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插隊的地方是雲南省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的盈江縣,1969年初知青下鄉時成昆鐵路還沒有全修通,我們先坐火車到祿豐,再在祿豐換乘汽車。汽車是大卡車,敞棚的,三十人一輛,行李放下面,人坐在行李上,然後長長的車隊向西進發——後來才知道,這條路就是抗戰時期修築的滇緬公路。
時值冬季,寒風刺骨,一路所見的田野和山坡都是光秃秃的。山路颠颠簸簸,汽車在盤山道上彎來繞去,光是翻越高黎貢山就幾乎走了一天。坐在車上我又冷又暈車,先是吐得天昏地暗,後來感覺整個人都麻木了。楚雄、下關、保山、騰沖、一站又一站,每晚到一個地方,我們就從卡車上拿下行李,在當地的小學或中學教室裡鋪開睡地鋪,第二天早上再捆起鋪蓋,吃完早飯發兩個饅頭重新上路。就這樣西行再西行,過瀾滄江功果橋、過怒江惠通橋或惠人橋,車隊越來越短,一起上路的大群體被漸漸分割,最後散落在滇西的山野村寨。
車過梁河進入盈江,突然感覺眼前一亮:滿眼的綠色取代了一路的頹敗枯索,知青們情不自禁歡叫了起來……在縣城小學校裡住了一晚,次日便有各個村寨的馬車來接知青了。終于,馬車在一個竹籬圍成的院落卸下我們的行李,趕馬大叔用鞭子指着院裡一排簡陋的竹房,操着生硬的漢話對我們說:“你們的家到了。”這是我們離開昆明的第七天。
總算到家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沒有激動也沒有失落感——那些多愁善感的小資情調早就抛到怒江瀾滄江峽谷裡了。既然命定要在這塊土地上戰天鬥地,既然已經決心紮根農村,這兒當然就是家。而不知是按什麼原則分配到一起的十八個人,一夜間成了“兄弟姐妹”,這便是我們的家了。
房子是新蓋的,竹籬牆茅草頂,被隔成了兩間,11個男生住大間,7個女生住小間。每人一張竹床一個小竹凳。鋪開行李躺上去,竹床還咯吱咯吱作響。門上應該貼副對聯,有人說:“身居茅屋放眼世界,腳踩污泥心懷天下”董加耕那句名言正合适。沒有筆沒有紙,對聯終未貼上,但不管怎麼說,這兒确實就是我們的家了。
這個接納我們的傣族村寨叫蠻腮,位于滇西盈江縣太平區,靠近中緬邊境(當時是合作社,“九大”以後才成立人民公社),寨子前有一棵高大的榕樹,樹冠枝繁葉茂,在亞熱帶陽光雨水的愛撫下,盡情向四周伸展着,有如碩大無比的華蓋。村寨四周有叢叢竹林和芭蕉樹,還有一條清澈的小溪從寨子中流過,好美麗的一個村寨呀!
第一頓飯,傣家人像接待貴賓—樣地宴請我們。桌上擺了十多碗叫不出名字的菜,忙進忙出的碧發(即大嫂)們不時地湊到每個人面前,用半通不通的漢話叫我們要“西{吃)飽飽”。我們感動之極,卻難以咽下這頓美餐,且不說那些菜的味道大多又酸又難聞,光是看着碧發們那血紅的嘴唇、漆黑的牙齒,以及講話時嘴裡濺出的血一般紅的唾液(嚼槟榔的緣故),就讓人感到害怕,什麼食欲都沒有了。
感覺新鮮奇妙的還有很多,比如:路上一堆堆牛糞上插着小棍,每家牆上都糊滿圓圓的牛糞大餅——答案很快知曉:原來,誰看到牛糞撿根小棍插上,就表示這堆牛糞歸屬自己,其他人不會再要了(多麼淳樸的民風,這兒還真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家家戶戶沒有上鎖的);牆上圓圓的大餅是為把牛糞曬幹,幹牛糞可做燃料,還可用于驅蚊驅蟲。後來我們在地裡收花生時,不僅用牛糞驅蚊蟲,還在牛糞上烤嫩花生吃,又香又甜呢!
也有令人不快的新鮮事物,比如沒有廁所,大小便時就到樹叢等沒人看到的地方随地解決,大便時還必須撿根竹竿拿着——因為豬是放養的,有同學笑言“豬比狗跑得快”,每當有人大便時,總難免有一兩隻豬在不遠處守候,等着吃那大便,必須手裡拿根竹竿才能和豬“保持距離”……
滇西屬亞熱帶氣候季風氣候,分幹濕兩季,旱季農閑,雨季農忙。我們去的時候正是旱季農閑時節,又是初來乍到,社裡對知青也沒有什麼強求,于是知青們便把“革命大串聯”的傳統發揚光大到了邊寨。
起先是在近處走動,你到我的寨子玩一天,我再去你的寨子玩一天,漸漸越走越遠周遊鄰縣,後來幹脆沿着邊境線“步行串聯”起來。我們插隊的,不像農場紀律嚴,又是少數民族地區,頂多不要工分吧。尤其頭一年秋收分配前,大家都靠安家費生活,吃的是“大鍋飯”,過的是“共産主義”。比如:每月憑證供應的二兩煤油,必須打在一起,才能保證家中每晚都有光明。又如吃飯:如果你外出趕集或遊玩少吃了幾頓飯,也會替你記下來,過天你可以帶其他寨子的同學來把所欠的再吃回來。因此,隻要出發前打聽好幾個地址,直接認識的也行,通過七拐八彎的關系扯上的也行(如同學的同學),然後算好行程:第一天趕到XX處,第二天趕到XX處,就能解決一路上的吃住問題。哪怕不能如期趕到或未找到關系也不要緊,傍晚隻要到村寨裡找到知青就行,然後你把自己的姓名地址留下,他們再到你那裡串聯。
我也曾和三個同伴(同一知青戶的)沿邊境“步行串聯”了一圈,其路線是:盈江—隴川—瑞麗—畹町—芒市—龍陵—騰沖—盈江。因對這趟遊曆另有叙述(見“一次跨越時空的重逢”所附“邊寨舊事”),本文不再多贅。就在我“串聯”歸來那天,老天開始下雨,雨季來臨,農忙也開始了。
農忙首先是忙栽秧,蠻腮的田地多在平壩區,水田多,且地多人少。加上那兒隻有女人栽秧,男人不下水田,大緻算來,一個人要種八畝多田。光是插秧期就長達兩月之久,通常這邊的秧還沒栽下,那邊已開始抽穗。待秧全部栽完,手指甲都磨秃了。更可怕的是水田裡常被螞蟥叮咬,一旦被叮上,拽都拽不下來。即使硬拽下來,被叮咬處也流血不止。每逢此情況,總有一旁的碧發(大嫂)走過來,吐一口血紅的唾液到螞蟥叮咬處,那螞蟥便自動脫落,腿上的血也能很快止住。這時我們才知道,那看似可怕的血色唾液竟然還有此等妙用!有好事者把那螞蟥斬斷,淌出的血足有一小碗。
這是最苦最累的季節,我們頭上戴個小鬥笠,身上披塊塑料布,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去插秧,一直忙到看不見時才歸。天天是連綿不斷的陰雨,天天是望不到盡頭的水田,生活仿佛被無止無休地泡在了水裡。好容易看着一塊塊田披上了綠裝,以為可以松口氣了,誰知接下來又是薅秧,等于把八畝田再從頭摸上一遍。
那段日子我不知中了什麼邪,早晨起來時好好的,一下到水田就起疹子,兩臂肘部和兩腿膝部尤甚,不疼,隻是奇癢,疹子漸漸連成一片,腫脹得連彎曲都困難,到下午又會自行消散,天天如此。下鄉時我帶了一本“赤腳醫生手冊”,還帶了一些常用藥和一套針灸的針,于是我翻來複去地看“赤腳醫生手冊”,自我診斷是“荨麻疹”,可惜我沒有藥,那針似乎也派不上用場。因看病要去十幾公裡外的縣城,既然不疼,下午又會消失,也就硬拖着,每天照樣下田幹活,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後居然莫名其妙地好了。(現在想來,那時真是年輕、命也賤啊!)
常言道“屋漏偏逢連夜雨”。雨季一來,我們茅草房裡的水聲就與外面同步了,各人隻得用包行李的塑料布在床上方搭上個傾斜的雨蓬——這樣,當外面下大雨屋裡下小雨時,不僅能有個幹燥的地方,還可以龜縮在床上聽塑料布上的涓涓流水聲和落在床前的密密雨滴聲……(現在想來竟覺得很詩意呢!)
雨季時吃飯也成了問題,每天都是忙到看不見時才歸。回來後來不及揉一揉痛得要斷的腰,來不及換下濕透了的衣服,就連忙坐到竈前燒飯。當時是燒柴,柴也是自己上山砍的,本來就不幹,加之空氣濕度大,幾乎擦掉半盒火柴也點不着濕漉漉的柴,即使勉強點着了塞進竈膛,也是光冒煙不起火苗,米飯總是煮得半生不熟,餓得受不了,隻好撒點鹽胡亂嚼下充饑……
離寨子幾裡地的鎮上有一個供銷社,可惜供銷杜裡的“進口貨”隻有鹽巴和老紅糖,連醬油、醋都買不到,更不要說糖果餅幹之類了。從城裡帶來的那點油水早已耗光,傣家的酸味食品也吃慣了,整日地出大力流大汗,整日地饑腸辘辘,于是知青中各路“英雄”開始各顯神通:男生們多半偷雞摸拘,女生們也學會從老傣家的園子裡摘上幾個未熟的芒果、酸澀的毛桃,切成片用鹽腌起來解饞。
一天,一個聰明的女生從鎮上買回一隻陶罐來做泡菜。不久後,供銷社裡大大小小的陶罐便銷售一空,幾乎每個人的床下都多出了一隻泡菜壇子,什麼辣椒、蘿蔔、黃瓜以及種種沒熟的酸果子都往壇中丢,南疆氣候炎熱,頭天丢進去,次日就可以撈出來吃.從此大家收工回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抱住泡菜壇子吃——蘿蔔黃瓜多半是趕街買的,那些沒熟的芒果、桃呀李呀百分之百是從人家園子摘的。傣寨民風淳樸,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幾無偷盜之事,而知青偷這些東西(可以吃的)卻也不以為恥。開始時還有點遮遮掩掩,後來發展出一套理論:貧農是“平”的,知青比貧農還貧,是“凹農”,摘點拿點自然不算啥,已經變得理直氣壯!
記得有一次,饞極了的我們鬥膽從老鄉家園子裡偷了一大枝生芭蕉。生芭蕉澀嘴,必須放在米缸中催熟,我們沒有大米缸,隻好用衣服包住,白天擱在屋頂上曬太陽,晚上放在被子裡焐。等到芭蕉焐熟的那一天,幾個女生關起門來風卷殘雲般地把幾十個芭蕉一掃而光,結果所有人都拉肚子不能上工。
在德宏州的諸多少數民族中,傣族是頗有些優越感的,他們看不起那些生活在山區的民族,原因之一就是傣族多居住在平壩區,自然條件比山區的景頗族、傈僳族等要好的多。記得我們剛下鄉時還是冬天,常看到山上一條條“火龍”,原來是在放火燒山,火燒過的土地會更肥沃,有些山區的耕作方式還類似于刀耕火種。
我插隊的傣寨蠻腮不僅風景優美,生活也算得上富足(當然是低标準的)。雖然這裡的耕作也是純自然的,收成看天,但因是平壩區,土地多,盡管畝産很低,卻并不缺糧。加上氣候溫潤,房前屋後随便種幾棵菜便長得繁茂一片,每家園子裡都有芒果芭蕉桃梨等等,集體的山坡上還種着菠蘿,真可謂物産豐富、得天獨厚。記得跟碧發、樸少們一起勞動時,看她們帶的午飯就是芭蕉葉包着的飯團,用手抓着吃。有時在田邊地頭拔上一把野草,連根帶葉的在水溝裡洗洗,拌上點自制酸水就是菜了,而且吃了還不生病,真讓我們看得目瞪口呆。後來才知道那野草叫魚腥草(其根叫折耳根),本就是有着清熱解毒抗菌消炎功能的草藥。還有,女人們下水田時,個個屁股後都背個小籮蘿,一旦摸到田螺、泥鳅什麼的,就放到小籮筐裡,葷菜也有了……唉,我們把日子過成這樣,隻能怪自己不會生活。
收獲時節是一年中最幸福的時刻,稻子黃了,花生可以收了,芭蕉、芒果甜了,山上的菠蘿也熟了。但這時社裡卻派出民兵守田看山,想吃那些水果隻能智取。此刻,哪怕最笨的男生都成了外交家,帶—包兩三角錢的香煙,就能飽餐一頓,再大包小包地帶回來,在女生面前”臭顯”。女生們眼紅極了,終于也想出一個妙法:從箱子底翻出收藏的毛主席像章去賄賂守山的民兵,一般總能如願以償,直吃得一個個連彎腰系鞋帶都要吐出來,才肯罷休。
烤小豬是傣家盛宴的保留節目,但隻有在重大或盛大的筵席上才有,平素難得一見。我是在一位高齡老人的喪宴上嘗到的。眼看着幾個普毛(即小夥子)逮來一隻活蹦亂跳的小豬,開膛取出内髒,用一根竹竿從嘴穿進從肛門穿出,然後用茅草火燎掉豬毛,再全身糊上泥去烤,烤好之後由專人切割分配。當帶血的大塊肉端上桌時,男生女生争先恐後地蘸着調料大吃大嚼起來,初來時的那番斯文狀和扭捏态早已扔到了爪哇國一一不知這是否也能算作一項“再教育”的勝利成果?
傣家的生活猶如清澈見底的溪流,鄉民普遍思想開放、純真善良,沒有漢族那麼多功利色彩和條條框框,年輕人真正是戀愛自由、婚姻自主。每到黃昏時分,村頭大榕樹下便可看到男男女女在那裡對歌,一旦情投意合,就雙雙走進竹林深處了。但有一點卻讓知青們感歎不已:傣家姑娘個個出落得如花似玉,尤其是身材,穿著短衫統裙更顯得水靈苗條,雖然多半赤腳,走起路來卻婀娜多姿、袅袅婷婷。可是一旦結婚後,裡裡外外的操勞和艱辛便使紅顔很快褪去——那裡的男人隻種種旱地、跑跑單幫,女人不僅要操持家務,連水田裡的活兒也是她們的事。常有碧發背着孩子和我們一起幹活,挑擔、栽秧、薅秧,其間還要給孩子喂奶。此外還有一個奇怪的習俗:未婚的姑娘是不嚼槟榔的,也未見過男人嚼槟榔,隻有結了婚的女性才嚼槟榔,嚼得牙齒漆黑、嘴唇血紅……
相比之下,知青的業餘生活要單調得多,既無鄉民們那種自由奔放的行為,也沒有所謂文明社會的文化娛樂活動。有人下鄉時帶了一些書,但傳來傳去很快都看完了,加上沒電,煤油也要計劃供應,所有人的計劃量加在一起,才能使集體戶擁有一點有限的光明。當煤油用完時,大家曾聚在一起唱過歌,一首接一首,從幼兒園一直唱到文革。慶幸的是有人帶了樂器下鄉,我們“家”有一個手風琴和一把小提琴,于是“三套車”“紅河谷”“異鄉寒夜曲”“可愛的家”“松花江上”等等都成了家裡的保留曲目。盡管這些歌曲多半低沉憂傷,但仍給我們乏味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樂趣。
時隔五十多年後寫這篇文章時,我反複搜索自己的記憶:在那兒看過什麼電影嗎?明确記得的隻有一次:那是黨的全國第九次代表大會召開時,我們半夜裡被喚起,打着火把遊行到區上,以示慶賀。之後區上連放了三天露天電影,但都是同一個片子——中央新聞電影制片廠攝制的關于“九大”的紀錄片。“九大”把林彪作為毛主席的接班人正式寫入黨章總綱,還有一些後來被打倒的人物也進入了領導層。實際上,此時大家對誰上誰下已不太關心(不像文革初期,看報紙首先留意的是中央領導排名),更何況天高皇帝遠,倒是慶“九大”給每個知青發了一塊肥皂,算得上一樁小實惠。
趕街是日常生活中調劑與期盼。那裡五天一小街、十天一大街。趕小街一般在附近集市買點蔬菜之類,趕大街則可名正言順地不上工。鄉民們賣東西一般不用秤,是論堆,蔬菜水果一堆堆的放在地上任人挑選,且多半算不清賬。比如一堆東西他開價二角,你還價一角,他不賣,但你掏出兩個五分的硬币給他,居然就讓你拿走了。往往是知青占了小便宜,一轉身又取笑人家。
其實對知青們來說,趕街還有更為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寄信和等信。這撥人基本都是第一次離開家,許多還是未成年人,信件幾乎是他們與家庭親友聯系的唯一手段。據說以前郵路隻通到縣城,寄信和取信都要去縣城(大概當地百姓也少有信件),是知青來了之後,各區才成立郵電代辦所,郵件可送到區代辦所,但要逢趕街天才有郵件來。因此,每到趕街天,郵電代辦所門前就成了最熱鬧的地方,清早便有許多人趕來等信取信,這也是分散在四野八鄉的老同學們相逢相聚的機會。
當時一封信從昆明到邊寨至少要走半個多月,即使航空信也快不了多少:昆明到保山坐飛機(大約每周一班),保山到縣城坐汽車,縣城到區郵電所坐馬車。那年我插隊的盈江縣遭災,洪水和泥石流沖毀了田地與村莊,省城昆明的郵電大樓前,急得要命的家長們等候拍電報的隊伍排了幾裡長,但知青們收到這些電報時,已是一個多月以後。原來,縣裡接收到的電報也要坐馬車才能到區上,而泥石流沖毀了馬車路。
趕大街的日子就如同過節,寨子裡的青年男女都穿戴一新,打扮的漂漂亮亮。尤其是樸少們,大多頭戴鮮花,上身一件月白色或淺藍色短衫,足可與如今年輕人時髦的露臍裝一比,下身則是豔麗的花筒裙。小夥子也個個幹淨利落,精氣神十足。當然,知青們多半也是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裳,平日下田勞動舍不得穿的都拿出來亮亮相。這天,寨子通常會派出一輛馬車去縣城,但去的人多,基本是擠不上的。一般來回皆是步行,于是一路上那些來來往往的人群,便也成為了一道風景。
記憶中盈江縣城那條街不過百米,除了政府機關、醫院、郵局、供銷社等外,還有兩三家飯店或賣食品的小店。此外還有什麼、有啥逛頭,真想不起來了,也不明白當年怎麼有那麼大勁頭,走四五十裡地(來回)去空逛一趟。不過有個細節卻記憶猶新:就是去縣城時必須随身帶點米,那是糧票當家的時代,我們沒糧票,隻得在家裡舀點米帶上,中午才能解決“肚子問題”(無論吃飯還是買其他食品都需要用米去換)。
還有一個情景也清楚記得,那裡地廣人稀,我們寨距離縣城二十幾裡,算是比較近的,許多村寨比我們還遠,趕街天唯一的交通工具是馬車(平時沒有),坐不上馬車就要步行。知青們去縣城趕街辦事,若當晚趕不回寨子,縣醫院門診的候診長凳就成了“旅店”。要是能找到某個住院的知青(無論是直接認識或是通過七拐八彎的關系拉扯上的),還能睡到病房裡。結果,縣醫院的病房幾乎天天夜裡一張病床睡兩人,夜班的醫生護士們也司空見慣,明知真相卻睜一眼閉一眼。我曾因眼睛受傷在縣醫院住過院,其間就有不認識的女知青來找過我,怎麼辦呢?隻得接受,同是天涯淪落人嘛!
拉拉雜雜寫了不少,突然發現寫的都是雞毛蒜皮,噢,大事也是有的。第一樁大事就是“九大”召開,人民公社成立。内陸農村早在1958年就已“公社化”了,而1969年初我們下鄉時,那裡還是合作社,也未開展文化大革命,聽說僅是正面教育了一下,就有許多上層人物趕着牛車連家帶口地跑到緬甸去了。“外五縣”毗鄰緬甸,從内陸去那裡須有公安部門頒發的邊疆通行證,而那裡去緬甸則很方便。寨子裡幾乎家家有親友在緬甸,老人們開口就是“密支那”如何如何,卻從未聽他們說過昆明。連我們的老社長,據說1960年周總理中緬邊界談判時當過翻譯的,也沒到過昆明。
“九大”後成立人民公社,太平區成為“永紅公社”,但百姓的生活及生産狀況并沒什麼改變。我是因返城時去開過一個證明,才記住“永紅公社”這個名字的。其實,我對“九大”的記憶隻有半夜被喚起、遊行到區上,以及每人發了一塊肥皂……第二樁大事要數那次水災:一天夜裡,山洪挾裹着泥石流沖毀了數萬畝良田和熟睡的村莊。受災的弄璋區與我們隔江相望,災後第四天我和同學去到那裡,看見救災部隊的官兵們正在齊腰深的泥水裡打撈屍體,場面十分慘烈,令人震撼。那兩天省城昆明的郵電大樓前,急得要命的知青家長等候拍電報的隊伍排了幾裡長,但知青們收到這些電報卻是一個月後了。這次遭災,聽說市裡省裡乃至中央都派了慰問團下來,可惜是我們連其影子都沒有看到,不過,慰問團帶來的毛主席像章确實發到了每一個知青手中。像章背面還镌刻着“農村是一個廣闊天地,在那裡是可以大有作為的”字樣……
後來我因個人原因離開了盈江,曆經插隊、工作、上大學等等變動和遷徙,無意間把這枚像章保留了下來。直到寫這篇文章時我把它找出來細看,才發現領袖像下面的圖樣還真是農村茅屋模樣……光陰似箭,歲月荏苒,直到2019年8月,我才重返了一趟滇西。這次是從杭州直飛保山,三個半小時就到了。從保山向南向西,龍陵、芒市、瑞麗、騰沖……一條嶄新大道已取代老舊的滇緬公路,當年翻山越嶺颠簸七八小時的旅程,如今兩三小時即可直達。2016年建成通車的龍江特大橋,不僅雄偉壯麗,而且是跨越高黎貢山高烈度強震山區的高科技建設項目,也是迄今為止亞洲山區最大跨徑的鋼箱梁懸索橋。保山、騰沖、芒市、瑞麗,無數新建築拔地而起,高樓林立、熱鬧繁華,用“天翻地覆”“換了人間”等詞彙來形容毫不為過。故地重遊撫今思昔,真是百感交集,尤其在豪華的五星級賓館、在舒适的溫泉浴池裡,總似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這就是我五十年前用雙腳丈量過的那片土地嗎?
一條嶄新的大道取代了老舊的滇緬公路
雄偉壯麗的龍江特大橋
1969年,我曾和同伴沿隴川、瑞麗、畹町、芒市、龍陵、騰沖等“步行串聯”過一趟。在那次行旅中,躲避過民兵的搜查;參觀過緬共的營地;偷着過畹町大橋時被邊防軍追趕;食物中毒後躺在馬路上攔車;到知青辦求助卻遭一頓訓斥,奄奄一息地躺在縣革會門口等死(詳見“邊寨舊事”一文)……往事如煙,往事并不如煙,如今回想起來,最大的慶幸是沒把小命丢掉啊!
旅遊中還遇到一件趣事:旅遊團是散拼的,其中有幾人來自北京。在芒市就餐時,一個北京人走到我面前,煞有介事地跟我握握手,說道:“聽說你是雲南知青,我要謝謝你。”謝我?一頭霧水!他接着說:“要不是你們雲南知青那樣鬧,我們還回不了北京呢。”我連忙解釋:“那是西雙版納兵團的知青……”他說:“反正是你們雲南知青!”呵呵,五十年前可曾有人會想到,有一天“知青”二字不僅成為專有名詞,還成了一種身份的認同。
騰沖國殇墓園,“天地正氣”幾個字為于右任所書
騰沖國殇墓園的滇西抗戰曆史陳列館内
中國遠征軍大型雕塑園内的娃娃兵方陣
這次旅遊我還去看了騰沖的國殇墓園和龍陵松山的抗戰遺址。說實話,生于昆明長于昆明正而八經讀到高中畢業還在滇西插過隊的我,卻是在很後來才知曉“中國遠征軍”以及滇西抗戰這些史實的。
松山中國遠征軍大型雕塑園内
騰沖到保山的路上
2021、8、23
朱新地專列
朱新地:隻想尋個地方當農民,
四處碰壁走投無路
朱新地:大煉鋼鐵的時候
我把父母睡的鐵床交到學校
朱新地:千萬裡赴滬京伸冤屈
母親要我找卓琳阿姨
朱新地:最拼命最痛苦最快樂,
一個醫科大學生的五年
朱新地:一次跨越時空的“重逢”
“雙料博士”父親的海歸之旅,
堪稱“史上最悲催”
朱新地:我的父親母親,
總在戰勝自己的命運
朱新地:舊證件裡的人生
朱新地:趕上艱難探索時代,
我們上了九年中學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