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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看完了人民日報出版社新出的《在峽江的轉彎處——陳行甲人生筆記》。
總體評價:書還不錯,值得一看。但說實話,沒有達到我的期望值。
全書共分七記。
我個人感覺,這本書寫得最好的是第一記和第二記。陳行甲寫他的母親和愛人,筆下飽含深情,感人肺腑。好幾處,看得我熱淚盈眶。 後面寫自己的工作經曆,有些地方可圈可點,但感覺有點缺憾,意猶未盡。 從簡曆看,在任巴東縣委書記之前,陳行甲當了兩年半的宜昌市政府副秘書長、兩年半的宜昌經開區管委會副主任(與副秘書長一職時間上有交叉)、10個月的宜都市代市長、市長。這些經曆,他在書中幾乎一筆未提。在這些崗位上,就沒有值得一寫的事情嗎? 即便是在巴東縣委書記任上的經曆,他的叙述也有點簡單,更多的是個人的心路曆程,細節和故事有點少。比如,他與腐敗分子的鬥争,如何攻防,如何破局,如何讓下面的人為自己所用,如何頂住上面的壓力,如何防範可能遇到的危險,如是等等,都很有意思,但書中都付之阙如。也許他有他的難處,有些内容不方便公開;甚至也許寫了,但出版方有自己的尺度。隻是作為讀者,我感到有點不夠解渴。 他寫他在清華和美國的讀書經曆,說實話,寫得一般,有點像流水賬。無論是清華還是芝加哥,陳行甲仿佛都是去朝聖的。他可能隻是如實記載了自己的所見所聞。這麼寫當然也可以,隻是失之于淺。作為讀者,我更希望能看到更深入的體悟和思考。 1988年8月,複旦大學的王教授去美國訪學,也就呆了半年時間,寫出了《美國反對美國》;這本30多年前的書,現在看依然沒有過時,依然發人深思。“愚者暗于成事,智者見于未萌”,王教授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大學者、政治家。 陳行甲2005年10月去的美國,呆了8個月。他的書今年剛剛出版,書中的美國,依然像林達筆下的美國;書中的美國人,個個都富裕、文明、禮貌、善良。這些不是不真實,我相信他寫的都是事實,但他的接觸面太窄了。芝加哥黑人多,去年“黑命貴”運動聲勢浩大。真實的美國和美國人,恐怕比陳行甲筆下的要複雜得多。 當然,這些可能是我求全責備了。春秋責備賢者,因我對陳行甲的印象非常好,所以對他的書抱有較高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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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的成長經曆,跟陳行甲有很多共通之處。我是在大别山區的小山村裡長大的,雖然年代稍晚,但情況差不多。我以前寫過一篇,談了些幼年的經曆。 在陳行甲母親身上,我也仿佛看到了我母親的身影;勤勞、樸實、善良,為了孩子,甯願犧牲一切。書中提到的母親教給的儀式感,我看了也倍感親切。我們小時吃飯,大人沒開吃,小孩不能先動筷子;吃飯不能把筷子插在飯碗裡,吃飯要吃得幹幹淨淨、一粒不剩,吃完了要把筷子整齊地擺在碗上。家裡來客人了,自己不能先吃完,免得客人尴尬;去人家做客,吃完了一定要說一句“誰誰誰(比如母舅、舅娘),我吃完了,你們慢慢吃喲。” 雖然很多農村婦女沒什麼文化,但她們對子女的教育,未必不及城裡人。其實,
最好的教育,就是教孩子兩件事,一是要争氣(自立自強),二是要懂事(尊重别人)。 《人生筆記》裡說:“那個竈口柴火煙氣氤氲着的味道,在我出走半生走遍天涯之後仍然覺得是内心最愛。”這就是鄉愁。鄉愁,是遙思,是緬懷,是牽挂。 幼年時的經曆,對人的一生有很大影響。可能因為出身底層,陳行甲對底層懷有很深的感情。我也是如此,記得當年看王胖子《每個人的家鄉都在淪陷》,裡面有一段話,讓我刻骨銘心:
幾年前在一個炎熱的傍晚經過城郊河邊的稻田,看見鄉民在黃昏的水田裡挽起褲腳,昂首看着我。我在那一刻有了哭意,有了恨意,并喚起一種真正的主意。我對自己說(雖然這是一個通常被濫用的句式,但在那時我的确在心裡說出了一個真正的誓言),我這一生,永遠也不能離這些挽起褲腳的人群太遠。在那一刻我頑固的認為離他們太遠就是一種罪惡。這種時刻在每個人的一生中會有數次。那個黃昏對我是一種價值轉移的象征。一種向下的力量開始登場,從而抑制住了原本随着時代而高漲的向上的力量。 大概也是這種“向下的力量”,讓陳行甲走出了不同尋常的人生軌迹,前半生高高山頂立,後半生深深海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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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行甲其實是很幸運的。
順利上了大學,畢業後事業上也非常順利,26歲在縣裡做了正科級幹部,32歲跻身縣委常委,38歲晉升正縣級,40歲成了巴東縣的一把手。這在地方官場,是相當快的晉升速度。
不過,我覺得陳行甲最幸運的,還是他遇到了那麼好的愛人——霞。 霞是大學班花,漂亮多才,畢業後卻願意放棄廣東沿海的高薪工作,跟着他跑到湖北的小縣城裡生活。陳行甲無論是冒着危險反腐,還是脫産去清華讀書,乃至在萬衆矚目的時候離開體制,霞都始終站在身後,支持他、鼓勵他、護衛他。
這就是傳說中的愛情,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 說實話,
我覺得書中霞的形象的光芒,甚至超過了陳行甲本人。陳行甲有時有幼稚、任性的一面,霞的形象卻是完美無缺的。陳行甲的所作所為,雖然很難得,但說實話,并非不可企及。陳行甲是個理想主義者,我們可以贊歎他無私無畏,但他終歸是在朝着自己的理想前進。陳行甲的心裡,是有自己的。 但霞不一樣。她的心裡似乎沒有自己,隻有愛人。如同書中所寫,霞說:“我過去的一年,還有過去的十年,都隻做了一件事,就是愛你。” 母愛之所以偉大,就因為它是所有感情中最接近“無我”的。男女之間的愛情,接近“無我”境界的比較少;因為稀罕,所以這樣的愛情才特别偉大、特别感人。 記得十幾年前,在一個朋友的婚禮上,餘世存老師朗誦了他寫的證婚詞《我們時代的愛情》:
那些真正偉大的“天下為公”的人們,幾乎都跟愛情難解難分,從孫中山,到哈威爾,到曼德拉,都曾經“兒女情長”,這些英雄豪傑都有着心中“最柔軟的一塊”。……對他們來說,靈性絪蘊化成大海霞光,歲月切磋磨如美玉閃現,柔情潤蒼生萬物,浩氣賦天地流形。 當時,那位也叫“霞”的新娘,聽了淚流滿面。這個“霞”,也是抛棄了廣東的一切,追随一個為理想而活的男人,在他最艱難坎坷的時候,不離不棄。 在感情方面,女人往往比男人要更勇敢、更純粹、更堅韌。向霞們緻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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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說說陳行甲這個人。
陳行甲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湖北省委巡視組組長樊仁富曾評價他“一身正氣,一身殺氣,一身朝氣”,詹國樞老師評價他“激情如火,純真似嬰,嫉惡如仇”,這些評價很準确、很形象。
我沒見過陳行甲,對他的了解,僅限于公開報道和這本《人生筆記》。如果讓我評價陳行甲,我覺得,
這個人既有傲骨,也有傲氣。 說他有傲骨,當然是贊美;說他有傲氣,其實也不是批評他。 雖然俗話常說,“人不可有傲氣,但不可無傲骨”,但事實上,傲骨與傲氣往往是相伴而生的。《三國演義》裡關羽有傲氣,《水浒傳》裡武松有傲氣,《紅樓夢》裡林黛玉有傲氣,《西遊記》裡孫悟空也有傲氣。 想找個有傲骨而沒有傲氣的人是很難的。有傲骨的人,對自己的道德要求當然比較高,一些比較龌龊的事幹不來。這類人,如果看到有人幹些沒底線的事,多半是要生氣的。别人評價陳行甲“一身殺氣”“嫉惡如仇”,這在另一些人眼中,其實正是清高孤傲、目無下塵的表現。 如果真能有傲骨而無傲氣,那這個人基本上就達到聖賢境界了,就是說,這人對自己要求特别高,同時對其他人要求特别低。“若真修道人,不見世間過。”《西遊記》中的唐三藏、《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庶幾近之。陳行甲顯然不是這種人。 所以,對于世俗中人而言,有點傲氣不是什麼毛病。不過,傲氣畢竟是傲氣,就個人修為而言,是未能臻于至善的,在某些時候,這種傲氣反過來會傷害自己。 陳行甲剛到巴東任縣委書記時,縣長劉冰給他使陰招、下絆子,讓他有苦難言,最後得了抑郁症,住進了精神病醫院。幸虧有個體貼入微的好老婆,他才得以康複。
這件事其實也從側面反映了陳行甲的一個弱點——不夠堅韌,抗挫折能力不太強。 這個弱點,其實正是傲氣的伴生品。内心真正強大的人,可以直面慘淡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可以用自己的光去穿透無邊的黑暗,可以在其他人都絕望的時候依然不放棄希望,可以“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樣的人,哪會輕易得抑郁症。 舉個例子,小平同志“三起三落”,尤其是文革爆發後,本來身在最高層的他,被趕到江西拖拉機廠做鉗工,大兒子成了殘廢。如果沒有強大的内心、堅韌的性格,一個年過花甲的老人,怎麼能經受得住這麼嚴峻的考驗。 陳行甲“畢竟是書生”,他有書生的優點,也有書生的缺點。如果他早生幾十年,遇上文革這種事,以他的傲氣,我想大概率會跟田家英、鄧拓、吳晗、翦伯贊、老舍、傅雷等人一樣,選擇以死相抗。 陳行甲離開官場,選擇了做公益,于體制而言,是失去了一名優秀的官員,于他個人而言,倒是“得其所哉”。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