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1927年2月14日—2011年12月21日），本名孫璞，字仰中，号牧心，筆名木心。中國當代作家、畫家。1927年出生于浙江省嘉興市桐鄉烏鎮東栅。畢業于上海美術專科學校。2011年12月21日3時逝世于故鄉烏鎮，享年84歲。
1.歲月不饒人，我亦未曾饒過歲月。 2.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隻夠愛一個人。 3.說到底，悲觀是一種遠見。鼠目寸光的人，不可能悲觀。 4.所謂無底深淵，下去，也是前程萬裡。 5.凡永恒偉大的愛，都要絕望一次，消失一次，一度死，才會重獲愛，重新知道生命的價值。 6.美貌的廢墟不及石頭的廢墟，羅馬夕照供人憑吊，美貌的殘局不忍卒睹。 7.一個人到世界上來，來做什麼？愛最可愛的，最好聽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8.生命是什麼呢，生命是時時刻刻不知如何是好。 9.從前的鎖也好看，鑰匙精美有樣子，你鎖了，人家就懂了。 10.愛情，亦三種境界耳。少年出乎好奇，青年在與審美，中年歸向求知。老之将至，義無反顧。 11.幸虧夢境中的你不是你，我也不是那個我。 12.青春真像一道道新鮮美味的佳肴，雖然也有差些的，那盤子總是好的。 13.我自得惡果，所以不必悲傷；我不抱希望，所以不絕望，我自尋路，一個人走，所以不反激。我也有脾氣要發，但說說俏皮話。 14.生命好在無意義，才容得下各自賦予意義。假如生命是有意義的，這個意義卻不合我的志趣，那才尴尬狼狽。 15.不謙而狂的人，狂不到哪裡去；不狂而謙的人，真不知其在謙什麼。 16.人害怕寂寞，害怕到無恥的程度。換言之，人的某些無恥行徑是由于害怕寂寞而做出來的。 17.悲傷有很多種，能加以抑制的悲傷，未必稱得上悲傷。 18.一個愛我的人，如果愛得講話結結巴巴，語無倫次，我就知道他愛我。 19.萬頭攢動火樹銀花之處不必找我。如欲相見，我在各種悲喜交集處，能做的隻是長途跋涉的歸真返璞。 20.莊嚴與滑稽隔一層紙，對這層紙，我有興趣。 21.行事必得出自真心，做作是不會快樂的。 22.話說人際關系，唯一可愛的是。映照”，映照印證，以緻曰月光華，旦複旦兮，彪炳了一部華夏文化史。 23.在眼皮裡沒有灰沙的時日中，零零碎碎的如意總是有的，然而難以構成快樂。 24.往過去看，一代比一代多情，往未來看，一代比一代無情。多情可到沒有際準，無情則有限，無情而已。 25.你要得到它，先放棄它；你要推翻它，先擁護它。 26.夏季是人的裸季，冬季是樹的裸季。 27.做生活的導演，不成。次之，做演員。再次之，做觀衆。 28.最早的文學，即記錄人類的騷動、不安，始出個人的文學。所有偉大的文藝，記錄的都不是幸福，而是不安與騷亂。 29.我年青時，把高爾基看做高山大海，特别羨慕他的流浪生活。我生在一個牢一樣的家庭，流浪？那簡直羨慕的發昏。 30.如果甘于二流三流，就已經居于下流。 31.倔強是最難改的脾氣。假如要改，也要倔強地去改。不用改，隻有倔強的人才溫柔。怎見得呢？譬如說，穿着講究，就是對自己的溫柔。 32.價值來自偏愛，能與之談街的人少之又少。 一切價值都是偏愛價值。 33.孩子的知識圈，應是該懂的懂，不該懂的不懂，這就形成了童年的幸福。 35.他像一座遠遠的山，不一定去爬，看到他在，我就很安心。 36.藝術到底是什麼呢，藝術是光明磊落的隐私。 37.凡是令我傾心的書，都分辨不清是我在理解它呢還是它在理解我。 38.從前的那個我，如果來找現在的我，會得到很好的款待。 39.那日撞見你，草色風衣，自後私宅擺設便換了綠。 40.足以粉身碎骨的懸崖，人人都知守住一步之差。 41.對生命，對人類，過分的悲觀，過分的樂觀，都是不誠實的。看清世界荒謬，是一個智者的基本水準。看清了，不是感到惡心，而是會心一笑。 42.文化斷層必然是連帶風俗習慣人情世故一起斷掉的，所以萬劫不複。 43.輕輕判斷是一種快樂，隐隐預見是一種快樂。如果不能歆享這兩種快樂，知識便是愁苦。然而隻宜輕輕，隐隐，逾度就滑于武斷流于偏見。 44.好看的護士是很會說笑的，難看的護士，她呆在一邊，我才不理她呢。 45.我沒有得到什麼。她沒有失去什麼。她沒有得到什麼，我沒有失去什麼，最恰當的比喻是：夢中撿了一隻指環，夢中丢了一隻指環。 46.人是會思想的蘑菇，人除了謙遜和高尚，還能作柔和得不能想象的，推擠，把頭上積着霜的硬土頂破。 47.兩個孩子雖然不懂道德、權謀、卻憑着本能：既要做母親的忠臣，又不能做父親的叛徒。 48.常以為人是一個容器，盛着快樂，盛着悲哀，但人不是容器，人是導管，快樂流過，悲哀流過，導管隻是導管。 49.不能不與僞善者周旋時，便僞惡，淋淋漓漓地僞惡，使僞善者卻步斂笑掉頭而去。 50.親愛的，我知道我死後，你會常來看我。 來時步行， 回去千萬坐馬車。 51.才能、心腸、頭腦，缺一不可。三者難平均；也好，也就此滋生風格。 52.我走過的路，不是信仰的路程，沿途所見的是一代代宗教家都背離起始祖意旨，虛僞敷衍，曲解誇大，甚而作惡多端。 53.近人情，近什麼人？做一個真正的藝術家，靠的就是決絕。嵇康，決絕的大師。老子，耶稣，貝多芬，都決絕。 54.有些事，就這樣自己不啼，鴉雀無聲，所以還是麻煩自己啼一聲的好，讓人家便宜，莫讓人家便宜太多。 55.你的美意是多重的，我的信念隻一重，郵程再長，也會到達。 56.人們的錯，都錯在想以一種學說去解釋去控制所有的東西。 57.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可怕的預言，我的一生中，确實多的是這種事，比越窯的盌，珍貴百倍千倍萬倍的物和人，都已一一脫手而去，有的甚至是碎了的。 58.中華，古者詩之大國，诰谟、诏策、奏章、簡劄、契約、判款、酒令、謎語、醫訣、藥方，莫不孜孜詞藻韻節，婺婦善哭，獄卒能吟，旗亭粉壁，青樓紅箋，皆揮抉風雲，咳唾珠玉——猗欤偉欤，盛世難再，神州大地已不知詩為何物矣。 59.到了壯年中年，想一想，少年青年時期非常羨慕的那個壯年中年人，是否就是目前的自己——是，那很好。否，那恐怕是來不及了。 60.古典建築，外觀上與天地山水盡可能協調，預計日曬雨淋風蝕塵染，将使表面形成更佳效果，直至變為廢墟，猶有供人憑吊的魅力。 61.低能兒隻有一個特征，看不到别人有何優長。 62.公共讨論贊美可以針對群體，批評必須對事對人。 63.與君初相識，便欲肺腑傾，隻拟君肺腑，一我相似生，徘徊幾言笑，始悟非實真，餘情不可收，悔思淚沾襟。 64.人類對太奇怪的事，會不覺得奇怪。對那些并不奇怪的事倒咄咄稱奇，大驚小怪。 65.為人之道，第一念，就是明白：人是要死的。生活是什麼？生活是死前的一段過程。憑這個，憑這樣一念，就産生了宗教、哲學、文化、藝術。可是宗教、哲學、文化、藝術，又是要死的……教堂、博物館、美術館、圖書館，煞有介事，莊嚴肅穆，昔在今在永在的樣子，其實都是毀滅前的景觀。我是懷着悲傷的眼光，看着不知悲傷的事物。 66.男的膚色微黝而潤澤，軀體遒健，臉是羅馬武士的所謂刀削似的風情。他的眉眼就是戰争，他的笑靥就是戰後的和平。女的恰好是颀長白皙，瑩潤如玉，目大而藏神，眉淡而入鬓。 67.思想是卷着的錦毯，語言是鋪開的錦毯。 思想愈卷愈緊，語言愈鋪愈大。 68.這裡什麼也沒有，記憶力也沒有，美國之大，對我是個荒島。 69.凡是高潔、誠實的人，都是悲觀的，都是可敬可愛的。 70.當美貌者摒拒别人的愛時，其美貌卻仍是這個意思：愛——所以美貌者難于摒拒别人的愛。往往遭殃。 71.歡天喜地，終于獲得的，是本不該失去的東西。 72.幸福是指災禍竟已過去和災禍猶未到來，那一段時空狀态才是所謂幸福。 73.知與愛永成正比。知得越多，愛得越多。無知的愛，不是愛。 74.塵緣如何了，慧業不須修， 話到輪回時，怆然涕泅流。 75.都有一份純真，激情，向上，愛美，生動憨娈的意境，亦即是羅曼蒂克的醇髓，幾乎可說少年青年個個是藝術家的坯，詩人的料，英雄豪傑的種。 76.文學要有讀者，宿命的是，文學很難得到夠格的讀者。 77.公式:知與愛永成正比。知得越多，愛得越多。逆方向意為:愛得越多，知得越多。秩序不可颠倒:必先知。無知的愛，不是愛。 78.每個人都經曆過一段無望的愛情,’愛在心裡，死在心裡’ 79.善，因是無報償的，才可愛；惡，因是無惡報的，才可惡。 80.一個人要從遠處回，從高處下，從深處出。 81.真誠無所謂多無所謂少，無所謂足無所謂乏。除非沒有真誠，才會茫然于真誠。 82.他明白我的癡情，悄然一瞥，如諷嘲似垂憐，偶爾對我有親昵的表示，我決然回避——知道自己的愛是絕望的，甘心不求聞達，也無福獲得酬償。愛在心裡，死在心裡。 83.我追索人心的深度，卻看到了人心的淺薄。一場夢，不怨也不恨，上了想象力的當。 84.文化像風，風沒有界限，也不需要中心，一有中心就成了旋風。 85.我曾見過的生命，都隻是行過，無所謂完成。 86.四個态度 彼佳，彼對我無情——尊敬之。 彼佳，彼對我有情——酬答之。 彼劣，彼對我無情——漠視之。 彼劣，彼對我有情——遠避之。 87.天才有兩條規律：一是把事情弄大。一是把悲哀弄永恒。 88.所謂美人，是以他或她的笑來作終極評價的，美的人笑時将自己的魅力臻于頂點，這是真美人。反之，平時之美，一笑反而不美，這就不是真美人，這個“美中不足”太大，太嚴重，緻命，否定了他或她的原有的功能和價值。 89.商品社會不受文化制約，便反過來制約文化。文化一旦成為商品，必然變質。 90.上帝的作品：将最偉大的詩人弄瞎，使最偉大的音樂家耳聾。 91.人害怕寂寞，害怕到無恥的程度。 92.粉飾出來的太平，自然并不認同，深諱不露的歹毒，自然每作昭彰，就是這麼一回事，就是這麼兩回事。 93.天堂人間不能共存，世俗和理想難以溝通。 94.樂其樂亦宣洩于自然，憂其憂亦投訴于自然。 95.古典主義，是後人說的。 浪漫主義，是自己說的。 唯美主義，其實是一種隐私，叫出來就失态，唯美主義傷在不懂得美。 象征主義，也不必明言，否則成了謎底在前謎面在後。 現實主義，笨嘴說俏皮話，皮而不俏。 意象主義，太太，意象算啥主義，是意象派吧。 超現實主義，這樣地能超，超掉“主義”行不行呢。 96.某些年輕時期不怎麼樣的哲學家科學家藝術家，老了，像樣起來了，風格起來了，可以說好看起來了——到底是一件痛苦的事。 97.人見到初愛的人，從不直接趨前。 98.我是懷着悲傷的眼光，看着不知悲傷的事物。 99.精靈一躍成天使，一跌成魔鬼，他們調皮在不躍不跌，偶作躍跌狀，逗天使着急魔鬼發笑。然則天國一定是要在那裡的，才有路有橋可言，天使魔鬼也一定是不可缺少的，才顯得精靈的調皮大有餘地。 100.在智慧層次上，宗教低于哲學；宗教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是低層次的，平民的，鄉願的。我覺得，信了教的人完全可以是個惡人，不信教也可以是個善人。善人有度量，有遠見，看到将來，是擴大利益，縮小弊端之人。惡是無遠見的，隻顧眼前，不容異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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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雅荷淡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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