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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我從來沒有見過嶽母娘如此激動!2012年初秋(即嶽母說

錢新華

嶽母走時,很急,很突然,像是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讓人猝不及防。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日,約莫下午三點多,我接到内弟的一個電話。他一改往日平靜的語氣,急促而沉重地說:老媽媽胸部突發絞痛,并有嘔吐、頭暈的症狀。我在電話中第一反應,就是急切地催他快找車送縣醫院。旋即,我從家裡推出摩托車,直奔醫院。

急診室醫生在心電圖檢查單子上掃視了一遍後,以毫無商量的口氣下達了“緊急轉往安慶市立醫院”的通知。坐在醫生對面的老人家一聽,馬上以抵觸的口吻回敬醫生:“這點病還非要跑到安慶?上次來不是隻挂了幾天水就好着……”醫生隻好小心翼翼地向她解釋着:“這次不一樣,需要做介入。我們這裡沒有這種設備,做不了。”我和内弟也附和着醫生的話,準備找車子轉到安慶治療。沒想到老人家的情緒反而激動起來:“不能治就回家,就算死了也要死在家裡!”唉,我從來沒有見過嶽母娘如此激動!這也難怪她呀,她是遭遇了一次又一次的病痛折磨的哦。十多年前,她急性闌尾炎發作,疼痛不止,我接到嶽母娘鄰居的電話,緊急趕到現場,背起她一肩跑到石矶頭醫院,及時做了手術。第二天下午,内弟從外地趕回調換了我,不到三天,就能下地活動。

2012年初秋(即嶽母說的上次)的一天中午,我剛從田地裡勞作回家,嶽母(堂)侄媳婦的一個告急電話把我召了過去。一進門,就見老人家癱坐在一把舊椅子上,臉色蒼白,喘着粗氣,高燒不止……我湊近跟前,彎下腰正準備背她去醫院,可她就是不肯。從她表情和語氣中,我可以看出她是在心痛我背不了。我隻好把她的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攙着她來到社區醫院。院長接診後,無奈地搖搖頭,一個勁地催着:“快,快轉院!”

當我帶着老人家在縣醫院完成了心電圖、CT等項目檢查,再到住院部安頓下來時,已是下午兩點多了。正在陪讀的内弟媳聞訊,從會宮中學趕來替換了我。治療了一周,就恢複出院。這次看來,老人家真是大限将至。此刻,我和内弟都陷入到了非常無奈、非常無助之中,隻得違心地按她的意思去做。内弟招呼來了一輛的士,我推出了車棚裡摩托。嶽母娘臨上車時,仍不放心地向我叮囑着:“大姑爺(她向來都是這樣以自己孫子的口吻稱呼着我),你騎車子慢點些!”誰知這竟是她老人家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

當我車子離家還有一段路時,就聽内弟在電話裡哽咽着:“老娘快不行了……”我腦子裡嗡的一聲炸開了,車籠頭扶手頃刻間不再聽我的駕馭,面前道路上瞬間飄起了一道道翻飛的黑影,我淚眼婆娑……是日,嶽母娘伴随着西斜的夕陽,艱難地走完了她那七十八載坎坷人生路。

嶽母娘的一生,可謂多舛多難。童年,經曆了撕心裂肺般的骨肉分離。由安慶西門外海口洲被抱到枞陽石矶頭當童養媳。成年,遭遇了未婚夫與養母雙雙腿子殘廢的窘境,以弱柔之肩擔負起了養家糊口的重擔。此時,她還有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即兩種選擇:一是可以選擇離開這個一窮二白的家庭,另嫁心儀人家;二是留下來與長自己十多歲且雙腿殘疾的男人成家,繼續過着沒有盡頭的苦日子。然而,嶽母娘選擇了後者。她不忍心抛棄這個已經生活了十多年的窮家。周邊的衆鄉鄰每當提及此事,無不為之動容。這也是我多年來特别敬畏嶽母娘的主要原因。其實,人生就是在一次次選擇中走過來的。而嶽母娘的這種選擇,我倒覺得也是一種智慧。她在做出這種驚人舉動之前,恐怕内心深處也是經曆了一番痛苦而複雜的心理碰撞。有句流行語說得好,“金杯銀杯不如口碑”。嶽母娘正是選擇了“口碑”,放棄了“金杯銀杯”,才赢得了鄰裡的贊譽,下人的敬重。

嶽母不識字,但她通情達理,凡事能看得開,想得遠,歲月鍛煉了她超人的毅力,生活磨練了她堅強的意志。在“三年自然災害”與“十年文革”風雨飄搖的歲月裡,嶽母娘與身體基本癱瘓的嶽父相濡以沫,上要服侍失去自理能力的老婆婆,下要拉扯着四個未成年子女,中間還要伺候行動不便的丈夫。面對此情此景,我無法想象她是怎麼挺過來的?

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年逾古稀的老太太含笑辭世,享年七十有三。老太太生前可沒少誇嶽母賢良淑德。

嶽父完全喪失了勞動能力,大概是在八十年代初。嶽父是個急性子人,看着自己正值壯年,卻成了“吃閑飯”的人,心裡難免有一種難以言狀的苦悶,遂選擇了以酒澆愁的方式來排解心中的凄苦。久而久之,在以酒澆愁愁更愁中澆上了酒瘾。到了晚年,嗜酒如命,長年累月,每日必飲。盡管家境艱難,嶽母還是想方設法滿足了嶽父每天的酒瘾,直到逝世。嶽父也可以說是“含笑酒泉”了。這絕對不是一般平常人所能做得到的。

我妻子作為嶽母家中的老大,老人家為之付出心血更是難以言表。在那個“憑工分,稱口糧”的年代裡,完成了高中學業實在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這裡除了省吃儉用,還得付出超過常人多少倍的含辛菇苦?

改革開放初,土地承包分到戶,田園成了條紋布。農戶的土地畝數雖不多,可土地塊數不少,每日做農活,恰似在不同地塊間“跑快遞”。面對這種家中缺勞,且土地零碎分散的狀況,正在讀初中的内弟被迫辍學協助嶽母種地。内弟底下兩個妹子都還是在校兒童,幫不了任何忙,家中頂梁柱仍是嶽母娘,她身上依舊壓着沒完沒了的農活與繁瑣的家務。

記得那時種地是這番情景:廣袤的田園被切成了一塊塊薯片,阡陌縱橫的稻田中見不到一根電線,微型電水泵還沒有進入人們的視線,水稻灌溉,仍在使用那種從老祖宗手裡傳下來的人力水車。這水車越陳舊越笨重,弄上肩膀,一個壯勞力也得費不少氣力。一當遇到風暴,人扛着水車行走,如同醉漢在原地舞步。試想一位柔弱的婦人是多麼艱難?嶽母經曆了太多的苦難,她像貧瘠土地上生長的菅草,雖屢經風吹雨打,但仍然倔強地生存着。我的嶽母,我的娘,這是什麼力量在支撐着您啊?

嶽母娘一直有暈車的毛病,平時出行都靠兩條腿量。到達最遠的地方也隻是安慶這個“大城市”了。因為那是嶽母娘的出生地,那兒有她牽腸挂肚的年逾九旬老老娘和幾位古稀的老姊妹。每去一趟,一路上總是天昏地轉,嘔吐不息,倍受折磨,然骨肉之親,同胞之情,是任何艱難困苦所阻擋不了的。

1996年冬天的一個上午,在村任職的妻子騎着自行車去鎮裡開會,途中不慎被一輛私人合夥的大巴車刮傷,住進了縣醫院。嶽母娘得知後,寝食不安,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硬是以步代車,足足走了幾個時辰,在翌日天明,才趕到了縣醫院。我們見她一臉疲憊,既心痛,又想責備她幾句,可是埋怨的話到了嘴邊,還是被咽了下去,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内弟成家添子,兩個妻妹也分别婚嫁有了自己的家庭。晚年的嶽母娘雖不能從事重活,但勤勞的習慣早已深深地植入她的骨殖裡。一年到頭,總是閑不住,春播夏管,秋收冬藏,四季瓜果、各種秧子,有如現代生産流水線上的商品源源不斷。剛結出來的新鮮果蔬她總是舍不得吃,都拿到市場上去賣。她認為這些新上市的東西能賣個好價錢,很是劃算。這就是嶽母娘的秉性。其實也隻是換回一些小錢,聊勝于無。

老人家去世前幾年,兩眼因白内障導緻視力嚴重下降。平日裡,在給果蔬秧苗拔草時嶽母,常常誤将菜秧苗當作雜草拔掉。我們本想通過手術複明,但經醫生檢查,因有高血壓及心肌上的多種毛病,隻能依靠滴眼液維持現狀。在視網膜幾乎隻有一點微弱的光亮下,仍不斷地培育着各種季節性菜秧子到街頭去賣。這時,能來買她秧子的大都是她多年的老主顧。秧子由人家自行挑好,然後以低于市場的價格收錢。

晚年的嶽母娘,基本上是一個人留守在家。内弟夫婦與兩個姨妹夫婦都長年在外務工,孫子也上了大學,平時也隻能在電話裡與老人家說上幾句話。我在退休前幾年,每周也隻是匆忙地去看望一兩次,叮囑她應該注意事項。我想接她來家裡長住,她總是以各種理由來推辭。我根據她有喜愛吃魚的習慣,每次去也隻是順手買一小碗魚給她煮煮。可她好面子,一小碗魚兒明明完全可以在家中收拾好,而老人家每次偏偏拎着魚到池塘邊人多的地方去收拾,逢人便講:“這是我大女婿剛送來的。”故而,我被濫得了“孝敬老人”的虛名。事後想起來,心裡很是不安與愧疚。

嶽母娘在世時,非常注重她的人情。每次來我家裡,兩隻手上總是拎着大一包小一包,裡面裝的全是我小孫子與妻子愛吃的各種食品。她來一回,我們總要吃上好幾天。

我和妻子的生日,她每年總是記得提前置辦了禮物送來。為此沒少被我們責備,而她那種任性的做法,也是任何人不能改變得了的,她總是能為自己的做法找到說法與理由。

如今,嶽母娘走了嶽母,她走進了牆上那個長方形的玻璃框裡,永遠地住在那裡。她的目光依然還是那麼慈祥,神态依然還是那麼平靜,面容依然還是那麼随和,隻是不再說話了……我想:她實在是太累了。

嶽母啊,嶽母,您,就是我的老親娘。願下輩子有緣,您老還是我的嶽母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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