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老师讲苏轼5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北宋 · 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到了接近40岁的年纪，回忆起他在年轻的时候，有过一个少年时的妻子，曾经彼此热烈的爱恋过；

这首词是记梦，因为他梦里面见到王弗回来了，他有一点不安，那个不安说：“十年生死两茫茫”，意思是说十年来你死了，你走了，我还活着，彼此见不到面；“不思量自难忘”，我好像没有怎么想你，不是每天都在任何地方，时时刻刻的想你，可是自然不能忘记，有过生命里这么深的关系，所以入梦了。“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昨天晚上做的梦里，看到一片坟地，感觉好凄凉，两个人梦里相见好像也讲不出话来；

我觉得好动人的句子是，“纵使相逢，应不识”，我们见面后都不认识了，因为岁月匆匆，我不是当年的样子了，当年是一个帅哥，现在帅哥是尘满面鬓如霜，已经头发开始白了，政治上受到这么大的陷害，好像也灰头土脸了。所以去感受一下人与人之间最亲的关系，结果最后却不能相认，其实讲出了一种荒谬：我觉得最大的悲哀不是不能见面，是见面以后认不出对方。所以这个时候我们发现苏轼的《江城子》几乎变成华人世界永远在教科书里经典的一首诗；是因为这么深情，而这么深情也讲出了这句话就是：“纵使相逢应不识”，我相信我今天在路上遇到你，我们会不认识对方了。我觉得那个荒凉的感觉特别特别的强，因为“尘满面，鬓如霜”，因为我们经历了人生不同的东西，难免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昨天晚上怎么会忽然在梦里面回到了四川？因为苏轼对两个人的记忆是新婚，在四川结婚，所以回到了家乡去了。“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这个场景完全是电影画面，忽然记得16岁刚嫁给他的那个美丽的少女，早上起来对着窗口的阳光在化妆的那种美，那个真是漂亮的新婚的面容，我们今天是在梳妆上，用的是灯光，可是在古代没有电这个东西，白天也不会点一个蜡烛，所以女孩子一定是对着窗口的阳光在化妆；19岁的苏轼记得16岁的王弗化妆的青春的美，这个场景在他的梦里面忽然回来。

“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我现在想问大家，这两个人相对是16岁的王弗跟19岁的苏轼相对，还是昨天晚上已经接近40岁的苏轼跟王弗的相对？我没有答案，可是我觉得诗很有意思，会让你去思考，相对无言是什么时候？两个人留着眼泪，可是没有话可讲。“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想起，我们在小学时候就是在读这首词，朗朗上口，中间没有任何难的字，可是会在你一生当中的某一个时刻，忽然有一个句子从脑海中蹦出来，就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句词变成一个历史上动人的一个句子，千古绝唱，是因为这个句子里面承担了人类共同的最深的一个情感。如果中国传统文化里少了这个句子，少了这个文人，那得少了多少动人的情感的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