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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康精神分析漫談 / 季廣茂

拉康精神分析漫談/ 季廣茂

拉康的精神分析屬于深度心理學(depth )的範疇。1968年前後,法國刮起了“回歸風”:拉康要回歸弗洛伊德,阿爾都塞要回歸馬克思(1969)、羅蘭·巴特在回歸索緒爾(1967)……當時流行的批判現實主義( )推動了科學哲學的勃興,而科學哲學的勃興又壯大了這股“回歸風”。拉康、阿爾都塞、巴特、列維-斯特勞斯和福柯等當時紅極一時的思想家都認為,在任何研究對象下面,都掩藏着深層結構;隻有挖出這些深層結構,才能使自己的研究成為地地道道的科學。結構主義對于拉康的精神分析的影響也表現在這裡。當然,除此之外,它還深受法國黑格爾學派的影響。

彼其時也,弗洛伊德著書立說已經過去一個世紀之久,克萊茵學派的理論( )、客體-關系理論(- )和依附理論( )也已出現55至70年之久,而拉康學派相對來說還算年輕。山頭衆多,學派林立,各自為學,紛紛“修正”弗洛伊德,指責它犯了生物主義和泛性主義的錯誤,對這位精神分析的祖師爺敬而遠之,拉康學派卻要把我們帶回古老的源頭,頗有點返祖歸宗的神聖意味。但拉康的精神分析吸收了當時的哲學、語言學、社會理論和文學理論;精神分析能在大學裡風靡一時,拉康功不可沒。

語言學對于拉康的精神分析産生了極其重要的影響。拉康在1968年曾經聲稱,無意識是像語言那樣結構起來的。這裡所謂的“語言”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語言”,而是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意義上的“語言”。索緒爾的結構語言學是整個結構主義運動的聖經,形成于20世紀之初。索緒爾的結構語言學有一個重要特征,即把語言()與言語()嚴格區分開來。語言是一般,言語是特殊;語言是科學研究的對象,言語則不是。把語言與言語區别開來,是索緒爾的結構語言與傳統語言學的主要區别之所在,傳統語言學關心的是言語的發展史。在索緒爾那裡,“語言”是深層的潛在的結構或系統,正是它的存在,言語的形成才是可能的。

在索緒爾看來,語言是慣例性的。所謂慣例,就是對某種慣常做法或态度的一緻認可、同意或接受。語言的慣例性主要表現在,詞語和它指稱的事物,兩者間并不存在必然聯系。某個事物叫什麼名字,是約定俗成的,大家一緻這樣稱呼它的。同樣是那個水果,中國人叫“蘋果”,英國人叫“愛波爾”(apple)。此外,詞語的意義并不來自它所指稱的事物,而是來自這個詞語與同處語言系統中的其他詞語之間的關系。這意味着,意義并不在于單個詞語,而在于詞語與詞語之間的關系。隻有根據“上”來理解“下”,根據“左”來理解“右”,反之亦然。

在索緒爾那裡,語言是由記号組成的,而記号是由“能指”()和“所指”()組成的。能指是嗓子裡發出的聲音,或寫在紙上的字符;所指是那個聲音或者字符所代表的概念。注意所指是“概念”而不是詞語指稱的那個“物體”。“狗”的所指是某種“屬于犬科的食肉類哺乳動物 ”這一概念,而不是哪隻具體的“狗”。以前,學者們普遍認為,語言代表着外部世界的事物;索緒爾則與這種看法徹底決裂。正是這一點,使他得出結論說,語言與言語不同,語言是一種結構、系統,總之是共時性的,而非曆時性的。

索緒爾語言學的勃興,導緻了當時所謂的“語言轉向”( turn),并通過哲學和社會理論傳播開來,形成一場波瀾壯闊的學術運動。這時候,各種文化現象都被視為語言。學者們相信,要想理解社會是如何運轉的,必須把社會視作語言。甚至有人認為,語言決定現實——有什麼樣的語言就有什麼樣的現實。這種語言觀始于索緒爾(在他那裡,這屬于方法論範疇),但在新康德派哲學和維特根斯坦著作的推波助瀾之下,這種語言觀成了理解語言與現實之關系的先驗假說。拉康深受此種觀念的影響,他把語言視為理解無意識運作的隐喻,還把符号界(the )置于實在界(the real)之上。

索緒爾是沿着兩個維度來分析語言的:其一是對橫組合層面的分析,在這個層面上,他要找出有哪些規則支配着記号的組合,即找出語法的規則;其二是對于縱聚合層面的分析,在這個層面上,他要找出,哪些記号可以相互替換,又不會造成語句意義的損失。在拉康看來,這兩個維度相當于夢作(dream work)中的濃縮()和置換()。在文學批評中,這兩個層面分别相當于轉喻和隐喻。在這裡,重要的是隐喻,它将把我們帶回精神分析的根基。拉康在使用這些概念時,總是把能指置于高于一切的位置。無意識的運作過程就是從一個能指滑向另一個能指的過程,即從一個隐喻滑向另一個隐喻的過程。雖然拉康一再聲稱回到弗洛伊德那裡,但拉康還是在很大程度上修正了弗洛伊德的觀念。在這裡,精神分析不再屬于生理學和物理學的領域,它屬于潛在地、無限變化的意義領域。拉康把弗洛伊德索緒爾化了、語言學化了。

拉康的精神分析并不令人感到賞心悅目,因為他的表述過于艱澀,仿佛表述越艱澀,越能促使讀者開動大腦,認真思考。一般說來,從總體上看,精神分析提供的答案已經相當艱深;到了拉康那裡,不僅答案艱深,問題也越來越艱深。他的語體與弗洛伊德大相徑庭(弗洛伊德的文字總是那清晰流暢,以至于令人懷疑它與德國哲學傳統的關系究竟是怎樣的),但他的确發展了弗洛伊德的理論。

精神分析并不怎麼關注外部的“真實”世界,它更多地關注内部的“精神”世界。拉康的精神分析順應了“語言轉向”的潮流,系統地吸收了索緒爾語言學的許多觀念,擴展了弗洛伊德的思想疆域。拉康是一位真正的理論家,因為他不像其他人那樣一味關注直覺,他關心系統的理論,以之解釋、闡釋、分析諸種精神現象。

拉康把精神領域一分為三。至于如何稱呼這三個領域,拉康表述含糊(當然是“精緻的含糊”),分别稱之為“the real”、“the ”和“the ”。

有人把三者統稱為“”(音域)。這意味着,我們可以有意識地從一個“音域”進入另一個“音域”,這顯然不是拉康所要表達的東西,因為有些“音域”我們是無法進入的,甚至是無法符号化的。

有人把三者統稱為“”(結構),這有些過于接近弗洛伊德的本我(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或意識()、前意識()和無意識()。其實拉康的“精神領域”并不能取代弗洛伊的“心理結構”或“人格理論”,甚至很難相提并論,因為它們關切點相去萬裡。

有人把三者統稱為“移動的重力核心”( ),因為在不同的階段,拉康強調不同領域的重要性。最初是the ,其次是the ,再次是the real。

一般把三者統稱為領域()。它暗示我們,有不同的存在或非存在(或non-)的層面,我們可以穿越之(當然也不是随意穿越之)。可以把這些領域設想或高或低的區域。但這樣做常常給人造成錯覺,以為它描述的,是這樣一個精神發展過程,即從the 走向the ,再走向the real。這與拉康的想法是完全相悖的,比如,the real永遠不是精神發展的起點,也不是精神發展的終點。

在中國學術界,有人稱之為“界”(想象界、符号界、實在界),有人稱之為“域”(想象域、符号域、實在域),還有人幹脆稱之為“想象的”、“符号的”、“實在的”。

何謂“實在界”?在這個問題上,拉康即使不是自相矛盾的,也是含糊不清的。比如,他曾經引用黑格爾的話來表達自己的意思:“the real is the ”(現實的就是合理的)。但在更多的時候,他又強調“the real”是不可知、不可及、不可符号化的。後者才是他的核心觀念。這馬上令人想到薩特的“自在”(in-)和康德的“物自體 ”(thing-in-)。表面上看,說實在界是不可知、不及可,可能是自相矛盾的,因為如果不可知、不可及,無法符号化,如何知道它是否存在?拉康認為,實在界一直在努力符号化,但每一次符号化都以失敗告終,每一次符号化都磕在了“閹割之石”上,導緻了“蹤迹”或“征兆”的形成。我們正是據此“蹤迹”或“征兆”,才肯定實在界的存在的

切忌把實在界(the real)與現實()混為一談,兩者完全相反:一個是不可認識、無從把握的,一個是對現實世界的感知、把握,是對現實所做的想象性、符号性再現。現實,弗洛伊德稱之為“精神現實”( )。精神現實不等于現實,是顯而易見的。

一般說來,把心理學()與認識論()區分開來,也是十分必要的。我如何審視、體驗世界,這是心理學問題;我能否以某種程度的确定性、确切性認知世界,這是認識論問題。偶爾幻想着從十樓的窗口一躍而出是可以的,它屬于心理學的範疇;如果還沒有一躍而出,就想到了重力原理,想到這樣做或許會把自己摔成肉餅,馬上就變成了認識論的問題。心理學問題與無意識有關,認識論與主體間性的現實( )有關,它是由理性控制的。

當拉康強調實在界“不可知”時,他已經把心理學問題認識論化了。這是值得我們密切注意的,拉康的精神分析與其他精神分析的區别,或許就在這裡。

其實把心理學與認識論融合起來,是當時的一大趨勢。拉康把心理學認識論化了,阿爾都塞則把認識論心理學化了,比如他把“想象界”這一概念融入了他的意識形态理論。他給意識形态所定的定義是:意識形态是對個人與其真實生存狀況的想象性關系的再現( is a of the of to their real of )。

想象界源于拉康所謂的“鏡像階段”,那一個确立自我身份()的過程。嬰兒最初把自己體驗為滿懷了相互沖突的欲望的主人,拉康稱之為,意謂嬰兒經驗混亂,宛如無法定形的蛋白。但後來在鏡中(或另一個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主體的身份開始形成。

這套理論很難置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之中,盡管看上去,它與自戀()有些相似,但兩者存在着本質區别。它既是自我的起源和根基,也是一種深刻的自我異化:我認同了一個外在鏡像,并終生認同之;隻有成為别人,才能成為自己。所以拉康對待“自我”的态度與弗洛伊德大相徑庭。“自我”都是虛假的,都是被異化的。拉康絕對反對主體強化自我,反對以強者的姿态挑戰社會,反抗無意識的法則。

弗洛伊德認為,人類一直處于“内“(id)“外”(super-ego)交困的狀态,拉康也同意這種看法。弗洛伊德認為,自我是“内“(id)與“外 ”(super-ego)的調停者、仲裁人,拉康不同意這種看法。他認為,真正發揮調停作用的不是自我(ego),而是幻覺()或幻象()。雖然這是個幻覺或幻象,但卻是必要的幻覺或幻象,因為如果沒有幻覺或幻象,嬰兒就無法感知、體認自身。認同幻覺或幻象是深刻的異化,卻是精神發展的必由之路。

想象界一詞揭示出,我們每個人都有一種強烈的願望,成為某類人物,得到他人(the other)的認可。這樣的“other”到處都是,包括我們的無意識——無意識是他者的話語。無意識在凝視我們,我們在為他表演。這時候,無意識發揮着 “超我”的作用。這個看法與弗洛伊德完全不同。在個人的層面上,我們可以這樣理解:當我們要别人承認我們正直、善良、誠實、純潔時,我們已經生活在想象界中。此外,想象界一詞(還有“欲望是他人的話語”一語)還告訴我們,主體總是被割裂、撕裂、分裂的主體,都是被劃了斜杠的主體($)。

想象界脫胎于主體對于鏡像的認同,這種認同影響了各種人際關系,創造出無意識的幻象( )和有意識的想象( )。

在拉康那裡,符号界似乎無所不包,極具“普遍性”。這是因為,當時出現的“語言轉向”以及随後形成的後結構主義思潮,把一切都化約為語言,化約為符号。似乎世界上隻有兩種東西:一種是“物自體”,一種是語言或符号。現實似乎根本不存在,對現實的諸多層面的分析,似乎更是無稽之談。

本質上,人的意識()是匮乏;符号在種程度上再現了這種匮乏。換言之,符号在某種程度上再現了實在界。但實在界又是無法徹底符号化的,所以總是産生殘迹()、殘餘(left-overs)、殘渣()、非符号性剩餘(non- )等。或者說,我們要去占有實在界,結果大敗而歸,隻好承認自己失敗,而符号就是我們寫就的投降書。因此符号界是主體與實在界相互妥協的結果。

主體的失敗還表現在,根據當時的“語言轉向”,不是“人說話”,而是“話說人”。這個斷語既真實,又不真實。的确,語言(或特定的話語)限制了我們所要言說的領域(比如在中國用來直接表達“性”的詞彙甚為貧乏,到現在,一個“***”難壞了多少譯者);但是,我們也可以突破語言的重重限制,創造性地表述我們想要表述的東西(比如用隐喻、轉喻表述性活動)。

想象界、符号界、實在界及其關系,可以用來幫助我們理解拉康的其他觀念。語言永遠是中心。也難怪,精神分析的主要工具就是談話治療( cure)。但對于精神分析來說,不是所有的語言都具有同等的價值。

空洞言語(empty )是由自我發出的言語,也是處于想象界的言語。它是一種姿态,沒有實際内容。我把自己想象成何種人物,我要别人怎麼看我,全靠空洞言語來确定和支持。我知道我要做什麼,要擺什麼姿态,此時說的話,就是空洞言語。“說實話”的對立面不是“說假話”,而是“說空話”,人不得不說空話,因為人不得不成别人。豐滿言事(full )則不同,它包含着欲望,意義豐富,精神分析者要傾聽的正是這種語言。

當時類似的分類還有很多。拉康把語言分成“空洞言語”與“豐滿言語”,海德格爾把語言分成“話語”()和“閑扯”(idle talk)。前者内容充實,後者純屬瞎扯。哈貝馬斯則在英國語言哲學的基礎上,把語言行為分成“述行語言行為”( act)和“交流語言行為”( act),前者目的在于說服别人采取行動,後者目的在于彼此間達到相互理解。

空洞言語是說給“他者”(the other)這個假想出來的人物傾聽的。空洞言語是虛假不實的,但透過它,可以發現這種言語的真相。真相源于可處?源于大對體(the Other)。注意,這裡的“他者”(the other)與大對體(the Other)處于完全不同的位置。前者是“傾聽者”,後者是“發出者”。不是主體在說話,而是大對體借主體的嘴巴在說話,而主體對此常常一無所知。主體(或者“我”)是沿着兩個方向被異化的:一個方向是借他發話的大對體,一個方向是那個假想出來的他者。

在以語言學為工具時,拉康賦予能指優先性,并把原初過程( )視為能指沿着符指鍊( )不斷滑動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大量的隐喻和轉喻産生了。能指要找所指,但總是找到一個抛棄一個,總是“這山望着那山高”,都是處于“在路上”的狀态。一旦找到一個,就會産生一個縫合點( de )。“縫合點”的理論在理解意識形态的運作機制時很有用。

拉康要回歸弗洛伊德,結果不僅沒有回歸弗洛伊德,反而把弗洛伊德開創的精神分析事業帶到了哲學和語言學中,并導緻了或積極可消極的結果。我們必須領會之、吸納之,以豐富我們的感性,強化我們的洞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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