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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資訊 - 屬于我們的《牡丹亭》——北京大學藝術學院院長葉朗教

2010年春北京大學文化産業研究院開設了《經典昆曲欣賞》課程,這不僅恢複20世紀初,由吳梅、俞平伯等諸位先生在北大創立大學昆曲教育的老傳統,而且賦予昆曲藝術在學術上之新定位。課程延請白先勇、張繼青、王童等兩岸三地著名的昆曲大師、導演、演員“案頭”與“場上”并重,向21世紀的北大本科生們開啟了他們的昆曲啟蒙教育……在第一節課上,白先勇說:“太美了,我最喜歡聽的就是你們這句話”,北大的學子們當即在課堂大呼,太美了!

屬于我們的《牡丹亭》

演講人:葉朗

演講人簡介:北京大學藝術學院院長、文化産業研究所所長、美學與美育研究中心主任、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教育部藝術教育委員會常務委員。主要著作《中國美學史大綱》、《中國小說美學》、《現代美學體系》、《胸中之竹》等。

國學的昆曲緣

1917年,吳梅到北大任教,先後開設古樂曲及有關詞曲、戲曲諸課程,揭開了北大與戲曲結緣的篇章。其後以吳梅——俞平伯——吳小如為代表的幾代師生更是成就斐然,對昆曲和京劇藝術的貢獻功不可沒。

俞平伯曾受教于吳梅教授。當然,俞習昆曲也是受其夫人許寶馴女士的影響。俞平伯不僅向吳梅學習詞曲文學理論與創作,還學唱昆曲。1929年俞平伯在北大任教的同時,也在清華講授《清真詞》、戲曲與小說。1935年春,俞平伯等人正式組織成立谷音社,聘請吳梅為導師,俞任社長。此後兩年,該昆曲劇團上演100多折,超過了當時專業昆曲劇團上演的劇目數量。

吳小如教授于1945年成為俞平伯先生的入門弟子。吳關于戲曲的述評極為廣博、細緻,從20世紀30年代就寫戲評及其演員述評,至今已有約60年,洋洋灑灑70餘萬字。

上世紀90年代,一批熱愛京昆藝術的北大學子組成北大京昆社,聘請北方昆曲劇院的張衛東先生為藝術指導教師,排練演出的劇目有《鎖麟囊》、《鳳還巢》、《二進宮》等。

近幾十年來,諸多京昆名家都曾到北大獻藝并與師生交流,無一例外地都受到熱烈歡迎。

湯顯祖的《牡丹亭》,情的世界

我的演講題目是《屬于我們的〈牡丹亭〉》。“屬于我們”的這個概念是從黑格爾的哲學裡面引過來的一個詞,我也從我的角度解讀一下湯顯祖的《牡丹亭》,一直到白先勇的《牡丹亭》。

意象是中國美學核心的概念,在中國美學看來,藝術就是意象。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王夫之認為藝術作為一個意象世界,它有很多特點,其中之一是藝術作品的内容。但是美學一般講意蘊,藝術作品的意蘊,就是它的内容,它很難用邏輯判斷和推理的形式表達。比如《蒙娜麗莎》很難用一句話說出來什麼意思,她為什麼在笑?你必須直接感受,審美活動強調直接性,當下直接的感受,這個當下、直接非常重要。因此,藝術作品的意蘊帶有某種寬泛性、不确定性,因而帶有某種無限性。

有人問愛因斯坦對巴赫和舒伯特怎麼看?他給了幾乎同樣的回答,他說,“對巴赫畢生所從事的工作,我隻有這些可以奉告——聆聽、演奏、熱愛、尊敬。”熱愛他,尊敬他,同時他說“并且閉上你的嘴”;“關于舒伯特,我隻有這些可以奉告——演奏他的音樂,熱愛并且閉上你的嘴。”宋代哲學家朱熹也說:“(《詩經》)此等語言自有個血脈流通處,但涵泳久之,自然見得條暢浃洽,不必多引外來道理言語,卻壅滞卻詩人活底意思也。”你不需要反複地涵泳它,就可以體會它内在的意蘊,不要拿很多語言道理來分析它,這會把詩人本身活的東西給扼殺了,朱熹講的跟愛因斯坦講的是一樣的,這是欣賞藝術的道理。

這是中國美學藝術上一個很重要的看法,所以我剛才講,藝術作品在社會上為什麼有特殊的價值?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于藝術意蘊的寬泛性、多義性,某種不确定性和無限性,美感和豐富性。唐代大文學家柳宗元寫過幾個字“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彰”就是照亮,美的東西并不是因為它本身就是美的,而是用人的意識發現它,照亮它。

我們用這八個字看藝術作品,可以從兩層意思來解釋:第一,藝術作品必須有欣賞者的閱讀、感受、領悟、體驗才能顯示出來,這種顯示是一種生成;再一層意思,一部藝術作品,經過人不斷體驗和闡釋,它的意蘊、它的美也就不斷有新的方面或者更深的層面被揭示、被照亮,從這個意義上說,藝術作品的意蘊和美是一個永無止境的、曆史顯現的過程,也就是一個永無止境的生成的過程。湯顯祖的《牡丹亭》不斷地被解釋,我們今天開這個課也是來解釋它,這顯示了不同時代、不同修養的人,對《牡丹亭》,對湯顯祖不同的理解。

《牡丹亭》它的意蘊就是一個“情”字,湯顯祖藝術思想的核心也是一個“情”字,“情”,從古至今很多人用過這個概念,并不是湯顯祖發明的,但是湯顯祖的“情”和過去古人用的“情”内涵有所不同,它有突破封建社會傳統觀念的内涵,就是人性的解放!

湯顯祖說:人生有情——情生下來就有的,正是這個情産生了藝術;情生詩歌——詩歌怎麼來的?就是情産生的;世衆為情——世界上的人都是為了這個情字,情是人性的一種需求。他說,我這個“情”跟“理”相對立,這個“理”是封建社會的倫理觀念;另一方面是跟“法”相對立,這個“法”是封建社會的社會秩序、社會習慣。

湯顯祖把天下分為兩種:一種是有情之天下,一種是有法之天下,有情之天下,在他看來就是春天。湯顯祖的戲劇、詩歌,貫穿的主旋律就是追求春天,《牡丹亭》一開始,杜麗娘說:“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這彰顯了其追求春天,追求有情之天下,追求人性的解放的主題。但是現實的社會,不是有情之天下,而是有法之天下。湯顯祖說,唐代就是一個有情之天下,這是把古代理想化了,李白是天才,在唐代發揮了他的才華,如果生在明代,那李白就要被扼殺了,因為明代是有法之天下。沒有有情之天下怎麼辦?因此成夢,夢裡頭就有了春天,有法之天下變成了有情之天下,杜麗娘在夢裡頭非常自由解放,過去不敢說、不敢想的,沒有任何限制了,杜麗娘有些唱詞,現在有的少女也覺得她很大膽。她那麼解放,那麼自由,為什麼?因為她做夢,就把所有的束縛都解脫了,所以她醒了以後,就尋夢——尋找夢裡面的春天,但是找來找去沒有了。現實社會裡,沒有春天,隻有夢裡頭有,但是你怎麼知道夢裡頭就不是真的呢?夢也是真實的,這是肯定情的價值,追求情的解放。湯顯祖要突破現實社會的壓制,當然這是做

夢的突破,實際上也是一種很大的突破,追求自由的解放,追求人性的解放,這個就是《牡丹亭》曆史的意義和美學的意義,它表現了一個春天的世界,一個非常美的世界,一個有情人的世界,這個有情不是我加的,是湯顯祖說的,他說這是有情人,《牡丹亭》的美就在這兒,它的意蘊就在這兒,今天感動我們的也是這個。

《牡丹亭》的美,從美學上講,是屬于一種優美,我們知道美的範疇有優美、崇高、悲劇、喜劇、荒誕,中國人還有沉郁、飄逸,《牡丹亭》是審美範疇中的優美,就是古希臘那種比較單純、比較明媚、比較使人迷戀,使人喜悅的一種優美,拉斐爾的畫就是優美,莫紮特的歌曲是優美,單純、明媚、和諧,顯示一種永遠純潔、永遠平靜的心理,有人評論說莫紮特的音樂始終保持着微笑,保持一種清明平靜的面貌,保持着像天使那樣的溫柔,有人說莫紮特的美,隻有在上帝的身上才能找到,我認為《牡丹亭》的美就是優美,就是拉斐爾、莫紮特的美。

《牡丹亭》到《紅樓夢》,人生之美

我認為湯顯祖在曆史上偉大的作用是他影響了曹雪芹,影響了《紅樓夢》,因為曹雪芹美學思想的核心也是一個情字。他的人生理想、審美理想也是肯定情的價值,追求情的解放,追求春天。

《紅樓夢》是一部偉大的悲劇,但是《紅樓夢》的悲劇到底在什麼地方?我認為,不是四大家族賈、史、王、薛毀滅的悲劇,或者由盛到衰的悲劇,也不單純是寶、黛兩個人的愛情悲劇,而是曹雪芹的審美理想,人生理想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必然要被毀滅的悲劇。曹雪芹的人生理想、審美理想是什麼?就是從湯顯祖繼承下來的,肯定情的價值、追求情的解放。他在《紅樓夢》一開始就說我這本書“大緻談情”。但是同樣,現實世界沒有春天,所以他虛構了、創造了一個有情之天下——大觀園。《紅樓夢》一開始出現的也是賈寶玉的夢,他到了一個“太虛幻境”,這是賈寶玉理想的世界,大觀園就是賈寶玉做夢的時候到過的“太虛幻境”。

大觀園是個春天的世界,比如第62回,寫史湘雲喝醉了酒,抱着芍藥花瓣的枕頭睡着了,她頭上身上落了很多花瓣,地上也是花,蜜蜂在她身邊飛來飛去,史湘雲還在說着夢話,這個夢也是美的,是個春天的故事。

第63回,怡紅院群芳開夜宴,怡紅院是賈寶玉的住所,大觀園的女兒們集中在怡紅院給賈寶玉做生日,女孩子們偷偷地,等到巡夜的走了,把大門一關,大家在一起喝酒、行酒令、唱小曲,最後喝得都醉了,橫七豎八的睡了一地。第二天早上一醒過來,看到睡得亂七八糟,大家感到很不好意思,都紅了臉。大丫頭襲人說:昨兒晚上,我記得晴雯不害臊,居然還唱了一個小曲。一個小丫頭侍兒說:姐姐忘了,連姐姐也還唱了一個呢,在座的誰沒有唱過啊?大家聽了以後,都笑個不止。那是一個春天的世界,美的世界,那兒處處是對青春的贊美,是情的贊美。

大觀園這個有情之天下,好像是當時社會的一股清泉、一縷陽光,小說寫賈寶玉夢裡遊太虛幻境的時候,說這個地方有趣,我就在這兒過一生,如果我在這兒過一生,縱然失去了家也願意。

但是這個有情之天下一開始就籠罩着一層悲涼之霧,就像古希臘悲劇裡面,一開篇就有命運女神不祥的預言,很快就出現了秋風肅殺、百花凋零的景象,“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這兩句詩不僅寫個人的遭遇和命運,更是寫所有有情之天下的遭遇和命運。當時,情是一種冤孽,美也是一種罪惡,晴雯有什麼過錯?就是長得比較好看一點,王夫人就說,這個丫頭長得像“林妹妹”——看了就讨厭。

終于,賈寶玉被賈政一頓毒打,差一點把他打死,接下來,大觀園的少年一個一個走向了毀滅:金钏投井、晴雯被趕走病死、司棋撞牆、芳官出家、鴛鴦上吊、猶二姐吞金、猶三姐自刎,一直到林黛玉淚盡而逝,她的死跟她們不一樣,有人評論說,從古到今沒有這麼死法的,很奇特的一種死,這個叫“千紅一哭、萬豔同悲”,賈寶玉在太虛幻境的時候,人家送上飲料來了,賈寶玉說我不認識,問這是什麼飲料啊?人家說這是千紅一窟……這是萬豔同杯。“千紅一哭、萬豔同悲”是一首交響樂,一層一層往前推進,開始很低,越來越響,最後是排山倒海、震撼人心,林黛玉一句詩“冷月葬花魂”,就是有情之天下被吞噬了,被吃掉了。

過去我們的小說,往往有人作評點。《紅樓夢》也叫《石頭記》,開始出來的時候是手抄的,不是印刷的,手抄本流行的時候,有人寫評語,最著名的是脂硯齋。脂硯齋說,《紅樓夢》是讓天下人共來哭這個“情”字,他把《紅樓夢》的悲劇性跟“情”這個概念連在一起,我認為這是很深刻的觀點,脂硯齋看到了《紅樓夢》的悲劇是有情之天下毀滅的悲劇,曹雪芹塑造了一系列有情人的典型。

中國的白話小說喜歡用一個榜,比如《封神榜》,《西遊記》取經成功以後,也都封了神。據脂硯齋說,《紅樓夢》最後也有一個榜,叫情榜。《紅樓夢》我們現在看到的前80回是曹雪芹寫的,後40回是别人補的,據脂硯齋說,其實曹雪芹後面寫了,可惜丢掉了,其在情榜中對林黛玉的評語是兩個字“情情”,賈寶玉是三個字——“情不情”,什麼意思呢?我的看法,林黛玉的情是專注的,你對我有情,我對你有情,是兩個人性情相投——“情情”;而賈寶玉的情是普泛的,有人說是一種大愛,他似乎用同等的态度同情、體貼所有的少女。他在院裡看到一個女孩子在地上寫字,其實女孩子寫的是自己愛的人的名字,賈寶玉覺得是一幅很好的圖畫,就在那兒看,看得發呆了,一會兒下大雨了,賈寶玉說姐姐,下雨了,你還不躲一躲?那個丫頭回頭一看,以為也是個女孩子呢,說姐姐,你不是也淋着雨嗎?你怎麼自己不去躲一躲啊?他不顧自己,隻顧别人。所以,有人說賈寶玉是愛之甚者,他的愛已經到了很神聖的高度了,近乎宗教。

青春版《牡丹亭》,屬于我們

白先勇先生的青春版《牡丹亭》到北大演出了好幾次,有學生說《牡丹亭》美得使人窒息,我恨不得死在戲裡面不出來了,就是那麼美。白先勇的成功,《牡丹亭》的成功,給我們什麼啟示,我想談幾點。

第一,昆曲找到了自己的基本的觀衆。昆曲屬雅部,這需要欣賞群體有一定的文化基礎。大學生是不是可以看作是昆曲藝術最基本的觀衆?或者說第一觀衆?我認為第一觀衆,并不是說昆曲就限于大學生,它還要争取更多的觀衆,甚至還要争取國外的觀衆,因為白先勇的《牡丹亭》到全世界已演了一百多場了,都很成功,而梅蘭芳當年也隻去過日本、蘇聯、美國。

第二,它說明了傳承文化經典和藝術經典是大學的使命。一個民族,要在世界上立足、生存,靠自己的文化、藝術,靠自己的經典,經典可以引導青少年尋找人生的真正意義,去追求更高、更深、更遠的東西,流行藝術起不了這個作用,我不反對流行藝術,但是流行藝術不能代替藝術經典。

俄羅斯的已逝電影大師泰克夫斯基的母親是一個詩人,小時候,母親建議他讀《戰争與和平》,而且告訴他這部小說為什麼好?他說從此《戰争與和平》就成了他衡量藝術的一個标準。

每個人都會有一種氣象,這是長期文化熏陶造成的,馮友蘭當學生的時候,他第一次到校長辦公室見蔡元培,他說,我一進校長辦公室,就感到蔡先生有光風霁月的氣象,好像很虛,看不見摸不着。實際上是客觀存在的,别人可以感覺到。這個氣象是長期涵養的結果,你讀的書、看的戲、喜歡的詩歌,都在不自覺地熏陶你,構成一種内在的文化環境。它會深刻影響一個人的文化氣質和文化品格,還會深刻影響一個人的前途和命運。所以我們要提出文化春天、藝術春天,拓寬自己的胸襟,涵養自己的氣象,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

第三,我們要努力發現照亮衆多文化中美的東西。為什麼要美?美的東西使人感到人生是美好的,會使人産生一種感恩的心理,要對這個世界、對人生做一點什麼。所以美能使人産生一種崇高的責任感。我們要用美的東西來引導青少年,對醜的東西要暴露、批判當然也必要,可是現在很多人對醜的東西不但不暴露批判,反而去贊美。把一些暴力的、兇殘的、冷血的東西拿出來展示,把中國曆史上和現實中一些陰暗的、畸形的、病态的、醜惡的東西放大,誇張,渲染,有的美術作品把中國人描繪成愚蠢的、發呆的、沒有靈魂的模樣,有些外國人還拼命地吹捧這樣的作品,他們花幾百萬、一千萬到拍賣市場,把這樣一些作品價錢擡上去,可是這樣的作品是好的作品嗎?我們有對美與醜清醒的鑒别能力。

第四,我覺得白先勇的《牡丹亭》,比較成功地處理了古典和現代的關系。黑格爾說,美是顯現給旁人看的,它所顯現給的那些對象,對于顯現的外在方面也必須感到熟悉、親切才行。如果把情節生疏的劇本搬上舞台劇本,觀衆有權利要求他們改編,即使是最優美的劇本。黑格爾還講到美是給現代人看的,光說曆史上發生過的事情并不使它屬于我們,必須和我們現在有聯系,藝術跟觀衆要對話交談。

白先勇的《牡丹亭》,他從劇本濃縮、燈光現代化到服裝中蘇繡、書法、古琴等傳統因素的融入以及現代趣味的加進,都做了相應的改編,使得我們都能夠接受它。我認為,白先勇先生的《牡丹亭》,把湯顯祖那個時候觀衆認為很美的東西,拿到了21世紀的北大百年大講堂演出,北大大學生依然認為它美得讓人窒息,這個成功是偉大創造的成功,是一個再創造,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青春版《牡丹亭》,是屬于我們的《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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