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獨行天地間的寂寞旅人
蕭樹
老天把王勃分派到绛州王家,不是賞他一口飯,而是要他做一件事:在人間走一遭!所以王勃的人生,從行走開始,在行走中結束,就像《古詩十九首》所說:人活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為了讓王勃一路走好,老天讓王勃帶着宿慧降生。什麼是宿慧?就是前世的知識和智慧沒被孟婆湯洗掉,帶到現世來。不然,王勃怎麼可能六歲能寫出好文章,九歲能寫出十卷的《指瑕》,把顔師古注釋的《漢書》批了個體無完膚呢?
雖然王勃的祖父王通當年是神童,叔祖父王績也是神童,但王勃這個神童,顯然青出于藍而更勝于藍,一路走來風光無限,讓人們交口稱贊,更在十六歲科場及第,獲授朝散郎,接着被沛王李賢征為王府侍讀,少年得志,人生前途一片光明。
但帝王府又怎麼可能是王勃這樣的天才的歸宿?
他天縱聰明,年紀輕輕的,不搞出點事情來,對不起他“神童”的光環!這不,他在沛王府呆了不到兩年,閑得心裡都長出草來,于是整出篇《檄英王雞》,結果一下就玩出花來!
神童抖擻起聰明的确厲害,本來沛王李賢與英王李哲兩兄弟隻是鬥着雞遊戲一把。
為了馬屁拍的響,王神童硬是上綱上線,把一篇鬥雞骈文寫成兩軍交鋒時的戰書(檄文),把雞飛狗跳拟人化,将兩隻雞的格鬥說成英豪間的生死對決,說“雌伏而敗類者必殺,定當割以牛刀”,說“兩雄不堪并立,一啄何敢自妄”、“養成于栖息之時,發憤在呼号之際”,寫得花團錦簇,富麗堂皇。
文章很快便傳到唐高宗李治手裡,李治一看,大光其火,怒喝一聲:“将王勃這渾小子逐出沛王府!”
唐高宗這一逐,王勃不僅離開沛王府,更是離開了官場和前程,但剛剛十八歲的王勃還是太年輕,在這未經世事的當口,他有幾分聰明,就意味着有幾分天真。
他天真地以為,自己不過一篇遊戲之作,唐高宗實在是小題大作了!
但真實情況是,唐高宗因為愛才惜才,寬大為懷,才留了王勃一條小命。
王勃也不想想,他千來字的一篇小文,通篇都在犯忌,而且犯的是李氏皇族的大忌!
皇家最怕被人提及,一直在竭力掩蓋的大忌,讓少不更事的王勃一竿子直接捅到了痛處:唐高宗的父親是唐太宗李世民,李世民在“玄武門之變”中,殺了自己的同胞兄弟、太子李建成和齊王李元吉,才得到大唐江山。
這種血淋淋骨肉相殘的事,從李世民開始,李家人花了無數精力心血用來掩蓋和粉飾,但欲蓋彌彰,以緻諱莫如深,誰都不敢再提。
而王勃竟然将沛王和英王兩兄弟間的鬥雞遊戲,引伸為兩雄相争,不僅将遊戲升格為争鬥,而且會讓更多人聯想起李世民弑兄奪谪的舊事。
王勃捅了這麼大一個漏子,唐高宗僅僅将他逐出沛王府,這懲罰怎麼說都算輕的。
王勃沒有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就更不會因此上心、長記性。
在外面流落三年後,已經二十一歲的王勃從四川返回長安再次參加科考,他的朋友淩季友當時為虢州司法,因為虢州藥草豐富,而王勃知醫識藥草,便為他在虢州謀得一個參軍之職。
參軍之職雖不大,畢竟又入官場,王勃再次陶醉于自己的聰明中。這時,一個名叫曹達的官奴,平時與王勃關系不錯,正好犯罪惹上了官司。
王勃腦子一沖動,憑着哥們義氣把他藏了起來,但外面抓捕曹達的風聲很緊,王勃害怕走漏風聲,情急之下,又是一個沖動,把藏在家中的曹達殺了!
沒幾天東窗事發,王勃直接被下到死牢!殺人償命,王家家世再顯赫,也沒能力撈他出來!
眼看就要秋後問斬,好在老天分派給王勃的事兒他還沒開始幹,所以不能讓他死。
于是,一場天下大赦如期而至,王勃跟着被赦免死罪,改判三年刑罰。但這件事連他父親都受到拖累,從雍州司功參軍被貶為交趾(今越南)縣令,遠谪到南荒之外。
唐代名将裴行儉以善辨人才著稱,他曾這樣評價王勃:士之緻遠,先器識,後文藝。
如勃等,雖有才,而浮躁衒露,豈享爵祿者哉?意思是說,入仕的人要走得更遠,就必須把度量、見識放到前面,文辭、技巧擺在後面。
王勃雖然有才,但性格浮躁、愛顯擺,不是當官吃皇糧的料!這番話如果評價王勃入獄前的人生,公允而精當。
但用在王勃入獄之後,那就失之偏頗,大為不當。
因為,這時的王勃經過三年牢獄生活的磨練,猶如醍醐灌頂,真正明白了人生的真谛,格局、氣度已迥然不同,不再是一隻“凡鳥”了。
走出牢獄的王勃隻有二十五歲,此時的他,既不能像祖父王通那樣鑽研學問,當一代大儒,又不能像叔祖父王績那樣當一個隐者,藉沒于人世。
他雖已脫胎換骨,但遠沒有活夠,這個世界有不盡的美景和人情在等着他,他得去走、去看、去品味。上天早早結束他的官場生涯,就是為了讓他及時邁開行走人間的步伐。
《滕王閣序》是王勃在行走中帶給我們的第一個驚喜。
此文不僅有燦燦的文詞美,更有濃濃的雞湯香。把一座樓寫得如此富麗堂皇,聳立于浩茫遼闊的山水之間,又渾然一體。
他沒直接說樓之美,但在他意念牽引下,連“落霞與孤鹜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都會覺得是在說滕王閣之美。
他以胸懷寰宇的大格局,裁剪了浩蕩天地間的一幅壯麗圖景,在這樣的圖景中,他的心緒跟着圖景一起壯麗,并且爽脫,毫無被逐出王府、身系囹圄的那種失落和愁怨。
當然,惆怅還是有的,所以他說“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但緊接着筆鋒一轉,馬上就是“屈賈誼于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于海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見機,達人知命。老當益壯,甯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
這時的王勃,腰杆直直的,坦蕩、磊落、大放光明!
一澆塊壘的暢達之後,他緊接着雙寫下《滕王閣詩》,但已經沒有那種不盡之意,不抒之情了——
滕王高閣臨江渚,
佩玉鳴鸾罷歌舞。
畫棟朝飛南浦雲,
珠簾暮卷西山雨。
閑雲潭影日悠悠,
物換星移幾度秋。
閣中帝子今何在?
檻外長江空自流。
這首詩可以離開長序獨立成篇,将感慨置于時空變遷,蒼茫之中,品得出人生渺小而無奈的況味。
但王勃真是曠達之人,看他筆底豪情,就像看到昂藏高立的大丈夫——
城阙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别意,同是宦遊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詩打開頭就大氣,這氣勢直接從長安一路壯闊,壯到了四川從灌縣到犍為沿岷江排開的五個渡口,沒有扭怩兒女态,擡頭便是心雄萬丈!
第三四句是拍了拍送别人的肩膀,說你是我的同類,惺惺相惜,接着繼續壯闊,海内、天涯都不是問題,豪氣在前,長路無限,一路風光無垠。這樣的送别,簡直酷斃了!
那麼,王勃在心情落寞時的送别,會是什麼情況?
一
江送巴南水,山橫塞北雲。
津亭秋月夜,誰見泣離群?
二
亂煙籠碧砌,飛月向南端。
寂寞離亭掩,江山此夜寒。
——《江亭夜月送别二首》
第一首很有名,第二首卻比第一首更好。景色很壯闊,人很傷感,而氣候突然就不對了:這離亭根本掩不下寂寞,江和山在這個夜晚,整個“寒”了下來!
他自己就是個不斷行走的人,故鄉一直在遠方。但他卻一直在與人道别。不道别的日子,他除了行走,主要就是寫詩。
他寫山——
長江悲已滞,萬裡念将歸。
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飛。
——《山中》
走入山中,看見山下橫陳的長江,忽然就心下不爽,想起相隔萬裡的故鄉。
這首詩告訴我們,心胸遼闊的人,連不爽都是遼闊的。先是雄闊的長江因他的離情而停滞,接着便借高高勁吹的秋風,席卷起山山黃葉,直接讓離情鋪天蓋地而來。
不得不說,這樣的思鄉之情,真是雄渾而壯闊。
心情好的時候,他會詠風——
肅肅涼風生,加我林壑清。
驅煙尋澗戶,卷霧出山楹。
去來固無迹,動息如有情。
日落山水靜,為君起松聲。
——《詠風》
也會寫春園——
山泉兩處晚,花柳一園春。
還持千日醉,共作百年人。
——《春園》
這個不斷行走的男人,也有身心俱疲的時候——
泛泛東流水,飛飛北上塵。
歸骖将别棹,俱是倦遊人。
——《臨江》
看,從連綿的東流水,到不絕的北上煙塵,騎馬者與乘船人相别,唉,大家都是疲倦于行程的旅人啊!
累得很遼闊!
他就這樣不停地行走着,跨越南國,走到交趾(越南),見到了受他連累貶谪此處的父親王福疇。
他父親生活困窘,讓他非常難過,沒多久,他就告别父親踏上歸程,卻在渡南海時遇上大風浪,不幸溺水,“驚悸而死”,年僅二十七歲。
一個從北走向南,走遍大半個中國的天才,他以壯麗的心情,飽覽了壯麗的河山,留下壯麗的詩篇,就這樣突然終結了人生的行程。
他究竟是偶遇風浪,為大海所噬,還是自覺使命完成,蹈海以終?
我甯肯相信是後者。他短暫的一生,處處無奈,步步艱難。那麼,在最後的時刻,理應讓他自己作主,決定自己的歸宿!
這樣,他會面朝那片他不斷行走的大陸,自豪地說:我來了,我走過,留下了腳印!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