死人了。”勞拉直接地告訴她。 “是在花園裡嗎?”她母親驚恐地問。 “不是的!” “天啊,你差點把我吓死!”希恩太太如釋重負地說,她把帽子摘下來放在膝蓋上。 “聽我說,媽媽。”勞拉有些氣喘籲籲地說,随後她告訴了母親那個不幸的消息。“我們的茶會必須取消了,是嗎?”她提議說,“客人和樂隊一來,就會被他們家聽到,他們離我們太近了。” 勞拉沒有想到母親和瓊斯的意見是一樣的,而且她居然還覺得很新鮮,真讓人難以接受。她沒有耐心和勞拉糾纏。 “我的孩子,你應該合情合理地想一想。我們是在無意中知道這件事的。你回答我,如果那些小房子裡有人生病死掉,我們不是也要照常過我們的生活嗎?我也弄不清楚他們怎麼能在那樣的環境裡活下來。” 勞拉嘴上答應着,但是心裡還是不以為然,她坐在房間裡的沙發上,撫摩着靠墊的花邊。 “媽媽,我這樣做是不是太冷酷了?” “寶貝兒!”希恩太太走過來,把手裡的帽子戴在勞拉頭上,“好孩子,這頂帽子你戴正合适,簡直是給你做的。我戴着有些太年輕了。你自己好好看一看,你有多漂亮!”她把小鏡子舉到勞拉面前。 “不,媽媽!”勞拉沒有妥協的意思,她沒興趣照鏡子,把臉轉到一邊。 希恩太太見了,像瓊斯一樣有些生氣。 “勞拉,你這樣就太讓人失望了。”她口氣生硬地說,“這些人根本不在意我們為他們做什麼。而且你真是不懂事,破壞了大家辦茶會的興緻。” “我實在不明白。”勞拉站起來走了,她回到自己的卧室。一進門,就在鏡子裡看到一個漂亮迷人的姑娘,頭上那頂裝飾着金色野菊花的黑色帽子上,有一條長長的黑絲絨帶子垂下來。她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竟然這樣好看。她疑惑了,難道母親說的沒錯?她倒真希望母親是正确的。難道我無理取鬧嗎?就算我無理取鬧吧。可是她又好像看見那個帶着一群小孩,把丈夫的屍體擡回家的不幸女人。就像是報紙上的圖片一樣,不太清晰地出現在她眼前,她決定等園會結束後再去考慮這件事。 隐隐約約地,她感到這樣更妥當一些……吃完午飯的時候是一點半,到了兩點半,一切都準備就緒了。穿着綠色演出服的樂隊來了,他們在網球場邊上排列好了。 “天啊!”凱蒂大聲叫道,“他們可真像一群青蛙,最好讓他們站在水池邊上,讓指揮站在水池中間的荷葉上。” 勞瑞也回來了,他和大家打了招呼後,急忙進去換衣服。勞拉一看見他就想起了那件事。她想和他說說,如果他也站在她們一邊,那就是她自己不對了。于是她随後也走進了門廳。 “勞瑞!” “哦!”他這時正走在樓梯上,回頭看了一眼,居然有些目瞪口呆。 “啊,你美極了!勞拉,”他大聲說,“這帽子真漂亮!” 勞拉低聲地說“真的嗎?”她擡頭望着勞瑞,臉上綻開了笑容,還是沒有提起那件事。 随後受到邀請的客人們都先後到來了。樂隊開始演奏。仆人都從房子裡出來,走到涼棚下。草坪上有很多成雙成對的客人在悠閑地漫步,他們一會兒相互攀談,一會兒低頭欣賞鮮花,像是一群快樂的小鳥在天空飛過時,看到希恩家美麗的花園,就落下來停留一個下午。一群朋友歡聚在一起,相互拉手、親吻,開心地笑,真是太愉快了! “天啊,勞拉,你可真漂亮!” “姑娘,這帽子可真合适!” “勞拉,你今天怎麼格外漂亮啊?簡直像個西班牙女郎。” 勞拉的臉頰透出绯紅,她輕聲地說:“您喝過茶了?嘗一嘗冰淇淋吧,這種水果冰淇淋味道很特别。”她又過去找到父親,建議說:“爸爸,招待樂隊喝點東西吧。” 這個美好的下午像鮮花一樣,怒放之後又慢慢合上花瓣,一點點零落了。 “真是太棒了……”“從沒這麼痛快地玩過……”“簡直是最高興勞拉陪着母親送走客人。她們并肩站在門那裡,所有的客人都告辭了。 “天啊,終于結束了,終于結束了。”希恩太太說,“勞拉,我們也喝點咖啡吧,讓所有的人都過來。真是太累了。這個茶會辦得真是不錯!這樣的茶會!你們隻知道要求大人辦茶會,這些孩子!”在已經冷冷清清的涼棚裡,大家都坐下了。 “爸爸,來一塊三明治,還是我寫的配料單呢。” “好的,”希恩先生拿起一塊三明治,一下就吃完了,接着又吃了一塊。 “今天發生的那件事情你們聽說了嗎?”他問。 “哦,不要說這事兒了,”希恩太太搖了搖手,“當然聽說了,為這事兒差點兒取消了茶會。為這個勞拉大鬧着要把茶會取消了。” “媽媽,别說了!”勞拉聽到母親提起她做過的事,感到難堪了。 “畢竟這件事很倒黴,”希恩先生說,“那個人還有親人呢,據說他留下了老婆和五個小孩,就在對面的斜坡下面祝”大家都不作聲了,氣氛很尴尬。希恩太太一時無話可說,隻好擺弄手裡的杯子。也真是的,說話太不謹慎了。 她擡起頭,看見桌子上還有許多吃剩的蛋糕、點心和三明治,不吃掉都會變質的,于是心裡有了主意。 “我有個建議”,她說,“我們把這些吃的東西裝好,給那個可憐的女人送去。這些東西足夠她和她的孩子好好地吃一頓。就這麼做,你們說好嗎?而且這些東西還可以用來招待那些來吊唁的鄰居們。勞拉!” 她高興地要跳起來,“到貯藏室把那個最大的籃子拿來。” “不過,媽媽,我們這樣做恐怕不太合适吧?”勞拉說。 這次她又有了不同的意見,真是奇怪。她想,那個女人會願意接受這些吃剩的東西嗎? “有什麼不合适的!你到底怎麼回事?就在兩個小時以前你還鬧着取消茶會,現在卻又……”好吧,就這樣吧!勞拉趕緊把籃子拿來。母親把東西都塞到籃子裡,裝得滿滿的。 “你給她送過去吧,”她說,“就這樣去,不必換衣服了。等一下,這些美人蕉你也送去吧,她這樣的人很喜歡這些的。” “小心一點,花莖會把你裙子的花邊弄髒。”一向都很實際的瓊斯說。 多虧瓊斯及時提醒。“那你就隻帶着籃子吧,等一下,勞拉!”希恩太太跟着出來了,“你記住不要……”“什麼?” 希恩太太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讓她知道更好,“沒事了,快去吧!” 勞拉順手把大門帶上了,這時候天色已經發暗了。一條很大的狗像影子一樣從勞拉身邊跑過去。街上有些發白,斜坡下面那些小房子被陰影籠罩了。在一個喧鬧的下午過後,傍晚變得一片寂靜。她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要去的地方;是一個死人的家裡。她有些發愣,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了?她感到自己腦子裡隻有那些歡聲笑語,親吻,花草的芬芳;還有酒杯相碰的聲音,除此以外再沒有别的東西。真是奇怪!當她擡起來看着漸濃的暮色,心裡惟一的想法就是:“今天的茶會太成功了!” 她橫穿過街道後,走進了狹窄的小巷。她看見戴着男式帽子,披着圍巾的女人急匆匆地經過。孩子們在小巷口那裡玩耍,男人則無聊地站在栅欄旁。低低的說話聲從破舊的房子裡傳出來,幽暗的燈光從窗子裡透出,窗上晃動的人影像螃蟹一樣。勞拉低着頭加快了腳步。她的裝飾着花邊的裙子實在太顯眼了,真應該換一件衣服再來,頭上那頂有絲絨帶子的大帽子也真是引人注意,實在不該戴來!他們是不是都在盯着她看?一定是在看她,早知道就不來了,真的不應該來。現在能不能回去呢? 算了,既然已經來了,就是這裡。到了,沒錯,房子外面有一大群人,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坐在門口的椅子上,她握着拐杖,望着面前的人群。勞拉走到近前的時候,說話馬上停止了,人群散開了。看起來就像他們都知道她要來,就像他們一直在等她一樣。 勞拉甩了一下自己帽子上的絲絨帶,她感到異常緊張,對旁邊站着的一個女人說:“這裡是斯各特太太家嗎?”那個女人很古怪地笑笑,回答說:“是的,小姐。” 真希望馬上離開這兒!她走過去敲了敲門,不由自主地把心裡的念頭說了出來,“上帝保佑!”她想避開這些人的注視,但願自己穿的是别的什麼衣服,或者披着這些女人披的圍巾。她已經想好了,把籃子交給那個女人以後,轉身就走,空籃子也不要了。 這時門開了,一個穿着喪服的小個女人出現在門口。 勞拉問:“是斯各特太太嗎?”女人說:“請進,小姐。”随即就關上了門,勞拉就站在門廊裡了。 “噢,不,”勞拉說,“我不是想進來。我是來送東西的。我母親讓我……”門廊裡光線昏暗,那個小個女人好像對她的話充耳不聞。“請走這邊,小姐。”她說話的語氣讓人很不舒服,勞拉跟在她後面。 她們走到了一間廚房裡,這裡非常簡陋,點着一盞冒煙的燈,火爐旁邊坐着一個女人。 “埃米!”帶路的小個女人說,“埃米,有一位小姐來了。”她回頭似乎意味深長地對勞拉說:“我是她的妹妹,小姐,她禮數不周,你不會見怪吧?” “哦,當然不會!”勞拉說,“您就不用打擾她了。我隻是想……”還沒說完,火爐旁坐着的女人轉過身來,她的面孔很可怕,包括眼睛和嘴,整個都浮腫了,她似乎不明白勞拉是誰,是來做什麼的?她不明白這樣一個提着籃子的陌生人為什麼會站在這兒?她的眉頭皺了皺。 “那好吧,”小個女人說,“我代你謝謝這位小姐。” 她接着說:“你不會怪她吧?”她那同樣浮腫的臉上露出牽強的笑容。 勞拉隻盼望盡快離開這裡。她又走到走廊裡。推開門就向前走,沒想到走進了卧室,屍體就放在這裡。 “你想看一看死人,是嗎?”小個女人從勞拉身邊走到床前,“不要怕,小姐,”她的語氣夾着狹猾而又蠢笨的複雜成分。她把蓋在屍體上的布拉下來,“沒什麼好看的,就像照片一樣。小姐,你過來呀。” 勞拉走了過來。 一個年輕的男人躺在床上,就像沉睡一樣,實際上已經永遠地離開了她們,他睡得多麼平靜,多麼安詳!不要叫醒他,讓他睡吧。他的頭沉沉地陷在枕頭裡,眼睛安靜地閉着,這雙閉着的眼睛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了。他完全進人了另一個世界。那些茶會,籃子,裝飾着花邊的裙子,和他又有什麼關系呢?所有的一切都和他永别了。他是那麼不可思議。在希恩家裡,有歡聲笑語和音樂。在這條小巷裡。竟然有這樣的一個人,這個沉睡的人在說,我很快樂,真快樂,所有的都非常好。本來就是這樣的,我别無所求了。 但是,眼淚總是忍不住要流。她是不能一言不發就走開的,于是她大聲地哭了一聲,像一個小孩子。 “請原諒我這頂帽子。”她說。 她沒有等小個女人給她帶路,自己摸索到門,走出去了。她走到路上,從那些黑影旁邊走過去。走到小巷口的時候她看到了勞瑞。 勞瑞從陰影裡走過來,說:“是你嗎,勞拉?” “是的,是我。” “你沒事吧?媽媽很着急。” “我沒事。哦,勞瑞,我的哥哥!”她一下抓住他的手臂,緊緊地靠住他。 “你,你難道哭了嗎?”勞瑞問她。 勞拉搖了搖頭,但她的确哭了。 勞瑞摟住她的肩,“别哭,”他說話的聲音是那樣親切柔和,“害怕嗎?” “不,”勞拉抽泣着說,“我很好。但是,哥哥……”她擡頭看着勞瑞,“你說,人生是不是,”她又說,“人生是不是—”可是,她又說不出來了。這不要緊,勞瑞是明白的。 “是這樣的,我的妹妹。”勞瑞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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