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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140年1月19日,年僅16歲的劉徹在他無為而治的父親劉啟身後接過權柄成為西漢的第七位皇帝,史稱漢武帝。這位在中國曆史上留下了卓著聲名的皇帝在即位之初卻并沒有後來我們所熟知的那樣權柄在握,神威赫赫,雖遠必誅。
以聰明著稱的他甫一上任便試圖提出新時期大漢的指導思想,以儒家的《春秋公羊》、《天人感應》等替代無為而治,天下垂拱的黃老之學。然而在信奉黃老之學的窦太後那裡碰了釘子。
窦太後是陪着文帝在平遙受過苦的老同志了,政治敏感性極強又能團結人,一看情況不對,三下五除二就拆除了年輕人标新立異的念頭。年輕的皇帝連幫他主持工作的左膀右臂也沒保得住,不明不白的死于獄中。
不過武帝是個明白人,老同志再厲害也畢竟老了,曆經三朝、久已失明的太後并不會限制自己很多年的。于是一改最初奮發圖強的模樣,每日除了将日常工作事無巨細跟窦太後請示彙報外,隻管馳騁畋獵、縱情聲色;一副人畜無害,庸碌無為,基本路線要管一百年的樣子,太後日漸放心,宗室也日漸擁護。
公元前135年窦太後去世,年輕的皇帝的位置由執行者變成了決策者。從窦太後“誰不支持黃老之學誰就下台”的嚴厲警告中緩過神來,決心拿太後的親信開刀來燒自己的三把火。很快,太後在世時的兩位親信大臣被以“為太後治喪不夠隆重”的名義治了罪,接着其餘親信也陸續被尋罪發落。
但樹欲靜而風不止,路線問題遠不是處理幾個幹部那麼簡單。走了窦太後還有王太後,上有太後動之以當初立儲不易之情,下有一班老同志、宗室曉之以搞好團結,下放權力之理的境況下;他能幹的似乎也就隻剩下了畋獵、宴飲式的垂拱而治。
意識到“權力并非看你處于什麼位置而是要看多少人願意聽你的話”的皇帝不久将對這句話的體會更進一層。
公元前131年,丞相田蚡迎娶燕王的女兒,身為田蚡姐姐的王太後诏令群臣往賀。就在這酒宴上發生了小小的不快,最後演變成了大事件。
好耍酒瘋的灌夫因看不慣田蚡和朝臣對他态度的不同,在田蚡的酒宴上使酒罵座,辱罵了參加宴會的将軍程不識。被人當衆上了眼藥的田蚡咽不下這口氣,趁機扣押了灌夫。
本不是一件很大的事情,但是偏偏灌夫手裡握着田蚡在外甥即位之前兩邊押注的鐵證,已經扣押了灌夫的田蚡騎虎難下,必欲除之而後快。對灌夫多有仰仗的窦嬰則鐵了心要救他。兩邊兒各托各的關系,最後都找到了武帝那裡。武帝一看不好辦,便讓兩位去東朝廷辯,請大家給他倆評個理。
看似正常的案件最後在各方勢力的較量下以窦嬰、灌夫被滅三族;田蚡受驚吓而死告終。當初走上東朝廷辯的雙方大概誰都沒有想到這樣一個血流成河的結局在等着這場外戚之間的争寵。
遍布京畿的豪門世家可能還沒有意識到這樣的流血對于他們來說還隻是一個開始,監察部門寬松軟的工作方式将得到徹底糾正,類似族滅,連根拔起的案件将陸續出現,并持續一段時間。
灌夫和田蚡的案子給了皇帝内心太大的震動。武帝那場名為東朝廷辯的安排,看似不偏不倚,其實自有其用意。東朝是王太後起居的地方,田蚡又是王太後同母異父的弟弟。
秦漢時期太後權力極大,不僅有自己的的正殿而且有自己的屬官。廷辯的地點選在這樣的地方,用意多少有點耐人尋味。年輕皇帝初臨朝綱,急于借重新的政治力量來平衡窦太後和一班老臣的影響,進而實現政策轉變。
但是更耐人尋味的是滿朝文武、三公九卿在這樣的安排,這樣的場合下竟然也沒有一個人願意公開無條件支持太後的弟弟,皇帝的舅舅,當朝宰相田蚡;而此前,田蚡親自交辦的抓捕灌夫親屬的工作組也是無功而返。
《史記》中是這麼記載的:
“遂按其前事,遣吏分曹逐捕諸灌氏支屬,皆得棄市罪。魏其侯大媿,為資使賓客請,莫能解。武安吏皆為耳目,諸灌氏皆亡匿。”
堂堂二把手交辦的案子,而且是砍頭的死罪,竟然讓犯人藏起來了,執行抓捕的人一無所獲,辦案遇到了極大阻力。
經此一事,讓皇帝對二代、宗族、新貴們的尾大不掉之勢,各重要機構負責人搞團團夥夥、不作為的嚴峻程度以及整個國家用人導向的貴族化、娛樂化有了更深入的認識。以至于起用了一個将對政治走向和内外政策産生深刻影響的人。
這個人的名字叫張湯,出生在西安杜陵的一個下級吏員家庭。就如同做過博物館講解員的人總是能把脫稿演講講得滿堂喝彩一樣,這個吏員家庭出身的人自小對爰書訊鞫、刑律斷按駕輕就熟。
史載他很小的時候因為家裡的肉被老鼠偷吃而大怒,“熏掘得鼠及餘肉”,對老鼠進行公開審判,并為此寫了案卷文書,“文辭如老獄吏”,其父閱後“大驚,遂使書獄”。這位自小善于學習的吏員将為新一屆的皇帝辦幾件大事,幫助皇帝徹底進入新時代。
公元前130年,後宮發生了陳皇後“巫蠱案”。這位為曆史貢獻了成語“金屋藏嬌”的皇後對于出身豪族很是自恃。母親是長公主,父親是元老之子的她很是看不上新得寵卻出身微寒的衛子夫。出于嫉妒她竟動用了“巫蠱祭祝詛”。
事發之後,皇帝将案子交到張湯手裡。張湯“深竟黨與,斬主犯于市,輾轉牽連數百人”,借巫祝為由堅決除掉了窦太後餘黨,為結束黃老之學在大漢的主導地位,肅清利益集團,為大漢的新時代掃清了道路。結案後,他順利進身為太中大夫,側身中樞,以備咨詢。
四年後,張湯升為廷尉,位列九卿,掌刑辟,正式進入中樞機構,成為朝鞭。兩年後,淮南王和衡山王決定反叛,被屬下告發。張湯“窮究根本”,一網打盡;牽連列侯、二千石、豪族數千人,“皆以罪輕重受誅”。
至此,基本确立了武帝的地位,不再有勢力能對武帝的權威構成威脅,張湯也因此位列三公,權傾朝野。
張湯也不僅僅會爰書訊鞫,他還熟知金融工作,支持财稅改革。他力主“改革币制,征收财産稅”,提出算缗告缗之法,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财政危機。之後更是強力支持武帝的“權威人士”,桑弘羊的“鹽鐵專賣”等一系列經濟改革,為偉大複興解決了後顧之憂。
而他自己也在新政的功勞簿上的威望一步步達到頂峰,名義上雖隻掌管天下刑獄但天下大事悉決于湯,内外之事無不咨詢于他,風頭甚至蓋過了宰相。皇帝甚至多次因聽他奏事連吃飯也推遲了。明君賢相,恪盡職守,夙夜在公。
寫《史記》的司馬遷很坦誠,他說自己成一家之言,雖為史書寫的卻是自己的觀點。他把張湯放在《史記·酷吏列傳》中詳細介紹的第一個,以至于後世影視作品出現張湯大多是一副陰鸷的形象。
張湯這樣的人放到現在怎麼也是一個受群衆愛戴的人。他對下層人有感情,參與制定的“問事六則”第一條問罪的就是:“強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強淩弱,以衆暴寡”;同樣碰見弱勢群體的案子他就派宅心仁厚的官員去審問,再把關心困難群衆的美譽送給武帝。
相反的,他對各級官員比較苛刻,對很多老同志不太恭敬,對豪門大族動辄滅門;堅持老虎蒼蠅一起打,配合皇帝在第一個任期内完善了巡視制度,讓原本跟擺設差不多的監察制度變成了官不聊生的“斧杖巡郡”、“繡衣直指”。
他對大漢的事業很忠誠,為人持身守正、居官廉潔,對錢沒有任何興趣,被冤枉至死時家裡隻有五百金;軟硬不吃,倒在他手裡的官員毫無運作的餘地,隻能自認倒黴;訂立法律,完善法制,不僅能給思想還停留在裂土分疆的水平的宗室推薦“春秋公羊”、“尚書”,還能以此為指導将依法治國推向更高層次。
客觀上來說,張湯對于漢武帝的新時代可以稱得上是扶危定傾,神針定海。他在武帝即位之初,剛提出自己的治國理政之道的時候能夠以抓鐵有痕,踏石有印的強硬作風打擊豪強,以刑辟工作為抓手肅清某些人的留毒,借此幾乎沒有政治阻力的實現了将政策方向由生聚教訓,藏富于民的“不折騰”向以用法、興利、改制、開邊為關鍵字的新時代的轉變。
然而,過程有多輝煌,結果就有多落寞。靠着“繡衣直指”的鞭子當然建立不了一個偉大的王朝,武帝和張湯之間很快出現了誤會,張湯以自殺表明自己的清白。
武帝68歲高齡之際不僅重臣凋零,而且因為“巫蠱之亂”疑心太重,連太子太孫也折損了。郁郁之際武帝下了著名的輪台诏,“自今事有傷害百姓,糜費天下者,悉罷之”,算是對身後事有了個交代。
武帝去世後不久,大漢朝随即召開了著名的“鹽鐵會議”,會議後“權威人士”桑弘羊被武帝親自選定的顧命大臣誅殺,新上任的接班人徹底摒棄了武帝的政策,強滑豪族卷土重來。未傳幾世,連皇帝也被豪強廢掉了,西漢遂滅。
聖君賢相面臨豪強反撲是曆史上常有的事。翻遍二十四史上的打虎和變法,對豪強都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下了輪台诏的還能君臣保存一些薄面,功過三七開,不下的,或者來不及下的,很被誣陷為繼秦始皇,隋炀帝之後的又一暴君。
魯迅先生勸青年人去讀史,說:
“倘有誰要預知令夫人日後的豐姿,隻要看看丈母娘。不同是當然要有些不同的,但總歸相去不遠。我們查賬的用處就在此。”
如果聖君賢相曆史學得好,前一半時間打虎拍蠅,澄清吏治,揪出害群之馬,後一半時間多參加一些老同志的葬禮,多帶老同志的後人們登泰山眺長江,飽覽祖國的大好河山,一定能保證國家長治久安。
(不要走今晚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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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