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宵燈花盡
文/七宸
楔子
每年三月都是小西天開壇講經的日子,然而今年卻出了件奇事。
今年代表天庭來與佛界會晤的是久負盛名的文曲星君天權,他坐地論道時,身邊一盞長明燈受緣點化,竟生出了燈靈。
這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吉兆,掌司小西天的孔雀大明王十分喜悅,之後親自為那燈靈賜名。玉帝深覺天權為他長了臉,遂大手一揮,給天權安排了一個去人間休假的機會,附贈美滿姻緣一段。月老奉命精挑細選,為天權挑中了青丘九尾靈狐一族的血脈,把這一世的紅線系了上去。
結果,天權臉都綠了:我以為我下凡隻是去度假放松。
旨意上清楚寫着,說這隻九尾狐是青丘的嫡系血脈,命相貴不可言,但要登上族長之位總掌青丘大權,還須轉世投胎,在人間曆練一番。
玉帝言辭懇切,叮咛天權一定要照顧好九尾狐族這唯一一位小公主,不要讓人傷了她。天權心死如灰地想,原來他是去陪太子讀書的。
旅遊期間還讓人加班,當神仙真是太命苦了。
一
地府因前些日子接了樁委托,暫時沒工夫理會天權的投胎申請,司命仙君隻好臨時将文曲星君塞進了一具肉身,當天權再度醒過來,睜眼看到的就是幾隻從他面前嚣張奔過的老鼠。
天權默默地打了個噴嚏,他其實不想接這個任務,因為一個難以啟齒的理由。
他從小就對動物毛皮過敏
天權懷着一顆憂傷的心,花了幾天時間,弄明白了自己原叫聞仲,是個落魄書生。這書生居于青睢山,平時自視甚高,不與村民來往,如今自然也沒什麼人來過問天權。他外出時遇到村民便禮貌問好,之後便青衫廣袖飄然遠去,也不管村民是不是在他背後掉了一地下巴。
沒幾天,聞仲中邪了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山頭。
根據司命仙君給的消息,再過幾年九尾狐就會流浪至此,然後和别有用心的天權一起度過她懵懂的少年時光。他做好了望穿秋水的準備,卻沒想到那位小公主來得這麼快。
那天降了點薄雪,天權吃過晚飯,正在散步消食。他跨過小橋,就看見青睢書院外跪着一個小女孩。
書院裡的夫子要轟她走,那女孩苦苦哀求,說自己也想要讀書。夫子無計可施,轉身留下一句:你要跪便跪着,隻是明天我這裡開學,你一介奴籍,别污了我們讀書人的地方!
天權在一旁目瞪口呆,心想這凡人膽子也忒大了,天庭誰不知道青丘小公主的性子最是暴烈如火
然後,天權的下巴掉了下來。
他看見那個小姑娘搖搖晃晃地起身,以為她終于要爆發或者放棄,卻沒想到那女孩隻是默默地另挑了一處偏僻的地方,重新跪了下來。
天權看着她肩頭上的薄雪,再看看之前她跪的地方留下的兩個淺坑,不知怎的覺得特别不是滋味。
他知道神仙命苦,他沒想到神獸命更苦。
白靈默默計算了一下,她已在這裡跪了一天一夜。因是奴籍出身,她早就預料到求學之路會異常艱難。她也找過其他幾個學院,但結局無一例外是被人趕了出來,這次聽說青睢書院的夫子生性憐憫貧苦。
然而為什麼偏偏對她就如此苛刻?
寒冷像融雪一樣開始侵入白靈的五髒六腑,她對着手呵了一口氣,正發抖時,忽然有人撐傘來到她的面前,那人向她伸出手來,一瞬間暖意将她的雙手包圍。
她呆愣愣地看着眼前這個年輕男子,他将她扶起,臉上帶着溫和的笑,語氣卻不容拒絕:
撫琴對弈臨書作畫,星象醫蔔乾坤術數,經政文商兵策戰略,你想學哪一樣?
世人都不肯教你,那我來教你。
二
白靈是頭一次給人當弟子,其實天權也是頭一次給人當師父。
别人都是先談戀愛再結婚,唯獨他文曲星君是先同居再補票,他和白靈之間很是磕磕絆絆,磨合了好一段日子,白靈一開始還十分警惕防範,因她這一路上見到的盜匪人販實在太多,很難保證天權不是其中一員。
有一次,天權看到白靈身上的衣服實在太過破爛,便打算扒下來洗幹淨縫補一番再給她還回去,奈何他心知肚明自己那一段露水姻緣,可白靈對此卻一無所知。看到天權向自己伸出了祿山之爪,她慌不擇路之下一口咬傷了天權的手腕。
天權吃痛,叫了一聲,苦笑:我終于相信你是狐狸變的了。
白靈心想:胡說,明明論容貌你才更像是狐狸變的!
他們這種别别扭扭的生活持續了兩年多,白靈才逐漸對天權放松了戒備,她會在天權作畫時為他研墨,主動将他讀的書籍按經史子集分類。
多虧有白靈在,天權才沒把自己家裡過成豬圈,隻是白靈依舊不肯提及自己的來曆。天權每每旁敲側擊,卻總是無功而返。
後來,月老托夢給他說人都綁給你了,你還糾結來曆做什麼?
天權想想也是,可就是忍不住想知道白靈的過去。喜歡一個人,所以想要知道她的一切,這不是很正常嗎?
随着白靈一天天長大,這青睢山也到了待不下去的地步。
起因在于天權家中不耕不織,老早就引得那些村民們懷疑,終于有一次村民借着送野味的機會闖了進來,卻看到白靈慌亂回頭,她頭上有一對尖尖的耳朵,像蓮花的花瓣。
聞仲果然是被妖怪纏上了!
村民們揮舞着釘耙鋤頭聞風而至,要把這隻妖怪當場打死。白靈被逼進角落,恐懼中用手護住頭,一鋤揮舞而至,血順着她的胳膊流下來,一切同三年之前沒有任何區别。
三年前她就是在照料主人家的孩子時,那小主子忽地指着她大叫妖精,她慌亂往頭上一按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對耳朵,護院手持鐵棍聞風而來,差點沒把她當場打死,她千辛萬苦逃了出來。也是從那以後,白靈就明白,像她這樣的人,哪裡都不會收容她。
在村民們的拳打腳踢中,白靈疼得想哭,可緊跟着一隻腳踢到了她的胸口,一口甜腥的熱血直從喉嚨裡翻湧出來,溢出口邊。
眼前金星亂冒,她恍惚中似乎看到有雪白的袖子分開衆人,輕輕地拭去她唇邊的血。
在最後一刻終于趕到的天權抱起他的小姑娘,衣角盡數染上了斑斑血迹。白靈在他懷中奄奄一息,而天權生平頭一次感覺到憤怒,他目光冷冷,從衆人面上掃過:我的徒弟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惡事,以至于要你們這樣趕盡殺絕?
衆人很尴尬,默不作聲,在一片靜谧裡,白靈忽然就覺得真好。
在她認定了無家可歸的時候,這個溫暖的懷抱就像是她最可靠的家。
她輕輕地扯了扯天權的衣袖:師父,我想回家。
春歸郁林苑,花滿長安城。
這裡是白靈三年前倉皇逃離的故土,三年之後她再度推開那扇柴扉,目之所及之處都是蛛網塵埃,主人早已亡故。
白靈蹲下身來,将床頭的一個破洞緩緩掏開。她被傳言說是妖怪之後,父母驚吓之下将她拒之門外,她倉皇逃離長安,這三年來賭氣竟不曾回家一次。然而她記得在自己很小的時候,阿娘喚她起床時,會在床頭破洞裡放上點零食,作為對她早起的鼓勵。
她将手伸進去,指尖觸到了一個小小的油紙包,打開一看,裡面是顆變幹發黑的糖葫蘆。
天權跟在白靈身後,看着他的小姑娘握着那紙包,無聲無息地流下淚來。
師父,白靈緩緩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來長安嗎?
世人皆因我是賤民出身而辱我、輕我、欺我、賤我,我看着長安城裡那些公子少爺們念書,覺得自己唯有念書才能有出息。我家買不起燈油,我爹便去山上抓螢火蟲來裝進袋子裡供我照明,為此險些從山上摔下去。我想自己終有一日能一飛沖天,讓他們一世安好,可世事為什麼變得這樣快?
白靈的父母都是沒什麼見識的俗人,猛地見到自家女兒長了妖怪一樣的耳朵,自然也是怕的,可是懼怕終究抵不過血脈親情。然而當他們打開門喊着白靈的名字追出去時,白靈已經被人逐出了長安城。
三年不見,再回首卻物是人非,隻剩下一顆糖葫蘆,那些懊悔與思念再也無法說出口。
所以我才要回長安。白靈輕笑,我要處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要那些棄我去者、亂我心者都煙消雲散!
天權想,他花了三年時間終于敲開了這個小姑娘的心扉,知曉了她悲哀的過去。而她的未來,則會有他一路相伴:我會護着你的。
那時他理所當然地以為白靈隻有他了,而他自然也是白靈的。
三
自打他們抵達長安,已有七年時光。
在這七年裡,天權想辦法為白靈脫去了奴籍,教她琴棋書畫各種技藝,他一方面啟發着白靈的各種天分,一方面也啟發着他自己--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原來是個這麼柔情脈脈、拿肉麻當有趣的人。
當從來纖塵不染的文曲星君第一次被白靈拿着菜刀逼進廚房後,他就包攬了所有切菜洗碗的活計,從一開始的被迫到後來的心甘情願,最終練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刀工。向來隻有在棋盤上才拿得出耐心的天權,也會陪着白靈一起逛街挑選衣服,就為了聽她愉快地嘲笑他庸俗的眼光。
他喜歡同她一起漫步,看夕陽西将他們的影子融得再沒有半分間隙,喜歡聽别人談起他的小姑娘變得越來越出色--他喜歡白靈。
一切的喜歡老土而瑣碎,然而卻很幸福。
他每天叫她起床時總不忘在她床頭放點零食,而白靈迷糊爬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着哈欠去收集清晨花瓣上的露珠,就是為了讓天權吃完早飯之後能喝一口用露水沏好的楓露茶。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天權在日複一日的生活中終于确定,他想和白靈永遠這樣在一起。
可惜好景不長,自從長安城開始傳言白家有女初長成,筆走龍蛇起雷聲後,世家少年們慕名而來,都以為天權隻是白靈的師父,紛紛像對待嶽丈一樣讨好他。
天權忍無可忍,終于有一日借重陽節之名拖着白靈爬山賞菊,在山道上若無其事地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太老了?
白靈腳下一個趔趄,額頭磕到了山岩上,當場破相。
等額頭上的紗布拆下來,那裡已經留下了一個不深不淺的印記。天權心疼得要命,想了想取了一隻畫筆來,忽地聽到白靈問他道:師父,你最近是不是受了什麼刺激?
天權微微一頓,筆端暈開胭脂,他若無其事道:再過兩個月我就到而立之年了,你覺得我是不是該成家了?
白靈抿了抿嘴,她看見銅鏡裡天權将她額上的那個傷痕勾勒幾筆,竟然繪出一朵栩栩如生的桃花,那桃花恰好點綴在眼角,像是蘊藏着某種暧昧缱绻的愛意。
她将銅鏡扣下:娶妻這件事過兩個月,我再同你商議吧。
天權目送白靈出門,眼看他的小姑娘已走到門口,卻忽地頓住腳,回頭向後看了一眼。與天權目不轉睛的目光一撞,她急急回過頭去,連耳根都紅透了。
為此天權一整天心情都極好,待到晚上他靈魂出竅回歸天庭,還保持着嘴角上揚的姿态。
星君找小老兒,是對這段俗世姻緣還算滿意嗎?月老笑眯眯地問。
天權點了點頭,不過他找月老來,卻不是為了這件事:我記得月老你當時許我的是一世姻緣。若我想同一個人永生永世在一起,月老可否幫忙補系一根牢固點的紅線?
一個是天上的文曲星君,一個是青丘的未來女帝,這身份也還算是般配月老點點頭,星君之前可有見過她?
天權搖頭道:你也知道我對毛皮過敏,但不知怎麼對白靈竟沒有這種反應。我和白靈相處十年,然而我卻覺得這樣的日子再重複一千年、一萬年都不會厭倦月老你怎麼了?
月老如遭雷擊,怔怔地道:星君我為你牽線的那隻九尾狐,并不叫白靈啊!
天權看向月老身後,心裡也是一怔。
聞仲的命牌上連的是一個從未見過的人名,而白靈的命牌就在他旁邊。
與她的紅線相系的人,亦不是聞仲。
四
到底是哪裡出錯了?
天權在自己的文曲宮中喝得爛醉如泥,後來渾渾噩噩地聽說白靈最終還是嫁了,天庭衆人倒不是多麼關心文曲星君這次的錯位桃花,而是關心白靈嫁的那人,那人是凡間的少年帝王。
天權依稀記得那位帝王,他是來找白靈次數最多的一人。
也好。天權想,之前是他自己自作多情,如今他的小姑娘終于算是嫁得良配。白靈本是要處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如今這世上再不會有辱她、輕她、欺她、賤她之人了。
他覺得他應該欣喜的,可是當那位帝王大婚時,他卻連向凡間望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那時,他泡在酒壇子裡,醉生夢死,渾身上下仿佛一個落魄狼狽的人間酒鬼,再看不出文采風流的文曲星君的痕迹來。眼角有什麼酸澀的東西和酒水融在一起,倏忽便不見了。
他反反複複地安慰自己,說十年的感情哪能說斷就斷,讓他徹底忘掉白靈好歹也需要時間。可當玉帝做主要把那位青丘小公主許配給天權時,天權卻斷然拒了婚。
那位公主是在第四年才來到青睢山,而那時天權已經帶着白靈遠赴長安。陰錯陽差,是他有錯在先。
天權将自己一千年的道行分了一半給那位公主作為賠償,九尾狐在他身後怔怔地看着他遠去,忽然哭道:天權,從你第一年經過青丘時我便一眼喜歡上了你,可你為什麼甯願自毀道行也不願意娶我?!
因為縱使他可以騙盡天下人說自己已經從過去走了出來,卻無法騙過自己的心。天權捂住自己的頭,隻覺得陽光刺眼,頭痛欲裂。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不知不覺人間百年轉瞬而過,就在天權以為他終究能慢慢忘了白靈時,小西天來遞講經拜帖,他看着那個送帖子的人,猶如身在夢中。
白靈?
白靈冷若冰霜,比凡間更少了幾分活氣,若不是眼角一朵桃花潋滟流轉,天權還真的不敢相認。
她怎麼會是小西天的人?
天權猛地想起自己下凡那天,除了已知青丘靈狐後裔要在人間曆劫之外,好像還聽地府的人說起過,說地府接了小西天的委托。
天權在小西天孔雀大明王座下跪了整整十天,那位大明王才肯相見。彼時大明王手中拿着一枚金撥子,輕輕地挑了一下自己面前的長明燈的燈芯,那盞白玉蓮花燈的燈光搖曳了一下,左右兩邊各雕着一瓣雪白的蓮花花瓣。
也是孽緣啊。大明王輕輕歎了口氣,你想知道白靈發生了什麼事,是嗎?
他将面前的長明燈輕輕一推:把它帶回去吧,這盞燈,便是白靈的本體了。
五
在天權開壇講經時,白靈恰好就在天權身邊,得了天權的一點靈息修得人形。大明王親自為她賜名白靈,并告訴她若想修得正果,便要受人間疾苦,接着才好揮智劍斬情絲。
白靈領命應劫,月老特意為她選了個有佛緣的凡人,她前半生會被人誤認為妖而颠沛流離,直到遇上那個凡人之後兩人攜手一世白頭,死前方得大徹大悟。卻不想白靈偏偏撞上了天權,這就像是一場既定的宿命。
兩人紅線就此偏離既定,一再糾纏,終成死結。
天權點燃了那盞長明燈,接着緩緩地閉上了眼。
長明燈的青煙塑造出的幻象在他身邊飛速變幻,一直推到百年前,他而立之年的前兩個月。
他看見自己的肉身毫無聲息地躺在床上,子夜的鐘聲一過,那人卻忽地渾身一震,緩緩睜開了眼。
天權明白,那并不是自己,而是之前被自己借用了肉身的聞仲。如今他抽身而去,自然就由聞仲接管了所有權。
聞仲似是疑惑了一會兒,然而他平素謹慎,也沒有在人前露出什麼破綻。直到生辰那一天,白靈遞了一首詩給他:
長安柳,長安柳,為誰青青君知否?花開堪折直須折,與君且盡一杯酒。
那人自然不知道白靈是誰,然而送上門來的美人,實在沒有不要的道理。
天權立在房門外,看着精心裝扮過的白靈腳步輕巧地來敲聞仲的門,那人打開門讓白靈進去,而他被關在門外,指甲狠狠地掐到肉裡,心痛得幾乎死去。
夜晚大雨滂沱,将那個女子的掙紮、哭泣一同掩埋。
紙自然是包不住火的,很快這師徒之間的醜聞就傳遍了整個長安城,聞仲終于慌了手腳,他到底是個自恃清高的讀書人,輿論面前隻好把白靈推了出去,并将那首詩到處張貼,逢人便說是白靈勾引他。白靈卻始終不發一言,既不反駁,也不哭鬧,隻是整日靜靜地看院中桃花紛落如雨。
師父。她這樣輕輕地說。
天權就在她的旁邊,她看不見他已淚流滿面。
深夜,有不速之客闖進了白靈房間,那人正是當朝的太子,未來的少年帝王。
他說:白靈,你跟我走。
白靈卻搖了搖頭:我師父在這裡,我哪裡也不去。
太子冷笑:你師父已經将你賣給我了。他伸出一根手指,你知道他把你賣了個什麼價錢嗎?一個一品閑官的官銜!
聞仲唯唯諾諾地跟在太子身後,白靈怔怔地看着他,似是終于絕望。
十裡紅妝,盛世大婚。
她紅衣為嫁,然而誰也不知道,這個太子妃是被人綁着,塞進了轎子。
她口中塞着麻核,隻有天權能聽懂她嘴裡反複念的是什麼。
她在說師父。
曾經在她最寒冷、最凄惶的時候,曾對她伸出手來的人,卻已不在了。
太子登基為帝後很寵愛白靈,寵愛到為她幾乎與舉國上下翻臉的地步。然而天權卻看到,白靈經常在午夜時分驚醒,風吹帷幔帶動光影流轉,她舉目茫然,像個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孩子。
聞仲雖然得官,卻毫無實權。他也清楚自己目前唯一的希望便是白靈,因此常打着皇後的招牌欺行霸市。聲名狼藉的白靈很快激起了朝野上下的讨伐,其中,聞仲與二皇子勾結在一起,造了反。
過了整整三年,戰火才終于平息下來。在清算罪魁禍首時,卻沒有找到聞仲的身影。
是白靈違令救走了他。
天權一直跟在白靈身後,看着她将中箭之後奄奄一息的聞仲背上了青睢山,她手腳被山上的荊棘劃得血肉模糊,可是她關心的隻有聞仲。
她一邊爬,一邊低聲地笑,她說:師父你知道嗎?我有的時候會以為我隻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醒之後,你還在窗邊烹茶,看到我醒了,就順手喂我塊糖吃。
我多麼希望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場夢,醒來之後我還可以歡歡喜喜的和你在一起。
我說什麼想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想要天下人敬我、畏我,可後來才想明白,這一切都抵不過當初你說的一句,你會護着我。
白靈微微一笑,嘴角緩緩流下一行血來。
聞仲戰戰兢兢地将手中的匕首刺得更深了一些。他看到山下的将士們将這座山團團包圍,而此刻他唯一可以拿來作為人質的隻有白靈。
少年帝王似是擔憂白靈,焦躁不安想要上前,但幾近瘋狂的聞仲已經揮舞着匕首向他沖了過來。禦林軍萬箭齊發,很快将這人斃于箭下。
而此時,白靈已經不見了。
在禦林軍射箭的時候,白靈正一寸一寸地向那個小竹舍爬去,十指幾可見骨。最後,她終于碰觸到了那扇竹門,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微笑。
大片大片的鮮血在她身後開成紅蓮地獄,她露出一個孩子氣的笑來,眼神似是望着不遠處的天權,她輕輕說道:師父,你你回來啦
扣在竹門上的手倏爾墜了下去,再也沒有擡起來。
與此同時,長明燈頃刻熄滅,将天權從幻象中狠狠地拽了出來。
六
誰也沒有想到白靈這次下凡竟會動了真情。
她原是長明燈所化,沾不得半點血腥。然而那凡人為她不惜屠盡朝野所有反對之聲,末了,又連累了聞仲一介凡人--他本無反心,然而君王卻因為不齒他對白靈做出的那些禽獸行徑,定要置他于死地,聞仲這才投奔了二皇子。一場戰火,又搭進了成千上萬條人命。
大明王為了以示懲戒,特意用佛家的七情鎖鎖住白靈的七情六欲。從此不得喜、不得怒、不得悲、不得歡。白靈前幾次經過青丘,聽了些許流言,又聽聞文曲星君天權原本的紅線對象是狐族的小公主,前幾日,他還莫名其妙送了那公主五百年道行。她當時聽了面無表情地轉身就走,回去卻被那七情鎖折磨得吐血,之後大病了一場。
她不欲再見天權,卻沒想到天權堵在了她門口,以那盞長明燈的本體作為威脅,一定要請白靈到他的文曲宮去。
白靈踏進文曲宮,一眼便看到天權在作畫。傳說文曲星君天權武力技能無一所長,唯有一支生花妙筆,占盡天下風流。
她看着天權在紙上描畫,畫的正是盛世長安。正迷惑間,天權已自顧自開口:白靈,我當了你十年師父,然而你知道我現在畫的是什麼嗎?
白靈一驚,還未反應過來,便覺一陣睡意席卷了她的全身。
天權看着白靈伏案倒下,自顧自回答道:我畫的是一夢如是。
以他心頭之血,祭生花妙筆,便可将人的神識拘于畫紙之上。白靈在他的畫境裡就像在夢中一樣,隻不過那應該是天底下最美妙的夢,夢中所有的一切都能按照白靈的意願發生,所有的過錯都能得到改正。
這是如意之夢,沒有人可以從這樣事事如意的夢中醒過來。要醒過來,除非對這樣的美夢,她仍有遺憾。
但那怎麼可能呢?天權想,自己所能依仗的隻有手中一支筆了,而他從未失手過。
他曾經因為一時的逃避而毀了白靈一生。以後他再也不會了。
我的小姑娘,我發過誓,說我會護着你,可我卻沒有做到,我隻顧着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卻留下你一個人面對那樣的風刀霜劍,以後我再也不會了。天權默默在心裡說。
天權靜靜地看了夢中的白靈一會兒,輕輕地吻了吻她眼角的那朵桃花,随後,去了西天門。
天界有東南西北四天門,其中西天門溝通古今造化,扭轉時空未來。
他想重返過去,改變白靈在人間經曆的一切。
神族曆來與天地同生,不老不死,時光在其他仙君們身上沒有任何影響,唯獨天權,大概是在下界待得久了,眉梢眼角依稀有種經歲月打磨過的溫柔。
然而就是這個溫柔的文曲星君,他沒什麼翻天覆地的能耐,就連站在西天門面前時,西天門也因為機緣未到而緊緊關閉。
他微微一笑,一頭撞上了緊閉的西天門。
刹那,鮮血飛濺。
七
就算千年道行盡毀,我也要讓九天十地、漫天神佛都知曉,我可以死、可以滅,唯獨我的愛恨欲念不死不滅。縱使百劫成灰,雖九死--不悔!
在臨死的時候,天權想,此刻在他的文曲宮中,白靈不知道在做什麼夢?
應該是個再美滿不過的夢吧,在那夢中她會嫁得良人,會母儀天下,會兒孫滿堂。她的夫君會在下朝歸來之後與她如尋常夫妻一樣閑話家常,她會有一個師父與她疑義相析,而不是有一段難堪得令她無法在世上立足的感情。
那才是你原來的人生。你的美滿生活裡,本來就不該有我。
天權慢慢地笑了,他想,他就要死了。
他渾身是血地站在戰場上,身上隻剩下了五百年的道行,而他剛才,将這五百年道行,随手送了人。
他送的那人,正是白靈名義上的夫君,那位少年帝王。
天權咳出一口血來,他想真是天意難測,他沒有力氣支撐自己回到聞仲三十歲生辰時分,反而來到了白靈出嫁的那一年。
天權拼命地試圖挽回這一切,他暗中給白靈寫信,信中言明他已和白靈恩斷義絕,從此他們之間再不許顧及師徒情分,他勸她那少年帝王是她的良配,讓她安心嫁人。
于是出嫁那天白靈終于沒有掙紮,她被喜娘扶上轎子,手中死死捏着一紙書信。
朝野上下鄙夷白靈,天權便暗中殺了那些大臣,不叫這帝後兩人受半點非議。
文曲星君有一雙本該用來撫琴執筆、吟詠風流的幹淨的手,然而卻拿起了殺人之劍。
半年後,聞仲到底還是反了。
當天權站在青睢山腳下,白靈背着傷痕累累的聞仲,像對待路邊随便什麼人那樣客氣疏離地問他上山的近道時,他奪過聞仲袖中藏着的匕首,一刀了斷了那書生的性命。
再然後,白靈将那把匕首深深地插進了他的心髒。
她眼睛通紅,臉上全都是淚:你是誰?你為什麼要殺他?
他把你害成如今這樣,你卻天權想:我當時是不是說過,我會護着你的?
但現在的天權對白靈而言,不過是個陌生人罷了。她狠狠地将匕首刺入天權的心髒,手雖顫抖,卻極準。一刀,兩刀,直到雙手都沾滿了鮮血。
這是這個誕生于佛陀座下、生性逆來順受的姑娘第一次殺人。
可天權一點也不後悔,他甚至在那些箭紛紛射來時,拼盡最後一分力氣,擋在了白靈面前。
當時白靈被天下人斥為禍國妖妃,忠義将士們以死相逼,逼那少年帝王賜死惡婦,還天下河清海晏。君王不忍下手,那就由他們來替天行道。
但最終白靈跌跌撞撞地抱着聞仲的屍體逃了,留下天權與那帝王遙遙相對。末了,他搖搖頭,咳出一口血來:連自己喜歡的姑娘都保護不了,讓我怎麼放心把她交給你呢。
說完這話,他将自己身上僅剩的那五百年道行,随手送給了那凡人。
他想:我就要死了。
天權的仙骨本就經不起他這麼折騰,更何況他五百年道行送了青丘狐族,另外五百年許了白靈平安。
那君王平白得了天權五百年道行,再加上他本身就有佛緣,飛升不是難事。這樣天權也就不必擔心,自己走後,白靈會無可依靠。
而他拼盡一切撞開西天門,求的不就是這個結果嗎?
等他死去之後,白靈的夢境就會自然碎裂,而那時她睜開眼睛所看到的世界,将是被文曲星君生生逆天改命過的世界。
他曾負她一腔深情,隻好還她一紙長安。
那如玉的少年帝王,自然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
天權驚訝地睜大眼睛,看着那個鎖着七情鎖的身影緩緩向他走近,每走一步都仿佛赤足踩過皚皚雪地、涉過茫茫深海。
你你怎麼會從那樣的美夢中醒來?你還有什麼遺憾?
那個夢是很圓滿,我有夫、有子、有自己的家庭,可心裡總有一個聲音在說,你還應該有一個師父。
我的師父是一個傻瓜,沒有我看着他就會做傻事。白靈逆着光,俯下身,安然道,所以天權,我來找你了。
七情鎖嗡嗡作響,急若催魂奪魄,警告白靈遠離那讓她動情之人,可她就那麼靜靜地蜷進天權懷裡,任全身上下緩緩滲出血來。
天權,這次再不許丢下我。
我總是要跟着你,直到死亡把我們分開。
七情鎖最後一震,将白靈五髒肺腑盡數震碎,而她被天權抱着,就像是回到了家鄉。
當天庭中其他諸神通過那破碎的西天門匆匆趕來時,他們都沉默了。
到底,來晚一步。
青睢山腳下的兩個人眉目如生,相互依偎在一起,像是誰都沒辦法把他們分開一樣。
如玉的少年帝王、如花的青丘公主,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她和他偏不喜歡。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