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提利昂
“你真急着要走?”總司令問他。
“急不可待啊,莫爾蒙大人。”提利昂答道,“不然詹姆老哥就要擔心我出了事,搞不好還以為您勸說我加入黑衣軍了呢。”
“果真能如此倒好。”莫爾蒙揀起一隻蟹爪,喀啦一聲用手剝開。總司令年紀雖然大了,卻仍然有熊一般的力量。“提利昂,你生了副好頭腦,長城守軍很需要你這樣的人。”
提利昂嘻笑道:“莫爾蒙大人,為您這句話,我一定得把全國的侏儒通通找來給您。”趁衆人哄堂大笑,他把蟹角的肉吸進嘴,伸手又拿一隻。這些螃蟹當天早上才從東海望運來,送到的時候還冷凍在冰桶裡,因此特别鮮美多汁。
艾裡沙·索恩爵士是席間惟一沒笑的人。“這蘭尼斯特明明是在諷刺我們。”
“不是‘你們’,艾裡沙爵士,是你。”提利昂道。這次席間的笑聲裡隐隐帶着焦慮不安的氣氛。
索恩盯住提利昂,黑眼睛裡帶着憎恨。“我看你個頭雖然半個人都不到,說起話來倒是口無遮攔。或許我們應該下場子較量較量。”
“何苦呢?”提利昂問,“螃蟹都在這兒呐。”
此話一出,衆人更是捧腹狂笑。艾裡沙爵士抿緊嘴唇,站了起來。“有種你拿上武器,再開玩笑試試看。”
提利昂故意看看自己右手。“哎呀,艾裡沙爵士,這會兒我不就握着武器嘛,雖然隻是把吃螃蟹的叉子。怎麼,咱們要不要比劃比劃?”他跳上椅子,開始用那把小叉子戳索恩的胸膛。人們的笑聲簡直連屋頂都要掀翻。總司令更是連蟹肉都噴了出來,嗆得邊咳嗽邊喘氣。他的烏鴉也沒閑着,從窗邊大聲怪叫:“比劃!比劃!比劃!”。
艾裡沙·索恩爵士僵着身子離開大廳,那模樣就像胸前被人插了一把匕首。
莫爾蒙仍然喘不過氣,提利昂拍拍他的背。“戰利品歸勝利者所有,”他高聲宣布,“索恩的螃蟹是我的啦。”
總司令好不容易恢複過來。“你看你把咱們艾裡沙爵士整成什麼樣了,你真是個壞心眼的家夥。”他責怪道。
提利昂正襟危坐,啜了口葡萄酒。“有人要在胸前劃上标靶,就該有挨箭的心理準備。比你們艾裡沙爵士還有幽默感的死人我見得多了。”
“這樣說就不公平了。”總務長波文·馬爾錫長得又紅又胖,活像顆石榴。“你應該聽聽他幫手下受訓的小鬼起的綽号有多可笑。”
提利昂知道幾個這樣的綽号。“我敢打賭那些小鬼幫他取的綽号也不少。”他說:“各位大人,擦亮你們的眼睛吧。艾裡沙·索恩爵士能做的是清理馬糞,而非訓練新兵。”
“守夜人一點也不缺馬夫。”莫爾蒙司令咕哝道,“這年頭送來的都是這路貨色。不是馬僮,就是小偷或強奸犯。艾裡沙爵士是我接任司令以來,參加黑衣軍的少數幾位經正式冊封的騎士。他在君臨之戰中表現很英勇。”
“隻可惜站錯了隊,”傑瑞米·萊克爵士冷冷地說,“偏偏我跟他一塊犯傻。當時我同他站在城牆上,泰溫·蘭尼斯特開出的條件寬厚得緊,要嘛穿上黑衣,不然就等着天黑前頭被插上槍尖。啊,提利昂,我這話可不是找你碴。”
“沒關系,傑瑞米爵士。我老爸很愛把首級挂城牆上,尤其是惹過他的人。以您這張高貴的臉嘛,呃,我看他八成會把你的頭挂上國王大門。我猜一定特别引人注目。”
“多謝你喲。”傑瑞米爵士面帶譏諷地微笑。
莫爾蒙司令清清喉嚨。“提利昂,有時候我真覺得艾裡沙爵士說得沒錯,你的确是在嘲弄我們和我們神聖的使命。”
提利昂聳聳肩。“莫爾蒙大人,我們不時需要被嘲弄嘲弄,以免生活太過嚴肅。請再幫我倒點酒。”他遞出酒杯。
萊克一邊幫他斟酒,波文·馬爾錫一邊說:“你個子不大,酒量倒是不小。”
“噢,我卻覺得提利昂大人一點也不小。”坐在長桌末端的伊蒙學士說,守夜人部隊的高級官員們立刻都安靜下來,凝神傾聽長者的話。“他是我們中的巨人,一個來到世界盡頭的巨人。”
提利昂輕聲答道:“好師傅,我有過的綽号不老少,可‘巨人’還是頭一遭聽到。”
“是這樣麼,”伊蒙師傅道,他白濁的眼翳朝提利昂臉上移去。“我說的可是真心話。”
提利昂竟無言以對。他隻有禮貌性地低頭說:“伊蒙師傅,您太客氣了。”
盲眼學士微微一笑。他是個瘦小的老人,滿臉皺紋,頭已全秃,畏縮于沉重的百年歲月之下,頸間學士項鍊上的各種金屬松垮地挂在咽喉。“我受過的謬贊也不少,可‘客氣’倒是頭一遭聽到。”這一回提利昂率先笑了。
晚膳用畢,旁人陸續離去之後,莫爾蒙請提利昂在火爐邊坐下,遞給他一杯燙過的酒,辛辣得使他眼淚都流了下來。“我們地處極北,國王大道這裡的路段恐怕好生危險。”他們邊喝酒,總司令官邊說。
“我有傑克和莫裡斯,”提利昂道,“而且尤倫正好也要南下。”
“尤倫一個人怎麼夠。守夜人會護送你到臨冬城。”莫爾蒙的口氣不容辯駁。“至少要三個人。”
“司令大人,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提利昂說,“您不妨派出雪諾那小子,讓他跟兄弟見個面也好。”
莫爾蒙隔着厚厚的灰胡子皺眉道:“雪諾?喔,你是說史塔克那個私生子啊。我看不妥。年輕人得忘掉他們過去的生活,不管兄弟還是老媽都得放下。回家探親隻會再度激起這些早該忘卻的情感。我很清楚這些事。我自己的家人……自我兒子辱沒家門,隻剩我妹妹梅姬接手統治熊島,我有好些外甥女都沒見過。”他灌了口酒。“再說,雪諾隻是個小鬼。我要派三個強壯的戰士來确保你的安全。”
“莫爾蒙大人,我真是太感激您的關心了。”烈酒讓提利昂飄飄欲醉,但還不至于醉到分不清熊老有事相求的地步。“希望我能回報您的恩情。”
“你當然能,”莫爾蒙直言不諱,“令姐貴為當今王後,令兄是個偉大的騎士,令尊更是當今七國最有權勢的人物。請代我們向他們請願,告訴他們我們是如何迫切地需要援助。大人,您也親眼看到了,守夜人部隊正在逐漸凋零。我們的人力隻剩不到一千,六百守在這裡,兩百在影子塔,東海望的駐軍更少,而其中真正能作戰的還不到三分之一——長城則足足有三百裡之長。請您想想,要是敵人來襲,每一裡我隻能派三個人去守。”
“三又三分之一個。”提利昂打了個呵欠。
莫爾蒙似乎沒在意他的話,老人伸手在火爐前取暖。“我派班揚·史塔克去找約恩·羅伊斯的兒子,他第一次出外巡邏便失蹤了。羅伊斯那小子嫩得跟夏天的青草一樣,可他偏要堅持親自領隊,說是身為騎士的職責。我因為不想冒犯他老爸,便由他去了。更愚蠢的是,我還派了兩個部隊裡的頂尖好手跟他一道走。”
“愚蠢。”烏鴉同意。提利昂擡頭看去,鳥兒用珠子似的黑眼睛睥睨他,抖動着翅膀。“愚蠢。”它又叫。他很想勒死這隻鳥,但想到老莫爾蒙必定會生氣,隻好作罷。
老司令官毫不理會那隻惹人厭的鳥。“蓋瑞年紀跟我差不多,但待在長城的時間更久。”他繼續說下去,“但他後來似乎是背棄誓言逃跑了。我本來不相信,覺得再怎麼也輪不到他,直到他的首級被史塔克大人從臨冬城送了來。至于羅伊斯那小子,則是音訊全無。一個逃兵,兩個下落不明,這會兒連班揚·史塔克也不見蹤影。”他深深歎口氣。“這下我該派誰去找他呢?再過兩年我都七十了,又老又疲憊,沒法再撐下去。然而要是我撒手不管,誰能接手?艾裡沙·索恩?波文·馬爾錫?若我連他們的真本事都看不清,我就跟伊蒙師傅一樣瞎。如今的守夜人部隊不過是群郁悶不樂的小夥子和身心俱疲的老頭子組成的烏合之衆罷了。除了今晚跟我同桌用餐的人,我手下大概隻有二十個人識字,能思考、計劃或領導的人更少。從前守夜人軍團每逢夏季便大興土木,每任司令官都會加高城牆,而今我們光維持現狀都非常吃力。”
提利昂明白對方話中的迫切,他不禁為眼前這名老人微微感到難過。這位前伯爵大半生都在長城度過,他需要相信自己這些年活得有意義。“我保證會向國王陛下禀報此事,”提利昂鄭重地說,“我也會向家父和家兄提起。”這可不是陽奉陰違,提利昂·蘭尼斯特向來說話算話。隻是他沒把其他的部分說出來:勞勃國王不會理睬他,泰溫公爵會問他是否神智不清,詹姆則隻會哈哈大笑。
“提利昂,你還年輕,”莫爾蒙道,“經曆過幾個冬天?”
他聳聳肩。“八九個罷,我記不清了。”
“而且都不長,對吧?”
“您說得沒錯,大人。”他降生于嚴冬之際,據學士們說,那是特别酷寒的一次冬天,整整長達三年之久,然而提利昂最早的記憶卻是春季。
“我打小的時候,便聽說接着長夏而來的會是更漫長的冬季。這次的夏天已經過了九年,提利昂,很快便要進入第十個年頭。想想看這意味着什麼罷。”
“而我小時候呢,”提利昂應道,“我奶媽告訴我,倘若有朝一日,人們都能和睦相處,知禮向善,那麼諸神便會讓盛夏永無止盡。說不定是咱們表現得比意料中好,而傳說中的永夏已經降臨了哪。”他嘻嘻一笑。
守夜人軍團總司令卻沒有開玩笑的心情。“大人,您不會蠢到相信這種事的。白晝已經漸漸縮短,這千真萬确。伊蒙收到過學城寄來的信,與他的推論不謀而合。夏日将盡已是不容置疑的事實。”莫爾蒙伸手緊緊抓住提利昂。“你一定得教他們了解事态的嚴重性。我告訴你,大人,前所未有的黑暗時代即将來臨。森林裡各種怪獸出沒,有冰原狼、長毛象和野牛一般大的雪熊,我還夢見過更可怕的東西。”
“您夢見過。”提利昂重複,一邊覺得自己需要再喝些烈酒。
莫爾蒙沒聽出他話中帶刺。“東海岸的漁夫見過在岸邊走動的白鬼。”
這次提利昂忍不住了。“蘭尼斯港的漁夫還經常看到美人魚呢。”
“丹尼斯·梅利斯特寫信來說山區蠻族正在南遷,成群結隊地溜過影子塔,以前從沒有過如此規模的遷徙。大人,他們是在逃跑啊……但是在逃避些什麼呢?”莫爾蒙司令走到窗邊,向外望進夜色。“蘭尼斯特少爺,我這身老骨頭還沒有過如此寒徹心肺的感覺。我請求您,把我所說的話一字不漏地轉告國王陛下。凜冬将至,當長夜降臨,守夜人是惟一能保衛王國,抵擋黑暗勢力自北方橫掃的屏障。倘若我們沒有萬全準備,天知道下場會多凄慘。”
“倘若我今晚不睡覺,天知道下場會多凄慘。尤倫打定主意明早天一亮就動身。”提利昂起立,他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也聽夠了關于世界末日的預言。“莫爾蒙大人,感謝您的盛情款待。”
“告訴他們,提利昂,一定要告訴他們,想辦法讓他們相信。那就是你最好的感謝。”他吹聲口哨,烏鴉便朝他飛去,停在他肩膀上。提利昂離開之時,莫爾蒙正微笑着從口袋裡掏出谷粒喂它。
門外寒氣逼人。提利昂·蘭尼斯特包裹在厚重的皮毛大衣裡,邊戴手套,邊朝司令官堡壘外站崗的僵硬倒黴鬼點頭緻意。他邁開步伐,盡他所能地加快腳步,穿過庭院,朝自己位于國王塔的房間走去。靴子踏破寒夜的覆冰,積雪在腳下嘎吱作響,呼吸如旗幟般在眼前凝霜。他兩手環胸,走得更快,一心祈禱莫裡斯沒忘記用火爐裡的熱磚頭替他暖被子。
位于國王塔後方的絕境長城在月光下粼粼發光,龐大而神秘。提利昂不由得駐足凝望,雙腿則因酷寒和運動而疼痛不已。
突然,他心生怪異的狂念,決定再看看世界盡頭一眼。這是他這輩子最後的機會罷,他心想,明天就要啟程南歸,而他實在想不出有何理由重回這冰封的不毛之地。國王塔近在眼前,提利昂卻不由自主地繞過它,繞過垂手可得的暖意和溫床,朝長城這廣大的蒼白冰壁走去。
牆南有座粗木橫梁搭建的樓梯,深陷在冰層裡,牢牢凍住。長長的樓梯蜿蜒曲折,如一記閃電,彎彎曲曲攀上城牆。黑衫弟兄曾向他保證這樓梯遠比看起來堅固,但提利昂的腳痛得實在厲害,根本沒法獨立攀爬。于是他走往井邊的鐵籠子,爬了進去,然後用力拉了三下尾端系着傳喚鈴的繩索。
他就這麼靠着長城,站在條條鐵栅裡,漫無止盡地等待。到後來,提利昂不禁懷疑自己為何自讨苦吃。最後他終于決定忘記這偶發的奇想,打道回府去睡覺時,鐵籠卻猛地一晃,開始上升。
他緩緩上升,起初颠簸不已,後來漸趨平穩。地面離提利昂腳底越來越遠,鐵籠不斷搖晃,他緊握鐵條,而即使隔着手套都能感覺金屬的寒意。他注意到莫裡斯已經在房裡生起爐火,心中暗自贊許。總司令的塔樓卧室則一片漆黑,看來熊老腦筋比他遲鈍多了。
鐵籠高過塔樓,繼續向高處緩緩攀升。黑城堡就在他腳下,镂刻于月光中。居高臨下,你才發現它那些沒有窗戶的堡壘,崩塌的圍牆,遍布碎石的庭院有多麼僵直、多麼空洞。遠處,他看到南邊的國王大道上,距此半裡格之遙的鼹鼠小村的燈火,以及此起彼落,自山間傾注而下,貫穿平原的冰冷溪流,水面閃爍,月光映照。除此之外,世界便是一片由飽受冷風摧殘的丘陵,嶙峋危岩和綴着殘雪的野地構成的無盡荒蕪。
這時他身後傳來一個粗厚的聲音,“他媽的,是那個矮子。”接着鐵籠一陣猛烈颠簸,瞬間停止不動,懸挂在半空,緩緩地來回搖晃,繩索咯吱作響。
“讓他進來罷,天殺的。”鐵籠開始朝長城平移,木頭嘎吱作響,發出痛苦的呻吟。提利昂直等鐵籠停止晃動方才打開閘門,跳到結冰的地面。一個體格魁梧的黑衣人正靠在絞盤上,另一個則戴着手套托住鐵籠。他們用羊毛圍巾裹住臉,所以隻看得到眼睛。由于穿了好幾層黑羊毛和皮革,看起來相當肥胖。“三更半夜的,你跑來這幹啥?”站在絞盤邊的人問。
“來看最後一眼。”
兩人無奈地對視一眼。“小個子,愛怎麼看随你。”另一人道,“隻要别摔下去就成,不然熊老非把咱倆皮扒了不可。”起重機下有座木造小屋,當那個拉絞盤的人開門進去時,提利昂隐約看到裡面傳出火盆陰暗的光亮,感到些微的暖意,然後便隻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
冷得刺骨,風像急切的情人般撕扯他的衣服。長城比此地的國王大道還要寬敞,所以提利昂無須擔心失足墜落,可地表的确太滑。黑衣弟兄們在通道上鋪滿了碎石,但長時間的踩踏早已磨平了地面,于是冰漸漸填滿砂礫間的縫隙,吞噬了碎石。等到通道被再度磨平,又得重新鋪上碎石。
好在眼前的情況,提利昂還不至于應付不過。他朝東西兩邊遠望,看着長城如一條無始無終的白色大道自眼前延伸而出,兩側則是黑暗深淵。他決定朝西走,也說不出什麼原因。于是他靠着北邊,順着看來才剛鋪過碎石的通道,提步往那個方向走去。
暴露在外的雙頰被凍得通紅,雙腳也早就在抗議,但他不加理會。狂風在他耳際怒吼,碎石在他腳下嘎吱作響,長城在他前方沿丘陵蜿蜒,有如白色蝴蝶結般漸漸升高,最後消失于西邊的地平線。他走過一台高如城牆的龐大投石機,它的底座深深地陷入長城,投擲臂被拆下來維修,卻忘了裝回去,于是便像個壞掉的玩具般躺在那兒,半掩蓋在冰層裡。
從投石機的彼端傳來一聲不太清晰的盤問:“是誰?不許動!”
提利昂停下來。“瓊恩,我要是不動,非凍死在這裡不可。”他邊說邊看到一個毛茸茸的白影悄悄地朝他跑來,湊着他的毛皮衣物嗅個不休。“哈啰,白靈。”
瓊恩·雪諾朝他走來。他穿了一層又一層的毛皮和皮革,模樣更為魁梧高壯,鬥篷的兜帽拉下來遮住了臉。“蘭尼斯特,”他邊說邊拉開蓋住嘴巴的圍巾。“想不到會在這裡碰見你。”他帶了一支比他人還高的鐵頭重矛,佩劍裝上皮套,懸在腰際。他的胸前則挂着一支發亮的黑色鑲銀号角。
“我也想不到在這裡竟還會被人發現。”提利昂坦承,“我突然有個念頭,如果我摸摸白靈,他會把我的手給咬掉麼?”
“如果我在場就不會。”瓊恩向他保證。
提利昂搔搔白狼的耳背。它用那雙紅眼睛無動于衷地看着他。這隻野獸已經長到他胸口這麼高了。再過一年,提利昂陰沉地想,它搞不好會長得比他自己還高。“你今晚在這幹啥?”他問,“莫非想把命根子給凍掉……”
“我抽到值夜班的簽。”瓊恩說,“也不是第一次了。好心的艾裡沙爵士要守衛長對我‘多加關照’。他大概以為隻要讓我半夜無休,我就會在晨訓時打瞌睡。但到目前為止我讓他失望了。”
提利昂嘿嘿一笑:“那白靈會變魔術了沒?”
“還沒。”瓊恩微笑道,“但葛蘭今早上已經可以和霍德一較高下,而且派普也不再像以前那樣老是掉劍了。”
“派普?”
“他本名是派普爾,就是那個生了雙招風耳的矮個男生。他看到我和葛蘭在練習,便跑過來請我也教教他。索恩連握劍的正确姿勢都沒教他。”他轉身看看北方。“我有一裡的長城要巡邏,一起走走?”
“你走慢點就可以。”提利昂道。
“守衛長隻交代我必須一直走動,血液才不會凍住,倒沒說走多快。”
于是他們結伴同行,白靈則像道白影般跟在瓊恩身旁。“我明天一早離開。”提利昂道。
“我知道。”瓊恩的語氣聽來怪異地感傷。
“我打算在臨冬城稍事停留。所以你若有什麼口信要我轉達……”
“跟羅柏說我以後會當上守夜人的司令官,保護他的安全,所以他不妨跟女孩子們學學針線,然後叫密肯把他的佩劍熔掉,拿去做馬蹄鐵吧。”
“你兄弟塊頭大我那麼多,”提利昂笑道,“我拒絕傳達可能會惹來殺身之禍的口信。”
“瑞肯一定會問你我何時才能回家。想辦法跟他解釋我去了什麼地方。告訴他我不在的時候,我所有的東西都歸他管,他聽了一定會很高興的。”
今天有事相求的人還真多,提利昂·蘭尼斯特心想。“其實,你可以寫封家信。”
“瑞肯還不識字。至于布蘭嘛……”他突然停下來。“我不知該捎什麼口信給他。提利昂,幫幫他罷。”
“我能幫上什麼?我不是學士,沒法治療他的病痛。我也沒有魔咒可以讓他雙腿複原。”
“你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幫了我一把。”瓊恩·雪諾道。
“我什麼也沒給你,”提利昂說,“隻是幾句廢話。”
“那就對布蘭也講幾句罷。”
“你這分明是叫瘸子教殘廢跳舞,”提利昂說,“無論教得再好,隻會慘不忍睹。但我也懂得手足之情,雪諾大人。我會盡我所能幫助布蘭。”
“謝謝你,蘭尼斯特大人。”他脫下手套,伸出手,“好朋友。”
提利昂發現自己竟意外地大受感動。“我的親戚多半是些王八蛋,”他咧嘴笑道,“而你是第一個跟我做朋友的人。”他用牙齒咬住手套脫下來,然後握住雪諾的手,肉貼着肉。男孩握得堅定而有力。
等瓊恩·雪諾重新戴上手套,他突然轉身走到北面冰冷的低矮城垛邊。城牆以外高度驟降,隻剩一片暗黝寒荒。提利昂跟了過去,兩人便這麼肩并肩站在世界的盡頭。
守夜人軍團絕不讓森林延伸到長城以北半裡之内,原本生在這範圍内的鐵樹、哨兵樹和橡樹,早在幾百年前便被砍伐幹淨,辟出一塊開闊的空地,如此一來,任何敵人都不可能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前來進犯。但提利昂聽說,這幾十年來,野生的樹林已經在三座堡壘之間的某些要塞處重新長了回來,灰綠的哨兵樹和慘白的魚梁木已經根深蒂固地落腳于城牆陰影之下。好在黑城堡柴火用量驚人,黑衫弟兄們才得以用斧頭把樹林排拒在外。
雖然如此,森林卻也離他們不遠。站在這裡,提利昂可以看到陰暗的樹木籠罩着空地的邊緣,如同又一道與城牆平行的暗夜長城。即便月光,也無法穿透那亘古的盤根錯節,所以鮮少有人前去伐木。遊騎兵說那裡的樹長得奇高無比,看起來像在沉思冥想,厭惡活人。難怪守夜人稱其為鬼影森林。
提利昂站着遠望,四周寂靜黑暗,全無燈火光影,勁風疾襲,冷如刀割。他突然覺得自己仿佛開始相信關于人類公敵、寒夜異鬼的種種傳說,他那些古靈精怪的玩笑也不再輕薄。
“我叔叔就在那兒。”瓊恩·雪諾拄着長矛,望向無盡黑暗,輕聲道。“他們派我上來的第一個晚上,我以為班揚叔叔當晚便會回來,我會第一個見着他,吹響報訊的号角。隻是他當夜沒有回來,一直沒有,而我夜夜都在等他。”
“多給他點時間罷。”提利昂說。
遙遙北疆傳來一聲狼嚎,跟着一隻接一隻的狼加入長吼。白靈側頭傾聽。“如果他不回來,”瓊恩·雪諾向他保證。“我就和白靈一起去找他。”他把手放在冰原狼的頭上。
“我相信你。”提利昂說,然而他心裡想的卻是:在那之後,派誰去找你呢?他不禁打了個冷顫。
第二十二章 艾莉亞
那天父親大人又是很晚才來用飯,艾莉亞看得出他又跟朝廷鬧意見了。當奈德·史塔克大跨步走進“小廳”的時候,晚餐的第一道菜,那鍋濃稠的南瓜甜湯,早已被撤下桌去。他們把這兒叫做“小廳”,用以區别國王那足以容納千人的大廳。話雖如此,這裡卻也不小,這是一間有着高聳圓頂的狹長房間,長凳上坐得下兩百号人。
“大人。”父親進來時,喬裡開口說。他站起來,其餘的侍衛也立即起身,他們個個穿着厚重的灰羊毛滾白緞邊的新鬥篷,褶層上繡了一隻銀手,标示他們是首相的貼身護衛。由于總共才五十人,因此長凳顯得空蕩蕩的。
“坐下罷。”艾德·史塔克道,“我很高興這城裡就你們還有點常識,至少知道先開動。”他示意大家繼續用餐,侍者端出一盤盤用蒜頭和草藥包裹的烤排骨。
“老爺,外面人人都在傳說要舉辦一場比武大會。”喬裡坐回位子。“聽說全國各地的騎士都會前來,為您的榮譽而戰,慶祝您走馬上任。”
艾莉亞看得出父親對此不甚高興。“他們怎麼不說這是我最不願見到的事?”
珊莎的眼睛睜得跟盤子一樣大。“比武大會。”她吸了口氣。她坐在茉丹修女和珍妮·普爾中間,在不引起父親注意的範圍内,盡可能離艾莉亞遠遠的。“父親大人,我們可以去嗎?”
“珊莎,你知道我對這件事的看法。這檔蠢事分明是勞勃自己的主意,我幫他籌辦也就算了,還得假裝受寵若驚,但那不代表我必須帶女兒去參加。”
“哎喲,拜托嘛。”珊莎說,“人家好想去。”
茉丹修女開口:“老爺,屆時彌賽公主也會出席,而她年紀比珊莎小姐還小。遇到這種盛事,宮廷裡的仕女們都應該出席。更何況這屆比武大會以您之名舉辦的,您的家人若不到場,可能有些不妥。”
父親神色痛苦。“我想也是。也罷,珊莎,我就幫你安排個席位。”他看看艾莉亞。“幫你們兩個都弄個席位。”
“我才沒興趣參加什麼無聊的比武會呢。”艾莉亞說。她知道喬佛裡王子到時候一定也在場,而她恨死喬佛裡王子了。
珊莎昂頭道:“這會是一場盛況空前的慶祝。本來也沒人希望你參加。”
父親聽了滿臉怒容。“夠了,珊莎。再說下去,小心我改變主意。我已經被你們倆沒完沒了的争吵給煩死了。再怎麼說你們都是親姐妹,我希望你們像姐妹一樣相親相愛,知道了麼?”
珊莎咬着嘴唇點點頭,艾莉亞低頭不快地盯着眼前的餐盤,感覺到淚水刺痛眼睛。她憤怒地抹掉眼淚,決心不要哭。
四周隻剩下刀叉碰觸的聲音。“很抱歉,”父親對全桌的人說,“今晚我沒什麼胃口。”說完他便走出小廳。
他離開之後,珊莎立刻興奮地和珍妮·普爾竊竊私語起來。坐在長桌彼端的喬裡有說有笑,胡倫也開始大談馬經。“我說啊,你那匹戰馬實在不是比武的最佳選擇,這和平時騎完全是兩碼事,懂嗎?完全兩碼事。”這套說詞其他人很早就聽過,戴斯蒙、傑克斯和胡倫的兒子哈爾溫齊聲要他閉嘴,波瑟則叫人多來點葡萄酒。
偏偏沒人跟艾莉亞說話。其實她也不在乎,她還挺喜歡這種情形。若非大人們不準,她甯願躲在卧房裡吃。遇到父親和國王、某某爵爺或某某使節共進晚餐的時候,她就可以得逞。不過多半,她跟父親和姐姐三人在首相書房裡用餐。每當這種時候,艾莉亞最想念哥哥弟弟。她想取笑布蘭,想跟小瑞肯玩鬧,想讓羅柏含笑看着自己。她想要瓊恩弄亂她的頭發,叫她“我的小妹”,然後和她異口同聲說出一句話。如今她隻有珊莎為伴,但除非父親逼迫,否則珊莎一句話都不和她講。
從前在臨冬城,他們常在城堡大廳用餐。父親總是說,做領主的必須要和手下一同進食,如此才能留住他們的心。“你不但要了解自己的部下,”有次她聽父親這麼對羅柏說,“還必須讓他們也了解你。别想叫你的手下為一個他們所不認識的人賣命。”在臨冬城,他總會在自己的餐桌上特别留出一個座位,每晚請來不同的人。如果請來維揚·普爾,談的便是财務狀況、糧食補給和仆人們的事。下次若換成密肯,父親便會聽他分析盔甲寶劍,解說煉鋼打鐵時風爐的熱度。有時候則是三句不離養馬的胡倫,管理圖書室的柴爾修士,或是喬裡,羅德利克爵士,甚至是最會說故事的老奶媽。
艾莉亞最喜歡坐在父親桌邊聽他們說話,她也喜歡聽坐在下方長凳上的人們說話:堅毅粗魯的自由騎手,彬彬有禮的成年騎士,口無遮攔的年輕侍從,飽經風霜的沙場老兵。以前她常朝他們丢雪球,或幫他們從廚房裡夾帶餡餅。他們的妻子會烤餅給她吃,她則替她們的寶寶起名字,和她們的孩子玩“美女與怪獸”、比賽尋寶、做城堡遊戲。胖湯姆老愛叫她“搗蛋鬼艾莉亞”,因為他說她老是跑來跑去。她喜歡這個綽号遠勝過“馬臉艾莉亞”。
隻可惜那都是發生在臨冬城的事,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現在一切都變了。說來今天是他們抵達君臨以來頭一次和下人一同用餐,艾莉亞卻恨透了這種安排。她恨透了其他人說話的聲音,恨透了他們開懷大笑的方式,以及他們所說的故事。他們曾經是她的朋友,與他們為伍曾讓她很有安全感,如今她知道這全是假的。他們袖手旁觀,讓王後殺了淑女,這本來已經夠糟,後來又任“獵狗”逮着了米凱。珍妮·普爾告訴艾莉亞,他把米凱大卸八塊,人們隻好把屍體用袋子裝起來交還屠夫,隻可憐那殺豬匠起初還以為裡面裝的是剛殺的豬仔。沒有人對此質疑或拔刀相助,什麼都沒有,不管是最會吹噓自己勇敢的哈爾溫,還是立志要當騎士的埃林,或是身為侍衛隊長的喬裡,就連父親也沒有出面阻止。
“他是我朋友呀。”艾莉亞對着餐盤低語,聲音低到無人聽見。她的排骨躺在盤裡,動也沒動,已經冷掉了,餐盤和肉塊間凝了一層油。艾莉亞越看越惡心,便推開椅子站起來。
“等等,小姐,你要去哪裡啊?”茉丹修女問。
“我不餓。”艾莉亞想起要顧及禮節。“請問,我可以先告退嗎?”她生硬地背誦道。
“還不行,”修女說,“你的東西幾乎都沒吃,請你坐下來先把盤裡的食物清幹淨。”
“要清你自己清!”趁人們還沒反應過來,艾莉亞便往門邊奔去。其他人哈哈大笑,茉丹修女則跟在後面大聲叫喚,聲音越來越高。
胖湯姆守在崗位上,負責把守通往首相塔的門。眼見艾莉亞朝自己沖來,又聽見後面修女的喊叫,他眨了眨眼。“喲呼,小娃娃,别亂跑呀。”他才剛開口,準備伸手阻攔,艾莉亞便已穿過他胯下,跑上迂回的高塔樓梯。她的腳步重重地踩在石階上,胖湯姆則氣喘籲籲地跟在後面。
諾大的君臨城,艾莉亞惟一喜歡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卧室,尤其是那扇用深色橡木做成,鑲有黑鐵環的厚重大門。她隻要把門一摔,放下沉重的門闩,便誰也别想進來。不論茉丹修女、胖湯姆、珊莎、喬裡還是死獵狗,他們都進不來,通通都進不來!這會兒她就把門一摔。
等門闩放好,艾莉亞終于覺得自己可以盡情地哭了。
她走到窗邊坐下,一邊吸着鼻涕,一邊痛恨着所有的人,尤其恨她自己。一切都是她的錯,所有的事都因她而起。珊莎這麼說,珍妮也這麼說。
胖湯姆正在敲門。“艾莉亞小妹,怎麼啦?”他叫道,“你在裡面嗎?”
“不在!”她吼回去。敲門聲停了,片刻之後她聽見他走遠的聲音。胖湯姆向來很好騙。
艾莉亞拖出放在床腳的箱子,她跪下來,掀開蓋子,雙手并用,開始把她的衣服往外丢,把滿手絲質、綢緞、天鵝絨、羊毛織的衣物扔到地闆上。東西藏在箱底,艾莉亞輕輕地捧起它,抽出劍鞘。
縫衣針。
她想起米凱,頓時淚水盈眶。是她的錯,她的錯,她的錯。如果她沒要他跟自己練劍……
門上響起更大的敲門聲。“艾莉亞·史塔克,立刻把門給我打開,你聽見了沒有?”
艾莉亞倏地轉身,手中緊握‘縫衣針’。“你不要進來!”她出聲警告,一邊對着空氣瘋狂揮砍。
“我會讓首相知道這件事!”茉丹修女怒喝。
“我不管。”艾莉亞尖叫,“走開。”
“小姐,我跟你保證,你一定會為自己粗野的行為而後悔。”艾莉亞在門邊側耳傾聽,直到聽見修女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她又回到窗邊,手裡握着‘縫衣針’,朝下方的庭院望去。要是她能像布蘭一樣爬上爬下就好了,她心想,那麼她就能爬出窗戶,爬下高塔,逃離這個爛地方,遠離珊莎、茉丹修女和喬佛裡王子,遠離所有的人。順便從廚房偷點吃的,帶上“縫衣針”,上好的靴子,外加一件保暖的鬥篷。她可以在三叉戟河下遊的森林裡找到娜梅莉亞,然後她們就可以一起回臨冬城,或跑到長城去找瓊恩了。她發現自己好希望瓊恩此刻在自己身邊,那樣她就不會覺得這麼孤單了。
輕輕的敲門聲将艾莉亞從她的脫逃夢裡拉回現實。“艾莉亞,”父親喚道,“開門罷,我們需要談談。”
艾莉亞穿過房間,舉起門闩。隻見父親獨自一人站在門外,那樣子與其說是生氣,毋甯說是悲傷。這卻讓艾莉亞更難過。“我可以進來嗎?”艾莉亞點點頭,羞愧地垂下視線。父親關上門。“那把劍是誰的?”
“我的。”艾莉亞忘了‘縫衣針’還握在自己手裡。
“給我。”
艾莉亞心不甘情不願地交出劍,心裡嘀咕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握起它。父親就着光反複翻轉,審視劍鋒的兩面,然後用拇指測量銳利程度。“這是殺手用的劍,”他說,“但我似乎認得鑄劍人的記号,這是密肯打的。”
艾莉亞知道騙不過他,隻好低下頭。
艾德·史塔克公爵歎氣道:“我九歲大的女兒從我自家的武器爐中拿到武器,我卻毫不知情。首相的職責是管理七大王國,結果我連自己家裡都管不好。艾莉亞,你怎麼弄到這把劍的?從哪兒弄來的?”
艾莉亞咬着嘴唇,不發一語。她絕不出賣瓊恩,即使是對父親大人也一樣。
過了半晌,父親說:“其實,你說不說都沒差。”他低下頭,沉重地看着手中的劍。“這可不是小孩子玩具,女孩子家尤其不該碰。要是茉丹修女知道你在玩劍,她會怎麼說?”
“我才不是玩劍呢。”艾莉亞堅持,“而且我恨茉丹修女。”
“夠了,”父親的語氣嚴厲而堅定。“修女隻是盡她的職責本分,天知道你讓這可憐女人吃了多少苦頭。你母親和我請她教導你成為淑女,這根本就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我又不想變成淑女!”艾莉亞怒道。
“我真應該現在就用膝蓋把這玩意兒折斷,終止這場鬧劇。”
“‘縫衣針’不會斷的。”艾莉亞不服氣地說,然而她知道自己的口氣頗為心虛。
“它還有名字?”父親歎道,“啊,艾莉亞,我的孩子,你有股特别的野性,你的祖父稱之為‘奔狼之血’。萊安娜有那麼一點,我哥哥布蘭登則更多,結果兩人都英年早逝。”艾莉亞從他話音裡聽出了哀傷,他鮮少談及自己的父親和兄妹,他們都在她出生前就過世了。“當初若是你祖父答應,萊安娜大概也會舞刀弄劍。有時候看到你,我就想起她,你甚至長得都跟她有幾分神似。”
“萊安娜是個大美人。”艾莉亞錯愕地道。每個人都這麼說,但從沒有人拿她來形容艾莉亞。
“可不是嗎?”艾德·史塔克同意,“她既美麗又任性,結果紅顔薄命。”他舉起劍,隔在兩人之間。“艾莉亞,你要這……‘縫衣針’做什麼?你想拿來對付誰?你姐姐?還是茉丹修女?你知道劍道的第一步是什麼?”
她惟一能想到的隻是瓊恩教過她的東西。“用尖的那端去刺敵人。”她脫口而出。
父親忍俊不禁。“我想這的确是劍術的精髓。”
艾莉亞拚命想解釋,好讓他了解。“我想好好學,可是……”她眼裡溢滿淚水。“我要米凱陪我練。”所有的悲恸這時一齊湧上心頭,她顫抖着别過頭去。“是我找他的。”她哭着說,“都是我的錯,是我……”
突然間,父親的雙臂抱住了她,她轉過頭,埋在他胸口啜泣,他則溫柔地擁着她。“别這樣,我親愛的孩子。”他低語道,“為你的朋友哀悼吧,但不要自責。屠夫小弟不是你害的,該為這樁血案負責的是獵狗和他殘酷的女主人。”
“我恨他們。”艾莉亞一邊吸鼻子,一邊紅着臉說出心裡話。“我恨獵狗、恨王後、恨國王還有喬佛裡王子。我恨死他們了。喬佛裡騙人,事情根本就不是他講的那樣。我也恨珊莎,她明明就記得,她故意說謊話好讓喬佛裡喜歡她。”
“誰沒有說過謊呢,”父親道,“難道你以為我相信娜梅莉亞真的會跑掉?”
艾莉亞心虛地臉紅了。“喬裡答應我不說出去的。”
“喬裡很守信用。”父親微笑道,“有些事不用别人說我也知道,連瞎子都看得出來小狼不會自動離開你。”
“我們丢了好多石頭才趕走她。”她一臉悲苦地說,“我叫她走,放她自由,說我不要她了。她該去找其他狼玩,我們聽見好多狼在叫,喬裡說森林裡獵物很多,她可以去追捕野鹿,可她偏偏要跟着我們,最後我們才不得不丢石頭趕她。我打中她兩次,她邊哀嚎邊看着我,我覺得好羞恥,但這樣做是正确的對不對?不然王後會殺她的。”
“你做得沒錯,”父親說,“有時謊言也能……不失榮譽。”方才他趨身擁抱艾莉亞時把“縫衣針”放在一邊,這會兒他又拾起短劍,踱至窗邊。他在那裡駐足片刻,視線穿過廣場,望向遠方。等他回過頭來,眼裡滿是思緒。他在窗邊坐下,把“縫衣針”平放膝上。“艾莉亞,坐下來。有些事我要試着跟你解釋清楚。”
她不安地在床邊坐下。“你年紀還太小,本不該讓你分擔我所有的憂慮。”他告訴她,“但你是臨冬城史塔克家族的一份子,你也知道我們的族語。”
“凜冬将至。”艾莉亞輕聲說。
“是的,艱苦而殘酷的時代即将來臨,”父親說,“我們在三叉戟河上嘗到了這種滋味,孩子,布蘭墜樓時也是。你生于漫長的盛夏時節,我親愛的好孩子,至今還未經曆其他季節,然而現在冬天真的要來了。艾莉亞,不論何時何地,我要你牢牢記住我們的家徽。”
“冰原狼。”她邊說邊想起娜梅莉亞,不由得縮起膝蓋、靠着胸膛,害怕了起來。
“孩子,讓我來說說關于狼的轶事。當大雪降下,冷風吹起,獨行狼死,群聚狼生。夏天時可以争吵,但一到冬天,我們便必須保衛彼此,相互溫暖,共享力量。所以假如你真要恨,艾莉亞,就恨那些會真正傷害我們的人。茉丹修女是個好女人,而珊莎……珊莎她再怎麼說也是你姐姐。你們倆或許有天壤之别,但體内終究流着相同的血液。你需要她,她也同樣需要你……而我則需要你們兩個,老天保佑。”
他的話聽起來好疲倦,聽得艾莉亞好心酸。“我不恨珊莎,”她告訴他,“不是真的恨她。”這起碼是半句實話。
“我并非有意吓你,然而我也不想騙你。孩子,我們來到了一個黑暗危險的地方,這裡不是臨冬城。有太多敵人想置我們于死地,我們不能自相殘殺。你在老家時的任性胡為、種種撒氣、亂跑和不聽話……都是夏天裡小孩子的把戲。此時此地,冬天馬上就要來到,斷不能與從前相提并論。如今,該是你長大的時候了。”
“我會的。”艾莉亞發誓。她從沒有像此刻這麼愛他。“我也會變強壯,變得跟羅柏一樣強壯。”
他把“縫衣針”遞給她,劍柄在前。“拿去罷”。
她驚訝地盯着劍,半晌都不敢碰,生怕自己一伸手劍又被拿走。隻聽父親說:“拿啊,這是你的了。”她這才伸手接過。
“我可以留着嗎?”她問。“真的嗎?”
“真的。”他微笑着說。“我要是把它給拿走了,隻怕沒兩個星期就會在你枕頭下找到流星錘罷。算啦,無論你多生氣,别拿劍刺你姐姐就好。”
“我不會,我保證不會。”艾莉亞緊緊地把“縫衣針”抱在胸前,目送父親離去。
隔天吃早飯時,她向茉丹修女道歉,并請求原諒。修女狐疑地看着她,但父親點了點頭。
三天後的中午,父親的管家維揚·普爾把艾莉亞帶去小廳。餐桌業已拆除,長凳也推至牆邊,小廳裡空蕩蕩的。突然,有個陌生的聲音說:“小子,你遲到了。”然後一個身形清癯,生着鷹鈎大鼻的光頭男子從陰影裡走出來,手裡握着一對細細的木劍。“從明天起你正午就必須到。”他說話帶着口音,像是自由貿易城邦的腔調,可能是布拉佛斯,或是密爾。
“你是誰?”艾莉亞問。
“我是你的舞蹈老師。”他丢給她一柄木劍。她伸手去接,卻沒有夠着,它咔啦一聲掉落在地。“從明天起我一丢你就要接住。現在撿起來。”
那不隻是根棍子,而真的是一把木劍,有劍柄、護手,還有裝飾劍柄的圓球。艾莉亞拾起來,緊張兮兮地雙手交握在前。這把劍比看起來要重,比“縫衣針”重多了。
光頭男子龇牙咧嘴道:“不對不對,小子。這不是雙手揮的巨劍。你隻準用單手握”。
“太重了”。艾莉亞說。
“這樣才能鍛煉你的手臂肌肉,還有整體的協調性。裡面空心部分灌滿了鉛,就是這樣。你要單手持劍”。
艾莉亞把握劍的右手放下,在褲子上擦了擦掌心的汗,換用左手持劍。而他對此似乎相當滿意。“左手最好。左右颠倒,你的敵人會很不習慣。但你的站姿錯了,不要正對着我,身體側一點,對,就是這樣。你瘦得跟長矛一樣,知道嗎?這也挺好,因為目标縮小了。現在讓我看看你是怎麼握的。”他靠過來,盯着她的手,扳開手指,重新調整。“對,就是這樣。别太用力,對,但要靈活,優雅。”
“劍掉了怎麼辦?”艾莉亞問。
“劍必須和你的手合為一體。”光頭男子告訴她,“你的手會掉嗎?當然不會。西利歐·佛瑞爾在布拉佛斯海王手下幹了九年的首席劍士,他懂得這些東西。聽他的話,小子。”
這已經是他第三次叫她“小子”了。“我是女生。”艾莉亞抗議。
“管他男的女的,”西利歐·佛瑞爾說,“你是一把劍,這樣就夠了。”他又龇牙咧嘴道,“好,就是這樣,保持這個握姿。記住,你握的不是戰斧,你握的是——”
“——縫衣針。”艾莉亞兇狠地替他說完。
“就是這樣。現在我們開始跳舞。記住,孩子,我們學的不是維斯特洛的鋼鐵之舞,騎士之舞,揮來砍去,不是的。這是殺手之舞,水之舞,行動敏捷,出其不意。人都是水做的,你知道嗎?當你刺中人體,水流外洩,人就會死。”他向後退開一步,舉起木劍。“現在你來打我試試。”
于是艾莉亞嘗試攻擊他。她一共試了四個小時,直到最後每寸肌肉都酸痛不已,而西利歐·佛瑞爾隻是一邊龇牙咧嘴,一邊糾正個不停。
到了第二天,好戲才剛剛上演。
第二十三章 丹妮莉絲
“這就是多斯拉克海。”喬拉·莫爾蒙爵士說着拉住缰繩,停在她身旁,兩人一同站在山脊之巅。
寬廣空曠的平原在他們下方延展開來,平坦遼闊直至極目盡頭。這的确像一片汪洋啊,丹妮心想。從此以往,丘陵山巒不再,連樹林、城市和道路也沒了蹤影,隻有一望無際的草原,風起雲湧,長長的草葉擺動一如波浪。“好綠呀。”她說。
“現在正是綠的時候,”喬拉爵士同意,“你該瞧瞧花開時的景象,滿山遍野都是暗紅的花,活像一片血海。等旱季一到,整個世界又變成青銅色。這還隻是赫拉納草的顔色,孩子,不包括其他幾百種草,有的黃得像檸檬,有的暗得如靛紫,還有藍色和橙色的,以及彩虹色斑的草。在亞夏彼方的陰影之地,據說還有一片鬼草海,那草長得比安坐馬上的人還高,莖稈白得像白璃。這種草會殺死其餘的草,然後在暗處藉由被詛咒的靈魂發光。多斯拉克人認為有朝一日鬼草會占據全世界,到那時,一切的生命便将結束。”
丹妮聽了不禁顫抖。“别說了,”她說,“這裡好漂亮,我不想談跟死亡有關的事。”
“如您所願,卡麗熙。”喬拉爵士恭敬地說。
她聽見響動,便回頭看去。她和莫爾蒙先前已把隊伍遠遠抛在後面,這會兒其他人正陸續登上山崗。女仆伊麗和她“卡斯”①裡的年輕弓箭手們行動矯健得像半人馬,但韋賽裡斯還很不适應短馬镫和平馬鞍。哥哥在這裡十分不快活,他根本就不應該來的。伊利裡歐總督原本力勸他留在潘托斯,甚至願意慷慨地提供自己的一棟宅院給他住,但韋賽裡斯偏不聽。他要跟着卓戈,直到對方履行約定,給他那頂王冠為止。“他要是敢騙我,我就叫他知道喚醒睡龍之怒是什麼滋味。”韋賽裡斯把手放在那把借來的劍上,如此發誓。伊利裡歐聽了眨眨眼,祝福他一切順遂。
丹妮此刻一點也不想關心哥哥的滿腹牢騷。這是個完美的好日子,一隻獵鷹高高在上,盤旋于深藍天際。草海波蕩,随着陣陣徐風輕歎,朝她的臉送來絲絲暖意,丹妮隻覺心情平靜祥和。她絕不讓韋賽裡斯破壞自己的好興緻。
“停下來,”丹妮告訴喬拉爵士:“叫他們全部停下來,告訴他們這是我的命令。”
騎士微微一笑。喬拉爵士算不上俊美,生着公牛般的脖子和肩膀,手臂和胸膛上長滿粗厚的黑毛,頭上反而寸草不生。但他的微笑總能讓丹妮寬心。“丹妮莉絲,你說話越來越有公主的味道了。”
“不是公主,”丹妮說,“是卡麗熙。”說完她調轉馬頭,獨自奔下山崗。
坡路陡峭,遍地岩石,但丹妮毫不畏懼,馳騁的快意和危險使她心花怒放。韋賽裡斯從小就口口聲聲說她是個公主,但直到她騎上小銀馬,丹妮莉絲·坦格利安才真正覺得此話成了真。
起初一切都不順利,卡拉薩在婚禮翌日清晨便拔營動身,朝東邊的維斯·多斯拉克出發。才到第三天,丹妮就覺得自己半死不活。連日坐在馬鞍上,導緻她的臀部傷痕累累,血流不止。大腿久經摩擦,脫皮得厲害,雙手則被缰繩磨起了水泡,兩腳和背部的肌肉痛得她連坐都坐不直。天黑之後,她需要靠女仆幫忙方能下馬。
夜裡她也不得安甯。白天騎馬時卓戈卡奧和結婚當天一樣,對她不理不睬,,晚上則和手下戰士與血盟衛們喝酒賽馬,觀賞女人跳舞,男人拼殺。在他生活的這個部分,丹妮毫無地位可言。她往往獨自用餐,頂多和喬拉爵士及哥哥相伴,然後哭着入睡。但當每晚天将破曉,卓戈會到她的帳篷,在黑暗中叫醒她,然後無情地騎她,一如騎他的戰馬。依照多斯拉克習俗,他總是從後面上,為此丹妮非常感激,因為這樣一來,夫君便不會見她淚流滿面的模樣,她也可以用枕頭來遮掩自己痛苦的喊叫。完事之後,他兩眼一閉,便輕聲打起呼來,丹妮則渾身是傷地躺在旁邊,痛得難以成眠。
日複一日,夜複一夜,直到丹妮清楚地知道自己一刻也無法再忍受下去。某天晚上,她決定甯可自殺,也不願繼續苟且偷生……
然而就在那天夜裡,當她睡覺的時候,卻又做了那個關于龍的夢。這次沒有韋賽裡斯,隻有她和巨龍。它的鱗片如暗夜般墨黑,上面血迹濕滑。那是她的血,丹妮發覺。它的眼睛是兩個熔岩火池,它張開口,烈焰從中激射而出。它在朝自己唱歌啊,于是她伸開雙臂,擁抱火焰,讓它将自己完全吞噬,滌淨她,鍛煉她。她感到自己的肌肉焦灼發黑,壞死脫皮,感到自己的血液沸騰蒸發,卻毫無痛楚,反而覺得強壯健實,如獲新生。
奇怪的是,隔天她似乎痛得不那麼厲害了,好像天上諸神聽到了她的哀求,憐憫起她的不幸。就連她的貼身女仆也感到詫異。“卡麗熙,”姬琪說,“怎麼回事?您不舒服嗎?”
“沒事。”她答道。随後她來到伊利裡歐在婚禮上送給她的龍蛋旁邊,伸手摸摸其中最大的一顆,手指輕輕地滑過蛋殼。既黑且紅,她想,和我夢中的龍一樣。石頭在她指下變得異樣地溫暖……這是她的錯覺嗎?她不安地抽回手。
從那一刻起,一天比一天順利。她的雙腿強壯了起來,水泡破了,手也長出老繭,她柔軟的大腿變得結實,像皮革般彎曲自如。
卡奧命令女仆伊麗教導丹妮多斯拉克馬術,但小銀馬才是她真正的老師。小銀馬似乎知悉她的心情,仿佛心有靈犀。随着日子過去,丹妮騎在馬上越來越自如。多斯拉克人是個嚴酷無情的民族,按他們的習俗從不為動物取名字,所以丹妮隻把它當作自己的小銀馬。雖然她從沒有這麼愛過一樣東西。
當騎馬不再是種折磨,丹妮開始注意到身邊這片土地的美。她跟卓戈和他的血盟衛一起騎在卡拉薩最前面,所以眼前的一切都是充滿生機、未經滋擾。緊跟在後的大隊人馬會踐踏土地,把河水弄得渾濁不堪,揚起嗆人灰塵,但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永遠是如茵綠野。
他們越過高低起伏的諾佛斯丘陵,行經梯田和村莊,居民在灰泥砌成的牆上不安地看着他們。他們涉過三條寬廣平靜的河流,第四條則是一道狹窄湍急,河床險惡的江川,在一座高聳的藍色瀑布旁紮營,随後繞過一座廣大死城的斷垣殘壁,相傳鬼魂仍哭嚎于焦黑的大理石柱間。他們在與多斯拉克弓箭一樣筆直的瓦雷利亞千年古道上奔馳。花了足足半個月,才穿過金葉高蓋頭頂,樹幹寬如城門的科霍爾森林。森林裡栖息着大麋鹿和花斑虎,還有生着銀白毛皮和紫色大眼的狐猴,但隻要卡拉薩一出現,它們便紛紛四散奔逃,結果丹妮什麼也沒瞧仔細。
此時她先前的傷痛已經成了回憶。長途跋涉之後她仍舊酸疼,卻有種苦中帶甜的意蘊。每天清晨她都躍躍欲試地跳上馬鞍,迫不及待想見識更多奇觀。她甚至也開始在夜裡尋求歡愉,于是當卓戈占有她時,她雖然還是會叫出聲,卻不總是因為痛苦。
山崗下,又高又軟的草把她包圍。丹妮減緩速度,驅策小馬跑入平原,讓自己愉快地淹沒在綠浪之中。在卡拉薩裡她無法獨處,雖然卓戈卡奧入夜之後才會來找她,但她的女仆會為她張羅餐點,幫她沐浴,睡在她帳門外。卓戈的血盟衛,以及她自己的卡斯部衆,也總是離她不遠,而哥哥不論日夜都是個讨厭的陰影。此刻,丹妮又聽見他在山脊上對喬拉爵士大吼,尖銳的聲音裡透着怒意。她決定不加理會,繼續向前騎去,沉浸在多斯拉克海底。
綠浪将她完全吞沒,空氣裡充滿了青草和泥土的芬芳,混雜着馬臊味、汗味,以及她發油的氣息。多斯拉克的氣息。它們才是這裡土生土長的主人,丹妮開心地笑了,深深地呼吸着這一切。她突然有股沖動,隻想踩踩腳下的土地,在厚實的黑土壤裡動動腳趾。于是她翻身下馬,任銀馬去吃草,然後脫下腳上長靴。
韋賽裡斯像一陣夏季暴風般突然沖到她身邊,死命扯住缰繩,馬痛得前腳高舉。“你好大的膽子!”他朝她尖叫,“你竟敢命令我?命令我?”他自馬背一躍而下,着地時摔了一跤。他滿臉通紅,掙紮着站起來,然後一把抓住她,猛力亂搖。“你别忘了你是誰?也不瞧瞧自己,瞧你現在什麼德行!”
丹妮不用瞧便知,她赤着雙腳,塗了發油,身上穿的是作結婚禮物的多斯拉克皮衣和彩繪背心。她看起來就像屬于這裡的人,反觀韋賽裡斯,穿着城裡人的絲衣和環甲,渾身髒兮兮。
他尖叫個沒完。“不準你對真龍之子頤指氣使,懂不懂?我可是七國之君,你這馬王的小賤貨沒資格命令我,你聽見了沒有?”他的手伸進她的背心,手指用力地掐住她的胸乳。“你聽見了沒有?”
丹妮用力地推開他。
韋賽裡斯瞪着她,淡紫色的眸子裡充滿了難以置信。她從來沒有頂撞過他,從來沒有反抗過他。他氣得五官扭曲。她心裡很清楚,這下他會好好折磨她了。
啪。
鞭子發出暴雷般的聲響,卷住韋賽裡斯喉嚨往後猛拉。他震驚無比地仆倒在草叢裡,無法呼吸。衆位多斯拉克騎手看着他拚命掙脫束縛,朝他發出噓聲。出鞭的是年輕的喬戈,他厲聲喝問了一句。丹妮聽不懂,好在這時伊麗、喬拉爵士,以及她其他的卡斯成員都已趕到。“卡麗熙,喬戈問您是否要他死。”伊麗道。
“不,”丹妮回答,“不要。”
這話喬戈聽得懂。有人喊了一句,其他多斯拉克人紛紛大笑。伊麗告訴她:“魁洛認為您應該割他一隻耳朵,給他一個教訓。”
哥哥跪在地上,手指摳住皮鞭,呼吸困難,發出難以分辨的嘶喊。鞭子緊緊勒住他的咽喉。
“跟他們說我不希望他受傷害。”丹妮說。
伊麗用多斯拉克語重複了一遍。喬戈鞭子一抽,韋賽裡斯便像絲線拉扯的木偶般再度仆倒在地,但總算解除了束縛。他臉頰下面有一道又深又細的血痕。
“公主殿下,我警告過他别這樣,”喬拉·莫爾蒙爵士道,“我告訴他照您的指示待在山崗。”
“我知道。”丹妮邊看着韋賽裡斯邊回答。他躺在地上,大聲吸氣,滿臉通紅,抽抽噎噎,十足的可憐蟲模樣。他一直都是條可憐蟲,為何她到現在才發覺?她心裡的恐懼,頓時化為烏有。
“把他的馬帶走。”她命令喬拉爵士。韋賽裡斯張大嘴巴看着她,不敢相信他所聽到的話,就連丹妮自己也不太相信她正說的話語。她道:“讓我哥哥跟在我們後面,走路回卡拉薩罷。”對多斯拉克人來說,不騎馬的人根本就不配當人,地位最為低賤,毫無榮譽與自尊可言。“讓大家都看看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不要!”韋賽裡斯尖叫。他轉向喬拉爵士,用其他人聽不懂的通用語苦苦哀求。“莫爾蒙,幫我打她,你的國王命令你幹掉她。把這些多斯拉克走狗給我殺了,教訓教訓她。”
被放逐的騎士看看光着腳丫,趾間都是污泥,頭發塗了香油的丹妮,再看看身穿絲衣,佩戴寶劍的哥哥。丹妮從他臉上讀出了決定。“卡麗熙,就讓他走路吧。”他說完,接過哥哥坐騎的缰繩,丹妮則重新跨上小銀馬。
韋賽裡斯張大嘴看着他,重重地坐進塵土裡。直到他們離開,他都保持着靜默。他動也不動,眼神卻怨毒無比。很快,他消失在高高的草浪之後。當見不到他時,丹妮又害怕起來。“他找得到路嗎?”她邊騎邊問喬拉爵士。
“就算你哥哥那麼盲目的人,也一定可以跟着我們留下的痕迹。”他回答。
“他很驕傲,可能因為羞恥就不來了。”
喬拉笑道:“那麼他還有什麼地方可去?就算他找不到卡拉薩,卡拉薩遲早也會找到他。孩子,想淹死在多斯拉克海裡可不容易啊。”
丹妮覺得此話有理。卡拉薩好比一座移動的城市,但絕非盲目前進。主隊前方必有斥候巡察,負責注意各種獵物和敵人蹤迹,先驅部隊則守護兩翼。在這片多斯拉克人發源于斯的土地上,沒有任何東西能逃過他們的注意。這片平原是他們的一部分……如今也是她的一部分。
“我剛打了他。”她驚訝地說。現在回想起來,仿佛是一場怪夢。“喬拉爵士,你覺得……他回來的時候會不會很生氣?”她顫抖着說,“我喚醒了睡龍之怒,對不對?”
喬拉爵士哼了一聲:“孩子,你能叫醒死人嗎?你大哥雷加是最後的真龍傳人,而他已經死在三叉戟河畔。韋賽裡斯連條蛇的影子都不如。”
他的直言不諱讓她大感震驚,仿佛一夕之間,她一直以來深信不疑的事情都變得不再明晰。“可你……你不是宣誓為他效命嗎?”
“是啊,女孩。”喬拉爵士道,“那麼假如你哥哥隻是條蛇的影子,你覺得他的手下算什麼呢?”他語氣苦澀。
“可他畢竟是真正的國王,他是……”
喬拉拉住缰繩,看着她。“說實話,你希望韋賽裡斯登上王位?”
丹妮仔細想了想。“他不會是個很好的國王,對吧?”
“有比他還差的國王……但也不多。”騎士一夾馬肚,繼續前進。
丹妮上前,和他并肩而行。“不管怎麼說,”她道,“可老百姓們還是等着他。伊利裡歐總督說他們正忙着縫制真龍旗幟,祈禱韋賽裡斯早日率軍渡海解放他們。”
“老百姓祈禱的是風調雨順、子女健康,以及永不結束的夏日。”喬拉爵士告訴她,“隻要他們能安居樂業,王公貴族要怎麼玩權力遊戲都沒關系。”他聳聳肩。“隻是他們從來沒能如願。”
丹妮靜靜地騎了一會兒,細細咀嚼他所說的話。老百姓居然不在乎統治他們的究竟是真龍天子還是篡奪叛逆,這和韋賽裡斯說的一切都大相徑庭啊。然而她越想越覺得喬拉爵士所言不虛。
“那麼你會為何事祈禱呢,喬拉爵士?”她問他。
“我隻想回家。”他的聲音裡帶着濃濃的鄉愁。
“我也是。”她完全能體會這種感覺。
喬拉爵士笑了,“那你正該好好欣賞,卡麗熙。”
丹妮放眼望去,眼中卻非草原,而是君臨,是征服者伊耿建築的雄偉紅堡,是她降生的龍石島。在她腦海裡,它們伴随着萬千道熊熊火光,每扇窗戶都在燃燒。在她腦海裡,每一扇門都是紅色。
“哥哥永遠無法奪回七國。”丹妮說。她發覺自己以前就知道,一輩子都知道,隻是始終不讓自己說出來,連竊竊私語也不肯。現在她要大聲說出口,讓喬拉·莫爾蒙,讓全世界都聽得見。
喬拉爵士忖度着她。“你認為他沒辦法。”
“就算我夫君給他軍隊,他也沒有統禦的能力。”丹妮道,“他沒有财産,惟一誓言追随他的騎士把他罵得連蛇都不如。多斯拉克人嘲笑他的脆弱。他永遠沒辦法帶我們回家。”
“聰明的孩子。”騎士微笑。
“我不再是小孩子了。”她毅然決然地告訴他,跟着腳跟夾緊馬肚,催促銀馬快跑。她越騎越快,把喬拉、伊麗和其他人遠遠地抛在後面,暖風滿溢發間,夕陽紅紅地照在臉上。等她重回卡拉薩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奴隸在一泓泉池畔為她搭起寝帳,她聽見丘陵上草織宮殿傳來的說話聲。她知道,當她的卡斯部衆說起今天在草叢裡發生的事,便會有無數的嘲笑傳來;當韋賽裡斯一跛一跛地返回,營地裡的男女老幼都會知道他是個走路的人。卡拉薩裡是沒有秘密的。
丹妮把小銀馬交給奴仆照料,獨自走進帳篷。絲帳裡涼爽而昏暗。當門在她身後關上,丹妮隻見一縷紅色夕照射進來,映在她的龍蛋上。刹那間她眼前閃過千萬血紅火星,她眨眨眼,卻又都不見了。
石頭,她告訴自己,不過是石頭罷了,龍族早已滅絕,就連伊利裡歐也這麼說。她把掌心貼在那顆黑蛋上,手指輕柔地覆着蛋殼的曲線。石頭暖烘烘的,甚至有點熱。“陽光,”丹妮低語,“一定是陽光把它們曬熱了。”
她吩咐女仆為她準備沐浴。多莉亞在帳外升起一爐火,伊麗和姬琪則合力從貨運馬匹處搬來大紅銅澡盆——這也是件結婚禮物。等洗澡水燒得蒸騰,伊麗便攙扶她進入浴盆,然後自己也跟着爬進去。
“你們見過龍嗎?”她趁伊麗幫她刷背,姬琪替她沖掉頭發裡的塵沙時發問。她曾聽說龍最初來自東方,來自亞夏彼端的陰影之地和玉海中的島群。或許有些龍還生存在那片蠻荒而詭谲的土地上。
“卡麗熙,龍已經絕迹啦。”伊麗說。
“是啊,”姬琪同意,“好久好久以前就死光了。”
韋賽裡斯曾告訴她,坦格利安家最後的一條龍大約死于一個半世紀以前,當時是伊耿三世統治時期,他因而被人稱為“龍禍”。對丹妮而言,這似乎不是那麼遙遠的事。“到處都一樣?”她失望地說,“連東方也是?”當末日降臨瓦雷利亞和永夏之地時,魔法也随之在西方絕迹,魔咒加持的寶劍、預測天氣的風雨歌師以及巨龍統統都無法挽回。但丹妮總是聽說東方的情形不同,據說蠍尾獅仍舊出沒于玉海列島,蛇蜥也依然盤據夷地叢林。據說呤咒師、男巫和雲空法師公然活躍于亞夏,縛影士與血巫更在夜闌人靜時施行駭人妖術。為什麼不可能有龍存活呢?
“沒有龍了。”伊麗說:“勇者屠龍,因為龍是可怕的怪獸。大家都知道。”
“大家都知道。”姬琪表示同意。
“有個魁爾斯商人跟我說龍是從月亮裡鑽出來的。”金發碧眼的多莉亞一邊在火爐上烘幹毛巾一邊說。姬琪和伊麗的年紀與丹妮差不多,她們都是在父親的卡拉薩被卓戈毀滅時被抓來當了奴隸。多莉亞年紀稍長,将近二十。伊利裡歐總督是在裡斯的一家妓院裡找到她的。
丹妮好奇地轉頭,濕濕的銀發飄揚在眼前。“從月亮來的?”
“他告訴我月亮是顆蛋,卡麗熙。”這位裡斯女孩道,“天上原本有兩個月亮,但其中一個運行得太靠近太陽,受不住高熱,就爆炸了。成千上萬隻的龍從中湧出,吸收了太陽的火焰,這就是為什麼龍會吐火。有朝一日剩下的那個月亮也會親吻太陽,然後也會爆炸,龍便将重返人間。”
兩個多斯拉克女孩吃吃嬌笑。“你這個滿頭稻草的傻奴隸,”伊麗說,“月亮才不是什麼蛋,月亮是女神,太陽的妻子,大家都知道。”
“大家都知道。”姬琪附和。
丹妮爬出浴盆時,全身皮膚透紅。姬琪要她躺下,為她周身抹油,并把她毛孔裡的泥土刮幹淨。之後伊麗幫她灑上香花和肉桂。多莉亞為她梳頭,把她的頭發梳得亮如銀線。其間,她一直在思索月亮、蛋和龍的事。
她的晚餐很簡單,隻是水果、乳酪和炸面包,配上一壺蜜酒。“多莉亞,留下來跟我一起吃。”丹妮遣走其他侍女時,這麼下令。這位裡斯女孩的發色如蜂蜜,眼睛則像夏日長空。
她們獨處時,她垂下雙眼。“卡麗熙,這是我的榮幸。”她說,但這并非榮幸,隻是職責。月亮升起又高挂,她們一直坐在一起,促膝談心。
當晚卓戈卡奧歸來時,丹妮正等着他。他站在帳篷門口,驚訝地盯着她。她緩緩起身,揭開她的絲質睡衣,讓衣服滑落在地。“夫君,今晚我們該到外面去。”她告訴他,因為多斯拉克人相信,一個男人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事,都應該讓寬敞的天空作見證。
卓戈卡奧跟着她走進月光,發間的鈴铛輕聲作響。寝帳數碼之外有片柔軟的草床,丹妮便把他帶到這裡。當他要把她轉過去時,她伸手放在他的胸口。“不,”她說,“今晚我要看着你的臉”。
在卡拉薩裡沒有隐私可言。丹妮一邊為他寬衣解帶,一邊感覺衆人落下的目光;她一邊照着多莉亞所說的去做,一邊聽見别人竊竊私語。對她來說這都沒什麼。難道她不是卡麗熙嗎?她隻在乎他的目光,而當她騎到他身上時,在他的眼裡她看到了前所未見的萌動。她猛烈地騎他,一如騎自己的小銀馬。最後,當高潮來臨,卓戈卡奧喊了她的名字。
在他們抵達多斯拉克海遙遠的中心後,姬琪輕撫丹妮微凸的腹部,說:“卡麗熙,您有身孕了。”
“我知道。”丹妮告訴她。
那天,是她十四歲命名日。
①卡斯:多斯拉克領袖所擁有的私人小部族,與其一起行動,負責照顧其安全等。
第二十四章 布蘭
瑞肯在下方的庭院裡與狼一同奔跑嬉鬧。
布蘭從窗台上看着這一切。不論小男孩跑到哪裡,灰風總是搶先一步,跨步截斷他的路,瑞肯看到他,興奮地尖叫,然後又朝另一個方向奔去。毛毛狗和他寸步不離,若是其他狼靠得太近就轉身咆哮。它的毛色已經變深,如今通體漆黑,眼睛如一團綠火。布蘭的夏天落在最後,他的毛色乃是銀白和煙灰相間,金黃的眼睛異常敏銳。它的塊頭比灰風稍小,卻更機警。布蘭私下認為它是狼群裡最聰明的一隻。看着瑞肯鼓動那雙娃娃腿,在硬泥地上來回奔跑,布蘭可以聽見弟弟氣喘籲籲的笑聲。
他隻覺眼睛刺痛。他好想下去,好想笑鬧跑跳。布蘭越想越氣,趕緊在眼淚掉下以前用指節抹掉。他的八歲命名日來了又去,他已經接近成年,不能再哭了。
“都是騙人的,”他苦澀地說,想起了夢中的烏鴉。“我不會飛,連跑都沒辦法。”
“烏鴉本來就很會說謊。”坐在椅子上做針線活的老奶媽附議。“我知道一個烏鴉的故事。”
“我不要聽故事,”布蘭語氣暴躁地斥道。他曾經很喜歡老奶媽和她說的那些故事。但那都是過去的事,現在情形不一樣了。他們要她整天陪着他,讓她照顧他,為他洗澡,以免他寂寞孤單,但她的存在卻隻讓事情更糟。“我恨你那些蠢故事。”
老婦人張開無牙的嘴對他微笑,“我的故事?不對,我的小少爺,不是我的。這些故事早在你我出生之前就已經存在了。”
她真是個醜老太婆,布蘭惡毒地想:佝偻着縮成一團,滿臉皺紋,眼睛差不多瞎掉,連爬樓梯的力氣都沒有,滿是斑點的粉紅頭皮上隻剩幾小撮白發。沒人知道她究竟有多老,父親說他小時候大家就已經叫她老奶媽了。她無疑是臨冬城裡最老的人,說不定是七國裡最老的壽星。她初來城堡,是為當布蘭登·史塔克奶媽,因為他的母親在生他的時候難産而死。此人是布蘭的祖父瑞卡德公爵的哥哥,或許是弟弟,或是瑞卡德公爵父親的兄弟。老奶媽每次說的都不一樣。但不管哪個版本,故事裡那小男孩總死于三歲時夏天的一場風寒,老奶媽和她的孩子們卻在臨冬城長住下來。她的兩個兒子都死于勞勃國王奪取王位的那場戰争,她的孫子則在平定巴隆·葛雷喬伊叛變時于派克的城牆上殉難。她的女兒們早已陸續遠嫁他鄉,現在也都不在人世。如今她的血脈隻剩下阿多,就是那個頭腦簡單,在馬房裡工作的巨人。隻有老奶媽依舊好端端地活着,繼續做她的針線,說她的故事。
“我才不管是誰的故事。”布蘭告訴她,“我就是讨厭它們。”他不想聽故事,也不要老奶媽。他想要父親母親,想到外面盡情奔跑,讓夏天陪在身邊。他想爬上殘塔,喂烏鴉吃玉米。他想跨上他的小馬,和兩個哥哥一起驅馳。他想要一切都回到從前的樣子。
“我知道有個故事是在講讨厭聽故事的小男孩。”老奶媽露出她那蠢笨的笑容說,她手中的針同時還穿梭個不停,喀,喀,喀,聽得布蘭直想對她尖叫。
他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烏鴉騙他飛,結果他醒來之後,不但兩腳殘廢,世界也都改變。父親母親和兩個姐姐棄他而去,甚至連私生子哥哥瓊恩也不告而别。父親原本答應讓他騎真正的駿馬前往君臨,但他們沒等他便動身南下。魯溫師傅差了一隻鳥把他醒來的消息帶給艾德公爵,又派一隻給母親,一隻給守衛長城的瓊恩,然而全都音信杳然。“孩子,鳥兒常常會迷路。”師傅這麼告訴他,“從這裡到君臨有好長一段路要飛,有無數老鷹伺機攔截,信不一定能傳到他們手中。”然而對布蘭而言,他們好像都已在他沉睡時死去……或者說死的是布蘭,而他們已然将他遺忘。喬裡、羅德利克爵士、維揚·普爾、胡倫、哈爾溫,胖湯姆以及四分之一的守衛也都走了。
隻有羅柏和小瑞肯留下來,但羅柏也變了個人。現在的羅柏是一城之主,至少他正朝這個目标努力。他佩上一把真正的劍,從來不笑。白天他把時間都花在操演士兵和練習劍術上,金鐵交擊聲充斥校場,布蘭卻隻能孤獨地坐在窗台邊觀看;到了晚上,羅柏把自己和魯溫師傅鎖在房裡,交換意見或讨論賬目。有時他會和哈裡斯·莫蘭騎馬出巡,一去就是好幾天。而隻要他外出超過一日,瑞肯便會哭着追問布蘭羅柏還會不會回來。其實就算待在臨冬城,羅柏城主也都和哈裡斯·莫蘭與席恩·葛雷喬伊待在一塊,沒時間陪兩個弟弟。
“我來說說築城者布蘭登的故事吧,”老奶媽說,“你最喜歡這個故事了。”
幾千年以前,築城者布蘭登興建了臨冬城,有人說絕境長城也是他建造的。布蘭知道這個故事,但他并不特别喜歡。喜歡這個故事的,或許是另一個叫布蘭登的孩子。有時老奶媽會誤以為他是許多年以前她養大的那個布蘭登,有時又會把他和布蘭登伯伯混為一人,而伯伯早在他出生以前就被瘋王所害。她活了這麼多年,母親曾對他說,以至于所有叫布蘭登·史塔克的人在她腦子裡都變成了同一個。
“我最喜歡的才不是這個,”他說,“我喜歡的是那些吓人的。”他聽見外面傳來一陣騷動,轉身望向窗外。瑞肯正穿過廣場,朝城門樓跑去,狼群跟在後面。然而布蘭所處的高塔方向不對,看不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他不由得惱怒地一拳捶在大腿上,卻毫無感覺。
“噢,我親愛的孩子啊,你出生在夏季,”老奶媽靜靜地說,“你哪裡懂得真正的恐懼?小少爺,當冬天來臨,積雪百尺,冰風狂嘯,那才是真正的恐怖。當長夜漫漫,終年不見天日,小孩在黑夜裡誕生、在黑夜裡長大、在黑夜裡死亡,而冰原狼骨瘦嶙峋,白鬼穿梭林間,那才是恐懼降臨之時。”
“你說的是異鬼罷。”布蘭暴躁地說。
“是啊,”老奶媽同意,“幾千年前,一個出奇寒冷嚴酷的漫長冬季降臨人間,隻是今天的人類不複記憶。在一個長達整整一代人的長夜裡,城中的國王和圈裡的豬倌同樣顫抖着死去。母親們甯可悶死自己的孩子,也不願見他們挨餓受凍。她們放聲大哭,眼淚卻凍結在臉頰上。”話音和織針同時靜止,她擡起頭,用那雙慘白,像是覆蓋了一層薄膜的眼睛看着布蘭,問道:“孩子,你喜歡聽的就是這種故事?”
“嗯,”布蘭很不情願地說,“是啊,不過……”
老奶媽點點頭。“在一片黑暗中,異鬼降臨人間,”她一邊說,手中針線一邊作響,咯,咯,咯。“他們是冰冷與死亡的怪獸,痛恨鋼鐵、烈火和陽光,以及所有流淌着溫熱血液的生命。他們騎着蒼白的死馬,率領死人組成的軍隊,橫掃農村、城市和王國,殺死成千上萬的英雄和士兵。人類的劍無法阻止他們前進,老幼婦孺也難逃魔掌。他們在結冰的森林裡追捕少女,用人類嬰兒的肉來飼養手下的死靈仆役。”
此時她的聲音已經降得極低,幾乎像是呓語,布蘭不自覺地傾身向前。
“當時安達爾人還未統治七國,更是早在女人從洛恩河畔的古城邦渡狹海逃亡而來以前。隻有先民從森林之子手中奪得土地,建立了林立四方的數百邦國。但在濃密的森林深處,森林之子依舊蟄居在他們的樹上城鎮和空山幽谷裡。所以當大地充斥寒冷與死亡時,最後的英雄決定去尋找這些森林的兒女,冀望他們的遠古魔法能抵擋人類所無法抵擋的軍隊。他佩上寶劍,騎乘駿馬,帶着獵犬,與一群同伴朝荒原啟程。經過多年的長途跋涉,苦苦追尋,他始終找不到藏身秘密城市的森林之子,最後他絕望了。他的朋友相繼罹難,他的戰馬和愛犬也先後死去,就連他的寶劍也被凍結成冰,一觸即碎。這時,異鬼嗅到他體内溫熱的血液,悄悄地追蹤他的足迹,帶了一群大如獵狗的白蜘蛛偷襲——”
房門“砰”地一聲打開,把布蘭吓得心髒都快從嘴裡跳将出來。但進來的人不過是魯溫師傅,阿多站在他身後的樓梯間。“阿多!”馬僮叫道,這是他的習慣,他還咧嘴朝大家微笑。
魯溫師傅沒笑。“我們有訪客。”他宣布,“而你必須出席,布蘭。”
“我正聽故事哪。”布蘭抱怨。
“小少爺,故事可以等下再聽,待會兒您回來的時候,呵,它們都好端端地等着你呢。”老奶媽說,“客人可沒這麼有耐心喲,而且啊,他們常會帶來自己的故事呢。”
“是誰啊?”布蘭問魯溫師傅。
“提利昂·蘭尼斯特,還有幾位守夜人弟兄,說是有你哥哥瓊恩的口信。羅柏正在會見他們。阿多,請你幫忙把布蘭帶到大廳去吧?”
“阿多!”阿多開心地同意。他彎身讓他那顆毛茸茸的大頭穿過門。阿多高近七尺,很難相信他竟是老奶媽的後代。布蘭暗自猜想,不知他年老時,會不會跟他曾祖母一樣縮成那麼一團。隻怕阿多就算活個一千年,這也不大可能。
阿多像舉稻草一樣輕易地舉起布蘭,抱在胸前。他身上總有股淡淡的馬臊味,好在還可以忍受。他的雙臂肌肉虬張,長滿褐色體毛。“阿多。”他又說了一次。席恩·葛雷喬伊曾評論說阿多雖然所知有限,但誰也不能懷疑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布蘭把這件事告訴老奶媽,她像隻母雞般咯咯直笑,并偷偷告訴他阿多的本名是瓦德。沒人知道“阿多”這名字是打哪兒來的,她說,但當他開始說這個詞的時候,大家就如此稱呼他了。這是他惟一會說的詞。
于是他們離開高塔房間裡的老奶媽,把她留給針線活和回憶。阿多不成調地哼歌,抱着布蘭步下階梯,穿過走廊。魯溫師傅跟在後面,加快腳步以跟上馬夫的寬大步幅。
羅柏正坐在父親的高位上,穿着環甲和硬皮衣,一臉羅柏城主的嚴峻表情。席恩·葛雷喬伊和哈裡斯·莫蘭站在他身後。十來個守衛一字排開,緊靠灰石牆,站在高高的窄窗下。大廳的正中央則站着侏儒和他的仆從,還有四個身着守夜人黑衣的陌生人。阿多剛抱着他踏進門,布蘭就感覺房裡彌漫着一股怒氣。
“隻要是守夜人的弟兄,我們都歡迎,各位在臨冬城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羅柏用城主羅柏的聲音說。他的佩劍橫放在膝上,讓大家都能看見。即便布蘭也知道擺着出鞘的武器待客是什麼道理。
“隻要是守夜人的弟兄,”侏儒重複,“所以我不算啰。你就這意思,小子?”
羅柏霍地起身,舉劍指着小矮子道:“蘭尼斯特,我父母親不在的時候,我就是城主。我不是什麼小子。”
“你要當城主,好歹也該懂點兒城主應有的禮貌。”小矮子回敬,毫不理會眼前的劍尖。“我看,你爹把所有的禮貌都留給你那私生子老弟了。”
“瓊恩。”布蘭在阿多懷裡叫道。
侏儒轉身看他。“看來這孩子果真活下來了。真不敢相信,你們史塔克的命還真硬。”
“這點你們蘭尼斯特家最好牢牢記住。”羅柏邊說邊放下劍,“阿多,把我弟弟帶過來。”
“阿多。”阿多笑着小跑向前,把布蘭放在史塔克家族的高位上。遠自臨冬城的主人稱王北地開始,曆代的統治者都坐着這把交椅。冰冷的石座椅早已被無數的過客磨得平滑無比。兩邊巨大的扶手前端雕刻了咆哮的冰原狼頭。布蘭抓緊扶手坐下,殘廢的雙腿在空中擺蕩。這張大椅子讓他覺得自己像個小嬰兒。
羅柏伸手按在他肩上。“蘭尼斯特,你說有話要對布蘭講。他人就在這兒呢。”
布蘭很不舒服地看着提利昂·蘭尼斯特的眼睛。一顆黑,一顆綠,而兩顆都正盯着他瞧,仔細審視忖度他。“布蘭,我聽說你很能爬上爬下,”最後小矮子終于開口,“告訴我,你那天怎麼會摔下去的?”
“我沒有摔下去。”布蘭堅持。他明明就沒有摔下去,沒有沒有沒有。
“這孩子完全不記得摔下去的事,也不記得之前是怎麼爬的。”魯溫師傅輕輕地說。
“這倒奇了。”提利昂·蘭尼斯特道。
“蘭尼斯特,我弟弟可不是來接受盤查的。”羅柏不客氣地說。“把要說的說完,然後趕緊離開。”
“我有件禮物要送你,”侏儒對布蘭說,“小子,你喜歡騎馬嗎?”
魯溫師傅上前道:“大人,這孩子的腿已經不能用了,他沒辦法騎馬啊。”
“見鬼,”蘭尼斯特說,“隻要有合适的馬匹和鞍具,就算殘廢也能騎。”
這句話如利刃刺進布蘭心坎。他隻覺淚水不聽使喚地充滿眼眶。“我不是殘廢!”
“那我也不是侏儒啰。”侏儒撇撇嘴,“老爸聽了不知多高興。”葛雷喬伊在旁哈哈大笑。
“您說的是什麼樣的馬匹和鞍具呢?”魯溫師傅問。
“一匹聰明的馬。”蘭尼斯特答道,“這孩子沒法用腿指揮坐騎,所以你們得讓馬兒去适應他,教它懂得缰繩的含意,認識主人的聲音。我建議從未參加訓練的一歲小馬開始,這樣就不用廢棄之前的練習重頭教起。”他從腰帶裡抽出一張卷好的紙。“把這個交給你們的馬鞍師傅,照着做就行了。”
魯溫師傅像隻好奇的小灰松鼠般從侏儒手中接過紙片,展開閱讀。“我懂了。大人您畫得很清楚。沒錯,這應該行得通,我早該想到的。”
“師傅,由我想比較容易。因為這該死的東西和我自己的馬鞍相去不遠。”
“我真能騎馬嗎?”布蘭問。他好想相信他們,卻又生怕這是騙局一場。烏鴉還說他能飛呢。
“沒問題。”侏儒告訴他:“而且我向你保證,小子,騎在馬上,你跟别人一樣高。”
羅柏·史塔克一臉迷惑。“蘭尼斯特,你耍什麼把戲?布蘭跟你有何幹系?你為什麼要幫他?”
“是你瓊恩老弟求我的。而就我自己來說,特别同情雜種,殘廢和其他缺陷怪胎。”提利昂·蘭尼斯特捂住心口嘻嘻笑道。
這時通往廣場的門突然轟地敞開。陽光射進大廳,瑞肯上氣不接下氣地沖了進來,冰原狼群跟在旁邊。他睜大雙眼停在門口,但狼卻沒停下,他們的眼睛盯上蘭尼斯特,嗅到了他的氣味。夏天首先龇牙咧嘴,灰風也立刻跟進。他們一左一右,朝小矮子步步進逼。
“蘭尼斯特,看來這幾隻狼不太喜歡你的味道哪。”席恩·葛雷喬伊評論。
“或許我該走了。”提利昂說。他向後退開一步……突然毛毛狗從他背後的陰影裡咆哮跳出。蘭尼斯特急忙轉身,夏天又從另外一邊朝他撲去。他蹒跚地躲開,腳步踉跄,灰風開始撕扯他的手臂,利齒咬破衣袖,扯下一塊布。
“住手!”眼看蘭尼斯特家的随從紛紛伸手拔劍,布蘭連忙從高位上喊道,“夏天,過來。夏天,到我這邊來!”
冰原狼聽到聲音,瞟了布蘭一眼,又轉頭看看蘭尼斯特。他從小矮子身邊走開,趴到布蘭晃來晃去的雙腿下。
羅柏原本屏氣凝神,這時他也歎了口氣,喚道:“灰風。”他的冰原狼安靜而迅速地跑到他身邊。隻剩下毛毛狗眼裡閃着綠火,還在對小矮子低吼。
“瑞肯,叫它停手。”布蘭朝他的小弟喊道,瑞肯這才回過神來尖叫:“回家啰,毛毛,回家啰。”黑狼朝蘭尼斯特吼了最後一聲,然後朝瑞肯跑去,瑞肯緊緊摟住他的脖子。
提利昂·蘭尼斯特解下圍巾,抹抹額頭,用平闆的聲音說:“這可真有意思。”
“大人,您沒事罷?”他的一名手下握着劍問,邊說邊緊張地看看那群冰原狼。
“袖子破了,褲子裡面濕得一塌糊塗,但除了自尊心受損,總算沒缺胳膊斷腿。”
連羅柏都很驚訝。“這些狼……我不懂他們為什麼會……”
“想必它們是錯把我當晚餐了。”蘭尼斯特僵硬地朝布蘭鞠個躬。“小騎士,感謝您把他們叫開。不然的話,我跟您保證他們會覺得我很難吃的。現在我走啦,真的。”
“大人,請您等等。”魯溫師傅說。他走到羅柏身旁,兩人交頭接耳了一會兒。布蘭想聽聽他們在說什麼,但話音太低。
羅柏·史塔克終于把劍收回鞘裡。“我……我想我是太急躁了,”他說,“您幫了布蘭一個大忙,嗯,所以……”羅柏竭力想讓口氣自然。“如果您願意的話,蘭尼斯特,就讓臨冬城款待您罷。”
“小子,少假惺惺。你既不喜歡我,也不希望我待在這兒。我看城外的避冬市鎮裡有家旅店,我還是去那兒弄張床,這樣我們倆都會睡得安穩些。說不定我還可以花兩個銅闆,找個标緻姑娘幫我暖暖床咧。”他轉向一位年老駝背又滿臉胡碴的黑衣弟兄說,“尤倫,我們天一亮就往南走,你一定可以在路上找到我的。”說完他掙紮着擺動起那雙短腿,經過瑞肯身邊,走出門外,他的手下緊跟在後。
四個守夜人留了下來。羅柏遲疑地轉向他們。“我已經派人備好房間,以及足夠的熱水讓你們洗淨路上塵土。我衷心希望今晚能榮幸地與各位共進晚餐。”他這番話說得很怪,連布蘭都聽得出這是他特意背來,而非發自肺腑,但黑衣弟兄似乎不以為意,仍舊感謝他的好意。
阿多把布蘭抱回床上,夏天跟着他們步上高塔樓梯。老奶媽已經坐在椅子上睡着了。阿多說:“阿多,”然後抱走輕輕打鼾的曾祖母。布蘭躺着思考,羅柏剛才保證他可以和守夜人一起在大廳裡吃晚餐。“夏天,”他喚道。小狼跳到床上,布蘭用力地摟住它,直到小狼熱呼呼的鼻息直沖臉頰。“我可以騎馬了。”他對他的動物朋友說,“你等着瞧,我們很快就可以一起去森林打獵。”沒過多久,他便睡着了。
在夢中他再度攀爬,沿着一座年代久遠,沒有窗戶的塔向上攀升,手指勾住焦黑的石塊,雙腳胡亂地尋找支撐。他越爬越高,穿越雲層,進入夜空,但仍不見塔頂。當他停下來向下看去,隻覺頭暈目眩,手指滑落。他尖叫着死命胡抓。地面離他足足千裡之遙,而他又不會飛。他根本就不會飛。他直等到心髒不再怦怦亂跳,呼吸也順暢之後,才繼續往上爬。除了向上,别無他途。上方極目處,映着偌大的慘白圓月,他隐約可以看到石像鬼的形影。他兩臂酸麻,卻不敢休息,反而逼自己加快速度。石像鬼看着他向上攀升,眼睛如火盆裡燒紅的煤炭般炯炯發亮。它們原本曾有獅子的形貌,如今卻極盡扭曲怪誕之能事。布蘭聽見它們竊竊私語,石頭發出的輕細聲音分外駭人。他不該聽的,他告訴自己,他不能聽的,隻要不聽,就能确保自身安全。然而當衆多石像鬼掙脫石座,往下朝布蘭攀住的地方進逼時,他知道自己終究還是難逃一劫。“我不聽,”眼看它們越靠越近,他哭起來。“我不聽,不聽。”
他喘着氣驚醒,獨處黑暗,隻見一個碩大的黑影籠罩着他。“我不聽,”他一邊害怕地顫抖,一邊低聲說。這時黑影道:“阿多”,接着點亮床邊的蠟燭,布蘭總算安心地松了口氣。
阿多用一塊溫熱的濕布替他抹去一身冷汗,再靈巧溫柔地為他換好衣服。等時間一到,便把他抱去大廳。廳裡大火爐旁邊已經架起長桌,領主的首座空着,羅柏坐在那個位子右邊,布蘭則在他對面。當晚他們吃了烤乳豬、鴿肉派,還有浸在奶油裡的蕪菁,廚子說飯後甜點是蜂窩。夏天從布蘭手裡叼走剩菜,灰風和毛毛狗則在角落裡争奪一塊骨頭。臨冬城的狗兒們現在已經不敢靠近飯廳,布蘭起初還覺得奇怪,漸漸也就習以為常了。
尤倫是黑衫弟兄裡最年長的一位,所以管家讓他坐在羅柏和魯溫師傅之間。這老人身上有股酸味,似乎很久沒洗過澡。他用牙齒大力撕咬豬肉,啃裂骨頭,吸吮骨髓,聽人提到瓊恩·雪諾時則聳聳肩。“他是艾裡沙爵士的心頭大患。”他咕哝着說,他的兩個同伴聽了哈哈大笑,布蘭卻不明所以。但當羅柏問起他們班揚叔叔時,黑衣弟兄們立時都靜了下來。
“他到底怎樣了嘛?”布蘭問。
尤倫在背心上抹抹指頭。“這消息恐怕不太好受,諸位大人,說出來實在對不起這頓豐盛晚餐,但既然問了,我就直說,史塔克他是回不來啦。”
另一個人說:“熊老派他去找威瑪·羅伊斯,不過他到現在還沒回來哩,大人。”
“太久了,”尤倫說,“我看八成是死了。”
“我叔叔沒死,”羅柏·史塔克高聲道,話中充滿憤怒。他從長凳上起身,伸手按住劍柄。“你聽見沒有?我叔叔沒死!”他的聲音響徹石室,布蘭突然害怕起來。
渾身酸臭的老尤倫擡頭看看羅柏,不置可否地說:“大人您愛怎麼說都成。”他邊說邊吮卡在牙縫間的肉。
幾位黑衣弟兄裡最年輕的那個不自在地在座位上動了動。“長城上沒有人比班揚·史塔克更熟悉鬼影森林。他應該能找到路回來。”
“誰知道哩,”尤倫道:“或許能,或許不能。從前許多厲害角色到了森林也是一去不回。”
此刻布蘭腦中所想隻有老奶媽故事裡的異鬼和最後的英雄,在白茫茫的森林裡被死人和獵狗一般大的蜘蛛窮追不舍。半晌之間,他十分害怕,接着他突然想起故事的結局。“森林之子,”他脫口而出,“森林之子會幫助他的!”
席恩·葛雷喬伊暗自竊笑,魯溫師傅開口道:“布蘭,森林之子早在幾千年前便已銷聲匿迹。如今隻剩下樹上镂刻的臉。”
“老師傅,在這兒或許是這樣沒錯,”尤倫說,“但出了長城,誰知道呢?在那兒,想分辨活人跟死人都不容易啊。”
當天晚上,等碟盤收拾完畢,羅柏親自把布蘭抱回卧床。灰風領路在前,夏天緊随在後。以他的年齡,哥哥算是相當強壯,何況布蘭輕得跟堆破布似的,然而樓梯又陡又暗,當他們終于走上塔頂,羅柏已經氣喘籲籲。
他把布蘭放上床,為他蓋上毯子,然後吹熄蠟燭。羅柏在黑暗中陪他坐了一會兒。布蘭想跟他聊聊,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我保證,一定會幫你找到合适的馬。”最後羅柏低聲說。
“爸媽他們會回來嗎?”布蘭問他。
“當然會。”羅柏的語氣充滿希望,布蘭知道此刻和自己說話的是羅柏哥哥,而非羅柏城主。“母親很快就會回來了。說不定我們可以一起騎馬出城去迎接她喲。看到你騎在馬上的英姿,她一定又驚又喜,對不對?”即使房間漆黑一團,布蘭也能感覺哥哥的微笑。“然後咱倆可以往北騎,去看看長城。咱們先瞞着瓊恩,你我兩個哪天說走就走,跟出去冒險一樣。”
“出去冒險。”布蘭渴望地複誦。他聽見哥哥輕聲啜泣。屋裡太暗,看不到羅柏臉上的淚水,所以他伸出手找到哥哥的手,十根指頭緊緊交握。
第二十五章 艾德
“大人,艾林公爵的死對我們是個沉重的打擊。”派席爾國師說,“我自然很樂意告訴您他過世的情形。請坐。您要不要吃些點心?來幾顆棗子如何?我這兒還有些上好的柿子。我這把年紀雖然不能喝酒,倒是可以幫您弄杯冰牛奶,加過蜂蜜的。大熱天裡喝這個正合适。”
天氣的确很熱,奈德的絲質外衣貼緊前胸。空氣郁窒而潮濕,像條濕羊毛毯般覆蓋整個城市。窮人紛紛逃離他們悶熱窒息的住所,想在河畔搶個位子歇息,隻有那裡才有些許微風,結果河邊被擠得壅塞不堪。“那就謝謝您了。”奈德說着坐了下來。
派席爾用拇指和食指揀起一個精巧的小銀鈴,輕輕搖了兩下。一名清瘦的女侍急忙趕進來。“我的好孩子,請你幫首相大人和我各弄一杯冰牛奶,多加點蜂蜜。”
女孩去取飲料之後,國師叉起指頭,把手放在肚子上。“老百姓說夏天的最後一年是最熱的年頭。當然啦,這隻是民間的說法,可有時候還真讓人産生這種錯覺,您說是不?每到這種天氣,我就羨慕你們北方人還有夏雪。”老人脖子上挂的那串寶石項鍊随着他挪動身體而發出輕響。“遠的不說,梅卡國王那時的夏天就比現在還熱,持續時間也差不多。有些傻瓜還以為永不結束的‘永夏’已經降臨,就連學城裡也有這種人,結果呢?到得第七年突然就變了天,緊接着短短的秋天,就是恐怖而漫長的冬季。但無可否認,那時候還真是夠熱。舊鎮上上下下熱氣四溢,暑氣逼人,到了晚上才稍稍扭轉。那時我們常在河濱花園裡散步,一邊争論各種宗教觀點。首相大人,直到現在我還記得那些個夜晚的味道——香水、汗味,各種瓜果熟得快裂開,桃子與石榴,颠茄和月花。當時我還年輕,正在打造我的項鍊,再熱都不以為意,哪像現在,受不了啰。”派席爾眼睑低垂,看上去仿佛就要睡着。“艾德大人,真對不住,您不是來聽我絮絮叨叨什麼早被遺忘的夏季的,當年連令尊都沒出生呢。就請您多多包涵我這老人家的羅嗦罷。思想這東西,就跟寶劍一樣,放久了自然就生鏽喽。啊,我們的牛奶來了。”女侍在他們中間放上一個托盤,派席爾朝她微微一笑。“真是個好孩子。”他拿起一杯嘗了兩口,點點頭。“謝謝你,你下去罷。”
女孩離開後,派席爾用他那雙蒼白而濕潤的眼睛打量奈德,“我們說到哪兒了?噢,您問起艾林大人……”
“是的。”奈德很有禮貌地啜着牛奶,冰涼涼的很爽口,隻是對他而言太甜了。
“說實話,前首相大人之前就常常心神不甯。”派席爾道,“我和他共事這麼多年,還有什麼征兆看不出來?我認為這是來源于他長久以來默默承受的重責大任。他那對寬闊的肩膀都快被國家大事和别的心事給壓垮了。尤其是他兒子身體孱弱,夫人為此憂心忡忡,幾乎不敢讓他離開視線範圍。這樣的壓力連身強體壯的人尚且難以負荷,何況瓊恩大人他年紀也已不輕。若他為此身心俱疲,實在不足為奇。至少我當時是這樣想的。現在我卻不敢妄下斷論。”他若有所思地搖搖頭。
“他到底生了什麼病?”
國師攤開手,做出無可奈何的悲傷姿勢。“有天他來找我要一本書,身子骨和平時一樣,硬朗得沒話說,但我看得出他心頭在挂慮什麼。隔天早晨,他便周身疼痛,連床也起不來了。柯蒙學士認為他隻是腸胃受了寒,這些日子天氣熱,首相大人常在葡萄酒裡加冰塊,很有可能影響消化。然而瓊恩大人的病情卻持續惡化,于是我親自出馬,隻是諸神不肯賜予我拯救他的力量。”
“聽說您當時把柯蒙師傅給遣開了。”
大學士慢慢而鄭重地點了點頭,有如緩緩流動的冰河。“是啊,隻怕萊莎夫人永遠也不會原諒我。或許我做得不對,然而當時我覺得這是最好的選擇。我把柯蒙師傅當自己兒子一般看待,對他的能力我也絕對有信心,然而他太年輕,年輕人往往無法體會老年人的身體有多虛弱。他讓艾林大人喝下清腸劑和胡椒液,本意是想嘔出毒素,怕隻怕這反而會害了公爵。”
“艾林大人病危時跟您說過些什麼?”
派席爾皺起眉頭,“在他最後高燒彌留的階段,首相大人多次高呼‘勞勃’這個名字,我不确定他是叫他的愛子還是國王陛下。萊莎夫人不準孩子進病房,怕他被傳染。國王陛下倒是來過,在病床邊坐了好長時間,跟瓊恩大人談起往日的美好時光,希望能提振他的精神。他對前首相的敬愛非常明顯。”
“沒有别的嗎?沒有遺言?”
“我眼看首相大人康複無望,便給他喝了罂粟花奶,好讓他不再受苦。他在阖眼之前,向夫人和國王陛下說了句為愛子祈福的話。他說‘種性強韌’。末了,他的吐詞已經含糊不清,難辨其意。雖然隔天清晨人才故去,但瓊恩大人在那之後已經平靜下來,沒再開口。”
奈德又喝了口牛奶,努力忍受膩人的甜味。“那,依您之見,瓊恩·艾林大人的死有無蹊跷?”
“有無蹊跷?”老師傅的聲音輕得像是悄悄話,“不,我認為沒有。艾德大人,死亡固然令人悲傷,但從另一方面講,卻也是最自然不過的事。瓊恩·艾林大人如今已卸下所有重擔,長眠于地底了。”
“奪走他性命的這種病,”艾德說,“您以前見過嗎?在其他病人身上?”
“我做七國的國師已近四十年,”派席爾回答,“服侍過我們的好國王勞勃,在他之前的伊裡斯·坦格利安,伊裡斯的父親傑赫裡斯二世,甚至還在傑赫裡斯的父親‘幸運的’伊耿五世手下做過幾個月。首相大人,我見過的疾病不勝枚舉,讓我告訴您罷:每種疾病雖不一樣,卻都有共通之處。瓊恩大人的死并不比其他人來得離奇。”
“他的夫人可不這麼認為。”
國師點點頭。“我想起來了,他的遺孀是尊夫人的妹妹。如果您不嫌我這老人家說話莽撞,容我這麼說,即便最堅強、最自制的人,往往也容易被悲傷所影響,何況萊莎夫人本不是那樣的人。她自上次流産之後,便疑神疑鬼,處處以為有人要與她為敵,想必首相大人的死讓她心都碎了。”
“所以你确信瓊恩·艾林死于突發性疾病?”
“是的。”派席爾沉重地回答,“若非疾病,我的好大人,還會是什麼呢?”
“毒藥。”奈德靜靜地提示。
派席爾的惺忪睡眼猛地睜大,這位老師傅不安地在座位上挪動身子。“這想法真叫人不寒而栗。我們并非身在自由貿易城邦,隻有在那裡,這種事才是家常便飯。雖說伊薩穆爾國師提醒我們每個人心裡都有謀殺的種子,即便如此,下毒還是太令人不齒。”他沉默了一會兒,眼神若有所思。“大人,您所提出的這種可能性,我認為不存在。随便雇一個鄉野學士都能看出常見的中毒症狀,艾林大人卻沒有任何類似迹象。更何況人人都愛戴首相大人,怎麼會有禽獸膽敢毒害如此高貴的好人呢?”
“我倒聽說毒藥是女人的武器。”
派席爾沉吟着撚胡須。“是有這種說法。包括女人、懦夫……還有太監。”他清清喉嚨,朝草席吐口濃痰。在他們頭頂上方,有隻烏鴉在巢裡大聲怪叫。“您可知道,瓦裡斯伯爵原本是裡斯的奴隸?大人,千萬不能信任蜘蛛啊。”
這話奈德不用他提醒,瓦裡斯有種能讓他渾身起雞皮疙瘩的本事。“我會記住的,師傅。謝謝您的協助,隻怕我已經占用您太多時間了。”他站起身。
派席爾國師緩緩推開椅子,送奈德到門邊。“希望我這一點綿薄之力能讓您安心。如果還有别的地方幫得上忙,您盡管開口。”
“還有一件事,”奈德對他說,“我對瓊恩生病前天跟您借的那本書很好奇,不知可否拿來一閱?”
“恐怕您會覺得很無趣,”派席爾道,“那是梅利恩國師所寫的一本大部頭,裡面講的全是各大家族的曆代譜系。”
“沒關系,我隻想看看。”
老人打開門。“如您所願,我好像就放在這哪兒,總之書一找到,我即刻差人送到您房間去。”
“您真是太周到了。”奈德告訴他。接着,他像突然想到什麼似地說,“請您見諒,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您剛才說艾林大人臨終時國王在他床邊,呃,不知當時王後在不在場?”
“唉,不在哪。”派席爾說,“當時她正帶着公主王子,陪着她父親,前往凱岩城。先前泰溫大人帶上大隊人馬前來都城參加喬佛裡王子的命名日比武大會,無疑是想看他兒子詹姆赢得冠軍,可惜沒能如願。通知王後陛下艾林大人死訊的事,便落到了我身上。我這輩子從沒有懷着如此沉重的心情送出一隻鳥兒。”
“黑色的翅膀,帶來黑色的消息。”奈德喃喃道。這是小時候老奶媽教他的一句諺語。
“民間是這麼說的,”派席爾總師同意,“但我們知道也不盡然。魯溫學士的鳥兒捎來貴公子布蘭的好消息時,可不是讓城裡每個人都歡欣雀躍麼?”
“大學士,您說得對。”
“諸神慈悲,”派席爾點點頭。“艾德大人,有什麼事請盡管來找我,我随時聽候差遣。”
是啊,奈德在門關上時想着,但是聽候誰的差遣呢?
回房途中,他見到女兒艾莉亞單腳站在首相塔的螺旋梯上,兩手不斷揮舞保持平衡。粗糙的石地面磨破了她的腳丫。奈德停下來看她。“艾莉亞,你這是在做什麼?”
“西利歐說水舞者可以用一隻腳趾站好幾個小時。”她兩手在空中拚命揮舞,以保持平衡。
奈德忍俊不禁。“哪隻腳趾頭?”他揶揄道。
“随便哪一隻都可以。”艾莉亞為這個問題而惱怒。她從右腳跳到左腳,顫巍巍地來回晃動,最後才重新找到平衡。
“你非站在這裡不可?”他問,“又高又陡,跌下去可不好玩。”
“西利歐說水舞者絕不會跌倒。”她放下腳,兩腿站立。“爸爸,布蘭現在會來跟我們一起住了嗎?”
“恐怕要等一段時間,小寶貝。”他對她說,“他得先恢複體力才成。”
艾莉亞咬咬嘴唇。“布蘭長大以後要做什麼呢?”
“艾莉亞,他有好多年的時間來尋找答案。而現在,我們隻要知道他會活下去就好了。”鳥兒從臨冬城捎來訊息的那天晚上,艾德·史塔克帶着女兒們來到城堡的神木林。那是片足有一畝之廣的森林,種滿榆樹、柏樹和黑色三葉楊,俯瞰着河流。那裡的心樹是棵大橡木,古老的枝幹上爬滿煙莓藤蔓,他們在樹前跪下感謝神靈,一如在家鄉的魚梁木底。待到月亮升起,珊莎已經睡着,艾莉亞則多撐了幾個小時,最後也蜷縮在草地上,蓋着奈德的鬥篷沉沉睡去。漫漫長夜,他獨自靜默禱告。翌日清晨,天光乍現,隻見龍息草暗紅色的花圍繞着兩個躺卧的女兒。“我夢見了布蘭喔,”珊莎偷偷對他說,“還看見他笑呢。”
“他以後會當上騎士,”這會兒艾莉亞說,“當上禦林鐵衛的騎士。他還能當騎士嗎?”
“不行。”奈德自覺說謊無益。“有朝一日他或能身居高位,成為國王的重臣。他可能會像‘築城者’布蘭登那樣興建城堡,可能乘船橫渡日落之海,或是皈依你母親的信仰,當上總主教。”然而他再也不能和他的狼一并奔馳,他沉痛地想,這悲傷無言可喻,他也無法和女人同床共枕、抱着自己親生孩兒了。
艾莉亞歪着頭。“那我可以當國王的重臣,蓋城堡,當大主教嗎?”
“你啊,”奈德說着輕輕吻了她的眉毛。“你會嫁給某個國王,管理他的城堡,你的兒子們則會當上騎士、王子或領主,或許也能當上大主教。”
艾莉亞臉色一變。“不要,”她說,“珊莎才會那樣。”她右腳離地,繼續練習單腳平衡。奈德歎了口氣,留下她走了。
進到房間,他脫下汗水浸濕的絲質上衣,從床邊的水盆裡掬起冷水當頭淋下。正當他擦臉的時候,埃林進來說:“老爺,貝裡席大人在外求見。”
“把他請到我書房去。”奈德邊說邊伸手拿起他質料最薄的亞麻布幹衣。“我馬上就來。”
當奈德跨進書房,發現小指頭正坐在窗邊,望着在下方廣場練劍的禦林鐵衛。“老賽爾彌的腦袋瓜要跟他的劍一樣靈光就好了,”他滿懷渴望地說,“那樣開會會有趣許多。”
“巴利斯坦爵士的武勇和操守,不輸給君臨的任何人。”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奈德對這位德高望重,白發蒼蒼的禦林鐵衛隊長抱持着崇高的敬意。
“他的死氣沉沉也同樣不落人後。”小指頭補充道,“不過我相信他在比武大會上應該還能老當益壯,發揮餘熱。去年他把獵狗一槍刺下馬,距離他上次摘下冠軍也不過四年。”
對于誰會奪得比武大會冠軍,艾德·史塔克一點興趣也沒有。“培提爾大人,請問您這次來訪有何目的,還是單隻來欣賞我窗邊景緻?”
小指頭微笑:“我答應凱特幫你明查暗訪,而我說到做到。”
奈德大感意外。不論對方有無承諾,他都不打算相信培提爾·貝裡席伯爵,他的機靈狡詐讓他很不習慣。“你查到了什麼事?”
“我查到的是人,不是事。”小指頭糾正他。“事實上,是四個人。你有沒有想過去盤查首相的仆人?”
奈德皺眉道:“如果我能就好了。艾林夫人把她全家上下都帶回了鷹巢城。”在這方面萊莎一點忙也沒幫上,所有跟她丈夫親近的人都随她一道逃走:包括瓊恩的學士、總管、侍衛隊長,以及手下的騎士和仆從。
“不對,是大部分的人,”小指頭說,“并非全部。有幾個人留了下來。有個肚子被搞大的廚房小妹匆匆忙忙跟藍禮大人的馬夫成了親,一個馬僮加入了都城守衛隊,一個跑堂小弟因為偷竊被炒了鱿魚,留下來的還有艾林大人的侍從。”
“他的侍從?”奈德喜出望外,做侍從的對主子的進出動向往往一清二楚。
“峽谷的修夫爵士,”小指頭說出他的名字,“艾林大人死後,國王封那小子做了騎士。”
“我這就找他來,”奈德說,“還有其他人。”
小指頭畏縮着說:“大人,勞煩您,悄悄地走到窗邊。”
“做什麼?”
“過來罷,大人,我讓您瞧瞧。”
奈德皺起眉頭,走到窗邊。培提爾·貝裡席若無其事地做了個手勢。“那兒,廣場過去,兵器庫門口,您可看見一個蹲在樓梯上磨刀的小子?”
“他怎麼了?”
“他是瓦裡斯的眼線。‘八爪蜘蛛’對您的一舉一動都很有興趣。”他在窗邊動了動。“現在再瞧瞧城牆上,西邊最遠處,馬廄上面,有沒有看見那個靠在牆上的守衛?”
奈德看到了。“這人也是太監的走狗?”
“不,這家夥是王後的人。請您注意,他的視線正好落在這座塔的門上,誰進誰出一清二楚。他們倆遠不是全部,很多連我都不知曉。紅堡裡到處是各種眼線。否則我幹嘛把凱特藏在妓院?”
艾德·史塔克對這種種機心巧詐頗感不耐。“天殺的,”他咒道。城牆上那個人看起來的确像在監視他。奈德頓時覺得渾身不自在,既便離開窗邊。“難道這該死的城裡每個人都是别人的眼線?”
“那可不,”小指頭說。他開始掰手指。“唉,讓我算算,他們得監視我、你、國王……不過國王把太多事都告訴了王後,而我對你更不敢放心。”他站起來。“你手下可有讓你完全、徹底地信任的人?”
“有。”奈德回答。
“若真是如此,那我還有一座建在瓦雷利亞,愛不釋手的漂亮皇宮想賣給您呢。”小指頭一臉嘲諷地笑道,“聰明的回答是:沒有,大人,不過既然說了就算了。您得派您這位模範部下去找修夫爵士和其他人,因為您自己的行蹤會引人注目,但就算‘八爪蜘蛛’瓦裡斯也沒法無時無刻、成天盯住你的每位手下。”他朝門走去。
“培提爾大人,”奈德叫住他,“我……很感激你的鼎力相助。或許我不應該不信任你。”
小指頭輕撚胡須:“艾德大人,您實在學得太慢。不信任我,是你跳下馬背以來所做過的最明智的事。”
轉自:無憂書城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