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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版《平原上的摩西》于迷霧劇場播出後,從播出效果來看,形成了強烈的“錯位感”——劇集在不少影評人那裡獲得很高的評價,在普通觀衆那裡反響頗為平淡。至少從這部劇會員完結當晚平台的熱度值來看,它遺憾地成為迷霧劇場開播至今熱度最低的一部。
《平原上的摩西》海報
“不應該啊”,這确實是不少影評人對此的反應。畢竟《平原上的摩西》的小說原著——雙雪濤的同名小說,是當代中青年作家裡最有名的代表作之一,雙雪濤也有大師氣象,為文學界普遍看好。這一次執導劇版《平原上的摩西》的張大磊,他的長篇處女作《八月》在電影圈也是響當當的作品,曾一舉獲得53屆金馬獎的最佳影片獎。擔任劇集監制的刁亦男,他東北題材的電影《白日焰火》也曾獲得柏林金熊獎。
張大磊依然賦予《平原上的摩西》極高的美學質感(下文我們會予以闡釋),可以說它是一部“電影化的劇集”,是一部“詩化電視劇”,怎麼播出效果會如此平淡?
或許愛奇藝對此也始料未及。但《平原上的摩西》的播出模式,以及将它放在迷霧劇場,本身就是愛奇藝的一次冒險,而隻要是冒險,就會有風險。
豆瓣讨論區對該劇放在迷霧劇場的質疑
不同于以前迷霧劇場12集的體例,《平原上的摩西》隻有6集,但每一集的片長在70分鐘左右,已經相當于一部小電影。首播三集,四個晚上就大結局,實際上是想為觀衆提供一種類似于看電影的沉浸感。
更關鍵的是,相較于此前迷霧劇場劇集鮮明的類型特征:懸疑主導、強情節、強沖突、重推理,劇版《平原上的摩西》本質上就是文藝片,它更像是在張大磊《八月》的基礎上,融合了小說的懸疑元素。想當年,拿到重磅獎項的《八月》公映後票房隻有300多萬元;依托于迷霧劇場強大的品牌效應和受衆基礎,劇版《平原上的摩西》最高熱度勉強突破5000,也就不讓人意外了。
劇版《平原上的摩西》成了那種典型的“汝之蜜糖、彼之砒霜”的作品。電影圈的人給出好評,大衆層面的讨論度很有限。這并不意味着迷霧劇場的這一次冒險是沒有意義的,就像文藝片的票房往往不太理想,但它是電影理念創新與藝術創新的發動機,劇版《平原上的摩西》同樣讓我們看到一種新型劇集的可能性。
順便值得一提的是,也不必認同那種“你不喜歡看這類劇,你就是被速食文化給荼毒了”“你不喜歡,證明你品位差”等論調。文藝調調并不比商業類型“高大上”,犯不着瞧不起大衆。殊不知,如果不是有大衆支持、如果不是此前類型化的懸疑作品帶來可觀的市場回報,迷霧劇場怎麼會有資金、有能力給予劇版《平原上的摩西》這樣的冒險機會和容錯空間?拿着從大衆這裡賺來的錢,去拍文藝調調的作品,反過來罵大衆沒文化,或者認為中國影視要完蛋了,這種清高自憐的心态是沒必要啦。
豆瓣短評裡不乏這樣的聲音
總之,以懸疑劇為外殼包裹的“文藝劇”《平原上的摩西》,在迷霧劇場的反響并不熱烈。平台沒錯,劇方沒錯,觀衆也沒錯。
當然,我們還是要試着呼籲觀衆走出審美的舒适區,試着去接納不同風格的作品。在這個層面上,劇版《平原上的摩西》是可以推薦的。
小說的背景發生在東北,時間點主要是1996年和2007年。1996年的下崗潮中,東北不少家庭遭受沖擊,社會上各種惡性事件多了起來。1996年平安夜的一起襲警命案中,女主人公李斐和她的父親李守廉牽涉其中,父女倆從此隐姓埋名。2007年,李斐兒時的玩伴、故事的男主人公莊樹此時已經成為一名警察,他在偶然的調查中發現1995年的這起命案竟然與李斐有關……
劇版《平原上的摩西》第一個令人意外的改編是,張大磊把故事的發生地從東北的沈陽轉移到他出生、成長以及最為熟悉的地方——呼和浩特。乍一看是沒了小說中那些典型的東北地理坐标,但總體上并不違和。主要是因為1990年的社會轉折所帶來的沖擊,受此影響的并不僅僅是東北,它同樣發生在呼和浩特,或中國的其他城市,比如《暴雪将至》《回來的女兒》中的南方城市。隻不過作為“共和國的長子”,東北的沖擊強度最大也最為典型。
張大磊畢竟沒有雙雪濤的東北生活經驗,所以将背景轉移到呼和浩特,是一個不差的選擇——揚長避短,隻有在導演真正熟悉的生活場域,美術置景上才會少出錯。
若單純從美術置景來看,則是一個相當棒的選擇——因為還原得太逼真、太到位了。這裡不必贅述,隻需要觀衆用眼睛去看。隻要稍稍注意下劇版《平原上的摩西》的每一個空間、每一處置景,就能鮮明感受到電影級别的美術對電視劇美術平均水平的碾壓。
時代氛圍的還原真的很絕
劇版《平原上的摩西》另一個會引起更大争議的改動是,它把雙雪濤的風格變成了“張大磊+刁亦男”。劇集的前兩集,更像是一部加長版的《八月》,第五、六集便有了監制刁亦男《白日焰火》的味道。
如果将小說《平原上的摩西》與張大磊的《八月》對照,是可以發現一些共同點的:時代轉折的陣痛,下崗潮沖擊下的衆生相,子一代對父一代的理解、接納與擁抱……
但取向、風格和基調又是不同的。小說《平原上的摩西》是冷峻的,時代的陣痛是尖銳的,它真實地在人物——尤其是李守廉這樣的小人物身上留下碾壓的痕迹。小說又不是那種純粹的“傷痕叙事”,也不是那種特别寫實的控訴時代的“失敗者叙事”,它迷人的地方在于:必然性中的偶然性,現實基礎上的超現實,冥冥之中的宿命感,凄婉中又有堅韌的、甚至是浪漫的救贖。所以小說是“哀而不傷、悲而不戚”,相當有後勁。
小說是以幾個主要人物為章節各自展開叙事,雖然是有限視角,但他們的講述共同彙合出時代的縮影。《八月》雖然也是有限視角,但整部電影是從兒時的張小雷的眼睛去看世界——這是一個孩童眼中的世界,一切都是懵懂的,疏離的,舉重若輕,若有似無的。張大磊在談到《八月》時說,“這部電影其實就像我的一場白日夢……我想表達的,其實抒情大于分析,或者抒情大于批判,抒情的分量更多一些。因為我必須承認,那些年,對于我來說确實是最黃金的時光、最美好的時代”。
花費筆墨說《八月》,正是因為張大磊把劇版《平原上的摩西》少年莊樹的情節,多少變成了劇版《八月》。少年莊樹眼中的世界,與《八月》中張小雷的世界并無顯著的差别。
《八月》裡的少年張小雷
少年莊樹
第三集時,成年的莊樹(董子健 飾)出現了,他成為一名警察,時不時遇到一些惡性事件,抒情風格極大淡化,冷峻漸顯,但它依然是非常疏離的。如果說小說始終有一種強烈的在場感,那麼第三四集仍然是旁觀的視角——從孩童的旁觀變成叙事者的旁觀。
成年莊樹(董子健 飾)哪怕當了警察,也是一種蔫蔫的、疏離的狀态
這與張大磊偏愛的影像風格緊密相關。與《八月》一樣,劇版《平原上的摩西》大量地使用固定鏡頭和長鏡頭,提供一種遠遠觀望的凝視感。同時,與《八月》一樣,劇版在收音的處理上很有特色,大量使用環境音,進一步提升觀衆的沉浸感。隻不過,這種沉浸帶來的并非“在場”的感受,而像是那些遠遠觀望、固定的長鏡頭一樣,“冷冷”地望向遠處的沖突或燃燒的出租車。
固定的長鏡頭遠遠觀望遠處的打鬥,這類鏡頭非常侯孝賢
我們會看到很多影評人誇獎劇版《平原上的摩西》每一個場景中的畫面信息、聲音信息非常豐富。問題恰恰出在這裡,張大磊明顯是耽溺于這類生活流的細節中,以至于某些關鍵時刻,生活流吞沒了一切,包括小說中那些最為關鍵的橋段。
比如“平原”的由來、“摩西”的由來,消失不見;比如少男少女的情誼,拍得太淡;比如李守廉(梁景東 飾)的失意,他多年後開出租并與莊樹的父親莊德增(董寶石 飾)重逢,在台詞裡一筆帶過;再比如李守廉、李斐、莊樹等這幾個人物的豐富性,跟小說相比都有所弱化了,尤其是李守廉的處理,劇集可謂失敗了——在一些文學評論家看來,小說雖然未出現李守廉的章節,但他一直在場,是小說真正的“摩西”所指。
劇集把李守廉這個角色淡化處理了,是最大的遺憾之一
劇集的第五、六集,當莊樹逐漸接近當年的真相,戲劇性有明顯的提升,也比較接近小說中莊樹視角的講述,那種疏離感被極大淡化。
可那個猝不及防的大結局處理(此處就不劇透了),實在是過于刁亦男了,直接讓觀衆陷入郁積的絕望之中,難以釋懷。這個結局實在過于殘忍,比《白日焰火》還要殘忍,掐滅了希望,掐滅了救贖,隻有無窮無盡的宿命感和虛無感。
這個大結局,觀衆的心情就跟癱坐的莊樹一樣,絕望又心碎
所以,張大磊過于鮮明的作者風格,替換了小說原本的特色,究竟是得是失?是導演“作者性”的體現,還是導演對原作的把握産生了偏離?是追随絕望,還是相信救贖?
這一點見仁見智。可無論如何,劇版《平原上的摩西》在美學上無可指摘。哪怕文藝的調調不适合迷霧劇場,也不能因此否定藝術的價值。不妨放下雜念,徹底沉浸到影像中去,讓我們洗洗被粗俗的影視語言污染過的眼睛,但也請做好大結局時心碎的準備。
本期高級編輯 周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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