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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詩集.2》——泰戈爾

抒情詩集.2

泰戈爾著 白開元譯




不結果的希望


  夕陽西下。

  暮色在樹林裡彌漫,

  空中閃耀着星光。

  黃昏低垂着眼皮

  尾随白晝慢吞吞地走來。

  将别的慵倦的晚風

  似吹非吹。

  拉着你的雙手,

  我饑餓的眼神倒進了你的明眸。

  你在哪裡?

  我在哪裡找你?

  哪裡是隐藏你的瑤池?

  好似灰暗的暮空中

  天堂璀璨的無限奧秘

  在寂寥的群星之間顫抖,

  你靈魂的奇妙的火光

  在幽黑的眼底跳蕩。

  我呆呆地望着,

  全部身心

  沉入無底的欲望的海洋。

  在你的秋波裡,

  在你的微笑裡,

  在你絮語的甘泉裡,

  在你一臉凄楚的甯靜裡,

  我覓不到真切的你,

  不禁潸然淚下。

  咳,枉流的眼淚!

  咳,癡心妄想!--

  那神秘,那歡愉不是屬于你的呀。

  交談,微笑,顧盼,

  愛情的暗示……

  你已獲得不少東西。

  想整個地占有

  瞧你多狂妄!

  你有何能耐?

  你能賜予什麼?

  你能滿足生活的無窮匮乏?

  在浩渺的宇宙的億兆星體上,

  在無數條銀河裡,

  在太陽升落的崎岖山岡,

  在密不可分的光影裡,

  在茫茫人海裡,

  你能永遠單槍匹馬地開辟道路,

  引導終身伴侶?

  生性懦弱、膽怯,

  遇事優柔寡斷、不知所措、愁眉苦臉,

  被精神負擔壓垮的人,

  豈能指望永久地赢得誰?

  人并非解餓的佳肴,

  你不是,我也不是。

  經曆了晝夜的甘苦,

  經曆了盛衰榮枯,

  經曆了周而複始的季節嬗變,

  經曆了生生死死,

  百瓣紅蓮才悄悄地謹慎地綻開--

  你忍心揮動情欲的利劍

  攔腰将其砍斷?

  你可以聞濃郁的香氣,

  你可以觀賞花瓣舒展的美姿

  你可以品嘗花蜜,

  為愛作出愛的犧牲--

  但萬不可占為己有,

  人的靈魂不是情欲的私産。

  黃昏安谧,

  喧雜歸于沉寂。

  哦,熄滅你淚中的欲火,

  緩緩地返回卧室!

  1887.11

你不飲我心杯的瓊漿


  你不飲我心杯裡的瓊漿?

  唉,也許你未得我愛的信息。

  你已陶然于仙葩的馨香?

  唉,隻怕那馨香飄不到塵世。

  愛情的驟雨傾盆而下,

  你不知道全身已濕透?

  天際的雷聲急切地傳來,

  為何不許你心靈的孔雀跳舞?

  七弦琴弦索調罷,

  我彈起天界的仙樂。

  你為何不放開歌喉

  唱出溫情與仙樂融合?

  我呼喚你何等熱切,

  你為何毫無反響?

  正值一年一度的蕩秋千佳節,

  秋千闆上你心旌也不微晃?

繞身的樂音

 
  你獨自觀瞻的肖像

  是我畫的,蘸着春色,

  盤繞雲鬓的花串上

  傾慕的蜜蜂唱着贊歌。

  不遠處是陡峭的堤岸,

  倦瘦的河水緩緩流去。

  你飄拂的長裙上面

  洞箫的孤影瑟瑟戰栗。

  你迷惘,清亮的眼眸

  遠眺着茂密的叢林,

  那裡成雙作對的蝴蝶

  傳播着聯姻的花粉。

  熱風中松乏的新葉、

  圓形的金色花朵,

  熱烈贊頌,交口不絕,

  在你足前紛紛垂落。

  碼頭上柽柳晃動不止,

  枝頭上喜鵲唱得多歡快

  青空透過密葉的縫隙

  向你投去變幻的色彩

  可曾看見路上遠去的人

  攜帶着洞箫的憂郁?

  身後抛下的袅袅餘音

  圍繞你徘徊、低泣。

柔軟的情愛之床


  别走!

  别回去!

  我的心座上

  你隻管靜憩。

  為何像倜傥的清風

  歸還花蕊?

  歸還芳林?

  我伸手抓你,抓不住你,

  你宛如曉夢。

  呵,回來!

  讓我審視,

  把你攝入眼底,

  用花繩系緊

  牽入心房。

  從此朝朝暮暮

  你安卧在我柔軟的情愛之床。

情感升華


  憂傷地分離的時候,

  你弄髒你的臉,

  我看得清清楚楚,

  這是你高超的表演。

  車辇上你刻了個暗号--

  我深信與你

  幽會僅一天的人兒,

  今生今世你不會忘掉。

  不時顯露難别的神色,

  弄得我忐忑不安。

  你加以掩飾的忠貞

  裹了一層過厚的傷感。

  我深信一朝

  你淚濕的情感升華,

  那顆愛的種子

  便在新生命中萌芽。

再坐片刻


  你不妨再坐片刻,

  把剩餘的話也傾吐。

  你看秋空黯然失色,

  天邊流蕩着陰郁的暮霧。

  黎明時你來到門前,

  我曉得你想見什麼。

  夕陽銜地,你可曾如願?

  哦,旅人,請告訴我!

  你尋覓的在我不可抵達的

  心海的紅色柔波上搖曳。

  你在庭院彈唱情歌,

  進門你遲疑、徬徨。

  哦,客人,即将分别,

  你攜帶何物返回故鄉?

  你前來探聽壓制的心聲,

  一早扔下該做的工作。

  你可曾獲得某種暗示?

  哦,旅人,請告訴我!

  那秘密的心聲的血紅燈光

  在幽深的心底熠熠閃爍。

眼淚蓄在遺忘裡


  相親節結束時,

  我以為忘不了臨别默然的啜泣。

  花開。

  花落。

  那情景不知幾時已淡漠。

  心腸一天比一天硬,

  我以為再不會兩眼淚盈。

  冷丁相遇,

  淚下如雨。

  遺忘中原來有淚的儲蓄。

當你凱旋歸來


  哦,勇士,跨上戰車,

  駛向鏖戰的疆場!

  姐妹們編着祝捷的花環,

  滿懷勝利的希望。

  哦,勇士,當你凱旋歸來

  我們的衣裙鋪在大路上

  壓住褐黃的塵土,

  引你步入芳心的殿堂。

  哦,勇士,你的微笑

  頃刻間漾在我們盈淚的眼角。

  你攜回的骀蕩春風

  染綠故園的殘枝枯梢。

  你手擎的輝煌火燈

  照亮凄暗的萬千居室,

  在黑夜的廣漠的額際

  像圓月描一顆鮮亮的吉祥痣。

你是誰


  你是誰?

  解開纜繩,駕駛我的夢舟。

  彩帆鼓滿狂野的風。

  夢魂放歌,自在優遊,

  伫立微颠的船首,

  身晃,神蕩,

  奔向你遠方的港口。

  我多餘的顧慮

  盡抛在身後。

  撩起你的面紗,

  擡起你的明眸,

  用你嬌媚的笑容

  消釋我心中的憂愁。

處子的心


  處子,你的心

  和未熟的堅果一般,

  厚澀的羞怯

  妨礙着自身的奉獻。

太初的愛情的光華


  太初的愛情的光華

  憑最純的力量

  灑遍九天。

  降落人世,

  頓時色彩缤紛,

  形式豐繁。

愛的芳名


  用花瓣的字母,

  愛,書寫芳名--

  花落同歸。

  磐石上镌刻

  堅固的山盟。

  石崩,同碎

團圓之時


  團圓之時,

  告訴我

  你為什麼眼裡

  淚光閃爍?

  離别那天

  肝腸寸斷,

  我見你是

  笑容滿面。

花燭為什麼熄滅


  弦絲為什麼裂斷?

  我過于興奮,拼命地彈,

  弦絲因此裂斷。

  小河為什麼露底?

  我築壩截流,不停地舀取,

  小河因此露底。

  紅花為什麼凋枯?

  我憂心忡忡地捂在胸口,

  紅花因此凋枯。

  花燭為什麼熄滅?

  我遮掩得太平,在新婚之夜,

  花燭因此熄滅。

這顆心不給你


  跟我去玩玩,心肝!

  雖然不給你我的心,

  但會給你朱唇的媚笑,

  會給你倦乏的快感,

  會給你塗蜜的苦惱,

  會給你融合着幽憤的

  鹿眼的兩行苦淚。

  含毒的醍醐毒死你的魂,

  以冷笑揍得你哭哭啼啼,

  以嗚咽逗得你嘿嘿地笑,

  藕臂是你情欲的圍堤。

  一眼不眨地瞅着你,

  瞅得你心蕩神迷。

  你可以拿走一切,

  隻是我這顆心,不給你!

她叫金蓮


  我從沒對人講過這位蓬發姑娘的情況。

  這野妞兒此刻不知在哪兒溜達、閑逛。

  小狗卡魯是她的遊伴,

  她穿一身極普通的衣衫,

  她是個不愛打扮、手腳沾土的姑娘。

  她蹦蹦跳跳,無緣無故地跟人鬥嘴。

  她一會兒上樹,一會兒縱身入水,

  瘋癫得無以複加,

  整天想幹啥就幹啥。

  她是個笑聲似銀鈴的活潑的姑娘。

  任何時候攪擾我在她都不是罪過,

  她擠眉弄眼地逗我,譏嘲我,

  我跑過去教訓她,

  猛見她摔了個仰八叉。

  她是個抹了烏煙、淚光閃閃的姑娘。

  她五十次揚言:“一輩子不理你。”

  天天重演給我懲罰的故伎。

  我管她叫“小包袱”,

  她回一句使我瞠目,

  吵嘴才知她是名叫金蓮的姑娘。

她一雙眼鹿一般秀美


  鄉親們叫她黑姑娘,

  我眼裡她是朵夜來香。

  陰天在野地裡遇見她,

  她的雙目跟鹿眼一樣。

  她臉上沒有蒙面紗

  肩披着松亂的辮發。

  她黑?不管皮膚多黑

  她一雙眼鹿一般秀美。

  黑雲滾滾,天色昏暗,

  黑妞慌忙走出茅屋,

  神态焦急,步履急促,

  呼叫着她兩條水牛。

  忽聽雲際雷聲隆隆,

  濃眉緊鎖,仰望天空。

  她黑?不管皮膚多黑,

  她一雙眼鹿一般秀美。

  東邊襲來一陣狂風,

  稻田裡綠浪起伏不停。

  田埂上我與她相遇,

  四周空曠,杳無人影。

  默默地對視了多久,

  隻有她和我心裡清楚。

  她黑?不管皮膚多黑,

  她一雙眼鹿一般秀美。

  傑斯塔月①,伊桑的宮殿②

  逸出烏煙似的黑雲。

  阿沙爾月③,雨雲的柔影

  籠罩着山竹果樹林。

  斯拉萬月④,莫名的狂喜

  在我心頭陡然升起。

  她黑?不管皮膚多黑,

  她一雙眼鹿一般秀美。

  我眼裡她是朵夜來香,

  别人說什麼我不管。

  鴛鴦村前的密林裡,

  我凝視着她的鹿眼。

  這一天她也不戴面紗,

  既不害羞,也不害怕。

  她黑?不管皮膚多黑

  她一雙眼鹿一般秀美。

  1900.6

  ①印曆二月,公曆五月、六月之間。

  ②伊桑是濕婆神的另一名稱。

  ③印曆三月,公曆六、七月間。

  ④印曆四月,公曆七、八月間。

豐熟的八月


  河水漲滿,稻谷遍野。

  我坐着思忖着唱哪支情歌。

  格達吉花裝點

  芳草萋萋的河岸,

  從白素馨花園

  飄來一绺熱烈的芳香。

  一陣喜悅充溢我的心房。

  陽光燦爛,綠葉閃光;

  我琢磨着哪個姑娘眼睛又黑又亮。

  一株株迦昙波樹,

  一片片新葉綻舒,

  似乎已變得濃稠,

  那樹葉間溢香的暗黑。

  我對誰說我愛上了誰?

  雷雨停止,日光明麗。

  我思考着送什麼見面禮。

  一朵朵白雲

  駕青風飛騁,

  累得精疲力竭,

  顯得煩躁不安。

  拟定的方案裂成一百塊碎片。

  白晝行進得倦乏、麻痹。

  别人也像我這樣聯翩遐思?

  枝條抖顫瑟瑟。

  卡米尼花朵

  垂落,垂落,

  落滿一地。

  朝夕是誰吹凄婉的葦笛?

  林地缭繞着鳥兒動人的歌唱。

  我自問為什麼突然間熱淚盈眶。

  枝頭上晃動的黃莺,

  歌喉甘露般甜潤,

  樹葉郁郁蔥蔥,

  簇擁着一對情鴿。

  這一切使我沉入莫名的怅惑。

  薩加特普爾 1893.7

就這麼簡單


  心牽着心,眼奔向眼--

  兩個生靈的戀愛故事就這麼簡單。

  早春的黃昏空氣中 蕩着散沫花的清芬,

  你迷離地捧着鮮花,我的笛子墜落地面--

  你與我熱戀就這麼簡單。

  你那春意盎然的花裙使我眼花缭亂,

  你把鐘愛的茉莉花串挂在我胸前。

  給 一些,留一些,露一些,藏一些,

  一絲笑容,一絲羞赧,彼此心照不宣。

  你與我談情說愛就這麼簡單。

  蜜月的結合裡沒有莫測的奧秘,

  心頭從未堆積無端的猜忌,

  沒有陰影跟随 終日的歡喜,

  不必觀言察色把對方的心思細揣

  蜜月裡你與我成親就這麼簡單。

  不在言談中胡猜弦外之意,

  不舉起雙臂摘空中的希冀。

  獻出多少赢得多少,再無别的需要--

  幸福的胸脯上誰也不塗層艾怨,

  你與我結為伉俪就這麼簡單。

  據說愛情的大海無限廣闊,

  據說愛情中蘊藏無窮的饑渴,

  彈奏情曲過猛,弦絲勢必裂崩,

  據說愛情的道路坎坷蜿蜒,

  你我相親相愛的生活卻十分簡單。

同一座村莊


  俺和她住在同一座村莊,

  這是俺倆唯一的幸福。

  聽見喜鵲叫,在她家樹上,

  俺的胸口劇烈地起伏。

  她養的兩隻小綿羊

  常在俺家榕樹下吃草,

  每當拱破俺家的籬牆,

  俺就抱起可愛的羊羔。

  俺倆的村莊叫康基那,

  俺村的小河叫安吉那,

  鄉親們知道俺的小名,

  俺那一位名叫蘭希娜。

  俺兩家離得十分近,

  中間隻隔着一塊田。

  她家樹林裡許多蜜蜂

  營巢在俺家的林間。

  她家鄰裡祭祀的花環

  在俺家的河埠擋住;

  她家鄰裡制作的花籃

  在俺家旁邊集市出售。

  俺倆的村莊叫康基那,

  俺村的小河叫安吉那,

  鄉親們知道俺的小名,

  俺那一位名叫蘭希娜。

  俺倆村莊的小路旁

  芒果花綴滿了枝丫。

  她家地裡亞麻籽泛黃,

  俺家地裡大麻才開花。

  她家露台閃爍星星,

  俺家露台南風吹來。

  她家果園裡喜降甘霖,

  俺家的迦昙波花盛開。

  俺倆的村莊叫康基那,

  俺村的小河叫安吉那,

  鄉親們知道俺的小名,

  俺那一位名叫蘭希娜。

年輕的旅人①

 
  呵,生命之神

  請坐在新人的心座上面!

  以福佑之手将吉祥綢帶

  連結兩人的手腕,

  呵,生命之神,

  以你無窮的愛

  喚醒兩心永恒的春天;

  将慈祥的目光

  投向兩心美滿的姻緣。

  人生之路坎坷、漫長,

  年輕的旅人将踏上征程。

  讓你祭壇上升起的朝陽

  送來嶄新的黎明。

  讓你的真實、崇偉,

  讓你的恩澤、慈愛,

  以常新的形式

  永存新人的胸懷。

  ①《年輕的旅人》和下面的《祝福夫妻恩愛日久天長》、《愛侶的心河》、《永久的保護》、《昭示愛情》等五首是泰戈爾應親友之邀為他們的婚禮寫的祈福歌。

祝福夫妻恩愛日久天長

 
  呵,天帝,

  以你慈顔的祥光

  将新婚之夜照亮。

  呵,天帝,

  你的禦座

  我安置在宴會廳中央。

  傾灑的你玉液,

  使我一生平平安安。

  在我頸上

  戴一個永遠鮮豔的花環。

  順利、困難的時候,

  都投來北鬥的光芒

  呵,天帝,

  祝福夫妻恩愛日久天長。

愛侶的心河


  神啊,

  愛侶的心河一朝彙合,

  歡快地流向何處?

  你是前方的愛海,

  它帶着同一個希冀,

  奔向同一個目的地,

  切望注入你無涯的胸脯。

  途中障礙重重,

  矗立着愁霧籠罩的險峰,

  齊心協力,可以穿越,

  當人生的旅程結束,

  容兩心的哀樂

  在你的慈懷獲得歸宿。

永久的保護


  宇宙之主啊,

  給予燕侶莺俦永久的保護;

  在他們怯生生的對視上

  降下天國的仙露;

  在他們羞紅的稱謂裡

  融入諄諄的囑咐;

  在紅燭的柔光裡

  顯現你真切的面目;

  提醒他們萬不可

  沾染世俗的污垢;

  祝福他們恩愛的常春藤上

  膠合的兩心開放鮮麗的花朵。

昭示愛情


  一對新人對你行跪拜大禮,

  天帝,教會他們相敬如賓;

  昭示萬古不渝的愛情、

  歡娛中不蒙灰塵的愛情、

  苦境中閃耀放達之光的愛情、

  每時每刻朝氣蓬勃的愛情、

  眼淚如朝霞輝映的露珠的愛情、

  腳下的路通往天堂的愛情。

  如果他們途中勞累,

  讓他們小憩于你溫暖的懷抱。

  如果他們誤入迷津,

  為他們指示正道。

小媳婦


  呵,新郎官!呵,心上人!

  那年幼無知的女孩與你結了婚,

  在你寬敞的住宅遊戲,

  消磨無聊、寂寞的日子--

  她隻道你是玩友,當你走近。

  呵,新郎官!呵,心上人!

  她不會梳妝,不會打扮,

  蓬亂着頭發不感到羞慚,

  每日百餘次用泥土

  塑毀她的小屋,

  以為是操持家務,心裡坦然。

  她不是梳妝,不會打扮。

  長輩對她嚴肅地說,

  “他是你夫君,你的神。”她顯得惶惑,

  良久想不出該怎樣

  為你陳設供養--

  偶爾想起對你頂禮,玩具撇在身側。

  遵照長輩交待的規則。

  躺在洞房花榻上,

  枕着你的手臂她睡得不香,

  對你的喁喁情語毫無反應,

  浪費了美宵良辰--

  你給她戴的項鍊不知什麼時光

  丢棄在花榻上。

  隻有當電光閃爍,天下暴雨

  可怖的黑暗遮天蓋地,

  她翻來覆去睡不着,

  玩耍的念頭丢在九霄,

  用勁地抓住你,心裡瑟瑟顫栗,

  當電光閃閃,天下暴雨。

  我們曾暗自擔心,

  你踹踢幼稚的女孩犯下罪行。

  你心裡覺得可笑,

  因你滿意她的嬌小。

  立在遊戲室門口,你注視她什麼舉動?

  我們是為你瞎操心

  你有你的主意,

  看到你足前她有朝一日停止遊戲,

  為你拾掇卧室

  在窗前恭候你,

  别離的片刻,她會覺得長如百世。

  你有你的主意。

  呵!新郎官!呵,心上人!

  你可知道坐在地上的女孩與你結了婚?

  洞房裡雖然靜寂,

  你仍為她置了嵌珠椅子,

  歡樂的甘露斟滿了金樽。

  呵,新郎官!呵,心上人!

  1905.8

孟加拉新婚夫妻的對話


  新郎:世上無一物堪與

  兩性初合的快樂颉颃。

  愛妻,忘懷一切,擡起眼,

  你與我深情地對望。

  慢慢地合為一體吧,

  兩個含羞、慌亂的心房!

  像蜜蜂啜飲一朵花的花蜜,

  沉入同樣瑰麗的遐想!

  我的心已被欲火

  燒成灰燼,紛紛揚揚,

  要與你無涯的愛海

  融和成一片汪洋。

  對我說:“我永遠屬于你,

  除了你我不見他人的臉龐。”

  哎,你為何站起?

  你欲往何方?

  啜泣

  新娘:我要跟阿姨①睡一張床。

  兩天以後

  新郎:愛妻,你為何坐在牆角

  低聲哭泣?

  朝霞失落了啟明星,露珠難道

  簌簌垂地?

  春天歸去,森林女神難道

  号啕大哭?

  坐在希望的墳上悲切的回憶難道

  雙淚橫流?

  流星落地,難道眷念蒼穹,

  終日愁苦?

  您悲啼究竟是何原因?

  新娘:我養的小貓還關在小屋。

  内宅庭院

  新郎:坐在光影嬉戲樹下的草坪上

  你幹什麼?

  你柔滑的額上亂發詭秘地

  旋飄旋落。

  不遠處嘩嘩流動的河水

  似在嗚咽。

  你淚水漣漣想必是因為聽了

  河之悲歌。

  你為何猛地撒掉衣兜裡的鮮花,

  臉顯羞紅?

  你忘記編花環,莫非想起了

  誰的面容?

  尊非風兒俯耳傳遞誰的消息,使你

  心神不定?

  莫非活潑的溝渠涓涓地通報着

  誰的姓名?

  幽靜的所在,美好的回憶使你

  眼露微笑?--

  你坐在那兒做什麼事情?

  新娘:吃一把酸棗。

  新郎:循蹤而來,為的是将衷腸

  對你傾吐,

  我這顆郁悶的心已無力

  承載重負。

  今日我蓦地真切地感到春天正

  流蜜溢香,

  心裡聽見春風催促着含苞的茉莉

  立即開放。

  仿佛一雙秀目望着我說着信賴的

  美妙情語,

  沖出心閘的愛情帶着一半羞赧

  一半疑慮。

  我的心因為你而蘇醒,為你

  焦急不甯,

  由衷地希望獻出我的一切,

  讓你高興,

  我可以為你上天入地,把青春、生命

  全部消耗。

  愛妻,快說要我做什麼!

  新娘:給我打幾顆酸棗。

  新郎:愛妻,我帶着空虛、無樂的生活

  怅然遠去,

  四海漂零,你可會灑下傷心的

  眼淚一滴?

  春風沉重的歎息可會燃起

  你的離情?

  你至今昏睡的春情可會

  幡然蘇醒?

  孤寂的姑娘啊,蕭索的花園裡

  你做何事?

  如何打發形影相吊的歲月?

  新娘:做木偶成親的遊戲。

  卡吉普爾 1888.6

  ①指保姆。

妻子的哀怨


  算了,停止徒勞的争執!

  你不明白我為什麼落淚?

  争論下去你才穎悟?我頻擦雙目--

  這淚水裡不含責備。

  我匍匐在你腳下所祈望的

  是你漫不經心的瞥視?

  是你的撫慰、笑臉?是你短暫的相伴?

  是你潇灑的甩發、含笑的離去?

  假如春意闌珊之時

  顯出苦笑,心緒憂煩,

  挖空心思地尋找 分手的理由一條,

  春夜為何是滿眼迷戀?

  我仿佛是金色的籠中

  你飼養多日的鳥兒。

  難道需要闡明--如果缺乏真情,

  陪笑的愛撫與侮辱無異?

  我至今清楚地記得

  你我初戀的那一天--

  純淨的秋日,淡淡的白雲挂在天際,

  風兒涼爽,陽光溫暖。

  悄悄綻開的素馨花

  引林中繁花争奇鬥豔,

  聽豐滿的小河 汩汩地唱歌。

  對岸樹梢缭繞着多情的紫岚。

  你怔怔地看着我,

  魂兒在眼裡抖顫,

  陶醉的眼神裡 交織着的歡悅、愁郁,

  你看不見,我一目了然。

  你是否依然記得--

  盡管姑娘們個個漂亮,

  唯有我的妩媚 像繩索牽着你,

  一直牽到我的身旁。

  短時的離别中

  産生相見的急切之情,

  你常常扔下活計,睜大眼睛環視,

  眼裡似乎聽見我的心聲。

  沒有見面的時機,

  你借故前來探聽,

  進門蹑手蹑腳,神情萬分焦躁,

  放心地走時一臉笑容。

  你如今目中無人,

  我的話一句聽不見。

  我時時盼望你 把我摟在懷裡,

  你卻把我甩在一邊。

  黃昏我點了油燈,

  守着長長的寒影。

  你不管是走近我,還是在遠處呆坐,

  魂兒都不在你心中。

  每天有許多要做的事情,

  而我卻心神不定,

  昔日我有廣闊的天地,如今我居于

  心田幽寂的冷宮。

  當年你奉獻你的心,

  我才把身心交給你。

  你的心已經枯衰,你給我的寵愛

  摻雜着難以置信的懊喪的遲疑。

  你在生命的春天

  所鐘情的那個少女,

  唉,時乖命蹇,如今對她表示可憐,

  隻需要稍軟的話語。

  缺少真心的撫摸

  與神聖毫不相關。

  你在想什麼,親愛的?你笑得很甜蜜,

  不愛,也能陪笑臉?

  我面前你洩露了心機,

  (我做夢也不曾想到)

  你給我幾分情義?你的談笑有何價值?

  你胸中的真愛究竟有多少?

  我以你昔日愛的砝碼

  稱出你目前愛的重量,

  弄清你親近、疏遠 所具有的内涵,

  看懂了你異樣的目光。

  難道你還不理解

  我為什麼心碎落淚?

  争辯方能穎悟?我頻擦雙目--

  這淚水裡并無責備。

  1887.12

丈夫的申辯


  記得青春年少的時候,

  有一天偶然與你邂逅。

  沿着人生之路 剛剛邁出幾步,

  眼睛便就擒于你的眼眸。

  那時兩張稚氣的臉

  輝映着鮮紅的朝霞--

  那時誰了解誰?誰了解自己?

  誰曉得人世多麼複雜?

  誰懂得疲累、歡愉、愁思?

  誰懂得失望中發酵的悲切?

  誰知道青春之夢 是不是幻影?

  是不是鏡花水月?

  看上去順眼的

  便認定很完美。

  愛欲不等于愛情,這個道理尚未弄懂--

  誰纏我,我就纏誰。

  洞房裡的快樂仿佛是

  自然之妻的永恒笑顔--

  繁花的不朽生命、鳥兒不倦的歌聲。

  虛妄的甜蜜在人間泛濫,

  聽着情歌,聞着花香,

  豆蔻年華與朝晖一般。

  我以為心頭湧溢 取之不竭的甘汁,

  生活中情愛享受不完。

  滿懷亢奮的希望

  我擡頭把你端詳。

  手執瓊漿的金盞,頭戴陽光的冠冕,

  你眼裡我跟天神一樣。

  星光閃耀的蒼穹下

  是青翠的大地和海洋。

  你置身其間,那秀額、那杏眼、

  那娴靜的朱唇刻在我心上。

  宇宙的玄奧似無邊的鏡湖

  輕漾着深沉的漣漪。

  你是乍開的芙蓉,高雅、純淨,

  湖畔我陶醉于馥郁的香氣。

  有如圓月之夜

  一隻展翅的鹧鸪

  為探索奧秘 向天空飛去,

  行将撕碎包着美夢的月色的帷幕,

  我心裡充滿惶惑,

  一次次地走近你,

  欲以我的全心 采撷透散着清芬、

  神秘莫測的你的麗姿。

  呵,那心與心的緊貼,

  呵,那水乳交融的愛欲,

  呵,那手與手的摩觸,那羞答答的盼顧

  兩顆心那初次無聲的絮語--

  陌生的一切那麼新奇--

  兩腿麻木、顫栗--

  好像四顧無路,茫然不知走向何處,

  不知何處有歡笑、悲泣。

  胸懷不易滿足的欲望

  闖入愛情的巍峨仙閣,

  撿拾見到的一切,将顧慮統統忘卻,

  拿不準該留下些什麼。

  四周鮮花競相開放,

  身上蕩散歡惬的疲乏--

  搖動着湖水,搖落了花蕊

  心裡痛快,塵土也贊誇。

  黃昏終于來臨。

  慵怠充斥心窩。

  晚風徐徐吹拂,歎息異常凄楚

  一排排林木哆哆嗦嗦。

  這竟是一場騙局!

  除此能作什麼解釋?

  信心十足地 前來采集珍奇,

  到手的許多複又喪失!

  坐在如意樹下

  心裡好不傷悲--

  你看那四周圍 盡是斷木泥塊。

  玩具似的神像已轟然塌毀。

  拚命掙紮着站起,

  為何感到精疲力竭?

  想笑笑不出聲,吹笛吹不出音,

  不敢向你投去羞慚的一瞥。

  你恢複常态坦然地走來,

  為何不在癡想中久久憩歇?

  幽深奇妙的芳林 倏忽間杳無蹤影。

  唉,跳入情海,情海為何枯涸?

  心田乃美夢之國--

  遙望夢國的奇景:

  日出,日落,幹渴,饑餓,

  奢望壓迫的靈魂之鳥在哀鳴。

  我之需要你,

  如你之需要我。

  手觸到你的衣裳,我便如願以償。

  你來了隻在我門口久坐。

  步入嬌顔的寶庫,

  誰聽見愛戀哭嚷?

  乞求,啊,乞求,其它營生容我圖謀,

  如像乞丐坐在蓮花座上?

  别無他物可以奉獻,

  我的心已對你袒露,

  而且終于明白茫茫人世 無人能代替你,

  缺少你塵世不值得瞥顧。

  皎潔,輕柔的月光下,

  溫煦、醉人的春風裡,

  你那征服三界的 富于無窮奧妙的

  喜悅的容貌又浮現腦際。

  像往常含笑走近你,

  依然有青春的活力、風茂。

  可你為何眼淚汪汪?心狠好似砒霜?

  像被天狗啃噬的臉顯出憤惱?

  不要,千萬不要

  再指望以心對女神頂禮!

  來吧,來吧,你我 永居苦樂皆有的房舍,

  膜拜男神的花卉也無需準備。

  1887.12

束縛


  松開,松開繩似的粗臂,

  不要拚命灌熱吻的美酒!

  花的牢房裡空氣已窒息,

  快給我受縛的心以自由!

  哪兒是紅霞?哪兒是藍天?

  讓漫長的滿月之夜立刻結束。

  你亂硬的頭發刺痛我的臉,

  在你身上我看不到拯救。

  我全身你挖了無數口陷阱,

  工具是狂野的揉摸、擁抱。

  昏沉沉我仰首呆望着夜空--

  隻見月亮嘿嘿地對我嘲笑。

  該贈的是自由,不是鎖鍊--

  你足前我隻把自由之心奉獻。

金色的鐐铐

 
  呵,端莊、賢惠的淑女,

  充滿悲啼、辛酸的家庭中

  你是甜美的憐惜的奴隸。

  你的雙臂渾圓、白淨,

  套着金钏--美麗的鎖鍊--

  世人眼裡堪贊的吉祥标志。

  男人雙手長着厚硬的繭,

  卷入人世的紛争,無所顧忌,

  在駭人的刀光劍影中馳騁,

  像火箭,像雷電,狂放不羁。

  而你禁锢于寵愛、憐憫--

  日夜勞作侍奉,堅守節義。

  是誰在你的柔臂套上了

  兩隻金钏--金色的鐐铐?

你們——他們


  你們費力編織花環,

  他們拿去挂在胸前,

  豔豔花瓣一朝枯萎,

  随手丢棄,毫不惜憐。

  你們隻配奉獻一切,

  他們隻管享受逍遙,

  甘露覺得不合口味,

  心杯砸碎不再索要。

  你們日日笑臉相迎,

  他們危坐旁若無人,

  偶爾發現掩面飲泣,

  從此無望同枕共衾。

  憂愁、氣忿埋在心底,

  怒火隻在胸中燃燒,

  揉碎心兒釀制蜜酒

  濁淚篩濾絲絲微笑,

  柔腸寸斷緘口不語,

  任憑玉容憔悴、衰老。

嘉賓①


  心愛悄然來臨,啟舟悄然離去,

  一去不複返。

  我期待着另一個嘉賓光臨陋室,

  作最後的晤面。

  某一天她将熄滅耀亮的燈燭,

  扶我登上金辇--

  離别故居,馳上璀璨的星月之路。

  兩邊不見花苑。

  那天,我早早開門,怡然靜坐,

  瑣事已經做完--

  那天,她飄然而至的美好時刻,

  不會受到阻攔。

  早已置齊祭奠神衹的上等供品,

  一切準備就緒--

  我迎迓這位多年浪迹天涯的嘉賓,

  默默地伸出雙臂。

  今朝棄家登程歸去的人兒

  臨别留下贈言:

  “有個客人日後專程來接你,

  擦幹你的淚眼。

  拔盡刺入世俗生活的一根根蒺藜,

  編條奇異的花串,

  告别租居,送往為你興建的

  永恒的宮殿。”

  1902

  ①本篇以及《麗人》、《你在我心中》、《我們是籠中鳥》、《神遊》、《你來到我的窗口》是泰戈爾為紀念亡妻穆麗納裡妮而作。

麗人


  如同宇宙之王投生為美女,

  自己竊取自己的甜情蜜意;

  如同她楚楚動人,美絕人寰;

  如同愛情的遊戲中她的纏綿;

  如同她懷着無比好奇的心情,

  為有雙重性别而深感榮幸;

  如同青藤開花,河漾碧波;

  如同吉祥仙女安居于瓊閣;

  如同片片新雲降灑春雨,

  給河流縱橫的大地以乳汁;

  如同離人團聚的奇妙感情

  時時釀造色澤、香氣、音韻;

  呵,麗人,不長時間的相随,

  我心裡你貯滿了奧秘的暗示。

你在我心中


  你熱愛這綠色的土地,

  你的笑充滿純真的歡喜。

  與人世之流水乳交融,

  你學會了時時高興。

  你的心能占有他人的心,

  這綠色的土地對你多麼親。

  今日,你仿佛從空間

  俯瞰着寂寞的平原。

  昔日你動人的笑靥

  和深情凝望的歡悅,

  周遊果園、田疇、村莊,

  撫慰了衆人,飄然不知去向。

  你最愛的我的瞳仁裡

  攝儲着你出神的凝睇。

  此刻我孤獨、冷清,

  回憶着你我對視的情形。

  我心裡仍有歡樂享受,

  你溫和的目光印在我眼眸。

  冬日的光束在葉隙間抖顫,

  朔風吹落希裡斯花花瓣。

  陽光、陰影的瑟瑟戰栗裡,

  正午疏林的絮語裡,

  你的亡魂,我的夢魂,

  共遊時淚濕衣襟。

  呵,你在我生命中生活,

  在我心房把期望訴說。

  我深切地感到你

  十分神秘地在我的

  體内化為另一個我。

  呵,你在我生命中生活。

  1902.12

我們是籠中鳥


  今日天空郁積的濃厚的黑雲

  将天地籠罩。

  今日,噙着眼淚在昏暗中發問,

  我們這群籠中鳥--

  朋友,我心中的朋友啊,

  漆黑的毀滅之夜終于來臨?

  白晝的陽光真已熄滅?

  難道光明的承諾不值分文?

  蒼穹下可還有神明恩典的殘照?

  我們是垂淚遠望着你的一群籠中鳥。

  昔年春日,溫暖的南風拂面,

  一绺幽香

  來自高邈的天國的仙苑,

  融和着希望。

  朋友,我心中的朋友啊,

  每當夜色敗退,晨曦初露,

  黎明笑吟吟步入籠子,

  以神奇的法術解除禁锢的痛苦,

  金色陽光照亮黝黑的鐵條,

  我們這群籠中鳥的心才與世界擁抱。

  今日,你極目遙望東山,那裡

  什麼也看不見--

  今日,   霞光尚未擴展到那裡,

  燒毀瞑暗。

  朋友,我心中的朋友啊,

  今日鎖鍊的嘩啷聲格外暴戾,

  籠中無一物令人留戀。

  身心内外,将何人尋覓?

  自欺欺人喲,眼上抹一層蜃景的缥缈,

  我們這群籠中鳥失去最後一抹光照。

  唉,但願我們可怕的磨難

  不使你難過,

  你千萬不要在籠門口以淚洗面,

  枉然悲恻。

  朋友,我心中的朋友啊,

  你沒有戴鎖披枷,

  快飛到最高的白雲上面,

  将純淨的仙樂淩空潑灑,

  安慰我們說:“旭日的光華決不會熄掉。”

  閉眼靜聽着,我們這群籠中鳥。

  1902.12

神遊


  你看山峰托舉的暗空,

  烏雲在凝聚,在翻騰,

  已沒有遲延的時間。

  可是,攝我魂魄的人啊,

  溫柔、俏麗的人啊,

  站住!讓我再看一眼。

  站在雲天的懷中,

  站在碧綠的草叢,

  站在我搖顫的心上。

  世世代代,生生死死,

  站在我的視野裡,

  站在我辛酸的淚流上。

  就那樣與我若即若離,

  就那樣露出閃電般的笑意,

  就那樣秀發随風飄揚。

  就那樣透過綿綿細雨,

  就那樣透過夜色的稠密,

  丢給我一個怅惘。

  啊,等着你的盼顧,

  啊,等着你的輕撫,

  我的心在啜泣。

  在我灼燙的心田,

  一團悲愁的火焰

  在燃燒,在顫栗。

  在我無垠的心空,

  組成人字的哀鴻

  飛向遙迢的海濱。

  憂傷的濕風疾馳,

  清淚飄灑地奔入

  無路可辨的莫測的幽冥。

  啊,駕來你的扁舟,

  你我在無邊的海上共遊,

  超越形形式式的羁勒。

  風暴中你的微笑

  一層層将我纏繞,

  恐懼、歡悅,一同颠簸。

  那是東北方向的天際,

  火紅的電鞭不停地

  抽打杳無人迹的海岸--

  吐着白沫的波濤

  跨過沙灘伸直的腳

  一頭撞向巉岩。

  那兒雲霧的長辮

  纏住深邃的森林一片,

  椰子樹飒飒搖動。

  那兒雪峰展開白翼,

  像金翅鳥迦魯爾①

  扶搖直上青空。

  我的神思飛到你身旁,

  在你的紀元的基石上

  共建悠長歲月的高閣。

  風暴的舞廳裡,

  回旋着洪波的樂曲,

  演唱着跨越時代的團圝之歌。

  阿勒穆拉 1903.5

  ①迦魯爾是保護神毗濕奴的坐騎。

你來到我的窗口

 
  哦,婦人,你是誰?

  腳步兒輕輕,

  來到我開着的窗口。

  我獨自默坐,

  見西天夕陽裡

  有凝神對望的秀目。

  路途漫漫,

  你羅裙的快樂的香氣

  散落在沉沉的幽暗。

  你前額垂着一绺亂發,

  走出流螢明滅的林莽

  你何時來到我窗前?

  你将無數個村落的甜眠、

  行人斷絕的山道的幽靜、

  遼闊的平原上昏黃的燈光、

  村姑走盡的河埠的黑暗中

  汩汩流淌的河水的微語

  帶到我的身旁。

  你還攜來卵石偃卧的

  纡曲的海岸的足上

  安然入睡的細浪的夢。

  你恬靜的腳镯

  注滿茂密的枝葉間

  歸于沉寂的鳥兒的歌鳴。

  你用柔軟的手

  把夕晖抹在我的鬓角。

  你送來一切工作的句号--

  真真假假、好壞不一的

  全部終結的韻律,

  黃昏之河隐逝的曲調。

  你的紗麗飄起的邊緣

  拂着我的頭發,我的胸口,

  我仿佛消溶于虛空。

  你死滅一樣的眼睛

  定定地瞅着我的臉,

  我心裡忽暗忽明。

  你像往日那樣

  在我的書案上

  右手放下一盞華燈--

  書齋頃刻之間

  仿佛是在夜的河畔

  繁星的光芒的叢林。

  今日我居室的周遭

  莫不是來了天海的仙子

  身著湛藍的霓衣?

  今日我的門首

  無始的夜闌默不作聲,

  睜大了眼睛望着你。

  此刻,半個世界

  捧着浸透冥黑的

  無盡的停歇和沉靜的快樂,

  出現在我窗口,

  站在白晝的終點--

  為你演唱一支歌。

  你目不轉睛地

  仰望着北鬥星座,

  仰望着宇宙的空茫。

  哦,婦人,你是誰?

  你邁着無聲的腳步走出昏暗,

  走進我書屋裡衷曲的回蕩。

  走過漫長的海岸,

  走過空寂的河湄,

  走過綠原上的阡陌,

  走過熟睡的門戶,

  走過毗連的市鎮,

  走過甯靜的村落--

  長長的飄動的發絲

  拍擊着林中的寒風,

  你出人意料突兀來臨,

  把悠遠的諸國曆代

  積累的種類繁多的歌謠

  送入我的窗棂。

  哈查裡巴格 1903.3

銘刻心間的恩情


  告訴我欠你的債如何償還,

  你的恩情永世銘刻我心間。

  記得早年我的詩作熱情、奔放,

  愛情的贊歌日夜萦繞在胸膛。

  此後快樂的心曲漸趨平息,

  心田的活力之泉斷流、枯竭,

  好似無比荒涼的漫漫沙漠,

  籠罩着焚屍場昏慘的夜色。

  是你傾注甘凜的愛的雨霖,

  複蘇了我幾乎焦枯的生命。

  你的摩挲中隆隆一聲春雷

  震醒了我長久冬眠的詩思。

  一抹朝霞透入我心中的空幻,

  刹那間黑暗之網被刺碎驅散。

  告訴我欠你的債如何償還,

  你的恩情永世銘刻我心間。

超越輪回


  千千萬萬個少女中,

  我唯獨愛上了你。

  漂越無邊的人海,

  你我萬世形影不離。

  舉目四望,處處

  蘇醒了勃勃生機,

  大千世界上星布着

  你我無始無終的歡聚。

  我記不清碧空中

  你我度過的似水流年,

  繁星閃爍的柔光下,

  你我曾優雅地蕩秋千。

  當阿斯萬月的朝陽

  照亮芊綿的綠野,

  極目遠眺,我胸中

  湧溢抑止不住的快樂。

  啞默的大地的深處

  翻騰着奇妙的感情

  我似乎清晰地聽見

  地殼無可言喻的心聲。

  在飽含活力的沃土裡

  你我度過漫長的歲月,

  無數個秋陽的金光下

  你我在片片草葉上搖曳。

  我浏覽的曆史典籍

  充斥悲喜的愛情故事--

  感人肺腑的千古絕響

  聽起來是那麼熟悉;

  一首首古老的情歌

  恍是我一幕幕記憶,

  一直鮮為人知地

  保存在某個寶庫裡,

  幾許在生命中默然阖眼,

  幾許在生命中睜大眼睛--

  在先人們的生活裡

  你我的遊戲從未歇停。

  億萬年前的地球上

  升起黎明的光輝時刻,

  你不曾以旭日的霞光

  豐富過我的生活?

  我是在哪個美妙的清晨

  在什麼地方蘇醒的?

  你藏在我心裡讓我顯身,

  賦予我肉體的外在形式。

  啊,悠悠往世,悠悠來世。

  我的塑造永不停止,

  超越生死,超越輪回,

  你與我永不分離。

至高的德行


  呵,賢婦,隻要你願意,

  盡管将詩人的華麗歌詞

  丢在腳邊;你終年醉心

  于平淡無奇的家庭的樂音。

  你不愛贊頌,我偏贊頌,

  對你冰清的人格格外敬重。

  你視而不見外人的追慕,

  像一個忠順勤快的女仆

  服侍普普通通的一家人。

  你那足以令王室的名聲

  成倍增加的手握着笤帚

  日日清掃茅舍裡的塵土。

  這是你的高貴,你的光榮--

  一切德行中至高的德行。

  1900

記住我


  記住我呀,即使我西去,

  你我昔日的相愛有一天

  成為被遺忘的一則轶事,

  深埋在新穎生活的下面。

  記住我呀,即使近在咫尺

  新愛卻變作曆史掌故,

  絕非倦眼所能望及--

  像影子遠遠地落在身後。

  記住我呀,即使你因此

  獨度的黃昏凄涼、悲切,

  即使秋晨的家務突然中止,

  即使春夜愉快的嬉戲完結。

  記住我呀,即使回首往事

  幹澀的眼角沒有淚水湧溢。

  1897.12

我的玉蘭


  你從何處像夢魂飄入我的心殿?

  哦,我的玉蘭!

  “認識我嗎?”在我不懂其語言的異邦,你開了口。

  我的心兒望着你吟唱:“認識,認識,我的摯友。”

  多少個清晨為我熟稔的笑容披露了你的心意:

  “啊,我愛你!”

  你從何處像離情注入我的心坎?

  哦,我的玉蘭!

  我于是思念黃昏叢林裡淅瀝的雨聲、

  平原上夢一般徜徉的夏日的濕風。

  夜霧浥濕的幽暗裡輕漾着你的心迹:

  “啊,我愛你!”

  你從何處像伉俪的笃愛來到我面前?

  哦,我的玉蘭!

  我于是懷想深夜窗口閃爍的燈光,

  但不快樂,滿腹悲哀,淚盈眼眶。

  那一夜你的花環在我靈府表明心志:

  “啊,我愛你!”

  你送給我悠悠歲月的一聲長歎,

  哦,我的玉蘭!

  在我胸口壓上跨越時代的重負--怅然眺望大路,

  一次次走到門口,一次次退回沉默的孤屋。

  你心中永盼的情笛吹出淚浣的真摯:

  “啊,我愛你!”

  布宜諾斯艾利斯 1924.12.20

首次傷悼①

 

  昔日綠蔭婆娑的曲徑,如今野草叢生。在這僻靜的所在,忽聽背後有人問道:“你不認識我了?”

  我回首打量着她的臉,困惑地說:“我仿佛見過你,隻是說不出你的芳名了。”

  “我屬于你遠久的往昔,是二十五歲那年的傷悼。”她眼角閃着黯淡的淚光,宛如荷塘水面上顫動的朦胧的月輝。

  我錯愕地站了一會兒,問道:“那年我眼裡你像斯拉萬月的雨雲那樣黝黑,而此刻我看你是阿斯溫月金色陽光的化身,莫非你失落了那時的淚水。”

  她不言語,莞爾一笑。我看出這一笑的含蘊極其深厚,雨雲已學會像秋日的素馨一樣微笑。

  “你至今珍藏着我二十五歲時的青春?”我又問一句。

  “你仔細地觀察我胸前的花環!”

  我發現那年春天編織的花環竟未凋落一片花瓣。

  “我的一切俱已衰頹。”我傷感地說,“惟有你白淨的頸子上我二十五歲時的青春尚未褪色。”

  她慢慢地取下花環挂在我的脖子上:“你還記得嗎?那時你說你需要的不是慰藉,而是傷悼。”

  “好像說過這樣的話。”我有些不好意思,“但光陰荏再,不知不覺也就淡忘了。”

  她立刻用堅定而真誠的口氣說:“心靈主宰的新郎沒有忘卻。我一直隐坐在綠蔭裡……接受我吧!”

  我握着她的纖手,由衷地贊歎:“你依然那樣楚楚動人!”

  她顯得很激動,說:“昔日滿腔的悲恸,今日化為了安恬。”

  1919.6

  ①有人認為本篇中的“她”和《薩瑪》中的薩瑪是指泰戈爾的嫂子伽達摩菲妮·黛維。她曾在生活上照看泰戈爾十六年。泰戈爾結婚六個月之後,她不知何故突然自盡,年僅二十五歲。

薩瑪

 
  她的肌膚光潤、黝黑,

  一串珊瑚項鍊在頸上挂垂。

  我驚奇地暗暗凝視。

  嬌柔的少女

  磊磊大方,左顧右盼,

  大大的眼圈塗着烏煙。

  年齡與我相仿。

  至今曆曆在目,那初逢的情狀:

  南門洞開,扁桃樹梢浴于明麗的晨光。

  嫩綠的密葉在淡藍的天底下恬然舒張。

  素雅的紗麗裹着她嬌小的身材,

  腳面上遮着褐色下擺,

  圓勻的手腕戴一對金镯--

  這相貌,仿佛在一個閑暇的中午

  所讀的小說中見過。她一聲呼喚,

  像上蒼随随便便

  在少年的夢中

  布置可望不可即的蜃景。

  她全身透溢的溫柔

  在我的心頭

  投下輕渺、可感的影子。

  我鼓不起張口的勇氣,

  懊惱的心裡輕輕嗟歎:

  “她很遠,離我很遠很遠,

  像遠處希裡斯花的幽香一绺

  滲進我幽深的靈魂的宮宇。”

  一天做木偶戲:喜結良緣,

  呈上了書寫年庚的香箋。

  應邀在場的觀衆歡笑、嘩喧。

  年幼的我天性腼腆,

  默忍局促的折磨,虛度了黃昏。

  記不清她給了我什麼禮品,

  隻見她步履輕捷,忙忙碌碌,

  褐色下擺繞着她曼舞。

  乜視那夕晖是何等笨拙,

  被她的金镯牢牢拘鎖。

  聽着她輕柔的叮咛,

  我回轉卧室就寝,

  時至午夜,心窩猶回蕩着她的話音。

  漸漸地

  彼此間有了不拘禮節的熟悉。

  她的乳名随後

  流出了我的口。

  疑慮煙消雲散,

  玩笑中進行着閑談。

  有時,缜密的惡作劇

  招緻佯裝的生氣;

  有時,辛辣的嘲弄,刻薄的言詞

  擲給對方數日的憂郁;

  有時,無根據的指責

  犯下可愛的爽過;

  有時,見她不用心梳妝,頭發蓬亂,

  忙于烹饪,不感到羞慚。

  她那女性聰慧的強烈的驕矜

  每每譏诮我男性固有的愚蠢。

  有一回她說:“我會看手相。”

  說罷細細端詳我的手掌。

  驚異地說:“你的禀性未打上愛的印記。”

  我怅然,良久無語。

  她不知觸摩的真正獎賞

  駁斥了謬誤,證明了責怪的荒唐。

  然而,始終難以鏟除

  不得心心相印的愁苦。

  彬彬有禮的距離從未凋萎,

  靠近隻讓人品嘗靠不近的無窮苦味。

  哀樂交彙的時日

  伴殘陽在西山墜逝。

  暮春天空清澈的蔚藍膠凝,

  秋日的朗晴

  在金黃的稻穗上吹響安息的唢呐,

  載貨的人生之舟在虛無的夢河緩慢進發。

  1938.10.31

期望


  由于你我團圓在即,

  懷裡摟着世界的夜闌興奮不眠,

  一抹高歌的曙色推開東方的暗窗。

  由于你我團圓在即,

  天空布滿明媚的陽光,

  平野上處處飄蕩着花香。

  團圓的希望之舟

  在無始的歲月之河上飄流。

  世世代代的花卉

  裝滿迎親的花籃。

  由于你我團圓在即,

  宇宙間我的心靈

  永遠是自定終身的新娘打扮。

  寂園 1913.12

愛情的珍寶


  哦,愛情的珍寶,

  你将再現而暫時消失。

  哦,愛情的珍寶,

  我将重新獲得你而暫時失掉你。

  你不屬于我的坎坷,

  你屬于我的永恒。

  你浸在“瞬息”的長河中,

  我尋找你膽戰心驚。

  你沒有極終,

  但你裝扮成“虛無”,

  隐藏了真實形體。

  哦,用你的暢笑

  揩幹我離愁的淚水!

  蘇魯爾 1915.3

愛夢破了無法重做


  心神迷戀豔姿的歲月,

  夢魂萦繞情人的歲月,

  已經溶入曆史。

  而今恬靜的向往

  開在心空的葉盤上。

  一抹柔光

  照潔我的生活。

  青春甜蜜、燦爛的愛夢

  破了無法重做。

  然而難以忘懷的女神

  畫的一幅幅初戀

  仍在心裡

  染綠我回憶的荒原。

  女神似一绺芳香

  消失于瞬息,

  恰如春日晚夢

  醒來痕迹不見。

  勞頓的暮年之流上,

  沒有、再沒有晨光延展。

來去


  愛情曾經來臨,

  腳步兒那麼輕,

  像一個缥缈的夢,

  我未給它落坐的交椅。

  當愛情啟門離去,

  我聽見了響聲,

  急轉身呼叫着奔尋。

  那五體無形的夢,

  消逝在暮藹中,

  悠遠的路上

  它擎舉的華燈,

  望去是殷紅的蜃景。

  寂園 1940.4

愛情的苦樂


  愛情的歡愉

  隻有幾瞬。

  愛情的痛苦

  伴随終生。

  寂園 1940.4

愛神焚燒之前


  你曾有形體巡行天地,

  焚燒後無形的愛神!

  香風吹拂花辇上的旌旗,

  女郎叩拜,伏身路塵。

  無憂花、夾竹桃、金色花從錦囊掏出,

  少男少女撒在你過往的道上--

  芳香如淳醴溢出帕古爾花簇,

  心中放射旭日的光芒。

  黃昏,處子們彙集你肅靜的廟宇,

  小心謹慎點燃燈燭,

  悄悄以花苞制作箭矢,

  裝滿你罄空的箭壺。

  丹墀上坐着少年詩人,

  用琵琶入迷地彈唱,

  成雙的麋鹿,作對的虎群

  怯生生谛聽窺望。

  你含笑收拾弩弓,癡情慌亂的嬌媛

  哀求着匍匐你足旁。

  出于好奇偷竊你五支花箭,

  興奮不已,撫弄玩賞。

  綠草如茵透散溫馨,

  你筋疲力盡,沉入睡鄉。

  嬌娥含羞搖醒你煞費苦心,

  足上的鈴兒響叮當。

  林徑上走來頭頂水罐的情人。

  暗處你猛射一支花箭,

  水罐墜入朱木那河,略一失神,

  她神色驚慌左顧右盼。

  你掉花舟上前,開懷大笑。

  姑娘省悟,面頰绯紅,

  下河潑水,裝做氣惱,

  咯咯笑起來,見你發窘。

  皓月複高懸,夜色何迷人,

  素馨花蕾今又綴滿高枝,

  南風吹醉了河濱,

  少女在樹下梳理發絲。

  寂靜的岸邊情人遙相招呼,

  離别之河流淌其間;

  隐痛迸發的思婦呼喊征夫,

  哭訴哀切的思念。

  來吧,愛神!恢複形體,戀人的發髻上,

  挂上清香的野花花環。

  來吧,輕手輕腳步入洞房,

  走進柔和的光線。

  來吧,以機敏甘美的笑容閃電般

  驚喜少女的心,

  以神靈細膩溫柔的觸摸沉醉人寰,

  萬千人家,煥然一新。

  1897.5

愛神焚燒之後


  濕婆①,你第三隻眼噴火燒死愛神,

  宇宙間遍撒他的骨灰,

  風中嗟歎着他的孤魂,

  天空落下他霏霏的淚。

  羅蒂②的悲歌在世界回響,

  四面八方傷感嗚咽,

  法爾衮月③,不知觸到誰的目光,

  大地陡然驚悖、昏厥。

  所以今日言說不清是何愁悶

  在心弦上跳躍顫栗。

  少女們苦苦思索,如何偕同神仙、俗人

  親切寬慰遺孀羅蒂。

  帕古爾樹葉簌簌低語着什麼?

  蜜蜂為何嗡嘤個不停?

  澗水奔流去解除誰的幹渴?

  向日葵仰首憶戀哪個情人?

  我看見,月色中浮動着誰的羅裳,

  甯靜的藍天裡誰睜着眼睛;

  我看見,日光的白紗蒙着誰的面龐,

  誰的纖足沒入豐柔的草叢。

  誰的觸摩過的花魂

  如藤蔓正攀援心扉--

  濕婆,你第三隻眼噴火燒死愛神,

  宇宙間遍撒他的骨灰。

  1897.5

  ①毀滅大神。

  ②愛神的妻子。

  ③印曆十一月,公曆二、三月間。

優哩婆濕①

 
  呵,天宮的舞伎優哩婆濕,

  你不是慈母、少婦、嬌兒、美女。

  薄暮降臨牧場時,你的倦體裹着金色羅裳,

  不似手執花燭的燕爾新娘

  在幽靜的子夜

  颔首低眉,面現笑靥,

  拘謹地走向卧榻,芳心喜顫、羞澀。

  你桀骜不馴,

  不戴面紗,嬌容似鮮紅的朝暾。

  呵,優哩婆濕,

  你這朵無莖花開于何時?

  太古的哪個春曉,澎湃的乳海裡你冉冉上升,右手

  執瓊漿的金觞,左手持鸩毒的玉盅

  --誦念梵典聖經,

  大海的萬頃波濤在你足下歸于平靜,

  像億萬巨蟒垂下吐舞的毒信。

  你淳樸無瑕,

  為因陀羅②所崇奉,如白素馨坦蕩的芳華。

  呵,青春永駐的優哩婆濕,

  何時你像花蕾初放的少女?

  黑魆魆的海底,是誰的宮宇裡

  你獨自玩弄珍寶,像玩弄孩童的玩具?

  珠燈閃耀的寝宮,

  海浪之歌缭繞,你面帶純潔的笑容

  獨卧珊瑚榻上,期待誰人光臨?

  你安寐後醒來,

  婀娜的玉體放射青春的光彩。

  呵,天界的佳人優哩婆濕,

  世世代代,你的嬌容無與倫比。

  你脈脈的眼波使三界為之動魄,

  入定的隐士驚醒,斷送苦行的功果。

  浩歌的春風

  把你蕩魂的異香傳遍鄉村城鎮。

  像飽啜花蜜的蜜蜂,懷一腔癡情,

  你們空如電光,

  輕舒長袖,環珮兒叮當響。

  呵,行步似浪湧的優哩婆濕,

  你和着天樂曼舞,滿心欣喜。

  滄海波濤應節地手舞足蹈,

  原野的綠衣輕拂在稼穑之梢。

  珠鍊挂在乳胸,

  墜珠恰似隕星,目睹此景,

  衆仙人神魂颠倒,熱血翻湧。

  霎時間折斷

  你那地平線一樣的腰環。

  呵,迷醉天地的優哩婆濕,

  你像日出前東方天空的晨曦。

  你的腰肢因宇宙的淚浣而分外娉婷,

  三界的赤血将你的腳趾染紅。

  你秀發垂肩,

  白皙的雙足如嫩藕一般,

  亭亭玉立在宇宙的蓮花上面。

  呵,夢境的愛侶,

  心靈大國的永生的舞伎!

  呵,心冷耳聾的優哩婆濕,

  你聽蒼茫宇宙在為你哭泣。

  你能從玄遠的太初重返人世?

  能青絲淋漓從無底無邊的海裡升起?

  黎明時分,

  你若再現柔美的真身,

  世界之淚将沐浴你,如大雨傾盆。

  洪波巨瀾

  将合奏仙樂,蔚為壯觀。

  呵,寄寓桑榆的優哩婆濕,

  你如落月再不會回歸。

  因而大地春天的花香鳥語裡

  聽得見辛酸的永訣的長籲。

  十方天地,

  當圓月之夜笑聲四起,渺遠的回憶

  吹響凄切的竹笛,催人淚下如雨,

  呵,豪放的仙娥,

  希冀将在涕泣中複活。

  1895.12

  ①優哩婆濕是印度神話中一位少女。

  ②因陀羅是雷神。

羅妲與黑天①


  ①本篇是泰戈爾早期詩作之一,描寫羅妲(Radhha)與黑天(Kinishno)的愛情故事,在印度文學史上這是許多詩人寫過的題材。泰戈爾寫成後交給父兄看時,佯稱抄自古代經典著作,詩名為《帕努辛赫詩抄》。帕努,孟加拉文中意謂“太陽”,與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全名的前兩個音綴“羅毗”(Robi)意思相同。
泰戈爾的父兄後來得知這是泰戈爾的創作,對他顯露的詩才感到驚喜不已。詩中人物除羅妲和黑天外,還有羅妲的女友。按照印度說唱文學的程式,每段末兩行,以作者的口吻,或作總結,或發感慨。這樣既能加深聽衆對内容的印象,也能使作者的姓名得以流傳下來。

  1

  春天來了,

  蜜蜂飛舞的林野披上碧綠的綢袍。

  妹妹呀,你聽我言,我滿心喜悅,

  胸中哀痛的烈火已經熄滅;

  春風吹得我心花怒放,

  心林裡喜鵲喳喳喳歡唱。

  妹妹呀,我心泉噴湧着愛欲,

  四下裡飄蕩着我的衷曲。

  生意盎然的三界齊聲禮贊:

  多情的黑天是愁女羅妲心中的春天!

  帕努說道:深夜裡春風溫煦,

  撲鼻的花香也使我心曠神怡。

  2

  妹妹,你聽我言,且放下花環,

  花林裡盤桓多時我未見黑無的蹤影。

  花影搖曳,蜂兒唱歌,

  朱木那河的濤聲何等疲乏、凄清。

  夜闌由夫君皓月相伴,癡女我好不孤單!

  心急如焚,花串變得沉重。

  緊握妹妹的手,雙唇瑟瑟顫抖,

  遠處傳來杜鵑泣血的悲鳴。

  涼風習習,牽動寬松的裙裾,

  我好生焦灼朝林徑張望。

  帕努遠望林外,滴淚濡濕兩腮

  “唉,空林裡不見黑天的臉龐。”

  3

  頸上花條漸漸枯萎,

  心中的熱望冷卻泯滅。

  孤寂的毒焰燒盡夜色,

  可恨的黑天你為何爽約?

  妹妹喲妹妹,我看

  我是空懷一腔情愛。

  虛度着韶秀年華,

  紅顔一天天頹衰。

  妹妹啊,且含淚歸去,

  先做完剩下的家務。

  把茉莉花花冠丢棄!

  咳,我白白受一場羞辱。

  我熱情洋溢的青春

  受到了猛烈的打擊。

  是可怕的情欲的毒酒

  喝得我魂蕩神迷。

  饑渴的芳心日夜

  盼望與黑天晤面。

  躁動的心緒難以平複,

  胸中燃燒着頹喪的火焰。

  妹妹呀,我實話對你說,

  我近來提心吊膽,

  怕與黑天建立的感情

  弄不好化作一绺青煙。

  我隻祈望有朝一日

  黑天與我心心相印。

  沒有機緣同他見面,

  相思的毒火燎烤我心。

  “情女哪,這是無端的擔憂,

  帕努俯身為你祈福,

  忠貞的愛情如常青松柏,

  生生死死綿延千古。”

  4

  黑天啊,你心真狠!

  羅妲我滿腹苦情,

  夜夜冷榻孤眠,

  從黃昏捱到天明。

  在冷寞的卧室裡,

  怔望着朱木那河灘,

  恍恍惚惚,心神不甯,

  緘口無語,淚水漣漣。

  入夜四周蟋蟀聒噪,

  寂靜的迦昙波樹下,

  我以袖掩面嘤嘤哀泣。

  大地承托着我的散發。

  我忘了該做的活計,

  不時像驚鹿側耳谛聽--

  空中仿佛有人低語,

  隐隐約約傳來笛聲。

  鐵石心腸的黑天啊,

  在摩吐羅你怎樣生活?

  白天如何處理政務?

  漫漫長夜如何度過?

  什麼時候你再吹竹笛?

  火樣的愛欲如何滿足?

  誰能目睹你狡黠的微笑?

  你脫下黃衣丢在何處?

  莫非你已頭戴綴珠金冠

  把野花花冠抛在一邊?

  莫非你離棄了蓮花座

  危坐在金銮寶殿?

  帕努急忙呼喊:“喂,黑天!

  羅妲的積郁等你排遣,

  你快跟我前去赴約,

  羅妲受不了離愁的熬煎。”

  5

  羅妲姐姐呀,你快來看,

  快來看哼着歌兒、步履輕捷的黑天!

  快挂好花串,扣上乳褡,

  眉心描吉祥痣,分發線塗朱砂。

  姐妹們,為戀人聚首且舞且唱,

  讓清脆的足镯聲在花叢回蕩。

  姐姐,你點亮金燈,照得寺院如白晝,

  潑香水熏香繡閣妝樓,

  采撷茉莉花、素馨花、貝麗花,

  将鮮豔芬芳的花冠編紮。

  帕努與衆人一道朝村外觀望,

  果然是黑天,腳步那麼輕快,歌聲那麼悠揚。

  6

  心上人,快步走進我心房!

  笑吟吟對我傾訴情腸!

  黑天啊,林間月光融融情笛聽不見,

  我過一天長似一百年。

  你帶走笑語,帶走嬌态秋波,

  不見你滿月般的面容,花林凄涼,心兒空落。

  不聞你的闊笑,我暗垂雙淚,

  朱木那河畔榕樹下分外岑寂。

  一朝相見,千百年的愁郁冰釋雲散,

  你一絲笑容溶化我山樣的積怨。

  帕努高聲頌贊:“戀人的愛情至高無上,

  喝一口愛情的醇醪大地也心舒神爽。”

  7

  妹妹呀,你聽,你聽,

  遠處悅耳的笛音袅袅。

  明月之手輕撫的曠野

  翻湧着喜悅的浪潮。

  樂不可支的花木在風中搖晃,

  朱木那河水潺潺歌吟。

  花莖上的暗香

  宛若我蕩漾的春心。

  眼裡盈滿喜淚,

  胸口急跳宛如擂鼓。

  努力打消羞怯,

  過于激動仍邁不開步。

  求求你,好妹妹,

  告訴我來者果真是黑天?

  靜谧的夜空飄來的笛聲

  是他在對我呼喚?

  妹妹啊,歲歲年年

  我樂善好施,坐禅誦經,

  終于赢得金玉似的黑天,

  我愛他甚于自己的生命。

  每當聽見他迷人的笛音,

  我默默誦念他的名字。

  月光皎潔的朱木那河畔,

  但願兩顆心融為一體

  帕努說道:“牽着女友的手往前走,

  黑天已等得萬分焦躁。

  莫害怕,大地已沉入睡鄉,

  帕努也樂意陪你走一遭。”

  8

  林莽深處缭繞着悠揚的笛音。

  羅妲姐姐,把惶惑憂愁丢在腦後,

  任愛欲之花怒放,鹿眼浮漾笑紋,

  身着繡花藍裙快步往那兒走。

  百鳥啼唱,繁花競吐芳菲,

  皓月傾倒甘露一樣的銀光,

  花海裡群蜂嗡嗡奏鳴,

  一簇簇素馨迎面綻放。

  你擡頭看,黑天眼含憐愛,

  容光煥發使月色顯得黯淡。

  “姐妹們,同去見黑天--”

  帕努對黑天的蓮花聖足高聲禮贊。

  9

  羅妲慌慌張張走進幽暗空寂的樹林,

  南風習習,杳無人影的茅舍前她心急如焚。

  朱木那河水嘩嘩流淌,波浪裡繁星沉浮,

  綠葉飒飒,清泉涓涓,葳蕤的花藤遮掩小路。

  羅妲心焦意亂四下裡張望,

  不見情人悻悻然收回目光。

  蓦地近處擲來一個花冠,

  羅妲失聲叫道:“啊,親愛的黑天,你快露面!”

  悠悠笛音驅散迷暝的夜色,

  朱木那河放開嗓門潺潺應和。

  帕努忙喚道:“黑天,牛莊的姑娘,

  渴望暢飲你純真愛情的瓊漿。”

  10

  黑天,你動人的笛音

  解除我心頭愛的渴饑,

  熄滅我焦慮的火焰。

  黑天,你何處從師

  學會吹奏撩撥心弦的橫笛?

  它像愛神用蜂蜜制作的情箭,

  一箭射酥我的肌體,

  胸中愛浪洶湧,

  雙目迷離發饧。

  你的憐愛,你的溫存,

  一想起胸湧春興。

  情郎啊,宿願未遂,

  生活中無樂趣可言。

  我的主啊,愛的灼痛

  如利戟刺入心坎。

  你甜美的歌聲傳來,

  我胸口歡跳,熱淚盈眶,

  情火燒傷的心

  像浸入清涼的水浪。

  我心靈的主宰啊,

  把你的雙足捧在胸前,

  觀瞻你月輪似的容顔,

  今生今世我死而無憾。

  願明月常圓,

  照臨溢香的花叢。

  願春風将我的心

  送入你的笛孔,

  與柔婉的音調共鳴,

  羅妲我成為你一支情笛。

  帕努不禁熱烈贊揚:

  “羅妲與黑天是堅貞的情侶!

  11

  情郎啊,樹上的喜鵲俯視你我,

  嘁嘁喳喳叫個不停。

  春情的佳釀飲得酩酊大醉

  玉身隻覺松軟、倦慵。

  今日圓月格外耀眼,

  我無拘無束,無羞無怨。

  情話綿綿,心跳怦怦,

  花叢向肢體瑟瑟喜顫。

  涼風送爽,腳步難移,

  肩上的紗麗不覺滑落,

  迷蒙醉眼不願意睜開。

  半綻的花兒随風搖曳

  花瓣紛紛飄落臉上,

  戀火熔化的兩心再不分離。

  朱木那河緩緩流動。

  含笑的月下帕努我無限欣喜。

  12

  黑天啊,你嘴角蕩漾着舒心的笑容,

  待會兒告訴我你做了什麼美夢。

  我羅妲的甜笑似睡雲夢中的閃電。

  黑天啊,你的情債我如何償還?

  群鳥啊切莫聒噪,我的黑天睡得正香--

  圓月啊,給他蓋上輕柔的月光,

  戴着星冠的靜夜啊不要匆匆道别,

  冷酷的旭日啊為何早早點燃離别的爝火?

  帕努喟歎不已:“太陽自古十分殘酷,

  破壞情人幽會,讓他們複受相思之苦。”

  13

  日後縱然電閃雷鳴,天降大雨,

  黑天啊你亦要奔赴約會的林地。

  然而想象你頭頂雷雲電光趕路。

  情郎啊,我感到極度的恐怖,

  雨水淋濕你的黃衣,

  唉,你為沙粒般渺小的羅妲不顧勞累。

  我服侍你在花榻上躺下,

  給你洗腳,梳理濕發。

  帕拉茲這地方的美男子啊,把你的聖足摟在心窩,

  我用鮮藕似的纖手輕輕按摩。

  帕努寬慰羅妲:“黑天的愛同大海一般,

  為你他不畏長途跋涉的艱難。”

  14

  姐妹們哪,誰理解我與黑天的深愛?

  誰有耐心聽我訴說心中的悲哀?

  誰知我多日郁結的幽怨?

  誰知我朝夕以淚洗面?

  我不怕牛莊的女人怒斥我傷風敗俗,

  我可以捐棄一切,隻要有黑天的愛撫。

  千百次求你們不要對黑天訾罵,

  我已把榮辱得失奉獻他足下。

  牛莊的牧牛人不懂愛情,愚昧無知

  譴責我的黑天沒有一點兒道理。

  羅妲不貞潔,要恨隻管恨我,

  姑娘們莫要蹈羅妲的舊轍。

  帕努慨歎道:“她們不信你的肺腑之言,

  苦水對黑天傾吐吧,緊緊偎在他胸前。”

  15

  心上人啊,我是窮人家女兒,

  為你害相思病,獨自啜泣。

  可憐我無超群才貌,屬于阿希爾種姓①,

  不會撒嬌裝癡,賣弄風情,

  不善辭令。滿心愛戀,

  隻圖瞧一眼黑天,便覺勝度一年

  林徑上發見你的足印,

  我如獲至寶俯身親吻。

  嚴酷的上蒼啊我豈敢祈盼你恩賜,

  薄命女備受輕慢,喪盡希冀。

  黑天啊,我遠處伫立聽你的笛聲,

  窺望你勾魄銷魂的笑容。

  癡戀的羅妲我願你永世幸福,

  縱使無德的我陷入難拔的痛苦。

  萬一你蒙難,我哭隻敢在人後,

  無人知曉我忍受萬重悲愁。

  帕努說道:“聽着,黑天,

  切莫對柔弱的羅妲射冷漠的利箭!”

  ①阿希爾是牧牛人的種姓。

  16

  黑天啊,你不必裝模作樣,對天發誓,

  聰慧的弱女子面前你演什麼戲!

  你說你愛我分明是虛情,

  我一眼看穿,斷不輕信。

  信你的假愛猶如乘破船渡海,

  艙底漏水難逃滅頂之災。

  啊喲,莫非我言重,惹你生悶氣?

  黑天啊,原諒我說話率直!

  唉,我後悔以揶揄之矢傷你的心,

  往後再不如此,我愛你勝愛自己的生命。

  帕努觀看一幕好戲,忍俊不禁,

  泛舟情海羅妲時而嬌憨,時而激忿。

  17

  妹妹呀,我暗下決心,

  黑天重返摩吐羅城的時候,

  決不哭哭啼啼,

  凄凄切切求他停留,

  而要強作笑顔送他上路。

  唉,想當初黑天走到我面前,

  我癡呆呆望着他,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兩行熱淚撲簌簌滾下。

  黑天微笑着坐在我身旁,

  叙述别後難耐的思戀。

  我胸中湧起激動的狂浪,

  一腔惱怨頃刻消散,

  結結巴巴說不清話,

  淚汪汪叫一聲黑天,

  一頭撲倒在他腳下。

  半晌我靜下心來說道:

  “黑天啊,我的情郎,

  你務必常來牧區看望,

  你不在身邊我度日如年。”

  我臉貼着他的雙足,

  哭退夜色,哭來曙曉。

  黑天握着我的手,

  溫話寬慰,面帶甜笑。

  妹妹呀,鐵石人黑天,

  何嘗有羅妲一半的憂傷!

  他含笑安慰一番之後,

  踏上歸途,神态如常。

  望着他朝摩吐羅走去,

  我禁不住大放悲聲。

  他對我何嘗有一絲眷戀!

  聽,他的腳步一點兒不沉重!

  帕努含淚連聲規勸:

  “姑娘,姑娘,生活就是痛苦,

  世上與你同享樂的比比皆是,

  可哪個願陪你落淚分憂!”

  18

  妹妹啊,我一而再再而三

  制止你前往摩吐羅,

  黑天恐已忘掉舊情,

  在京城尋歡作樂。

  呸!這可惡的舌頭污損誰的尊名?

  羅妲我委實太狂妄!

  唉,假如黑天真成為

  摩吐羅金庫和王宮的主宰,

  牛莊裡他的情人

  必然被抛到九霄雲外;

  妹妹你進宮呈送香箋

  少不得受衆臣羞辱--

  不多久我勢必

  像落花魂歸黃土。

  黑天擯棄婆羚達①林中

  昔時的綢缪情義,

  而今他寵幸的定是

  珠圍翠繞的宮娥王妃。

  帕努連忙勸道:“羅妲

  陷入困境你可要鎮定,

  你未必真正知曉

  黑天對你的如海深情。”

  ①牛莊所在地。

  19

  妹妹呀,假若我歸返黃泉,

  當純淨的暮色在春天的花林裡彌散,

  盼望團聚的黑天專程來把我尋找,

  “羅妲!羅妲!”一聲聲喊得口幹舌燥。

  假若姑娘們驚醒,唯我不醒,

  假若姑娘們聞聲趕去,唯我不動,

  焦急的黑天會繼續找我?

  “羅妲!羅妲!”呼叫着穿林過河?

  朱木那河畔我隻愛黑天,愛他有無數美女--

  假若我謝世,她們能不補我的空位子?

  假若我魂兒脫殼,

  婆羚達林地誰為我傷悼?

  帕努輕聲催促:“快進入密林,嬌嗔的情女,

  那兒有黑天發抖的撫摸,含情的淚滴。”

  20

  你莫非要告訴我

  你已在我心裡蘇醒?

  眸子裡安置個寶座,

  面對我明亮的心鏡

  端詳你绛紅的眼睛?

  我的柔心在你足下晃,

  含羞的荷眼閃着淚光,

  春情蕩漾的玉體喲,

  欲與你合卺共鴛帳。

  你的長笛吹出甘露,

  攫走了我破碎的心。

  綠野充滿婉啭的鳥鳴,

  攪亂我平靜的芳魂!

  看見你微笑百花怒放,

  聽到你吹笛杜鵑歌唱,

  三界一群群快樂的蜜蜂,

  繞着你聖足,嗡嗡嘤嘤。

  牧牛女個個如花似玉。

  朱木那河濱花兒悄悄開。

  持重的涼風拂過那碧水

  頃刻間心兒也熾熱歡快。

  你臉上流連饑渴的媚眼,

  你撫摩甜柔使羅妲喜顫。

  心裡裝滿你愛的珍寶,

  摟着你聖足我沉醉卧眠。

  姑娘們問你究竟是誰?①

  日日頻擦思念的淚水。

  帕努決意把猶豫抛舍,

  一生在你蓮足下度過。

  ①黑天是大神毗濕奴的化身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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