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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念清:明文壇兩陳铎考辨

明文壇,名陳铎者僅一人乎?

史志所記陳铎之史料為信言否?

明文壇名陳铎者有二,字、号、官職、籍貫盡同,别無二緻,非一人也。

鼎铛有耳,然學術界昏昏然,習焉不察,竟昧而不知,不分清紅皂白,謬将二者視為一體,混為一談。

其家世、行事、生卒年月等,史志記載或舛誤、或缺失,學術界皆以訛傳訛,一概懵懂不清。

一、出身于兩個完全不同之家族。

陳铎:明文學家,字大聲,号秋碧,七一居士。“将家子”,“邳州人,睢甯伯文之曾孫,都督政之孫,以世襲官指揮”。

詞宗,曲壇祭酒、樂王、畫家集于一身“于經傳子史,百家九流,莫不貫穿”。詩詞散曲無所不能。

著作有:《秋碧樂府》、《梨之寄傲》、《公餘漫步》、《月秀亭稿》、《可雪齋稿》、《太平樂府》、《滑稽餘韻》、《草堂餘意》。雜劇《花月妓雙偷家喻戶曉,婦孺皆知,而造納瑞郎》、《鄭耆老義配好姻緣》。傳奇《納瑞郎》。

史志、學術界皆如是說。

(明)陳 铎 撰

(一)“金陵将家子”之家世

抽薪止沸,欲質疑陳铎之家世必劍指史料,洗垢求瘢,抵瑕蹈隙,勘其真僞。

清波先生認為,“明清時人關于陳铎的種種記載不過輾轉相襲,俱在影響之間,仔細索隐,仍存在很大的疑問”。

1、陳文非陳铎之曾祖

《陳铎生平與家世發微》旁征博引,述史傳陳铎家世之來龍去脈。

至于将其家世坐實為邳州人或下邳人,某某侯伯之後……大約也始于明末清初。一是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在将陳铎著作錄入正德時期的同時,稱其為“下邳人,睢甯伯文之曾孫,世襲濟川指揮”,《明詩綜》承其說。

一是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稱陳氏為“邳州人,睢甯伯文之曾孫,都督政之孫,以世襲官指揮”,此後清人《列國志》即援引此說。錢氏記載陳铎事最詳,說或有據。

按,陳文,陳政傳最早見于天順間李賢等撰《明一統志》,而以正德間《皇明功臣錄》所記最詳。書載陳文乃合肥人,元季挈家從上,屢立戰功,累官至都督佥事。

洪武十七年十月壬申卒,壽六十。追贈“東海侯”,谥孝勇。陳政,邳州人,當元末淮東大亂,集兵捍寇盜。

丙午年,率所部歸附明軍,骁勇過人,所向有功,受指揮,累遷中軍都督府都督。今人多以為此陳文、陳政即陳铎之曾祖與祖父。

陳文傳記較多,《明史》有傳,李贽《續藏書》卷四,焦竑《國朝獻征錄》卷八十五等也有傳,文字大緻相似。惟陳政記載較少,趙曼初並引《明史.應履平傳》所及宣德七年都督陳政事,以為此陳政即洪武初陳政,即陳铎祖父。

據考宣德間确有一陳政,官南京中軍右都督,卒于正統十一年,追封睢甯伯,谥榮靖。

惟不言何方人氏。然而,将各家材料相互比勘,卻發現疑點甚多。1

《明一統志》書影

大作認定,涉陳铎家世之史料、轶事乃傳聞異辭,真僞混雜,扞格不入,故其家世撲朔迷離,疑雲重重,亟需厘清。清波先生發難,舉疑點四:

第一,《一統志》與《功臣錄》所載陳政為邳州人,明時邳州屬淮安府,下有睢甯縣。漢屬東海郡,東漢為下邳國,晉、宋、梁、隋為下邳郡,因此,明末以來稱陳铎為下邳人、邳州人、睢甯伯子孫,均合。陳政累官南京中軍都督,亦合。然而,所載陳文封東海侯,睢甯伯乃宣德間陳政死後追封,又皆不合。此中必有訛誤。

第二,陳文與陳政是否為父子頗為可疑。諸家記載均雲陳文乃合肥人,趙曼初以為,陳文封東海侯,邳州古稱東海郡,則陳文當籍屬合肥,後複移居邳州。

考陳文後來流寓寶應(屬南直隸揚州府),嘉靖《寶應縣志》載陳文墓在寶應,後來縣志並雲“後其裔孫守墓寶應,遂入邑籍以耕讀世家”。如此,則陳文及其子孫不曾移居、更不曾入邳州籍可知,那麼,陳文也不可能是邳州人陳政之父,至于何以封東海侯也當另作解釋。

再者,陳文、陳政俱名位顯赫,又同時從洪武征戰,也並無一家明确記載二人為父子。第三,宣德間陳政與元末陳政恐怕年齡並不相當。據《功臣錄》所載,陳政丙午年(1366年)起兵歸附朱元璋,即以陳氏起兵之時方十八歲計,至宣德末正統初已九十多歲。

陳铎襲世職,一般應為長子長孫,考其生于1442年至1448年間,則其時陳政己一百餘歲,這樣,除非陳铎父祖輩均是暮年得子方勉強可通,也有悖常理。第四,細想來,陳铎家世的種種疑團關鍵就起于《一統志》,《功臣錄》二書。關于陳政的傳記僅見于此,後來記載都不過沿襲陳說。

按《開國功臣錄》為成弘間黃金所撰……黃氏乃慨于開國故事日漸湮沒,雖子孫不知其祖先事迹,遂起而撰之;可見《功臣錄》的撰寫頗有搜集遺佚之意;便難免存在傳聞不實之處。

噫,以陳文、陳政武功如此顯赫,其事迹卻不複可考。殆至清末。《惠風詞話》稱陳铎“睢甯伯文曾孫,正德間,襲濟州衛指揮”,更是以訛傳訛,不過十餘字卻一誤再誤;睢甯伯文曾孫誤,濟川衛亦誤;正德間始襲指揮尤誤。2

清波先生絕其根本,推陳出新,另起爐竈。鈎玄提要,可知:

1、陳文籍合肥,非邳州人。

2、元末明初之陳政非陳铎之曾祖。

3、宣德間有官居南京中軍右都督之陳政。

其實,除《寶應縣志》外,《國朝獻征錄》卷八、《明太祖實錄》卷一六六、《明史》列傳第二十二分别言明:“陳文,合肥人”,“廬州合肥人”,“合肥陳文者”。

《國朝獻徵錄》

2、“金陵将家子”三代家譜

清波先生有破有立,另辟蹊徑,追本求源,“在嚴嵩文集中,發現了一則關于宣德間陳政記載最明确的材料”。錄于下:

太夫人陳氏,贈太傅成國榮康朱公之配,今太傅兼太子太師成國公希忠、管錦衣衛事都督同知希孝之母也……先世邳州睢甯人,曾祖諱政,以靖難功封,殁谥榮靖,賜第,家于金陵。父諱钺铖,母伍氏。榮康初配白、徐、楊,俱早逝。

太夫人入繼其室,能以順為婦,治家以謹為嚴……卒嘉靖甲寅七月十三日,距生成化甲寅 月 日。享年六十有一。3

清波先生認為,“此陳政與洪武初陳政並非一人”;“這一陳政祖籍也是邳州,為睢甯人,其孫陳钺與陳铎俱單名,俱以'金’字排行,也似兄弟輩”。

《陳铎生平與家世發微》又寫道:

考《明實錄》關于濟州衛的襲替恰有兩則材料:

一是,正統十二年,“命故……南京中軍右都督陳攸子濬襲為指揮使”。

二是,天順五年,“命故……南京濟川衛指揮使陳璿子铎……俱襲職”。

此條材料陳政作陳攸,其子又作陳濬與陳璿不同,當系誤書……由此可證,《明實錄》所載世襲濟川衛指揮使陳铎,即本文傳主陳铎,其祖父為南京中軍都督陳政,父陳璿(濬)。4

據此,陳氏三代家譜具矣。為:

祖——陳政,南京中軍右都督。

父——陳璿,南京濟川衛指揮使。

孫——陳铎,南京濟川衛指揮使。

因其祖孫三代皆官居、家居金陵,故便宜行事,從史稱之曰“金陵将家子”陳铎,亦利于下文之論證。

清波先生雖未明确說明其字号,然不外乎“大聲”“秋碧”也。

一陳铎出矣。

(明)陳铎 繪 《水閣讀書圖》

(二)“邳州将家子”之家世

然事情並非千了百當,可優哉遊哉,額手稱慶。清波先生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天上怪星之倘見,人間異事之常有,明尚有“邳州将家子”陳铎也。其與“金陵将家子”皆為邳州人,皆名陳铎,字大聲,号秋碧,皆為錦衣衛指揮使。

“邳州将家子”,祖籍之“根”為鄭南路之淮陽,北宋時遷徙邳州。

陳樓鎮屬于邳州市,陳姓,居陳樓鎮望族大姓之首,占全鎮人口之13%。

《陳樓鎮志》記:

陳姓始祖源于虞舜之後裔,周武王滅商後,封舜的後裔妫滿于陳國(河南淮陽),死後谥号陳胡公,其後代以陳為姓。後避楚難,一支流下邳。

至北宋,陳氏祖陳大公攜家遷來小河定居。明末,小河陳氏七代孫陳瑞,攜家小遷來左莊定居,

至今傳代到28世,發展為左西、左東兩個村,4500多人。其北陳樓陳姓, 是小河陳姓五世孫陳子敬遷居鳳陽後, 返遷岠山,又一支遷居周井戶村,因人丁發展建樓,改周井戶村,名陳樓,

至今已傳世27世,人口一千多人。其餘村的陳姓亦多源于小河村。

然人有“飄茵”“落溷”之别,或甕牖繩樞,寒門白丁,惡居下流;或土豪鄉願,席豐履厚,蟲吟草間;或“一門三鼎甲,四代六尚書”,左輔右弼;或将門出将,折沖千裡,燕然勒石。

宋、元時陳氏先祖究竟如何,似臨淵揆水,深淺難知。

至明代,陳氏家族“富貴雙全世業隆,聯翩朱紫一門中。官高位重如王導,家盛财豐比石崇”。

今,陳铎後人居新沂市合溝鎮小河村(合溝鎮原屬邳州市,1999年區劃使然)。

陳铎辭官後,曾暫居于此。筆者居所去小河村十五公裡許,近在咫尺,訪其後人,承蒙惠顧,得贈華箋,載陳氏族譜信息。

陳铎三代家譜為:

祖——陳政,中軍府都督。(末注官署地)。

父——陳明,大甯衛指揮使。

孫——陳铎,濟州衛指揮使。

與“金陵将家子”家譜較之,陳政官治所不明,筆者疑此陳政即山西都督陳政。父名異,陳明父子官治所異。

《陳樓鎮志》

兩陳铎雖皆為邳州人,然其祖于邳州居所不同。

明洪武十五年,割修文鄉屬睢甯(《邳志補.疆域》),故邳州治于今江蘇省睢甯縣古邳鎮東約三裡處,清康熙七年(1668)七月全城沉陷,一片汪洋。

“金陵将家子”祖籍乃邳州之下轄縣睢甯,家距原州治南數十公裡;“邳州将家子”先祖徙居邳州本埠,家距原州治東北五十公裡許,二者相距百公裡。今睢甯分庭抗禮,與邳州同轄于徐州。

華箋言:陳铎字“大聲”、号“秋碧”、“七一居士”、“坐隐先生”。

稱陳铎号“坐隐先生”,筆者心存疑慮,不知其後人據何言之。

見明昌先生《疚齋樂府》“坐隐先生草堂餘意”雲雲,仍疑慮難消,因今存明萬曆間《坐隐先生精訂陳大聲樂府全集》,精訂者為汪廷讷(汪昌朝)。“坐隐先生”乃陳铎乎,汪氏乎?無可無不可,讀者自斷之。

因陳氏先祖遷徙至邳州,後人皆居于邳州,直至今日,故稱其為“邳州将家子”。

又一陳铎出也。

二、生活之年代不同

人生如夢,然非無痕。蹑蹤尋迹,詢事考言,識得“韓荊州”,知其生活之年代不同,軌迹無重疊,則陳铎有二之論,又添左券矣。

明史載雪泥鴻爪,分别部居,舉之。清波先生考證者,乃“金陵将家子”。

“金陵将家子”纡朱懷金,發号施令,何其威風,然未得青睐,史家怠惰,吝惜翰墨,史書語焉不詳,錄其生平行事者,僅一鱗半爪耳。

其詩作有《香月亭詩》,卞榮為之序,“天順五年世襲南京濟川衛指揮使”。

清波先生精神滿腹,尋尋覓覓,于《卞郎中詩集》卷四得詩一首,事涉“金陵将家子”,錄于下:

贈别金陵陳大聲揮使

清冰無滓玉無瑕, 年少胸中有五車。

曉及偶逢千裡井, 春遊曾醉五候家。

餍聞官妓歌金縷, 喜見門生擁绛紗。

歸去寄聲同道者, 作詩末(莫)苦鬓先華。5

此詩僅首、尾聯涉及“金陵将家子”,卞榮(1418—1487)口角春風,稱譽其德才兼備,懷謹握瑜,滿腹經綸,餘則自狀。

《卞郎中詩集》

至于“陳铎受知于成化間卞榮”,似缺乏佐證。陳铎“高軒過”,卞門立雪,僅求序耳,代序者並非一定為師,求序者並非一定為門生。

卞榮詩頸聯“餍聞官妓歌金縷,喜見門生披绛紗”,言其厭倦官場而辭官歸裡,绛帳講學,門生滿座,並未指陳铎為其門生。

詩題亦可為證。古人男子生三月後,由父取名,至二十歲行加冠禮,謂“束發加冠”。

《禮記.檀弓上》言:“幼名,冠字……周道也。”疏曰:“字人年二十,有為人父之道,朋友等類不可複呼其名,故冠而加。”平時之稱謂,尊對卑或自稱,稱名,以示随和;對尊輩或平輩隻能稱字,以示尊重。

《儀禮士冠禮》曰:“冠而字之,尊其名也,君父之前稱名,他人則稱字也。”卞榮若為陳铎師,稱其“陳大聲”雲雲,豈不有違定制,贻笑大方?

“金陵将家子”藏頭匿尾,不露鱗爪,縱然九原可作,太史公再世,亦難為其作傳。

陳铎生卒年月,史多揆度。

清波先生引征,“徑雲生卒年”者,“惟謝伯陽《金明散曲》明确标其生卒年為景泰五年(1454)至正德二年(1507)”。

然其棄之,改頭換面,言:“陳铎,約生于正統七年(1442)至十三年(1448)間,卒于正德二年(1507)”。

大同小異,僅可回旋耳。故陳铎曆經正統、景泰、天順、成化、弘治、正德,六十歲許。

其卒年一定不易,乃嘉靖間李開先《西野春遊詞序》一文曾明确提及,“陳大聲正德丁卯年沒”。6

丁卯年,即正德二年(1507)。李開先(1502—1568),魯人,陳铎不錄,其時年五歲耳,乳臭未幹,數十年後追記之,不知據何也。

正德二年壽終正寝者,“金陵将家子”也。

《全明散曲》

人殊則福壽異,雖又弱一個,然仍有另一陳铎戴圓履方,叱咤風雲。被堅執銳,指揮若定,正正之旗,堂堂之陣,威懾京畿;雄踞文壇,殢酒淹花,吟風弄月,呵壁問天,筆洩驚天動地之文,墨潑華星秋月之章。

“古人日以遠,青史字不泯”。“邳州将家子”陳铎憑巨筆如椽,名垂竹帛,并非湮沒不聞。《明史》、稗官野史,記其行事,荦荦大端也。

其一

況周頣(1859--1920)《惠風詞話》記,陳铎“正德間,襲濟州衛指揮使”,“黃金印手拿,瓊林花插帽”,“紫绶金章,雕楹朱欄”。按《明史.職官》,濟州衛指揮使為正三品.

其二

《明史》列傳第一百七十四.文苑二:

南都自洪、永初,風雅未暢。徐霖、陳铎、金琮、謝璿輩談藝。正德時稍稍振起,自璘王詞壇,士大夫希風附塵,厥道大彰。7

研究者引之皆作“談藝正德時”,誤。正德時,陳铎尚年少,且不在陪都;金琮(1449—1501)正德前已卒,顯而易見,“談藝正德時”失實。

修史慎之又慎,求真也;古籍無标點,斷句全憑閱者自作主張,難免偶有舛訛,故改其句讀,使之與史契合。

按史,顧璘确于正德時“王詞壇”。

陳铎《自述》套曲言:“回首青春,又早三十近。虹霓志為伸,因此上筆尖兒判柳評花,心情兒抟香弄粉……”其主要創作,應始于嘉靖。

《蕙風詞話 · 人間詞話》

其三

徐霖(1462—1538):明畫家,成化至嘉靖間人。字子仁,号九鋒道人,家南京。填詞富有才性,頗精于格律,與散曲家陳铎,並駕齊驅,享“曲壇祭酒”之譽。

顧起文《客座贅語》“髯仙秋碧聯句”條記:

黃琳(1450--1520)美之,元宵宴集富文堂,大呼角妓集樂人賞之。徐子仁、陳大聲公稱上客。

美之曰“今日佳會,舊詞非所用也。請二公聯句,即命工度弦索何如?”于是子仁與大聲揮翰聯句。甫畢一調,即令肄習,即成,合而奏之。至今傳為勝事。

子仁七十時,于快園灑藻堂開宴,妓娼人,稱觞上壽,纏頭皆美之贻者。大聲為武弁,嘗以運事至都門……8

陳铎,徐霖並稱“曲壇祭酒”,同為黃琳座上之“上客”;徐霖,享年七十七,其“七十時”,乃嘉靖十年。

陳铎自言辭官時四十餘歲,故此時仍于任上,而立之年許。陳铎與徐霖人生之軌迹應有較大之重合,非一交點。

其四

明周晖《金陵瑣事》載:

指揮陳铎以詞曲馳名,偶因衛事谒魏國公于本府。徐公問:“可是能詞曲之陳铎乎?”陳應之曰:“是。”

又問:“能唱乎?”陳遂從袖中取出牙闆,高歌一曲。徐公揮之去,乃曰:“陳铎,金帶指揮,不與朝廷做事,牙闆随身,何其卑也!”9

《明史》卷一零五記徐氏襲職、升遷、卒年,語焉較詳,其曰:

正德十三年十一月癸亥襲,守備南京兼中府佥書。嘉靖四年加太子太保,領中府。十七年四月壬戌守備南京。隆太五年二月辛醜卒。10

陳铎蒙羞,當在嘉靖二十年後。

(明)周 晖 撰

其五

陳铎辭官,後寓居金陵。其《秋碧樂府》.《滿江紅》雲:

獨上高台,殘月曉,露華猶濕,台上見,萬裡江澄,古矶荒迹,秋水無痕涵上下,浮雲有意遮西北。想當年,宋玉賦應哀,傷秋色。

任憔悴,江南客。經幾度,萍花白。歎魚雁消沉,關山阻隔。伯業雄圖何處問,倚欄杆送目中原報。無愁中,生出許多愁,填胸臆。11

陳铎之故鄉邳州,于南京東北方。此時“江南客”無暇思鄉,卻登台眺望“西北”,盼魚傳尺素,且哀且傷,且歎且愁,原來變生不測,俺答入侵。

昂天長嘯:“伯業雄圖何處問!”痛斥官員屍位素餐,縱敵入侵,誤國殃民。 嘉靖二十九年六月,蒙古土墨特部俺答汗兵犯大同、宣府;八月移兵東去,入北古口,明軍一觸即潰,敵長驅直入内陸,京師震恐。八月二十日,敵經通州西犯京師,于郊大肆殺戮,圍城三天,三十三日退去,劫掠男女,牲畜、财物無數。史稱“庚戌之亂”。

文為時而作,《秋碧樂府》記嘉靖二十九年之事,必結集于嘉靖二十九年後。

其六

陳铎《草堂餘意》于萬曆間刊行。有研究者指出:是集按春意、夏意、秋意、冬意分。

唯題署頗為奇特,初誦頗似一部唐宋人選集。“每音調名下,徑題元(原)作者姓名。唯一人兩調相連,則第二阙徑題陳大聲”。

其中署陳大聲者,凡三十七首,其餘題署所涉唐宋詞人四十九人……

今人張仲謀先生《明詞史》據《草堂詩餘》之題署斷言:

毫無疑義地表明,陳铎所和的《草堂詩餘》,不可能是任何别的版本,隻能是武林逸史編次、明嘉靖二十九年顧汝(敬)所刊本《類編草堂詩餘》。12

據此,陳铎《草堂餘意》之結集必在嘉靖三十年後。

張先生于《論明詞的價值及其研究基礎》(《中國古代、現代文學研究》2003年02期)中言,“與其說(陳铎)是弘治、正德年間人,不如說是嘉靖時人更接近事實。”

張仲謀 著 《明詞史》

其七

明正、嘉人陳霆牖中窺日,不知陳铎“複古”之文學主張,對其和《草堂詩餘》迷惑不解。其《諸山堂詞話》卷二寫道:

江東陳铎大聲和《草堂詩餘》幾及其半,辄複刊布江湖間。論者謂其以一人心力,而欲追襲群賢之華妙,徒負不自量之機。蓋前輩和唐音者,婿以此故,為大方所不許。大聲複冒此禁,何也?

“追襲前賢”之“前輩和唐音者”,指明“前七子”。

《辭海.文學分冊》雲:

前七子:明弘治、正德時期,文學家李夢陽、何景明、徐祯卿、邊貢、康海、王九思和王廷相的并稱,而以李、何為其首。

他們對于文學的見解雖不完全一 緻,但大都強調“文必秦漢,詩必盛唐”,重視模拟,成為一個流派。13

“大聲複冒此禁”,蒙讒饑,遭诟病,故其步 “前七子”之後塵,再舉“複古”旗幟,如“其六”所言,此舉必在嘉靖三十年後。

《辭海·文學分冊》

其八:

《滑稽餘韻》獨步天下,寫于嘉靖三十年後。

山東《博平縣志》記:

由嘉靖中葉以抵于今,流風愈趨愈下,慣習驕吝,互尚荒佚,以歡宴放飲為豁達,以珍味豔色為盛禮。其流至于市井販鬻厮隸走卒,亦多纓帽缃鞋,紗裙細褲,酒廬榮肆,異調新聲,泊泊浸淫,靡焉勿振。

“回黃轉綠無定期,世事返複君所知”。人心不古,棄土地,丢鋤耙,入都市,飄然轉身,風移俗易,舊景不再,“神女應無恙,當驚世界殊。”

嘉靖始,資本主義萌芽初生,工場、作坊湧現,鄉村務農者,棄本逐末,“流至于市井販鬻,厮隸走卒”,成為各行各業之手工業者,異軍突起。

《邳州文史鈎沉》雲:

《滑稽餘韻》,以一百三十六支小令,廣泛而真實地展現了城市下層勞動人民生産生活狀況及貧困遭遇……“出一身馊酸汗”的機匠,“弄泥漿直到老”的瓦匠、“熏不死也難當”的修腳工、

“隆冬盛夏最難挨”的車夫等人物進入他的作品,成為作品的主人公……他所描寫的人物,從事職業廣泛,其中,手工業有紡織、漿染、建築、制衣以及制作盔甲、馬具、木桶、錫箔等止,有從事趕車、挑擔等販夫走卒。出現了工場、作坊主人和出賣勞動的工廠,且紡織運用織機生産……14

淮橘為枳,環境條件使然。 風虎雲龍,因利乘便。

非具資本主義萌芽,則無有《滑稽餘韻》狀寫之題材,非嘉靖中葉後,則不能有《滑稽餘韻》之産生。

《邳州文史鈎沉》書封

其九:

陳铎,畫家,宗法沈周。

弘治至萬曆年間,沈周(1427—1509)、文征明、唐寅、仇英開創之“吳門畫派”崛起,崇尚宋、元人筆墨意氣和士氣“逸格”畫法,波瀾日壯,成為畫壇之主流。

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言:“大聲以樂府名于世······山水仿沈啟南,自為詩題其上,人知大聲善樂府,不知其能畫”。陳铎有傳世名畫《北閣讀書圖》,題跋“效元人筆意”雲雲,現藏于江蘇常州博物館。

其十

明咄咄夫(蔣一葵)《一夕話·詩文類》“北将”條記:

金陵陳大聲,嘲北地巷曲中人曰:“門前一陣騾車過,灰揚,哪裡有踏花歸去馬蹄香。棉襖棉裙棉褲子,膨脹,哪裡有佳人夜試薄羅裳。生蔥生蒜生韭菜,腌髒,哪裡有夜得私語口脂香。

開口便冤家的,歪腔,哪裡有春風一曲杜韋娘。開宴便吃燒刀子,難當,哪裡有蘭陵美酒郁金香。

頭上發髻高尺二,蠻娘,哪裡有新髻雲鬟宮樣妝。行雲行雨在何方?土炕,哪裡有鴛鴦夜宿銷金帳。五錢一兩戥頭昂,便忘,哪裡有嫁得劉郎勝阮郎。”

陳铎于北京走馬章台,寓居金陵後,一時興起,戲谑北方妓女,惹是生非。

北人喬衣文(字缽,河北内丘縣人,明末貢生,入清為官)憤恚不平,撰寫《北嘲南》,答陳大聲,反唇相譏。可見,陳铎之戲說應寫于嘉靖末。

陳铎對于“南妓”亦大加譏刺,作有【北中呂朝天子】《嘲人言南京妓女好》。

引“正史”“野史”資料十,同條共貫,均指認陳铎直至嘉靖末年,仍“老子癡颠,白發垂肩,睥睨青天,呼吸長川”,俯仰于天地之間,呼嘯于文壇之巅。

《一夕話》書影

陳铎之生卒年,姑且以筮蔔之。

奉行故事,明一份诏書命數功臣之子孫襲職,作“命故……俱襲”之官樣文章。

陳铎“正德間,襲濟州衛指揮使”,而徐鵬舉“正德十三年十一月癸亥襲”,二者應為同時任命,皆于是年(1519)。拟陳铎于弱冠襲職,溯之,可知其生辰約為弘治十一年(1499)。

明人曹學佺序《陳大聲樂府全集》稱陳铎“生當弘正升平世”,筆者所考與之不悖。

生,應指人之誕辰;若指人生一世,豈不為玉樓赴召,太過短命(弘治18年,正德16年)?

《秋碧軒稿》中《北雙調水仙子.因跌自嘲》二曲,言其“涉險攀危過六十”,陳铎馬齒長矣,逾一甲子,約至嘉靖三十七年。

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記:“大聲……居地之南,有秋碧軒,七一居,清潔絕塵,與勝流談䜩。”

其居第名之曰“七一居”,又自号“七一居士”,蓋取“人生七十古來稀”之意,此表明陳氏又“涉險攀危過七十”矣。

明沈德符《野獲編》雲:

元人俱閑北調而不及南音,今南曲如“四季歌”“窺青眼”“人别後”諸套最古,或以為元人筆亦未必然。即沈青山、陳大聲輩,皆本朝成弘間人······15

沈德符視二者為同時代人。沈青山即沈仕,生于弘治元年(1448);卒于嘉靖四十三年(1565),顯然,所謂“成弘間人”,謬也。

(明)沈德符 撰 《萬曆野獲編》

陳铎居于其後,位“仲”,按排序之慣例,生卒年應略晚之。

以上皆為推測,然筆者從《滑稽餘韻》找到證據,可證陳铎卒于萬曆初。

《滑稽餘韻》有《道士》《道人》篇二。

其一為:

【北雙調·水仙子】

道 士

咒着符水用元神,鋪着壇場拜老君,看着桌面收齋襯。志誠 心無半分,一般的吃酒噇葷。走會街消些悶,伏會桌打個盹,念什麼救苦天尊。

其二為:

【北中呂·滿庭芳】

道 人

稱呼爛面,倚稱佛教,哪有師傳。沿門打聽還經願,整夜無眠。長布衫當袈裟施展,舊家堂作聖像高懸。宣罷了金剛卷,齋食兒未免,單顧嘴不圖錢。

《道士》《道人》間隔80篇,顯然非同一時間寫成。以内容斷之,前者,應寫于嘉靖時,後者,當寫于萬曆初。

《道人》對道士改換門庭、“倚稱佛教”之行徑冷嘲熱諷,一針見血。道人“長布衫當袈裟施展,舊家堂作聖像高懸”,隻能發生在萬曆間。

《野獲編》卷二七《釋教盛衰》條記:

武宗極喜佛教,自列西番僧,呗唱無異。至托名大慶法王,鑄印诰命。世宗留心齋醮,置竺乾氏不談。初年用工部侍郎趙璜言,刮正德所鑄佛鍍金一千三百兩。晚年用真人陶仲文等議,至焚佛骨萬二千斤。

逮至今上,與兩宮聖母首建慈壽萬壽諸寺,俱在京師,穹麗冠海内。至度僧為替身出家,大開經廠,頒賜天下名刹殆遍。去焚佛骨時未二十年也。

《道人》不可能寫于武宗朝。時陳铎弱冠,意氣洋洋,無意關注底層人物。

先祖福蔭,皇恩浩蕩,其得襲職,故作品盡為華封三祝,歌功頌德,如:

“金杯酒泛,鈞天樂奏,祝聖壽與天齊”(村裡迓古·勝葫蘆),“喜遇着太平盛世,重譯朝四海無敵,托賴着至仁至德當今帝。承天位若石,錦乾坤一統華夷”(村裡迓古·柳葉兒)。

再之,陳铎初襲職,必忠貞不二,恪盡職守,不可能心有旁骛。且其襲職三年,正德帝即薨。

(明)陳铎 《青綠山水》 軸畫

嘉靖時,挺道禁佛,道士飛揚跋扈,炙手可熱。劉中光先生《金瓶梅人物考論》有如下論述。

世宗自号“靈霄上清統雷元陽妙一飛玄真君”,建真人府,修玄帝宮,封道士、方士為:緻一真人、左至靈、天師、紫府宣忠高士、道官;祿米、田畝、人役丁夫恩賞無算。

黃冠羽流濫入朝為官:世宗加封邵元節為禮部尚書,光祿大夫,少師,少傅,少保,伯爵,特進,柱國,食一品俸兼支大學士俸,任一子上寶司丞、恭誠伯。

魯迅先生曾指出:都禦史盛端明、布政使參議顧可學皆以進士起家,而俱借“秋石方”至大位,以緻“瞬息顯榮,世俗所企羨”。然則,道人何需“倚稱佛教”?

時至萬曆,風水輪流轉,佛教死灰複燃,東山再起;道教失勢,風光不再,被迫無奈,為生存,唯有搖身一變為僞僧人,所謂“單圖嘴不圖錢”。故《道人》必寫于萬曆時。

萬曆帝甫踐祚,同披龍袍、袈裟,大興佛教,“去焚佛骨時未二十年也”。

嘉靖帝“晚年”“焚佛骨”,其“晚年”,定為嘉靖三十五年左右;而隆慶計六年,推算之,佛教獨霸教壇則始于萬曆初。

道教“倚稱佛教”亦應始于此時,陳铎見而譏之當于萬曆五年前後。故陳铎約于萬曆五年卒。

設陳铎卒于萬曆五年(1578),享年八十。

其大半生錦衣玉食,辭官後,四體不勤,五谷不分,衣食無憂;延年益壽,逾古稀耄耋,可也。

要之,陳铎約生于1499年,卒于1578年許,曆弘治、正統、嘉靖、隆慶,至萬曆初。

“金陵将家子”卒于正德二年,時“邳州将家子”約十二歲,總角耳。

人皆盼長生久視,壽山福海,然天下幾人可比肩彭祖?若陳铎隻為一人,約1442年生,1578年卒,計之,福壽130餘載,神乎,仙乎?

臯鶴堂本

三、衛名、衛治不同

陳铎襲職于何衛?清波先生直言曰:南京濟川衛。其大作寫道:

嘉靖間《百川書志》及後來《千頃堂書目》、《明史》諸書俱載陳铎為濟川衛指揮,惟《惠風詞話》稱是濟州衛,遽為今人所襲。

然而,濟州衛實在北京,南京為濟川衛,不過,《明史》中已有訛南京濟川衛為濟州者,大約清人不能詳辨,遂以訛傳訛。陳铎所襲自當為濟川衛為準。16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清波先生斬釘截鐵,言之鑿鑿,蓋囿于成見,隻知其有一,不知其有二,偏頗也。

“邳州将家子”襲北京濟州衛指揮,亦史不乏書,信而有征,不容置疑。

明顧起文《客座贅語》卷六記:

大聲為武弁,嘗以運事至都門。客召宴,命教坊子弟曲佑之。大聲随處雌黃,其人拒不服,蓋未知大聲精于音律也。

大聲乃手攬其琵琶,從座上快彈唱一曲,諸弟子不覺駭伏,跪地叩頭曰:“吾侪未嘗聞且見也!”稱之“樂王”。自後教坊子弟,無不願請見者。歸來問饋,不絕于歲時。17

“都門”,指陪都南京。明憑長江、運河、海道漕運,南北通達,樯橹相屬。若其任職于南京濟川衛,豈會有“以運事至都門”之說?

臯鶴堂本

《客座贅語》“陳公善谑”條又記:

陳铎為指揮,善詞曲,又善谑。常居京師,戲作月令,惟記其二月下雲:“是月也壁虱,出溝中,臭氣上騰,妓靴化為虱。”最善形容,“化為虱”更可笑也。18

“京師”北京也。濟州衛,上值親軍,皇帝之衛隊,設于北京,身為指揮使之陳铎,責有攸歸,心系皇宮安危,豈能玩忽職守,開柙出虎?洗手奉職而“常居京師”,理所當然,無可非議。

流風餘韻,事二,可證确有“濟州衛”之陳铎。

不甯唯是,其詞曲亦可窺斑見豹。前引述《秋碧樂府》.《滿江紅》,陳铎寓居金陵自稱“江南客”,則其非襲濟川衛職,丁一确二。

若襲之,且祖居金陵,乃“土著”也,豈能自稱為“客”?

再之,《金陵瑣事》所記陳铎受辱于徐鵬舉,若其襲職濟川衛,與徐鵬舉皆軍中高官顯爵,同在金陵,比肩而立,谙音容,知表裡,豈需問“可是能詞曲之陳铎乎”?

史料所記陳铎襲濟川衛,或襲濟州衛,無可厚非。陳璿之子為前者,陳明之子為後者,天各一方,各司其職,可謂“南枝北枝”也。

四、祖居金陵與寓居金陵之别

“金陵将家子”之祖陳政,“以靖難功封睢甯伯,殁谥榮靖,賜第,家于金陵”,且陳璿父子皆襲南京衛職,亦居金陵,祖孫三代皆然,稱其“祖居金陵”並非巧言偏辭。

陳氏高步雲衢,炙手可熱,鐘鳴鼎食,連騎相過逐。“金陵将家子”金迷紙醉,早把他鄉當故鄉,樂不思蜀,腹無鄉愁。

“金陵将家子”官運亨通,一帆風順,然“邳州将家子”率性而數奇,玩世不恭,不戀紫绶金章,甘作山中宰相,四十餘歲投傳而去,歸裡,後徒居金陵。

越鳥巢南枝,胡馬依北風。思鄉,遊子之秉性也,百死不變。“邳州将家子”約嘉靖三十年始寓居金陵,恭敬桑梓,難抑望雲之情,思鄉愁苦萦繞心頭,回腸九轉,蝕肌銷骨,以緻二豎為虐,兩鬓風霜。

《草堂餘意》.玉蝴蝶

一段江南秋色。遙山擁翠,遠水搖光。非霧非煙,非塗非染,望中自覺荒涼。廢極浦湳、鷗輕雁小,亂平洲、葦白蘆黃。最堪傷,天涯咫尺,音問茫茫。

思量。新來惹得,一身愁苦,兩鬓風霜。嶺雲江水,卻從何處認潇湘。陽台賦,虛勞宋王。藍橋事,未濟裴航。徘徊久,歸鴉數點,又送殘陽。19

《草堂餘意》.氏州第一(上阙)

漫野蕭條,殘陽冷淡,遠山轉覺青小,雁影沉吳,江流入楚,故鄉消息飄渺。病起潘安,臨水鬓毛羞照,妒态芙蓉,關情楊柳,不知人老。20

天低吳楚,眼空無物,陳铎于金陵俯仰約三十年。

天涯咫尺,其終未葉落歸根,金陵為其一生之歸宿地,一代文學巨擘,最終長眠吳之野,江邊聞濤聲。

(民國)《金陵瑣事》封面

五· 作品風格迥異

漢,“相如工而不敏,枚臯速而不工”,唐,“元輕白俗,郊寒島瘦。”要之,文人如春蘭秋菊,風格異也。

“金陵将家子”與“邳州将家子”跻身文壇,亦如前人環肥燕瘦,循之,玉尺量才,可知有“泾”有“渭”,有二陳铎也。

《邳州文史勾沉》評價陳铎之作品,引明人言,寫道:

沈德符譽他為“填詞名手”、“南詞宗将”。曹學诠贊他“直闖金、元作者之阃奧”,“事盡而思不乏趣,言淺而情彌刺骨”。

他的《草堂餘意》收了一百四十四首詞,這在寂寞寥落的明代詞壇上不能不稱為珍品,況周頤評他的詞“具淡厚二字之妙,足與兩宋名家颉颃”,“金明不能有二”。卞華伯說他的詩“用意和平,不務雕刻”。21

引文一發破的,然亦有缺憾,其誤将兩陳铎合二為一,泾渭不分。二者如泾濁而渭清,區分之,易也。

《列朝詩集小傳》雲“成化中,江陰卞華伯(榮)序其《香月亭詩》”,故“用意和平,不務雕刻”乃“金陵将家子”詩之風格。

詩言志,文為時而作,情見乎辭。其作品之思想情感寡淡,溫和而少意氣,心靜而多忍隐,不吐山中壘塊,忌憚激濁揚清,無毀無譽,無棱無角,安于暗昧,和氣緻祥,此即“用意和平”也。如此,卻有無病呻吟之嫌,易失之于浮淺。

(清)錢謙益 著

“ 邳州将家子陳铎”之詞曲卻鋒芒畢露,鋒焰逼人,嘻笑怒罵,不務“和平”。

其斥罵官場為“是非場”,“虎狼交雜,風雲變暴”,“提着驚破膽”,“哪搭兒無災難”,“禍到自有天來大”,“紅塵萬丈波”。憤世嫉俗,斥罵社會“世路縱橫,是非颠倒”。

其桀傲不馴,目空一切,“白眼把公卿傲”,“柴門”哪裡許“高軒造”。

放蕩不羁,與統治階級決裂,一刀兩斷,“且歸去,仰天大笑”、“是非場裡強抽頭”、“睥睨青天”,“管什麼三略法立興了周,一聲歌平散了楚,萬言策坐安了劉”。

拒絕征召,不願再被起用,“伏虎權符,封泥宣召,但來的都告繳”。

詩文,大方之家追求“語不驚人死不休”,字字珠玑,而“吟安一個字,撚斷三莖須”。

“金陵将家子”之詩“不務雕刻”,則語言難免味同嚼蠟,平淡無奇。“邳州将家子”詞曲緣情體物,語妙天下,清麗,洗煉,形象,善用典故,古色古香,雕飾而不露痕迹,若渾然天成。

南呂. 一枝花

九日

[梁州]散孤悶,閑尋野寺。快離懷,遠眺江樓。憑高一覽江秀。山形北拱,水勢東流。綿綿極浦,衮衮滄州。白露洲二水悠然,鳳凰台下百鳥啾啾。覓得根羊叔子軟琅珰博帶垂腰,借得條葛仙翁彎曲律青藜在手。尋得孟參軍厭刺答破帽籠頭。放開笑口,對西風滿地黃葉嗅。聳吟肩,亸吟袖,自把淵明詩和酬。景趣窮搜。22

僅百言而用典四:

晉羊叔子,封钜平候,都督荊州諸軍事,魏末任相國從事郎,平日輕裘绶帶,身不披甲;

葛仙翁,即葛洪,東晉道學理論家,醫學家,煉丹術家;

孟參軍,即孟郊,少隐嵩山,潔身自好,不同流合污;

陶淵明,晉詩人,不為五鬥米折腰。

商調. 集閑賓

中秋

[麼篇]我笑那謝玄晖吟詠悭,庚元規局量匾。一個袁宏牛渚便回船。若嫦娥肯将人可憐,許一個年年相見。又何妨夜夜拼退眠。23

僅五十言用典三:謝玄晖,謝眺字,南朝齊詩人;

庚元規,庚亮字,東晉人,曆仕元帝、明帝、成帝三朝;袁宏,東晉文學家,曾與謝尚諷詠于牛渚。

即使刻意以口語為之、通俗易懂之《滑稽餘韻》亦不忘用典。

[雙調]水仙子.

瓦匠

東家壁上恰塗交,西舍廳堂初窀子,南郊屋宇重修造。弄泥漿直到老,數千年用勤勞。金、張第洲麋鹿,王、謝宅長野蒿。都不如手镘堅牢。24

五十餘言用典四:金,金日䃅,張,張安世,皆西漢大臣。

後世用“金張”比喻豪門。王,王導,東晉大臣,西晉末,任丞相;謝安,東晉政治家,孝武帝時位至宰相。

宋,辛棄疾詞多用典,世人戲之曰“掉書袋”,“邳州将家子”步其後塵,意氣洋洋,談古論今,頻頻用典,不讓稼軒。

六、作品之擘分

明文壇有“真假猴王”兩陳铎,如連體嬰兒之分離手術,陳铎之作品需一分為二,使其名至實歸。

清人錢謙益言“金陵将家子”,成化中,江陰卞華伯序其詩集,卞榮《贈别金陵陳大聲揮使》即言此事,《香月亭詩》屬其名下。

陳诒祓《金陵圓墅志》雲:“陳氏園佚其地。陳铎字大聲、南京錦衣衛指揮。别墅有秋碧軒、秀月雪秀二亭。”

《香月亭詩》乃以亭名之,故《可雪霁稿》之作者應冠以“金陵将家子”之名。

成化十九年又刊有《詞林要韻》。25

《金陵圓墅志》書影

其餘之作,似皆為“邳州将家子”之甯馨兒,可入其籍中。

或将問難:“邳州将家子”著作等身,文壇之巨擘,于南京文壇卻隐而不顯,不露圭角,其文人集中不留形迹,何也?

原因有三。

其一,陳铎襲濟州衛指揮使,駐于北京。陪都、京師相去千裡。陳氏不可為所欲為,擅離職守。

休沐,雖不享天倫之樂,然路途遙遠,交通不便,隻能神往;軍務至都,又來去匆匆。

思不出其位,交不離其群,行止囿于京師,故與顧璘、陳沂等無緣晤面,何以交通?,且顧璘(1476--1545)于嘉靖二十三年作古,陰陽兩隔,數年後陳铎方寓居南京,想望風采,亦隻能追慕耳。

況文學創作乃個人行為,無需參加金陵文學沙龍。顧璘王詞壇時,諸金陵文人集中不見陳铎之隻言片語,不足為奇。

其二,陳铎作繭自縛,自我封閉。

陳铎官正三品,權高位重,威風凜凜,一旦甩袖而去,變身平民,從“居廟堂之高”至“處江湖之遠”,一落千丈,反差如雲泥。

其歸裡、寓居金陵皆羞見親友故舊,“粗布袍見時人怕醜,隻慣向傍水沿山路兒上走”。

寓居南京,天荒地老無人識,舉目無親,“終日把柴扉扣”“哪裡許高軒造”。“靜掩柴門,僵卧藜床傲世人”“白眼把公卿傲……伏虎權符,封泥宣诏,但來的都告繳”。

白眼傲人,門扉緊扣,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不事交際,拒人于門外,幾與世絕,無嘤嘤求友之聲,天下誰人能識君!

其三,甘作床頭捉刀人。

陳铎自出機杼,嘔心瀝血,著《草堂餘意》,卻不求休聲美譽,獨行其是,拱手相送,題署他人姓名,助人張目而自得其樂,确實難以世俗、常情論之。

(明)顧起元 撰

顧起元《客座贅語》“髯仙秋碧聯句”條雲:“而窮愁不稱其意氣,所著多冒他人姓氏,甘為床頭捉刀人以死可歎也!”

陳霆《諸山堂詞話》贊譽“大聲詞雜于唐宋詞間卒不可辨”,然惜其甘為捉刀人,“使其用為己調,當必擅聲一時”。

漢王逸《離騷序》,稱形式、内容皆完美之文為“金相玉質”,其斷言:“所謂金相玉質,百世無匹,名重罔極,永不刊滅者矣。”

黃金必定發光,文人終因“金相玉質”而揚名顯聲,即使無聞于生前而迄逦數代,終有好事者發掘,鼓吹之,而榮于身後矣。

萬曆,《陳大聲樂府全集》刊行,金铎聲振寰宇,陳氏大顯,青史有其一隅之地也。

結 束 語

明文壇有陳铎二:

陳铎一,“金陵将家子”,約生于正統七年(1442)至十三年(1448)間,卒于正德二年(1507),邳州睢甯人,家金陵。

天順五年世襲南京濟川衛指揮使,曆四十餘年。祖陳政,因靖難功,累進南京右府右都督,中軍右都督,正統十一年卒,追封睢甯伯,谥榮靖。

父陳璿,正統十二年襲濟川衛指揮使。陳铎詩集《月香亭稿》、《可雪齋稿》、《詞林要韻》皆作于成化間。

陳铎二,“邳州将家子”,約生于1499年,卒于1578年,祖籍山西,移民而家邳州,正統十三年世襲北京濟州衛指揮使,曆時二十餘年,約嘉靖二十四年四十餘歲時緻仕,寓居金陵。

祖陳政,中軍府都督,父陳明,大甯衛指揮使。

陳铎:詞宗,曲壇祭酒,樂王,畫家,作品《秋碧樂府》、《草堂餘意》、《滑稽餘韻》等。

《呂氏春秋》曰“使以迷惑者,必物之相似也”,且“疑似之迹,不可不察”。拙文之重大價值在于填補學術之空白,糾正史志,文、史學界之舛誤,開先河,首提明文壇“兩陳铎”之疑案,且論證之,以正視聽。

筆者“玩其碛礫,不窺玉淵”,芹獻,以抛磚引玉,難免瑕瑜互見,敬請雅正。

(明)陳铎描繪南京市井風俗畫卷【局部】

參考文獻

1· 2· 4· 16· 25· 清波《陳铎生平與家世發微》,複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6月版《中國文學研究》第21輯。

3· 明嚴嵩《钤山堂集》卷40《成國太夫人陳氏墓志銘》。

5· 清波《從詩學到曲學:陳铎與明中葉文學複古思潮的濫觞》,《文學遺産》2013年第1期。

6· 明《李開先集》·《西野春遊詞序》,中華書局上海編輯部1959年版第335頁。

7· 《明史》列傳第一百七十四·文苑二。

8· 明顧起元《客座贅語》,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79頁。

9· 民國《邳縣志補》卷七。

10· 《明史》卷一零五,中華書局簡體字本第1982——1983頁。

11· 戴啟漢《邳州文史鈎沉》,北京技術出版社1997年第一版第75頁。

12· 張仲謀《明詞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52頁。

13· 《辭海·文學分冊》,上海辭書出版社1979年六月第一版284頁。

14· 同11,第68頁。

15 . 《萬曆野獲編》卷二.“詞曲.南北散套”,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640頁。

17· 18· 同11。

19· 20· 同11。第71頁

21·同11· 第68頁。

22·同11· 第74頁。用典之解釋亦引于之,下同。

23·同11· 第76頁。

24·同11· 第79頁

文章作者單位: 江蘇邳州炮車中學

本文由作者授權刊發,原文刊于《江蘇省運河高等師範學校學報》2018,第3期。2019年度徐州市社科基金項目 ,項目号:19xsz--069。轉發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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