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的“淫”與賈琏的“淫”

紅樓千問之一百三十一

早在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警幻仙姑就對“淫”作出了界定，她說：

“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解，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醜之語耳。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雲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複戀其情所緻。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寶玉聽了，唬的慌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懶于讀書，家父母尚每垂訓饬，豈敢冒‘淫’字?況且年紀尚幼，不知‘淫’為何事。”警幻道：“非也。淫雖一理，意則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能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雖可為良友，卻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眦。

在這段文字裡，曹雪芹借警幻仙姑之口道出了對“淫“的理解，即“淫”有“大淫”和“小淫”之分。大淫為“知情”，小淫為“好色”。也就是說小淫是以肉體占有為目的，而大淫則是以情感共鳴為目的。很顯然，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非常注重與女性在精神層面溝通的賈寶玉被警幻仙姑稱為大淫之第一人選。關于這個問題，拙文《賈寶玉為何是“古今第一淫人”？》已經作出過論述。

但是，不知道大家注意沒有，《紅樓夢》是很注重對比的。既然有大淫之賈寶玉，那麼必然要有小淫。而小說中的小淫是誰呢？

我以為正是賈寶玉的堂兄賈琏。賈琏之淫，正是小淫，也即“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

我們翻看賈琏的情史，确實如此，他是以占有女性的肉體及其數量滿足為樂事的。在因為女兒巧姐出天花要供奉蠶娘娘的時候，與王熙鳳分房幾天就憋不住了，與多渾蟲的妻子多姑娘偷情；在王熙鳳慶祝生日的光景還不忘和鮑二家的偷情；隻要有機會就想上平兒的手；在國孝家孝期間竟然色膽包天，偷娶尤二姐；最後又得以和父親賈赦的丫鬟秋桐上手。應該說，在《紅樓夢》含蓄的性描寫中，賈琏是涉及女性最多、涉及性事最多的男性。

這正如賈寶玉看着受委屈的平兒所想到的：

忽又思及賈琏，惟知以淫樂悅己，并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并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琏夫婦二人，賈琏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也就薄命的很了。

所以說，與賈寶玉大淫相對的，就是賈琏的小淫，所謂“惟知以淫樂悅己”也。而至八十回以後，賈寶玉以大淫之“情”而終于為林黛玉出家，成為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淫人；賈琏也因為小淫之“色”而犯不孝之罪而下獄發配，走向家破人亡的命運的終結。曹雪芹在這裡，褒貶立見，也給出了肯定與懲罰。

或許，有人要問，最淫的應該是賈珍吧。這話不假，其實真實的情況應該是賈珍和薛蟠比賈琏更能夠糟蹋蹂躏女性，但是曹雪芹為什麼這樣寫呢？

從前八十回的描寫來看，曹雪芹寫賈珍之淫，是隐寫的，而且是有過重大修改的，比如删去了“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節。因此，我們看賈珍，在前八十回是沒有什麼明确的淫罪的，有的隻是判詞和紅樓曲裡的暗示和他人的影射。這說明，當曹雪芹聽從脂硯齋的勸告決定删掉第十三章的時候，他就已經決定隐寫賈珍之淫了，而被拉來墊背的就隻能是與賈珍一夥但是淫不過賈珍的賈琏了。

不過在我看來，賈珍的淫已經超出了淫的範疇，而帶有反人性反人類的特點了，如果把賈珍與賈寶玉對比，非但不恰當，也是在侮辱賈寶玉。而隻有賈琏，既淫，又不違反人倫道德的底線，恰與賈寶玉的大淫形成鮮明對比。

或許，這也是曹雪芹先生決定隐寫賈珍之淫而決定明寫賈琏之淫的另一番苦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