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0萬人口，如何擁有8.5萬億元的政府養老基金？

對于世界上大多數國家來說，豐富的自然資源往往不是祝福，而是詛咒。

比如石油資源豐富的委内瑞拉，就落入「資源詛咒陷阱」，至今未能走出；

比如南美國——智利、秘魯和玻利維亞之間，就曾爆發鳥糞戰争；

......

但好在，并不是所有國家都無法擺脫資源詛咒。

挪威，這個人口還不到上海三分之一的國家（534.8萬人），不僅靠着石油資源發家緻富，成為高質量福利國家的代名詞，常年霸榜「最幸福的國家」之一，甚至還做到了主權财富基金全球第一。

全球主權财富基金資産規模排名。

圖片來源：Statista

挪威是一個典型的高收入、高福利國家。

據世界銀行（The World Bank）2019年數據顯示，挪威人均GDP超過7.5萬美元，比美國（人均6.38萬美元）還要高出1萬多美元。

當前挪威社會福利支出占GDP的33.2％，它不僅對國民施以免費醫療和免費教育的「神仙政策」，同時還實現了醫療保險、養老保險、工傷保險和失業保險的全覆蓋，失業補助金也相當豐厚。

生育方面，挪威夫婦在生育小孩後不僅最高可共同享受52周的帶薪産假（相當于工資的80％），其中父親可享受4周假期。孩子生下後在成年（18歲）之前每年還可以領到超過11000挪威克朗（約合8300人民币）的育兒補助。

挪威雖然教育免費，但絕不代表教育廉價，它每年在「學習」方面的投入超三百億美元，占其GDP的7.7％，真正身體力行地做到了「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不能窮教育」。

挪威的教育系統由國家支持，這意味着公立學校幾乎沒有學費。在挪威，小學階段（1-7年級）沒有官方考試成績，孩子可以無負擔地學習。今天，挪威近三分之一的人都受過高等教育。

圖片來源：NBC News

作為「回報」，這片土地迄今已收獲13位諾貝爾獎得主。

而在退休養老方面，雖然挪威法定退休年齡為67歲，但因為退休後還可以領到原先工資的80％，大大提高了人們提前退休的意願。因此在挪威，實際退休年齡被政府生生「慣」到了57歲。

凡此種種，福利保障、勞動力受教育程度、幸福指數等多項指标，都像它們本國的緯度一樣「高」。

号稱「從搖籃到墳墓」的高福利政策，所言非虛。

高福利通常都意味着高債務，但挪威打破了這個死循環。

相比起其他鄰居在同樣高福利背景之下所遇到的危機，比丹麥在1988年淨負債超過GDP的40％；瑞典在1993年的财政赤字達到GDP14％；冰島在2011年的公共債務占到GDP的101％等等，挪威的表現堪稱奇迹。

挪威的基尼系數（Gini index）常年維持在0.27這樣一個相當健康的數值附近。同時，挪威近年來也一直維持着「高收入」和「高品格」的平衡，就像養了一隻會抓魚的北極熊，「魚」和「熊掌」，它都要了。

2004—2015年挪威的基尼系數值（Gini index）變化曲線圖，單位為％。

圖片來源：CEIC

挪威的财富秘訣到底是什麼呢？

其實在二戰結束後，挪威并不是一個富國，擁有超過21000餘公裡「曲線」的挪威，還是一個以漁業為主，半工業化的窮國。

但挪威似乎得到了海神「尼約德」的青睐，獲得了一份饋贈——北海油田（North Sea oil fields）。

北海油氣田位置分布。

圖片來源：Crystol Energy

1959年，荷蘭人在格羅甯根（Groningen）近海發現天然氣田之前，挪威政府還從未想過在自家門口還能發現油氣資源，直到荷蘭人的發現才使他們開始重新審視那片蔚藍的深海。

從1963年開始，挪威人步步為營，先是宣布了對挪威大陸架的主權所有，厘清了大陸架的界限，避免與周邊國家産生糾紛，緊接着又确立了石油法，制定了相關開采原則。

出手果斷準确且有遠見，為開采油氣資源掃清了障礙、解決了後顧之憂。

到了1971年，挪威率先探測出對其經濟至關重要的艾克菲斯克（Ekofisk）油田，終于開始量産石油。

噴薄而發的石油也使得挪威石油管理局（Norwegian Petroleum Directorate，簡稱NPD）和挪威國家石油公司（Statoil）應運而生。

由此，挪威開始踏上了一條以北海油田為基礎的新興經濟發展之路，正式走入石油時代。

2020年的石油生産國人均産值，挪威排名世界第五。

挪威周邊海域下的油田就像它重置的「強力心髒」一樣，每一次油氣的噴薄都像是心髒強烈的跳動，為其源源不斷地提供着能量。

「家門口」蘊藏豐富的油氣資源出口後為挪威帶來了巨大的經濟利益，同時由此帶動的相關産業發展共同促成了挪威經濟奇迹的實現。

挪威找到了它的「财富密碼」。

時至今日，圍繞着石油天然氣發展的産業工業還為它源源不斷的輸血「供能」，每年為挪威貢獻着超過15％的GDP。

石油對挪威經濟的貢獻。

圖片來源：Quora

但我們知道，「一條腿走路容易摔」，僅靠單一資源發展的國家很容易受到限制、遇到瓶頸、觸碰到發展的「天花闆」，最終在資源的不斷消耗中陷入到「資源詛咒」（resource curse）之中，嘗盡資源的紅利，也受到資源的反噬。

「資源詛咒」是一種經濟學術語，又稱作「富足的矛盾」（paradox of plenty），指的是國家擁有大量的某種不可再生的天然資源，卻反而形成工業化低落、産業難以轉型、過度依賴單一經濟結構的窘境。

圖片來源：JSTOR Daily

那挪威是如何做到看上去長盛不衰數十年，至今還能在人均GDP排行榜上「前排就坐」的呢？

答案和石油相關，和運氣相關，但更和眼界相關。

挪威雖然位于離「天堂」最近的地方，但它畢竟不是上帝，無法打開上帝視角，也不知如何去跳出「資源詛咒」，但幸運的是有「人」為其趟出了一條路。

這個「人」就是先于挪威發現「财富密碼」而富起來的「帶頭大哥」——荷蘭。

荷蘭在1959年發現天然氣資源後，瘋狂開采，大量出口，短期之内為其帶來了大量的收入，經濟一片繁榮，但是好景不長，過度開采出口天然氣造成了兩個後果：

第一，本就繁榮的天然氣行業吸引了更多的資本和勞動力，使得本國農業和其他制造業部門不得不增加成本來吸引更多的勞動力，從而降低了國際競争力，同時大量的外彙湧入使得本國貨币荷蘭盾升值，再次打擊其出口競争力；

第二，收入增加後刺激消費，使得對農産品和制造業産品的需求大大增加，但是這些增加的需求卻隻能通過進口國外價格更低的産品來實現，這對本國的同行業又形成了再度打擊。

這些後果使得荷蘭在經曆短期的經濟繁榮後，經濟長期低迷，飽受困擾，患上了一種被後世稱為「荷蘭病」（the Dutch disease）的怪病。

「荷蘭病」是指由于出口自然資源，導緻貨币彙率上升，因而工業出口減少、國内制造業衰退的現象。這個術語在1977年由《經濟學人》創造，描述荷蘭在1959年發現大格羅甯根天然氣田後，制造業的衰落。

圖片來源：World Bank Blogs

正是因為有了荷蘭的前車之鑒，挪威才最終吸取經驗，避開了含有宿命論色彩的「資源詛咒」。

為了避免患上「荷蘭病」，同時也是在受到兩次「心律不齊」（全球石油危機）的波動影響後，挪威開始未雨綢缪，思索着如何能夠讓自己的「心髒」永遠跳動，「供血」永不枯竭。

最終，它走出了一條屬于自己的應對之路。

1990年，為了對沖緩解油價下跌以及全球經濟對國内經濟的影響，同時也為了防止油氣資源消耗殆盡、坐吃山空，挪威議會通過了建立政府石油基金的議案，正式建立了主權财富基金。

挪威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心髒起搏器」。

挪威的主權财富基金主要用于管理其龐大的石油收益，主要包括每年由石油産生的稅收和出口後的外彙盈餘。

而這筆石油基金，也成了挪威「高收入」和「高品格」的重要來源，是挪威打造「從搖籃到墳墓」福利「天堂」的經濟基礎。

此後，挪威每年将絕大部分石油稅收和盈餘彙入基金進行國外投資，用于政府的公共支出、支撐整個國家社會保障體制。

國家的财富，沒有進入權貴的口袋，而是還富于民，這才是真正的國富。

2006年，「心髒」更新換代，基金進行改組，更名為政府全球養老基金（Government Pension Fund Global，簡稱GPFG），同時投資領域也更加廣泛。

政府全球養老基金，也稱挪威石油基金，當前市值已超過12萬億挪威克朗（約合8.5萬億人民币）。

圖片來源：nbim.no

截至2021年，挪威的政府養老基金規模已經超越中國投資有限責任公司（China Investment Cooperation，簡稱CIC），位于全球第一，資金規模超過1.33萬億美元。

但不同于我們想象中的「有錢之後便為所欲為」，挪威的政府養老基金由其「大腦中樞」中的央行進行嚴格管理，總體投資策略偏向保守，成立之初甚至全部資産都用于投資傳統型固定資産——政府債券，之後才漸漸轉變為承擔較高風險、獲取較高收益類型，開始大量的投資股票。

此外，該基金每年隻允許動用其總額的4％為政府的财政支出「埋單」，這4％相當于基金每年的預期收益率。

換言之，挪威的養老基金隻消費利息，不動本金。這也确保了其「心髒的穩定供血和輸出」，使得挪威石油收益能夠常态化，并且可持續地長期維持其較高的社會福利。

石油資源和由其生發的主權财富基金共同構成了挪威「三高症狀」的物質基礎。

但最終挪威有這樣的「高品格」與它長期以來的政治傳統也密不可分。

挪威雖然是君主立憲制國家，且最早臣服于丹麥，後又依附于瑞典，但卻是三國之中最早制定憲法的國家，有着良好的民主法治基礎。

其次，由于挪威長期以來都是農業國家，甚至到20世紀上葉，農業都是其最重要的收入來源，因而挪威不同于西歐，擁有一支強大的農民階級力量。

這也就決定了挪威後來的執政黨，無論是工黨（DNA）還是社會主義左翼黨（SV），都帶有明顯的左翼色彩，并且在國内龐大的工農基礎影響下逐步形成了社會民主主義的綱領。

挪威工黨的宣傳海報，呼籲關注弱勢群體的利益。

圖片來源：The World News

可以說，農民政治的力量成為高福利方案獲得普遍支持的有利因素。在這個背景下，工黨執政次數最多，累計年數最長，推行政策産生的影響也最大。

也因如此，挪威才得以推行諸如免費教育、免費醫療、全民享受養老金、延長女性産假等一系列帶有濃厚社會主義色彩的福利政策，奠定了福利國家模式的基調。

但是，鄰國所面臨的福利陷阱，挪威就真的能永遠完美避開嗎？「魚」和「熊掌」真就那樣容易得兼嗎？如此完美的模式是否可以複制呢？

實際上，任何模式都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

「天堂」背後也會有「裂痕」。

挪威雖然做到了高經濟發展與高社會福利的相對平衡，但還是有相當的隐憂和挑戰。

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羊毛出在羊身上」。挪威雖然有着高收入和高福利，但相應的也需要高稅收來維持這樣的高福利。

挪威不僅對個人征收較高的稅額，挪威對于個人所得稅的征稅率高達47.8％，對企業也同樣征收着極高的稅率。

28％的企業所得稅之外還有25％的銷售增值稅，油氣工業更甚征收更甚。稅收客觀上使得市場活力受到一定的抑制，整個社會創新能力欠缺，過度依賴油氣工業等制造業，高科技企業發展欠缺。

這些因素使得挪威經濟在整體企業勞動力受教育程度較高的情況下，卻沒能獲得更好的發展。

除此之外，挪威也在慢慢長出「皺紋」，挪威人口老齡化的問題也是其需要面對的重要挑戰。

人口老齡化問題作為「全球問題」，在北歐顯得尤為嚴重。

根據CIA World Factbook的數據，截至2020年，挪威55歲以上的人口已經達到了總人口的三成，且其中65歲以上的人口占到了接近六成。

老齡化對挪威的高福利制度造成了很大負擔，财政支出随之增加，高福利誘使更多的人提前退休，進而削弱企業競争力，使社會經濟活力下降，最終會制約經濟增長。

2020挪威人口年齡構成圖。

圖片來源：IndexMundi

另一個困擾挪威的重要問題便是移民問題。海納百川有時候也會「貪多不化」、「另生枝杈」。

由于人口老齡化，導緻國内勞動力不足，挪威政府吸收了一大批移民。目前挪威移民人口已經超過了15％，大量的移民也帶來了一系列問題：

首先是移民的犯罪問題。

據統計，在首都奧斯陸，每年的犯罪案件中約30％與移民有關，移民犯罪問題已經成為困擾挪威的一大問題。

其次是救濟移民增加的财政負擔。

由于很多移民都是難民，在挪威就業困難重重，因此，挪威每年要在救濟移民難民方面花大量的錢，這既增加了财政負擔，也激化了本國居民和移民之間的矛盾。

移民與原住民之間的文化隔閡同樣深深困擾着挪威：由于挪威有其自身的民族語言和獨特的文化，因此外來移民在語言文化方面很難融入挪威當地的生活，本國居民和移民之間存在着隔閡，甚至出現了「國中之國」的現象。

最後一點就是令普通人會感到「肉疼」的高消費。

高收入使得挪威國内的消費水平也相對較高。

在美國，兩個人在一家中檔餐館，在不喝酒的情況下平均消費50美元；同等情況下，在挪威則要花費90美元以上。

同樣一款大衆高爾夫汽車，在美國售價為19990美元（約合12.99萬元人民币），在中國售價也「僅」為14.09萬元人民币，而在挪威的售價卻高達36473美元（約合23.65萬元人民币）。

大衆高爾夫汽車。

圖片來源：Wikipedia

總之，踩在平衡木上的挪威并不輕松，看上去很美的「極地天堂」也有着如臨深淵的隐憂和挑戰。

挪威的「天賦異禀」并不容易複制，也學不來，但是那份「未雨綢缪」的遠見，敢于跳出「舒适圈」的發展謀略，以及政府還富于民的魄力，卻是世界其他富有的大國最應該學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