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旄 中 篇 原 創 小 說
落 花 時 節
代 序
當你打開這本書的時候,朋友,我鄭重的提醒你:你被我這個小小的遊戲騙了。關于愛情,我從不敢相信這世界上真的會有,更沒有親曆過。這裡面的一切都不過是作者在酒足飯飽、閑極無聊的時候和自己開的一個美麗的玩笑,籍此遊戲過自己那毫無價值的光陰。
但手頭正無事可做的朋友則不妨繼續的看下去。至少,它還算不上精神鴉片,充其量不過是一份劣質快餐而已。
如果你完全相信上面的話,朋友,你又輕輕的被我騙過了啊……
孤獨雲
于某一個沒有太陽的日子
目 錄
序 …………………………………………………………………… 1
A 卷……………………………………………………………… 3
1、 ……………………………………… 3
2、 ………………………………………18
3、 ………………………………………30
4、 ………………………………………41
B 卷………………………………………………………………41
5、 ………………………………………41
6、 ………………………………………61
7、 ………………………………………74
8、 ………………………………………87
C 卷………………………………………………………………95
9、 ………………………………………95
10、 ……………………………………105
11、 ……………………………………112
12、 ……………………………………118
D 卷………………………………………………………………95
13、 前路多坷坎 ……………………………………124
14、 欲靜風猶動,禍起轉折間……………………………………131
15、 正邪不兩立,雲開豔陽天……………………………………131
……………………………………………………………147
上 卷
1、文苑初相識,真情卷地來金雞鳴曉日,乳燕築新巢。
又一個春天在不知不覺間降臨了人間,給萬物帶來了甘霖、帶來了溫暖、帶來了複蘇的希望。于是這世界便一天天的姹紫嫣紅起來,漸漸有些少女般的羞麗可人了。
塞北群山,一場春雨染綠了溝溝壑壑。粉紅色的杏花在綠意微醇的群山映襯下,如錦繡、如彩霞,漫不經心而又錯落有緻的盡情舒展着她們甜美的笑容。早歸的燕子一雙雙、一對對,在藍天白雲、綠柳黃沙間追逐着、嬉戲着,陶醉了多少雙戀春的眼睛!而天際那一帶長城則如酣睡未醒的卧龍,給這春的世界平添上了凝重的一筆。
下了車,芸生朝四周望了望,行人正少。他略微辨識了一下方向,沿着一條田間小路幽幽的走去。
十年了,河山依舊,可惜物是人非!望着這似曾熟悉的一切,芸生想笑、想哭,甚至想殺人或者自己。十年啊,這是怎樣的一種經曆,而人生又有幾個十年!記得當初他一個人遠走他鄉時,也是這樣的時節,杏花同樣錯落有緻的開着。誰知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他隻好獨揣那殘破的舊夢去跋涉那份永遠的孤獨。現在,不管怎樣,他總算回來了,回到了這塊生他養他愛他恨他的熱土,這怎能不讓他激動呢?可他畢竟比以前深沉了許多,十年的風雨更不允許他保留太多的童真,而他自己也真的不敢驚醒那位曾經深愛着他的姑娘啊!
十三年前的那個春天,芸生從考場上逃了出來,妄想什麼“登高一呼,應者雲集”,而小小的山城便在他的股掌之間日新月異了。在農村,特别是在榮登全國貧困縣榜首的山城,而且是在山城縣一個相當閉塞落後的小山村,敢于公開反對視“金榜題名、光宗耀祖”為金科玉律的父母的旨意,這無疑是敗子的行徑。而他不僅要敗,還要敗出什麼名目來,妄想開什麼舞廳、“文聯社”(其實應該叫“文學社”,但父親可不知道,所以這“文學社”在父親的嘴裡自然就變成了“文聯社”),這簡直是豬狗不如了!父母的苦口婆心毫不奏效,親友的好言告誡也都被他卷了面子,這又怎能怪父母們的“大義滅親”?所以花甲老父才痛下決心,發出了斬釘截鐵、擲地有聲的“最後通牒”:“你敢給我辦啥‘文聯社’,我就一頭撞死在你手裡!”大有包龍圖含淚鍘包勉的決絕。不過上天可以作證,在那時的山城農村,文化生活絕對少得可憐,父親是根本不可能知道有這麼一檔子事的,他的所作所為隻能歸功于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的傳統文明,便也更見其偉大了。
恰在芸生與家人内戰正酣的時候,縣文聯下來了通知,說是要舉辦短期文學創作培訓班。對此機會,芸生自然不會輕易放過的。他沖破家裡的重重阻力,揣上自己僅有的九塊三角錢,登上了北去的班車……
這天中午,天下着蒙蒙細雨。芸生一個人坐在培訓班臨時租來的教室裡,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種說不出的孤獨油然而生,淚水不知不覺間盈滿了雙眼。
“喂,趙芸生,沒出去呀?”一個綠裙女孩兒綻着好美的微笑輕輕盈盈的走進教室,滿月般清麗的臉上寫滿了關懷。
“出去?我又能去哪兒呢?”芸生隻能回報以無奈的苦笑了。
“到外邊走走,總比悶在屋裡強——人總不能自己把自己當作囚犯吧?對了,你吃飯了沒有?”她邊說邊從随身帶的棕黃色小皮兜裡翻出幾隻又大又黃的桔子,一臉真誠的遞了過來。
“我剛吃完飯。這桔子還是你自己吃吧。”芸生盡管也曾有過幾位很不錯的“女”朋友,但也隻限于書信往來,和女孩兒這麼近距離的談話還是生來破天荒的第一次。他真怕女孩兒這樣一份小小的關懷會觸翻他那早已蘊滿淚水的神缽,而淚水便會乘勢一股腦的沖出來。況且男子漢大丈夫卻要一個陌生的女孩兒施舍給他,這怎麼行?他不敢再去看她,隻好依舊看着那除了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之外什麼也看不見的窗外。
“沒事兒,吃吧,就算交個朋友。”說着,她又掏出兩袋面包,和桔子一起堆到他的面前。
“我真的剛吃完。”
“同學之間吃點兒東西算啥?我知道你家裡不支持你,這次你隻帶了幾塊錢出來,所以你才一直不肯和同學們一起出去吃飯。”她頓了頓,輕拂一下被微風吹到面前的那一縷長發,繼續說,“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總不吃飯哪能上好課?身體真要是餓垮了,這課上不上又有什麼意義?那時可就真的啥也幹不成了。”
芸生坐在那裡真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面對這樣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孩兒,面對這樣一顆真誠友愛的心,又叫他怎樣的輕易取舍呢?
“吃吧,拿出年輕人的氣勢來。這點勇氣都沒有,還怎麼去闖天下?”
芸生剛想說什麼,同學們陸陸續續的回到了教室,他隻好将這些“戰利品”一股腦的塞進了書包。
好容易挨到了晚上放學,芸生急急的在校門外趕上那位女孩兒:“給,這是中午的面包錢。”
那位女孩兒轉過身,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讓我咋說你呢?素不相識、無功不受祿,還有‘男子漢大豆腐’的尊嚴不可丢……對吧?别的話還有沒有?想不到你連我們女孩子都不如!”她抓過錢,頭也不回的匆匆走去……
殘陽如血。
芸生買了二斤五分錢一斤的罷市黃瓜,然後一個人在小小山城的馬路上信步走着。他的心裡仍然想着那位不知姓名的女孩兒,有那麼一絲甜蜜,有那麼一絲愧疚,其中還夾雜着那麼一絲莫名其妙的東西。說來慚愧,自從他退學之後,他所曾經擁有的“男”朋友和“女”朋友都漸漸的别他而去了,隻給他留下了一些“友誼之花長開不敗”、“願友誼地久天長”之類的無關痛癢的話,還有那一本早被他翻得面目全非的書信集。他是多麼渴望獲得一份真正的理解與友誼呀!但由于種種原因,他知道這對他而言都是遙遠而不現實的,所以他隻好将心扉重重的封閉起來,一任塵煙落滿了——文創班開學六七天,他隻認識了不到五分之一的同學,而這種“認識”也隻不過是互相知道了姓名而已。至于那位女孩兒,他隻知道她是班上的同學,坐在某一個并不顯眼的角落裡。别的就一無所知了。
“趙芸生,到哪兒去?我帶你一段吧?”
芸生轉過頭去,又是那位綠裙子的女孩兒,正有模有樣的看着他,手裡扶着一輛半舊的單車。
“不用了,我隻是随便走走。今天下午真對不起——”
“對不起?别介吔,年輕人之間還用得着這兩個字?也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也都有自己的活法。不說這些了——嗳,明天早晨市文聯的 劉希夢老師要回去了,你想沒想過去送送他?”
“我?我隻不過是一條狗,又怎配去送?人分九流十等,第一無用是書生。隻要此生無災無病,我就心滿意足了。”
“那好吧。反正我也沒啥事兒可做,咱們去城外轉轉,怎麼樣?”
小城本就坐落在群山的懷抱裡,出了城便也就到了山腳下。而山與城之間,有一條小河淙淙的流過。河面不寬,河水也不很深,但還算清靜,一眼就可以看到河底,還有那一條條自由自在地遊動着的小魚。河這邊是一帶護城大堤,對岸則是一片狹長的平地。而這時山上的杏花開得正盛,一叢叢、一樹樹的滿山都是。他們鎖好車子,漫步在這花的海洋裡。女孩兒告訴他,她叫趙雪,家在離城四十多裡的青河鎮,這次住在城裡的親戚家。而她的這位親戚家就在文聯的對門兒,所以她的消息便很靈通。她不但知道他對文學的迷戀與狂熱,而且還知道他就在不久以前曾給縣長大人上過書,大談什麼“冶愚方略”——這封書信現在就鎖在文化局長的辦公桌裡。對他的選擇,她深表贊同;但也同時對他的“死不改悔”表現出了極大的擔憂。
“謝謝你的面包,也謝謝你,真的。長這麼大,我還從來沒和别人說過這麼多的話。我會永遠記住這一天的。但無論如何,我會沿着我自己認定的路走下去的。人說‘不撞南牆不回頭’,可撞了南牆又能把我怎樣?頂多也就是腦袋撞丢了,小命撞沒了,别的還能怎樣?”
“記得我的一位老師說過:無論是雞蛋碰石頭,還是石頭碰雞蛋,碎的總是雞蛋。為什麼就不能把這石頭躲過去呢?戰場上講究迂回前進,躲開敵人的槍口,才能保護住自己,才有可能取得最後的勝利。不怕撞南牆,你倒是挺勇敢的,但撞了之後呢?撞死的隻能是你自己,南牆依舊是南牆。為什麼你不定下心來看一看,看這南牆是從上頭拆,一層層的拆到底兒的好;還是從下邊撬出幾塊石頭,然後推倒了事的好呢?”
“但如果這牆實在太厚,拆不得、推不得、挖不得,你又能怎樣?”芸生生性執拗,對辯論更是情有獨鐘,所以他盡管不想和這樣的女孩兒争辯下去,但仍然在不知不覺間加重了雄辯家般的語氣。況且以他現實中的情境,讓他從抑郁悲苦的氛圍中解脫出來也實在是太難了。
“一個人推不倒的,可以兩個人去推;兩個人推不倒的,三個人去推……要是怎麼推也推不倒,那你就幹脆撞死算了!”趙雪半是認真半開玩笑地說,“好了,算我認輸。但願我們以後能有機會辯論下去。”
從山上下來,芸生拗不過趙雪,隻好和她一起去拜訪住在縣政府招待所裡的 劉希夢老師。那晚去的人很多,所以“散場”時已近午夜十二點鐘了。芸生為了節省開支,一直寄住在縣總工會二樓那間臨時教室裡。離開了趙雪,他便一路快走,但等他到了那裡,教室門上那把已漸生鏽的大鎖還是不留情面地把他擋在了外面。因為早有規定,說教室裡不準住人——以前他和其他幾位寄住在這裡的同學都是和管鑰匙的同學說好,晚上不開燈、不大聲說話,然後把門虛鎖上的。而今,進教室是不可能的了。他隻好蹑手蹑腳的摸上三樓,從書包裡抻出兩張撿來的報紙,摸索着鋪在地闆上,和衣躺了下來。
二樓的電視機怪聲怪氣的唱着,其間不時夾雜些“咔嗒咔嗒”的調台聲。而耳邊的蚊子哼哼叽叽的叫着,攪得他一絲睡意都沒有——他隻奇怪為什麼隻是陽春的三月,這裡卻有那麼多的蚊子!但也許并不是蚊子吧?馬路上汽車喇叭聲、拖拉機的馬達聲也不時的從玻璃窗的縫隙裡擠進來,塞得滿樓道都是!雙耳更是因為營養不良趕熱鬧似的嘤嘤嗡嗡的響個不停。他隻好努力的緊閉着雙眼,躺在冰涼刺骨的“紙床”上。而窗外不知什麼時候竟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
不知過了多久,電視機終于停止了喧嘩。他摸索着抻出兩張報紙,圍在身上,拎着鞋走下三樓,就着二樓走廊裡的燈光看起書來。這是他治療失眠的最好的藥方了——看得倦了,摸上樓去,往“紙床”上一躺,竟也一覺睡到了天光大亮!
早晨起來,這在他是最簡便不過的事兒了。不須整理衣被,隻要爬起來,把報紙收好,再就着水龍頭洗把臉,這就算完成任務了。做完這些,他悄悄地走下樓,瞄着門衛将大門打開轉身回屋的一刹那溜出大門,來到了街上。
可是,到了街上又能去哪兒呢?幾天以來,早飯對他就成了一種夢想,輕易不敢去吃的。而盡管他對那位年輕而又多才多藝的 劉希夢老師充滿了景仰,對他的坦誠與睿智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卻不想再去打擾 劉老師。他隻是遊魂般地在街上漫無目地的走着。而就在他偶一擡頭的時候,他奇怪地發現,自己正站在招待所的門前!
他正在猶豫間,恰巧 劉老師從外面走了進來——原來他一直堅持着自己晨煉的習慣,就是出差到了外地也不例外。 劉老師見了他,親熱地打了招呼,然後讓他去客房坐等。
進了客房,芸生剛坐下不久,敲門聲輕輕的響起來。打開門,原來又是趙雪!芸生不由得笑了——大概,這就是所謂的緣分吧?
趙雪進得屋來,非說要拜讀芸生的大作不可。芸生無奈,将詩集拿出來,遞給她,淡淡的笑了笑,說:“且湊合看吧。”
于是,趙雪便自然而然的看到了下面這首詩:
無語光明
我不是一個賊
可我必須鬼鬼祟祟
人們早施舍盡了廉價的同情
(如同處理掉開始腐爛的西瓜一樣)
我不是一個賊
可我必須雙足赤立于那個會使人自然升高的地方
手裡拎着那雙硬底鞋
(周圍的夜很靜,我不知道它是否還活着)
文明人發明的電燈在下面白白的一片
我也是來尋找文明的
可我卻隻能站在文明的邊緣
(文明的殿堂并不歡迎我這個沒有錢包的乞兒)
我恨透了文明
那攪得文明人不能安息的電視
那把鎖我的夢于寒夜的大鎖
(蚊子哼哼叽叽宣言般沒完沒了)
我不是一個賊
可我必須屏氣站着,忏悔般面對窗外的夜
文明人正在宣揚他們的文明
(但不包括我)
我不是一個賊
可我卻想偷一片光明 而不是電燈
所以我隻能這樣站着
(直到成為坐标的那個日子)
趙雪輕輕地合上詩集,歉疚地對芸生說:“真對不起,是我害你睡了一夜地闆。”
“沒什麼,今天你沒有拉我,我不是也來了嗎?年輕人吃點兒苦算啥呀?”
送走了 劉老師,趙雪用單車帶着芸生穿街過巷,直奔汽車站前的小吃攤。到了那兒,她不容芸生分說,将他拖進攤棚,坐下來,然後要了兩碗抻面、兩盤小菜,還特意為芸生要了一瓶啤酒。芸生不好再說什麼,隻好坐下來聽任她的擺布了。
“芸生,快吃吧,趁熱吃,不然感冒了就沒法兒再上課了。”趙雪邊說邊借口自己吃不了,把自己碗裡的面挾到芸生的碗裡。
“感冒?不可能!我可輕易不約這位朋友來的。”芸生天性本就活潑,再加上這樣的年齡,面對着這樣熱情似火的女孩兒,他的話不由得也多了起來。
“還犟呢,你聽你說話那聲音!趴在那兒起不來那陣兒你就不犟了!我爸有個絕招,一見感冒喝瓶啤酒就頂了過去。嗳,吃辣椒不?”
“呵呵,我是不辣的不吃。毛主席說過,南方出大官兒,就因為他們那裡的人愛吃辣的。聽了他老人家的教導,我就堅定不移地吃起辣椒來喽——”其實芸生這話可是真假參半的:他以前的二十來年裡并沒有吃辣椒的習慣,在這次培訓班上,因為晚上着了涼,而他又沒有錢去買藥,所以就托以前的一位同學給他找來了辣椒——這也算以毒攻毒吧。芸生的話還沒說完,那辣椒便一勺一勺的往他的面碗裡飛了過來,急得他直叫,“行了,給人家留點兒吧,不然全城抻面館都得關門了。”
“開店不怕大肚漢,隻要你們多來兩回,我們保證要啥有啥!”抻面館那位稚氣未脫的女服務員插了一句。
“我要兩碗現在的雪,你們有麼?”芸生逗了一句。
“有,春雪啤酒,你喝的不就是嗎?”小服務員答道。
“不是,我要地裡的、白白的雪。來兩碗,怎麼樣?”
“别說你咳嗽你就開喘,也不怕冰掉你的舌頭!”趙雪笑罵道。
“這陣兒雪早就化沒了,你還是等着吃冰棍兒、雪糕吧。” 小服務員并不知其中的奧秘,依然以她的理解逗下去。
“喂,冰棍兒,聽清了沒有,雪可都化沒啦……”芸生向趙雪做了個鬼臉兒。
“喝你的吧。”趙雪趁芸生不注意,端起杯子灌到他的嘴裡,直把他沒說完的話嗆了回去。
晚上,放學了。芸生正要到外面去買飯,文聯副主席楊文将他叫住了:“趙雪把你的情況和我們說了。咱縣底子薄,文聯更是個窮單位,大問題解決不了,但你可以和我去住,至少在我那裡不用擔心有人攆,也不用擔心進不去門。”
“沒事兒,我還是住外邊吧,就不再麻煩你們了。 楊老師,謝謝您!”
“住我那兒吧,沒說的。論公,你是文學愛好者,是我縣近兩年裡較有希望的作者。而我在縣文聯大小算是個領導,我們理應對你進行扶持。于私裡說,我教你一天也算是你的老師,帶出一個好學生也是我們當老師的光榮啊!再說,趙雪是我們的老作者了,幫你也是在幫她嘛。”
盛情難卻,芸生随着 楊老師來到他的辦公室(兼宿舍)。 楊老師從床下拉出一張折疊軟床,打開,然後從自己床上撤下一床被褥鋪在折疊床上:“咱這兒就這條件,湊合住吧。”
自從芸生搬到縣文聯去住,趙雪每天上課放學的總愛約了他同行。晚飯後,趙雪更是常來找他,和他一起改詩,或者到外面去散步。他們的友誼一天一天迅速地增長着。趙雪常說芸生是一塊冰,不怕冷,就怕熱。而時間長了,他常喚她瘋丫頭,瘋起來天不怕地不怕的。這樣便到了畢業那天。
上午是畢業典禮,緊接着就是合影留念。
照相時,芸生因為個子比較小,被排到了三排偏右的位置。而趙雪不知是有意無意,總從第二排跑到第三排來,然後在芸生的旁邊站定,害得老師們調了幾次才把隊伍排好。芸生呢,一想到明日的分别,他的心情不由得再次沉重起來。因為他知道,無論如何,這一切歡樂便都将永遠的别他而去,等待着他的依然是那無休無止的抑郁與折磨。其實父母對他并不壞,最起碼還沒有将他“掃地出門”,近來所發生的一切隻因為他自己是個太偏激、太不切合實際、太過于沉浸在幻想之中的人。隻要他後退一步,哪怕是那麼小小的一小步,這個家庭依然會寬容他所有的過去,依然會一分不少地給他以“愛”和“溫暖”。但他又怎能輕易的舍棄掉本應屬于他的生命的一部分的文學與事業呢?所以,照完相後,他便躲到了三樓上,一個人望着同樣淚眼欲滴的天穹——他實在想大哭一場啊!
“芸生——”趙雪在樓下叫他。
芸生沒有說話,他的心裡依然被一片愁雲籠罩着。而他更深深地知道,不管怎樣,他與趙雪之間的緣分都即将結束。明日一别,海角天涯,再見又談何容易!況且現實也不容許他有任何形式的朋友——他自己命中注定是個失敗的角色,又何必拖上别人?所以,那被孤傲僞裝着的自卑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依然努力地疏遠着“别人”,在今天的他看來,對趙雪也不應該有所例外呢。
趙雪挽着一個女孩兒的手匆匆走上樓來。那女孩兒走到樓梯拐角處,見樓上隻有芸生一個人,似乎是明白了什麼,或者對芸生實在是不感興趣,但也有可能是覺得沒啥意思什麼的,便掙開趙雪的手匆匆的跑了下去。趙雪隻回頭看了那女孩兒一眼,便帶着那種好美的、可以溶化一切的微笑一步步的走了上來。
“想啥呢?是不是又要擠‘豆腐汁’了?”
“沒有的事兒。聯歡會的節目準備好了嗎?”芸生強笑着回道。
“嗯。你呢?”
“我?也許……我……不應該參加的。”
“不參加?為什麼你不參加?”
“我還會有歡樂嗎?即使有,歡樂過後一定是個更大的失落與悲哀。我又何必去為自己多添一份煩惱呢?再說,我更不想因此影響了别人。”
“難道你就不怕幾位老師寒心?同學們好說,你可以一天天的躲着他們。但老師們呢?這幾天老師們課上課下提起的都是誰?你的靈性、你的孤傲、你的執着……你簡直就是明星了,不參加還行?”
“有多少追求就會有多少失落。此生既已注定孤獨與失敗,我又何必去争什麼呢?”
“芸生,去吧,不管将來怎樣,現在的我們畢竟還活着——為什麼不呢?”
“謝謝你,我真的不想參加。”
“那好吧,我也不去了。省得你說不定哪陣兒想不開一頭紮下去,害得大家都開不成。”趙雪似嗔似怨地對芸生說道。
面對着這樣的女孩兒,芸生實在不忍太傷害她,勉強地笑了笑,說:“那走吧,聯歡會快開始了。”
從三樓下來,到了教室門口,趙雪回過頭來,對芸生妩然一笑:“給我力量呀!”
芸生聽了,不由得也笑了——這個傻丫頭,我自己還不知道去和誰找“力量”呢!
十幾年過去了,芸生依然清晰的記得那次聯歡時的情景。趙雪那天特意換了一身紫色的衣裙,高貴的氣質中不失一種天然生成的淡潔雅緻。她站在場子中間,朗誦的是陸遊與唐婉相唱和的兩首《钗頭鳳》。她的從容鎮定,她的一往情深,讓觀衆席上的芸生心底湧上一種說不出的感動!芸生似乎覺得,趙雪的這兩首詞就是特意為他而準備的,他油然生起一種悲怆凄絕的依依惜别之情。所以,在輪到他出場的時候,他情不自禁的搬出了柳七的那首《雨霖鈴》: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都門帳飲無緒,方留戀處、蘭舟催發。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念去去千裡煙波,暮霭沉沉楚天闊。
此情此境,又叫本來就多情善感的芸生怎能不激動?他隻感覺到眼淚隻在眼窩裡轉來轉去,隻待閥門一開便會噴湧而出。但他又怎能讓這種感情一發而不可收拾呢?他隻好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借此強抑心神,然後一字一頓的讀了下去:
多情自古傷離别,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是啊,而今爾後,便縱有千種風情,又能與何人去說呢?!這一腔留戀,便是現在又如何說得喲!
第二天,天剛放亮,芸生便早早的起來,想趁趕車前的一點空閑再看一眼這很使他留戀的小小山城。那片他們曾經漫步的杏林,還有那條路燈依舊閃爍着的柳蔭下的柏油馬路,乃至他們在總工會的臨時教室……這一切在現在的芸生看來都是那樣的讓人依依不舍。便是那四十幾位交往并不多的同學,芸生也很舍不得離開他們——他本來就是個極容易動感情的人,他那冷漠的外表隻是在經曆了太多的經曆之後一種自欺欺人的僞裝,正如蛋殼,看似堅強,但隻要你輕輕一碰,那可就全都得另當别論了。所以,他隻好時刻小心,遠遠的躲開衆人去自守孤獨。可現在,他竟成了趙雪的俘虜!
“芸生,早啊!”
呵呵,又是趙雪!今天的她似乎并沒有刻意打扮——事實上,像她這樣年輕美麗的女孩兒本身就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精品呢!綠色的長裙外隻随意披了件鵝黃色的風衣,看起來更像是玉樹臨風了。她那如瀑布般的長發下襯着一圍潔白如浪的針織長巾,再加上身上發間那種女孩兒特有的香氣,一臉滿月般天真爛漫的微笑,還有什麼比這更美呢?現在,她就站在芸生對面的馬路上,靜靜的看着他。
原來,趙雪擔心芸生坐早車走,早在半小時前就守在這裡了。他們再次來到那片小杏林——這時的杏花已經開罷,滿地的落英無語訴說着春光的凋零。芸生不想讓這種景色破壞了好容易才剛剛好轉的情緒,便拖了趙雪很快的穿過杏林,來到了山頂上。這時,在東方黑崴崴的群山之巅,紅霞萬裡、朝陽微吐。而山下棋盤似的小城裡也漸次有了行人,有了甲蟲般爬來爬去的各種車輛。那隐隐約約傳來的叫賣聲“饅頭,熱乎乎的大饅頭——”更給小小的山城平添的一份活生生的希望。遠望綠葉半展的垂柳,輕紗般稀稀密密的襯着罩着這座剛剛蘇醒過來的小城,連同那宜濃宜淡的晨霧一起給這座小小的山城輕輕地抹上了神秘的一筆……
芸生挽着趙雪相次坐在山頂的岩石上。看着她那張被朝陽映照得紅撲撲、圓潤潤的臉蛋兒,望着她那雙清純而溫順的雙眸,還有那張現在緊閉着的輪廓分明的紅唇,他真想把她一把攬在懷裡,吻她個天翻地覆!但他畢竟不是一個随便的人,何況自知這樣的感情不會有任何結果,他又怎會去傷害這樣一位小小的可人兒的小精靈呢?
“以後,你會不會給我寫信?”趙雪問他。
“嗳,趙雪,你看過那篇文章沒有?說是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同坐一輛車,談得很投機,約定以後常聯系。可那男的一攤出信紙就犯愁了。”
“寫封信有啥可難的?大概他是‘妻管嚴’吧?”
“那倒不是。可開頭這幾個字咋寫呢?連名帶姓的全劃拉上,好像太冷漠了;直呼其名,怕人罵他隻見一面就這樣粘乎,找死呀?隻寫姓不寫名,這内涵好像太豐富了;稱老什麼,又顯得太老氣了,況且女孩兒或女人都很忌諱這個‘老’字的;稱小什麼,又顯得太不尊重了;稱同志不行,稱兄妹姐弟的也不行……”
“幹脆就直奔主題呗。”趙雪不以為意的說。
“可主題又怎麼寫?寫‘幾日不見,很是想念’,還是寫‘别路悠悠,我心如水’?冷不得、熱不得,鹹不得、淡不得,你說怎麼個寫法?”
“朋友往來貴在真誠。像他這樣,這封信怕永遠也寫不成了。”
“信當然是沒寫成。後來,他們又見面了。那女的怪他為什麼沒有寫信,他就照實說了。你猜猜,那女的說點兒啥?”
“那女的說啥了?嗳,芸生,你該不是拿這個當借口不想給我寫信吧?”
“那女的說:‘我也是。’以後我又該怎樣稱呼你呢?”
“随你的便。隻要你高興,隻要是我而不是别人的代号,我就照收不誤。要是你不給我寫信,我可要咒你半夜做噩夢的呢。”
“你敢?我要是作噩夢,先讓大灰狼把你抓來!”芸生看看天色,依然是瓦藍瓦藍的那種,而天際正有幾朵白雲輕輕盈盈的舒卷着向這邊飄了過來——“好了,天不早了,我送你去車站吧。”
“送我去車站,那你呢?幹脆咱倆一起過去吧,也算我送你一程。”
就這樣,他們一路說笑着走下山來,在一個小攤兒吃過早飯,當然付錢又是趙雪的任務啦。回到縣文聯,芸生的東西實在少得可憐,一本稿紙、一支筆、幾本文聯下發的小書,抓起來往書包裡一放,像個放晚學的小學生,利利落落地便可以上路了。
楊老師見他們要走,從書櫥裡翻出幾本書分送給他們倆,又拿出兩本精裝的日記本、一支鋼筆送給芸生,特别囑咐他要愛惜自己,凡事三思而行,用 楊老師自己的話說就是“能進則進,不能進則退”。
從文聯出來,芸生他們又來到了趙雪的那位親戚家。趙雪的東西可就多啦:女孩子家,替換衣服是少不了的,加上洗頭膏、護發素之類的,收拾起來可就費事了。而且她總不能把心思全用在收拾東西上——剛收拾了幾件兒,她便要停下來和芸生說個沒完沒了。甚至,她會神經兮兮、神神秘秘的告訴他,要他喚她“波斯貓”。見他一臉茫然的樣子,她竟不惜人力,将已經裝好的衣物一件一件的翻出來,将那上面的貓咪圖案一個個指給他看。
但她終于收拾好了。芸生幫她提了大包小包的,和她一起趕到了車站。正巧,趙雪要坐的班車已開始檢票進站了。趙雪顧不得和芸生再說什麼,急急的向售票口趕去。買好了票,她又去售貨亭——繞了一圈兒回來,她将一張車票、兩袋面包,還有一些桔子、瓜子之類的東西一股腦塞給芸生:“顧不了你了,替我慢慢消化吧。”
緊接着,她又從小皮兜裡翻出一隻嶄新的藍底紅花圓珠筆,遞給芸生:“留個紀念吧,但願以後還能再見。”停了停,她又叮囑道,“可别忘了給我寫信呀!”
走到檢票口,她回過頭來,嫣然一笑,趁勢将十塊錢拍到芸生的手裡:“别忘了,給我寫信!”
2、知音重歡聚,濱海寄長歌
現在想來,芸生真不知道那次他們的交往究竟是對還是錯。假如沒有那次隻短短十幾天的相逢相知,趙雪就不會因他而死,他也絕不會有那麼多的痛苦與失落。但假如沒有那次的相逢相知,他又如何體味得到那種刻骨銘心的愛?
就在他們分手後不到一個星期,芸生就給她寄去了一封長信,但内容也無非就是訴說自己心中的夢想與夢想破滅後的無奈與憂傷。很快,趙雪的回信就到了:
“芸生哥:
我說過,我早說過的,隻要你高興,随你怎麼稱呼都行。而我稱你為‘哥’,卻也無關家譜。我願此種叫法,與其他何苦相幹?!
你的打算,我尚未全知。但辦俱樂部,我看似乎遙遠了些:資金何來?難道用你父母的汗水換嗎?況且,你還必須去維持自己的起碼生活。同時,你還要用時間去寫作。知道麼?你吃不消的!我看,文學社的成立,倒是非常适時,且有很多必要。努力成為一個好社長吧!看來,我得先下手為強了——跟社長拉拉關系、走走後門什麼的,以便會收我為會員,或成為一個好會員呢!
對于功名利祿,我一向視為糞土,從來不屑一顧。恰恰為擺脫那種俗人之見,才鬧得今天地步。倒沒想什麼事業,隻為尋找自己與衆不同的個性才那樣做的。對你的提問,我不敢妄自胡談。但我還是說,活着,就不可欺騙自己,委屈了自己,想做什麼就做好了(但我絕非支持你與家庭鬧翻,千萬不可的!)至于生死,更是我自身看法。人都應該努力地去活下去,珍惜自己的生命。很有可能,我會比你要先走好久呢(我與你不同,我隻是為逃避痛苦,未免狹隘了些)。但如果我活下去了,你真走向海子之路時,别忘了,千萬别忘了約我同去!就算沾你一點榮光吧(絕非玩笑)!
另外, 文聯楊老師前天來信說,要我勸勸你。他希望你能夠以自身發展為重,不能一味的陷在理想的怪圈中不思自拔。因為盡管你‘治貧先治愚,治愚文化先’的思路很好,但以我縣的實際,單靠一兩個人的力量是很難辦到的。他特别強調,你可是‘大有希望’的人呢,所以他從私人的角度讓我勸勸你,希望你凡事三思。
願我們的文學社早日建起來!
師弟 趙雪”
白雲積密雨,點點是真情。
對于這樣的女孩兒,芸生還能說什麼呢?盡管他們隻有一面之緣,而這“一面”已足使所有的女孩兒在他的心中都黯然失色了。所以,他們的通信越來越多,信也寫得越來越長,甚至有些信件不得不貼上了雙倍的郵資。而“山鷹”文學社的籌備工作正在他們的“熱情洋溢”中悄然而又緊鑼密鼓地進行着。
芸生在趙雪的影響下,心情開朗了許多。他不但主動去信約集了許多愛好文學創作的老同學,而且又借助他們之手拉來了許多新朋友。真是“萬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而恰在這時,他在前不久寄給縣 文聯王老師的那份詩稿竟獲得了一個市級二等獎!
接到參加市文聯舉辦的詩會的通知,芸生為籌路費,跑了四五家親戚。但因為父母早給各位親友發過“敵情通報”,所以他跑了大半天竟一分錢也沒借着!最後,還是他那位初中時的同桌瞞着家裡給了他十塊錢,他這才得以坐上了通向濱海市的長途班車。
到了濱海市,芸生按通知上的地址找到望海旅館。剛下車,一位身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孩兒便歡歡的迎了上來——喲,又是趙雪! 真算得上是“不是冤家不聚頭”了!
趙雪神氣活現地告訴他:這次她也獲了獎,但比他降了一級,隻是個三等獎;山城縣還有一個女孩兒、兩個男孩兒獲了“優秀獎”。 文聯王老師帶他們一起來的。她一聽說有芸生,到了這裡就一直在旅館的門口等着,說什麼也不肯進去……
“小瘋丫頭!”芸生笑罵了一句,而此時他的心中正充滿了甜蜜——能碰上這樣的女孩兒,真算是不虛此生了呢!
趙雪帶着他登了記,領了房門鑰匙,便一直把他帶到了 王老師的房間。
“芸生,來了?” 王老師一見芸生,熱情地迎了上來。他拉着芸生的手,對室内的人介紹着:“趙芸生,咱們縣文學愛好者中的中堅分子,作品介于憂郁深沉與熱情豪放之間,現正準備成立‘山鷹文學社’,在座的如有興趣可以直接和他聯系。”
然後, 王老師又給芸生介紹了屋内的三位新朋友:“這位是李小莉,文筆細膩,感情真摯,是一位很有希望的青年作者。這兩位是馬荻和王濤,是學生作者中的代表。嗳,我說,這位趙雪,大家大概在車上就都熟識了吧?我就不詳細介紹了。這次筆會呢,今天上午報到,下午自由活動;明天上午頒獎,下午座談;後天去旅遊,具體地點還沒有定。大緻情況就這些。剩下的時間,大家不妨到海邊兒去轉轉。”
對 于王老師,芸生雖然不像對 楊老師那樣熟識,但仍然有着一種潛意識的似乎生來就有的親切。自從他在兩年前參加縣文聯舉辦的“端午詩會”,到前兩個月的文創班,他一直認為: 楊老師平易近人,豁達大度,不失長者風範,在許多時候甚至更像是一位慈祥的父親(當然是絕不像他自己的父親的那種);而 王老師性情随和、溫雅真率,随時都可以作為你的哥哥、你的朋友。現在,他再一次 和王老師相聚了,而且自己的手就在剛剛不久以前還真真切切的和他的手握在一起,芸生的心裡真說不出有怎樣的高興呢!
“芸生,下午我有事,幾個人中你年齡最大,替我帶大家轉轉吧——但一定要注意安全。” 王老師微笑着對芸生說。
盡管芸生很想多 和王老師坐一會兒,但他還是欣然接受了任務。
吃完午飯,幾個人顧不得正午烈日的烘烤,雀躍着鑽過旅館前那片很大的桃林,直奔海的方向而去。大海的波浪嘩嘩的響着,就在不遠的地方呼喚着他們這群大山裡的孩子們。但是,一條鐵路卻無情地橫在了他們的面前。那烏黑發亮的四根鐵軌,那鐵軌兩旁一盞一盞的直排向遠方的紅燈,無不帶着新奇神秘的色彩。盡管他們在電影裡看過鐵路和火車,但這麼真切地擺在他們面前的一段鐵路,他們真的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了。
“綠燈走,紅燈停。”在課本裡,在兒童畫冊裡,他們不止一次地看到過這句話。可是現在……
“過,一個人一個人的,快!”在等了很久很久仍沒有火車通過,而紅燈依舊沒有變綠的情況下,芸生不得不“冒險”做出了這個決定。是啊,海就在那邊的小樹林外“嘩——嘩——”地呼喚着他們,他們又怎能不急呢?
先是趙雪像隻小白兔一樣的慌慌跑過,然後是細瘦的李小莉,然後是馬荻,然後是王濤,最後是芸生。奔過去,站定,長長地噓一口氣,回頭看去,那四根鐵軌依然烏黑發亮的靜靜地卧在那裡,那一盞一盞的紅燈依然紅豔豔的排向未知的遠方——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得都笑了。
終于到了海邊!幾個人赤了腳,在松軟的海灘上蹦着,跑着,喊着。蹦累了,跑累了,喊累了,便一屁股坐在熱乎乎的海灘上,任那鹹鹹的海風暖暖的吹着……
一眼望不到邊的海面上,海水瓦藍瓦藍的,潔白的浪花打着滾兒直向海邊撲來,“呯”的一聲撞在礁石上,濺起足足三四尺高的碎玉般閃閃發光的水花來,好看極了。那成群的海鷗時而落在遠處的海灘上,悠閑地散着步;時而“哄”的一下振翅而起,直向水天相接的地方飛去;時而又在水面上輕輕地掠過,飛快地打着旋兒。北面,遠處是綿延關山,一線長城;近處是樹林掩映下層樓高聳的新興港城濱海市;再近處則是吊塔林立,号稱全國三大港口之一的濱海碼頭了。那一艘艘大大小小的輪船玩具般靜靜地泊在那裡。南面,一座小山剪影般淩空而起,山頂有一座小巧的八角亭,幾棵婆娑的雲松……真是一幅絕妙的山水畫!
不知是誰起的高招,馬荻、王濤竟孩子般地築起沙城來。趙雪見了,頑心大起,拉着芸生加入了戰團。他們高高地挽起褲腳,而趙雪則把裙擺左右對系成了那種奇怪至極的“一步裙”。幾個人手忙腳亂地一陣鼓搗,好不容易築起的“城牆”卻被那海浪微笑着輕輕的撫平了。他們當然很不服氣,于是再一次的手忙腳亂。但不久,又一個海浪打過來,他們的“關防”再一次被輕輕的夷為平地……
“哥,你看,這是什麼?”那位叫李小莉的小女孩兒遠遠的跑了過來,攤開左手,隻見那凝脂般的手掌上赫然托着一枚滿身螺紋、紡錐般的貝殼兒。其實芸生雖然比他們大兩歲,但對此所知道的卻不見得比他們多多少。但他卻不想讓她失望:“咱就叫它‘海錐子’吧,你在哪裡揀的?”
“就在那邊。”小莉用手一指,“就是那片水泥台兒那邊的沙灘上。還有不少别的種類呢!”
“咱揀點兒貝殼兒,給沒有機會到海邊來的同學們帶回去,好不好?”
真是“山中沒老虎,猴子稱大王”。現在,芸生簡直成了小小的“三軍司令”。他一聲令下,他的小分隊便直向目标撲去……
“哥,給你!”小王濤一遇到好看一點的貝殼兒便歡歡的跑來交給芸生,俨然把芸生看成了他們當然的統帥了。而芸生為了照顧兩位女孩兒,也不時的把自己從海水中撈出來的貝殼兒分給她們。馬荻則不停地把一個空汽水瓶扔向大海深處。
“哎呀——”趙雪突然驚叫起來。芸生急忙跑過去,原來趙雪看到一隻小螃蟹鑽進了沙丘上的小洞,竟不知利害伸手去掏,那小精靈當然很不客氣地“吻”了她一下。
芸生将手慢慢地探進趙雪所指的那個小洞,果然,他很快就碰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他沒有輕舉妄動,而是悄悄地摳了一把泥沙護在手心裡,然後迅速地扣向那隻“罪該萬死”的小東西。那小東西被泥沙裹住,竟是絲毫動彈不得。直到芸生把手抽出來,将它放在沙灘上,用水洗去它身上的泥沙,它才慢慢地張牙舞爪起來。
這是一隻才銅錢大小的海蟹,通體暗黃,乍看上去似乎是半透明的。在它圓圓的身體前端,有兩隻黑褐色的圓圓的小眼睛。它驚恐地拼命爬來爬去,可它又怎能逃得出這許多雙手的重重包圍之中呢?
“喂,馬荻,把汽水瓶拿過來!”王濤喊道。
馬荻過來後,芸生對着小螃蟹輕輕的一吹——呵!别看它張牙舞爪的,原來它也和蠍子一樣,見風就一動不敢動了。芸生忙用拇指和食指一左一右的從它的身體兩側扣住,順順利利的将它裝進了馬荻拿來的汽水瓶裡。
馬荻和王濤一見,也如法炮制,那小小的汽水瓶中漸漸因“居民”的增多而擁擠起來。
“趙姐,你看它們多可憐呀!放了吧?”李小莉望着趙雪手中的汽水瓶,可憐兮兮地說。
“你為什麼不和他們去說?”趙雪看她珠淚盈盈的樣子,打趣地問道。
“我不敢。我知道趙哥你們熟,你替我說說吧。”
“鬼丫頭,知道的倒不少!好吧。”
聽了趙雪的情況介紹,幾個人都很為李小莉的愛心所感動,當然都得無條件地投“支持票”了。于是,趙雪和小莉兩個人鄭重的将汽水瓶側放到水裡。那幫小精靈們猶豫了一下,便一隻挨一隻的遊出來,迅速地逃向了大海的深處。
然後,他們看到了那背着“小房子”到處亂跑的寄居蟹,還有立着遊泳的蛤蜊,滿身小肉刺的海葵……甚至,他們還扶着纜繩爬到了泊在岸邊的小漁船上,站在上面搖啊搖……
回到旅館, 王老師聽了他們的訴說,呵呵地笑了起來——原來,那鐵路上的紅燈是給火車看的,綠燈亮時才有火車通過呢! 王老師說,為了表示歉意,晚上每人一瓶啤酒(當然不喝啤酒的可以要飲料),他請客,但不許喝多;回家時改道走西線,讓他們也坐一回火車,好好過一把瘾。
芸生他們一聽,高興得一蹦三尺高——真太好了!
吃完晚飯,幾個人拉着 王老師去看夜景。其實 王老師比他們也大不了幾歲,人又非常的随和,所以便也欣然的說笑着和他們一道轉了起來。
盡管濱海市隻是一座開發僅僅幾十年的小城市,但在他們這一幫山裡來的孩子們來說,也足以和北京、上海相比美的了——因為他們都在模模糊糊的想:這裡的人呀、車呀、百貨呀可真夠多的,想來北京、上海也不過如此吧?那高高聳立的鳥籠子似的大樓上,每一格都透射着明亮的燈光,顯得玲珑剔透的;樓下是燈火輝煌的馬路,一片五顔六色的霓虹燈閃閃爍爍的亮着,照得一片通明。臨街的飯店、歌廳竟把卡拉OK擺到了人行道上,每一台電視機前都裡三層外三層地圍滿了人;那烤羊肉串兒的、賣冷飲的、賣馄饨水餃的一個挨着一個,一擺大老遠。夜市上就更熱鬧了,賣成衣的、賣項鍊兒的、賣小工藝品的、賣古玩玉器的,還有賣刀劍字畫兒的,真比他們家鄉的大集還要熱鬧得多!
一路上,趙雪時不時天南海北的和芸生說上幾句,小莉呢,也總愛聽芸生他們神侃。而芸生本就是個狂放不羁的人,一旦思想上解脫了禁锢,他的本性馬上便暴露無遺了。他和她們談人生、談社會、談事業、談友誼、談愛情……然後他們三個人竟在無意間發現:不知在什麼時候把 王老師他們甩丢了!
好在芸生知道 王老師對他還是很放心的,便也不怎麼在意,一左一右的帶着趙雪和小莉繼續朝前走去。這時的趙雪除了偶爾争辯一兩句外,更多的時候則如小鳥依人般好乖巧、好溫順的挽了芸生的胳膊,聽着他一個人肆無忌憚的去“海闊天空”了。小莉本就是個溫文爾雅的小小女孩兒,長得柔柔弱弱的,這時候更是一言不發的聽任芸生輕輕的拉了他的手一路的走下去了。
回到望海賓館,見 王老師他們還沒有回來,三個人便又沿着樓梯咚咚咚的跑上了五樓的樓頂。
啊!原來在這裡看那港城竟比他們剛才的感受又大了許多!遠遠近近、高高低低的全是燈,像滿天的星星,又像是嵌在夜海中的明珠。街道上,川流不息的汽車、摩托車彙成一條條流動着的流光溢彩的燈河,在這不夜的鬧市中打着旋兒,一直流到遠遠的市區深處去了。白天他們跨過的那條鐵路上,不時有火車拉着長笛,拖着一大串兒閃着瑩瑩綠光的項鍊兒悠然劃過。向東看去,可以看到遠處海面上一艘艘巨輪上點點的燈光,還有近處海面上明滅的漁火。那遠遠的天幕中,一顆紅色的珍珠一閃一閃的,看情形,一定是為夜航人指路的燈塔吧?
第二天一大早,他們早早的起來,看了那夢寐以求的海上日出,然後是上午的頒獎儀式、下午的座談。這樣便又到了晚上。
晚飯是各縣區獲獎作者大會餐。坐得滿滿的九張大餐桌旁滿是歡聲笑語,年輕的、年老的、陌生的、熟識的……一個個舉着杯子大聲地喧嘩着,碰杯聲、勸酒聲、緻意聲、說笑聲響成一片。而賓館也很配合,兩隻很大的音箱裡一遍又一遍地唱着:
你沒有見過我
我沒有見過你
年輕的朋友一見面
情投意又合
你不用介紹我
我不用介紹你
年輕的朋友在一起
比什麼都快樂
……
小莉、趙雪、芸生三個人和一幫兄弟縣區的朋友們坐了一桌。對付那幫舉杯相勸的男孩兒女孩兒,芸生可以說是應付自如,無論拼酒還是鬥嘴皮子,他絕不會讓對方讨回半點兒便宜。趙雪雖酒量不大,但能言善辯,即使偶有失誤,不過暫時上看尚能自保有餘。而小莉就不行了。她畢竟涉世未深,面對這“軟硬兼施”的場面,竟漸漸有些招架不住了。後來,經趙雪暗中點撥,她才似乎不勝酒力的站起來,走到芸生面前,和芸生說笑着,趁同桌的人不注意,微笑着迅速将自己杯中的酒勻到了芸生的杯裡。再後來,她更是“得寸進尺”,趁芸生旁邊的那位男孩兒起身給别人敬酒的機會來了個“鵲巢鸠占”。如此嚴重的“犯規”,自然會落得個“群起而攻之”的地步。好在芸生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王老師也時不時的從鄰桌趕過來為他們解圍,這場危機才被輕輕地躲過。
這桌酒喝下來,芸生将别人灌了個七葷八素,自己也落得個頭重腳輕,但他很高興,畢竟總算是護住了身邊的兩位女孩兒。趙雪也肯合作,不止一次的偷偷将芸生杯中的酒倒掉——當然,她做得是很機巧的,對亂中取勝研究得深入而獨到:先趁滿桌正亂的時候将芸生的滿杯換成半杯,半杯換成小半杯,然後假意去鄰桌敬酒——幾位老師自然不會和她這樣一位小小女孩兒計較。看着老師們喝幹,她便作勢飲上一小口,然後回來,途中将酒悄悄的倒進旁邊的水槽。等回到桌上,她的杯裡自然就什麼都沒有了。加上芸生的掩護,任那幫男孩兒女孩兒們如何的機靈,楞是沒有看出來!
接下來是聯歡會。
文化界畢竟是文化界,多才多藝者大有人在。雖然事先沒有特意的準備,但聯歡會開得還是很成功,氣氛也非常活躍。市區 喬老師的馬派京劇《空城計》唱得是有闆有眼,博得了一片掌聲。 淩河杜老師的反串《蘇三起解》功夫獨到,也受到了普遍歡迎。此外,還有什麼樂亭大鼓、唐山皮影戲、昆曲、豫劇、黃梅戲、相聲、小品、快闆書……其間又恰到好處地穿插進雙人舞、集體舞,什麼探戈、狐步、迪斯科、牛仔舞……兩三個素不相識的人走到一起,竟也是一個很不錯的節目!
點到芸生上場了。大概那幫“酒友”們想報“一箭之仇”,其中一個人一點将,立時群起響應。
芸生不慌不忙地走到了場子中央:“本來,我從中國沒解放那陣兒就把今晚的節目準備好了,所以長這麼大一直沒敢吃飽過。誰知道你們這一‘熱情’,我多喝了幾杯,肚子裡全是酒,節目就被擠跑啦!沒别的,我給大家朗誦一首——”
“不行,不要詩!”“詩朗誦不算!”場外一片反對的聲音。
“好,我絕對尊重大家的意見。我不念詩,這樣總算行了吧?”
“對,隻要不是詩就行!”
“我給大家讀的是我自己給這位 趙雪小姐寫的詞,題目是《滿江紅·和趙雪》。大家歡迎不歡迎?”芸生為了造成“既成事實”,這兩句話幾乎是一氣說出。等那幫“酒友”們反應過來,他已經朗誦上了。
“滿江紅·和趙雪——”
“不行不行,你念的還是詩……”正如芸生所料,反對的聲音馬上就出來了。
正在芸生和“酒友”們争執不休的時候,市文聯的 曹老師站了出來:“大家說‘詩不算節目’,對吧?而小趙讀的卻是‘詞’——不算犯規嘛,我看就這樣也沒啥說的,你們說呢?”
“對,‘詞’算‘詩’不算,小趙并沒有犯規。”老師們紛紛站到了芸生這邊來了,反對派們隻好偃旗息鼓了——不過說實話,大家對芸生出什麼節目也并不十分的苛刻,如此舉動也無非是為了增加一點聯歡的氣氛而已。
于是,芸生繼續朗誦下去:
濁酒清樽,都飲盡,閑愁萬縷。
天塞外,功名未樹,燕然誰許?
莫為狂歡輸歲月,青春老去由彈指。
笑窮儒,争做雨紛紛,新亭泣。
從戎夢,空自诩;麾吳楚,何時去?
屬扁舟,笑裡海天一碧。
且向鷗盟留醉眼,風華漫舞胸中筆。
染蒼穹,一片大山河,噴薄日!
“好!再來一個!”芸生的一首《滿江紅》換來了一片喝彩聲。
在 王老師他們的鼓勵下,芸生又朗誦了一首自度曲《南飛雁》:
燕雁來時,正初冬天氣。
回首家山,天涯望斷,皎月千裡。
功名自是身外物,問藍帆何事偏記取?
挽行雲,喚舟兒略住,勤愛惜。
華年易老,莫待萬事成追憶。
會有江洋任去來,看海天一片噴薄日。
芸生讀畢, 王老師又趁勢向大家介紹了芸生的一些情況。
“你的詞,真棒!”鄰縣的一位女孩兒在芸生的留言簿上這樣寫道。
短短的三天很快就過去了。臨行的那天早上,經 王老師的努力,詩會終于破例給芸生他們幾個山裡來的作者報銷了來時的車費,并同意資助他們返程車費,讓他們好好的過一把“火車瘾”。
王老師帶他們繳了房間的鑰匙,在旅館門口照了一張紀念照,然後截了一輛出租車一直坐進了火車站。
在寬敞的候車大廳裡買了票,進檢票口,穿過一段深深的隧道,他們來到了站台上。一會兒的功夫,一列草綠色的客運火車緩緩地停了下來。
上了火車,坐在車上,他們别提多高興了!摸摸帶革面的座椅,望望窗外漸漸後退的站台,看着列車員推着餐車走過長長的、窄窄的過道……還有,那在如教室一樣的車箱裡回蕩的歌聲,那在腳下響成一串兒的“咣——咣——”的行車聲,那拖得長長的老牛似的汽笛聲,那夾雜着南腔北調的說話聲……可是,兩個多小時的車程卻轉眼間就到了。
因為他們回家必須要在鞏縣換乘西線的班車,所以下火車之後他們便急匆匆地向一華裡外的長途汽車站趕去。
走在街上,一群旅館接站的人緊追着他們不放,男男女女的,搶着說自己的旅館價格是怎樣的便宜,服務是怎樣的周到。盡 管王老師一疊聲的說着“不住不住……”這幫人仍熱情絲毫不減地圍着他們不肯離去。
芸生長長的歎了一口氣:“唉,要是你們早來三天就好了!”
呵呵,也怪,這幫人一聽,竟哄然散去了!
王老師笑了:“芸生,真有你的,還行!”
等了将近一個鐘頭的車,要檢票進站了,可李小莉和馬荻、王濤卻不見了!開始, 王老師并沒有在意,但直到開始檢票也沒有看見他們回來。 王老師不得不派芸生去找了。
找了半天,總算找到了——可卻沒把芸生的鼻子氣歪——這幾個沒心少肺的東西還正悠閑地在火車站與汽車站中間的十字路口那兒的小攤兒上轉呢!
聽了芸生的數落,小莉可憐兮兮地說:“本來,我們進一個玩具店時看見去汽車站那個路口停着一輛貨車的,可出來時卻找不着了……”
咳——芸生氣得又想笑又想哭,但現在無論是笑還是哭都來不及了,他拖了小莉就是一通猛跑。等他們進了車站,票已經檢完了,大家都已經上了車。 幸虧王老師與班車司機打了招呼,不然小莉他們可真是“山海關找孩子,丢人不近”了。
車上的人可真多,就連過道裡都擠滿了人!芸生一隻手握住座椅椅背上的轉角,另一隻手緊緊地攥着車門處的立柱,努力地為小莉撐開一彎小小的“避風港”。小莉呢,便靜靜地偎在他的胸前,極其自然的接受了他的“保護”。偶爾,他會低下頭去,看看這個似乎弱不禁風的惹人憐愛的小小女孩兒。小莉或許是心有靈犀吧,也常常在這時候擡起頭來對他婉爾一笑。這種無聲的語言怕是世界上最好的溝通了呢!
3、魚鴻頻傳夢,千裡共婵娟
在芸生回到家裡不久,小莉的信就到了。在信中,她夾寄了一張三寸大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面,那個文文弱弱的女孩兒正披着長長的馬尾瓣兒歪着頭對着他微笑呢。照片的後面,是一首徐志摩的小詩《贈日本女郎》: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
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裡有蜜一樣甜的憂愁……
而這時,趙雪的信也到了——
“哥:
分手快一周了,精神可好?
這次詩會,看你的心情好了許多,真為你高興。嗳,告訴你,看你的信是我的一種享受,千真萬确的,最美的享受,每封來信我都要看上幾天的。信麼?
我已經插班從高中複習了。因為我以前隻讀到高二多一點,便因病休學了。看了你對我的評價,你不覺得過于袒護或放縱我了嗎?我實實在在的都覺得自己的作品太差勁了呢。告訴你,如若你如此寵慣下去,将會使我聽不得批評了。到那時,你的罪過可是在所難逃的!
以後,來信請寄學校,好麼?
師弟 雪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朝看盡洛陽花。芸生似乎覺得,正有一條金光大道從他的面前一直鋪到雲彩裡面去了,小小的山城又算得了什麼呢?
可惜好景不長。中秋剛過的一個上午,芸生正在田裡幹活,村裡那位在鄉裡看電話的湘雲來找他,說是縣裡來人了,要他去一趟。
到了鄉裡,兩位幹部模樣的人正在等他。他們詢問了他的一些情況之後告訴他,他們是縣團委的,這次是受縣長委托專程來調查芸生他們籌辦青年服務社的事。他們還告訴芸生,隻要他幹出成績來,縣團委是絕對支持的,但首先要他們自己先做出一番成績來才行。
送走兩位“差官”,芸生好高興,隻差手舞足蹈了。誰知他剛來到家門口,那兩扇門卻“咣”的一聲關死了。然後是老父在屋裡的一頓臭罵,說什麼縣裡來人調查芸生他們的材料了,鄉裡因為招待費的事對他們也恨得不行。總之,祖宗八代沒積德,養了他這麼個孽障東西、現世報。老父最後一句話就是:“有多遠滾多遠,全當沒有你這個兒子!”
恰在這個節骨眼上,兩位答應借錢給他的同學借口信用社不放款,輕輕的推翻了他們之間的承諾。“内無糧草,外無救兵”,芸生隻好在一個飄雪的早上背起行囊,一個人去了那遙遠的蓮山。但他仍是心猶未死——在車過長城的時候,他回望着迤逦群山,心中默默的說道:“等着我,山城,我會回來的!”
趙雪的同桌蘇惠娟和趙雪親如姐妹,形影不離。因此,同學們常戲稱惠娟是趙雪的“夫人”,惠娟倒也欣然受命。這可就讓趙雪倒了黴了,隻要一有趙雪的信,惠娟總要來個先睹為快,而且還時常公諸于衆。盡管趙雪曾三令五申,甚至鄭重地提出了“離婚”警告,但她依然是照拆不誤,氣得趙雪哭笑不得。
這天,惠娟和往常一樣,一見到有趙雪的信,便搶着拿回教室,準備“發表”了。可她一打開信,便覺得似乎和往常的信不太一樣:開頭就是“雪妹”——叫得這麼親切,是男的還是女的?
但惠娟即使再調皮,也知道女孩子有一種秘密是不能輕易揭穿的。她隻悄悄的拍了一下趙雪:“喂,男的女的?可别來個‘第三者插足’呀。”
正做作業的趙雪聽她這麼一說,猛然想起芸生的回信該到了,會不會是——她從惠娟手裡奪過信,嫣然一笑:“家醜不可外揚,保密。”
“你不給看,我可要喊啦?”
“别,咱倆誰跟誰呀?等我看完了再給你看,總行了吧?”趙雪半是哄半是求的對惠娟耳語道,“說不定我一高興會分你一半兒呢。”
“喂,你别不知害臊了。君子不奪人所愛——說真格兒的,怎麼樣了?”
“八字兒還沒有一撇呢,我們隻在一起十幾天,還能‘怎麼樣’呢?”
“呵呵,隻十幾天!英雄美女、才子佳人,一見鐘情,是吧?可夠浪漫的呢。嗳,當心呀,白馬王子要是被人搶去,你想追也追不上了。”
“他那個傻狍子,哪個女孩兒碰上他才倒黴呢。”
“那你呢?”
“我呀,我是個比‘傻冒’還傻冒的倒黴鬼,不然咋會有你這麼個瘋‘老婆’呢?”
“你真的相信世上會有一見鐘情?”
“有也好,沒有也好,那都是以後的事。交朋友總不能在認識了兩百年之後吧?我們不管将來往哪個方向發展,現在畢竟隻是一般的朋友,對吧?隻要在想哭的時候會有人認真的聽你哭,在你想浪費一張郵票的時候不至于無人可寄,這就足夠了。跟戶籍警似的非要查問出祖宗八代來,不累死才怪呢。”
同學們見她倆又說又笑的,紛紛圍攏來。 一個男生尖着嗓子打趣道:“嘿,古人雲:分一半兒快樂給朋友,你會獲得雙倍的快樂——兩位小姐,怎麼樣?”
“小芸,過來,我隻告訴你一個人。”惠娟故作神秘的向一個長着一張娃娃臉、留着齊耳短發的女孩兒喊道。
那個被喚作小芸的女孩兒歡歡的湊了過來。可當她一聽完惠娟的話,臉“騰”地紅了。她又羞又氣,“惡狠狠”地撲向了惠娟。
惠娟一邊滿屋子的亂跑,一邊大聲的喊着“救命”。同學們不知就裡,勁頭就更足了,一個個拉着惠娟的手問她到底是啥事兒。惠娟一本正經地說:“昨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小芸做了新娘,可那新郎官兒竟是——”
“是誰?”同學們喊得更起勁兒了,“惠娟,快說呀!”
“是,是一頭又肥又大的大蠢豬!”惠娟說完,竟鼓起雙腮學起豬吃食的聲音來。同學們笑得前仰後合,惠娟自己也笑倒在講台上。
“啥事兒這麼高興呀?”教室裡鬧得正歡,班主 任曹老師走了進來。
“小芸說她明天借個相機,給同學們照幾張像。 曹老師,咱們全班照個合影,咋樣?”惠娟搶先回答,趁勢又轟了小芸一炮。
“好啊,小芸,隻要你能借個相機來,膠卷兒我包了。正好明天星期六,下午沒有課,咱們登響山去——你們說好不好?”
“好!”全班同學不等小芸回答,齊聲喊道。而小芸的興頭也已轉到了照相上,把剛才的一幕早抛到九天雲外去了。
“ 曹老師萬歲!”同學們一片歡呼聲……
趙雪和惠娟因為有了芸生這樣的朋友,平靜而枯燥的學習生活似乎多了許多樂趣。每日她們擠在一起讀信、寫信,臉上常常蘊滿了笑容。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不知不覺的過去了。芸生出走了,《山鷹》創刊了,芸生在上工時不小心摔傷了……她們的心似乎飛過了重重關山,直飛到那遙遠而陌生的地方,和芸生一起跋涉着這中間的苦辣酸甜。
“哥,一個人出門在外,你可要當心啊……”
“哥,沒摔壞吧?你知道我是怎樣的擔心呢!要好好珍惜自己——告訴你,打針好疼好疼呢……”
“哥,中秋的月亮好圓好圓,但我站在月下,似乎較去年缺了點兒什麼,也許就是月邊的雲吧?不知怎麼的,我總愛看月亮在雲際穿梭,總是耐心地等待着月亮從大塊的雲朵後面慢慢地探出頭來。我想,月亮在偷偷看我,雖然我根本不美……”
“哥,我的同桌夠不講理的。每次,我的信她都非同我一起看不可。那天逸明兄把你的信帶給我,我沒有馬上就看。沒她一起參加,我還反倒不習慣了……”
“哥,你是怪我沒尊你為社長先生了吧?我偏偏不叫的!你不是希望生出一場病來麼?那我就希望氣你出病來——最好是不大不小,如何?”
“哥,你對‘活寶’小姐(芸生贈給惠娟的綽号)的問候,雖她已經看到,但我還是公事公辦,正兒八經的問候了她,美得她笑個沒完。我這個同桌也真算得個‘活寶’了。謝謝你封贈的‘桂冠’——但怎麼個謝法可不關我事的呀……”
“哥,不管文學社還是工作上怎樣不如意,你都不要再醉酒中糟蹋自己了,雖然我對你說過‘不抽煙不喝酒的算不上男子漢’,但每當你說喝酒我就害怕就不高興——爛醉如泥會毀掉斯文的。況且,醉酒後的心境也不一定真的會很舒暢。不要老沉重,振作起來——既然如此,也就如此了吧!”
“哥,你說海離你那裡并不遠,我好羨慕好羨慕!睡在海的臂彎中,一定會有好多個瑰麗的夢吧?與海的女兒拾貝殼兒的時候,累了也不要倒在那裡就睡,人魚姑娘見了會傷心的。能與海朝夕相伴,你又該瘋瘋傻傻的和海竊竊私語了。如果我是你,也不知該有多少個激動呢!能站在海邊為我唱首歌麼?我很喜歡聽你的歌聲的。在這裡,我能聽到,一定能!可以麼?”
“哥,你帶給我的海貝好美,我好喜歡!還有,那個小木盒大概耗掉你很多功夫吧?太标準了!我真不忍心去破壞上面的兩根釘子。我想,如果我的骨灰放在那裡面,就别提有多幸運了呢!嗳,哥,盒子上的圓珠筆筆芯上的滾珠要不要寄回?那是你寫最後一行郵碼時‘安’上的,你隻得改用鋼筆——我發現這個小玩意兒時,和‘活寶’小姐笑了個夠!”
“哥,不要再喝酒了好不好?我實在忍受不了你的那種消極,那種借酒澆愁的郁悶和折磨。我騙自己說那不是你,所以就順手把那封信塞進爐子裡。别怪我,芸哥!我再不允許你那樣子!你該振作起來,不,我們應該振作起來。我不再向你說‘要死’的事了,我們還年輕,是麼?我們應該還有好多好多好多的應該做而沒有做的事,我們沒有時間去消極、去悲觀、去失望。你也為我珍惜一點自己,不要老喝酒,更不要喝多,好麼?——如果你真的喜歡小妹的話,如果你想做個稱職的哥哥。你想,如果沒有一個健康的身體來保護安慰妹妹,這樣的病哥哥能算好哥哥麼?我不要!”
……
芸生舊夢難酬,不得不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做工,其間的滋味是無法用語言來訴說的。而班上的那位隊長開始不知出于何種目的,倒也關心過芸生和他的文學社幾次,甚至為他提供了許多的方便。後來,芸生在單位裡的形象得到了大家(特别是幾位科室領導)的認可,隊長似乎是覺出了自己地位的岌岌可危,便反過來明裡暗裡的鼓搗芸生了。芸生隻好整日的做出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趿着破舊的一雙鞋提着酒瓶去“自毀形象”了——他本就不是個很看重功名地位的人,不然以他的聰明,混個大學還是不成問題的;況且他家在山城,夢在山城,滾出山城,他不過就是一條狗,他又如何肯去相争什麼?!
而這時,縣民政局很看重了他一回,不厭其煩地 通過楊老師給他這位遠在異鄉的遊子發來通知,說是國家有規定,非法人團體也要注冊登記,不然就是非法活動——當然,相當可觀的一筆注冊費( 780元,相當于芸生5個半月的工資!)是必不可少的。
以芸生此時的經濟收入,維持起碼的生活和文學社的日常開支已極為不易,又如何的承受得起這麼重的一錘?況且由于交流不便,文學社實際上早已是風雨飄搖了,有時連續幾個月都不能出刊。經此一撲騰,《山鷹》終于悄然消逝了……
此後,芸生更是放浪形骸,借酒澆愁——盡管他深知趙雪對他的情誼,但他更深知自己的身價。在他的心目中,愛首先就是一種責任,而他現在真的是自顧不暇,他又如何敢冒昧的完全敞開自己的心扉呢?他隻好将自己對趙雪的一片真情牢牢地鎖在心之深處,加倍小心的字斟句酌了。
不過,趙雪對他來說仍然是最大的也是最後的安慰。每天每天,不管刮風下雨,他都會準時去郵發點(郵局的代辦單位,當時設在一個供銷社内)查看有沒有趙雪的來信,簡直有些心無旁鹜了呢。而每次收到信,他都會急急火火的拆開來,然後邊走邊看——不管路上有多少行人、多少車輛,芸生依然是我行我素,一直到看過兩三遍之後,他才肯把信收起來……
“小趙,你的信。”因為芸生常去,作為郵發代辦點兒的供銷社内的幾位售貨員都和他很熟了,那位年輕的女售貨員甚至常借了芸生的信去看。這不,芸生一進門,那個女孩兒便将信遠遠的遞了過來。
嗯?這是誰寄來的?芸生接過信,看看信封上的字體,滿腹疑團地拆開了信,隻見信封裡面有兩頁方格稿紙,那上面是兩首小詩:
路 口
一次戲劇性的邂逅
讓我常常伫立在這路口
一個羞于言表的心情
無法對你表露
你的才華你的風度
都是漂亮姑娘之所求
隻是我長得太醜陋
默默地站在這路口
我不敢有過高的奢求
因為你漂亮又潇灑
隻希望你能對我招招手或點點頭
我隻希望你
在人們面前說聲我是你的朋友
這在我的心裡便已足夠
那第二首詩寫得更為熱烈,什麼“我要在你的額頭印下我的忠貞……”,芸生簡直以為這是百分之一百二十五的情書了。而在第二首詩的下面,作者所附的短信則顯然便是煙霧彈了:
芸生:
你好!我在此寄短詩兩首,煩你指教。
喬桂萍
芸生不由得苦笑了:如此大作,又如何敢冒昧的指教!況且芸生雖疏狂有餘,但也自知“尊容”的“可愛”,不足 一米 六的個子更談不上什麼資本。而在文學上,他雖在縣内外的刊物上弄了幾塊“豆腐塊兒”,對他自己的前途與命運來說卻也算不得什麼——但如果作者隻是單純的“請指教”,如果不加理會恐怕也說不過去吧?
至于作者,芸生倒是依稀記得文創班上有這麼一位,隻是因為當時他的心思本不在這上面的,印象自然不深,更沒有互相說過話。便在畢業的當時,他也不能從畢業照上認她出來,更不用說兩年之後的現在了。他思慮再三,便婉轉的回了封信,将這“路口”輕輕地封死了。
“哥,好想好想你,醒時想,夢時想,高興了想,煩惱中更想。想得有時罵自己不好,也罵你,罵你書呆子、魔障、二百五……罵你是大貓、大壞貓,我是小貓。總想你此時在做什麼?是不是也在想這隻貓呢?不會的,也許你正構思一篇散文,或正研讀 喬小姐的‘新作’。對了,進展如何?能否洩點兒密與妹同樂?不過,我總擔心你誤解了她,該不會是太‘敏感’了吧?可還要害單相思,那病可不好治。但不知喬是哪一位?如果能在照片上找見,你能指點我她的尊駕在哪排第幾個麼?我很想知道的!我更擔心的是,如果你成了她的‘俘虜’之後,恐怕我這個‘可愛’的貓兒就已期滿而被解雇了。愛是要付出代價的。那麼,我就作為你付出代價的第一個資本吧!”
——這是趙雪聞知喬的事後的第一反應。
芸生還沒有想好該用怎樣的一種面目去面對趙雪,李小莉又來信了。随信寄來的賀年卡上附着這樣一首小詩:
彩線難收面上珠
湘江舊漬已模糊
窗前尚有千杆竹
不識香痕漬也無?
對于這樣兩位女孩兒,說實話,芸生都很喜歡,他更希望能和她們一起厮守朝夕風雨。趙雪的熱誠開朗、小莉的溫婉可人都是出類拔萃的,更何況他們在一起時又有着許多的共同語言呢?盡管他從不敢在她們面前甚至在信中都不敢流露出哪怕是一點點的愛意,但老天爺可以作證,他的心底無時無刻不在深深地愛着她們(當然這種愛與人們所普遍認同的“愛情”有着本質的不同)!可是,愛首先是一種責任。以他的現在,他能給她們帶來什麼呢?而且,她們還都是學生,還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啊!因此,他經常的告誡自己,要自己努力地疏遠她們,疏遠她們……
芸生就在這種矛盾的心理中努力掙紮着。在理智上,他一方面要盡最大限度的和小莉、趙雪保持着這段“安全距離”,時刻想着如何的“全身而退”;一方面還要盡量避免不要傷害到她們,或者盡可能的給她們帶去小小的歡樂。而在内心深處,他又時刻夢想着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結局——走在路上,他會毫無來由的把許多女孩兒幻化成趙雪的影子!
在新年到來之際,芸生又接到了趙雪的新年賀卡。與以往不同的是,趙雪的信封中并沒有附寄信來,隻是一張小小的賀卡。賀卡的後面寫着一首小詩:
贈芸哥哥:
輕風依舊
星光依舊
唯歲月托舉思念之舟
飄往何處
流雲問我
昨日的笑靥呢
——隻在夢中
萦成所有的問候
融進這片片雪中……
而在賀卡的正面,右下角赫然印着“什麼是朋友”,最上面則是這樣的幾行字:
是凝思時心的怦然一動
是久烘着歲月的炭火
是音信杳無後的鹹澀擁抱
在收到趙雪的新年賀卡之後,芸生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他雖然不知道趙雪的情況怎樣,但他卻非常知道趙雪的性格,知道她絕不是随意選上了這樣的一張新年賀卡。而他也真的不想傷害這位他深愛着的小小女孩兒啊!借着酒精的作用,他含淚塗了一首《麥秀兩歧》,這也算他内心世界的真實寫照吧:
麥秀兩歧
嬌雪喧春信,堤柳帶潮暈。
又東風,翻翠嫩,歸燕雙飛勁。
已成殘夢怕相問,此情何盡?
為道憐紅粉,帶已餘三寸。
更有誰,捎此恨,造化通天運?
無端淚笑封再緊,有緣無份!
也許是酒喝得太多了,但也許是芸生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他把這首詞寫在賀年卡上,順手就給郵了出去……
4、花落春歸早,生死兩悠悠
北國山城,前幾天剛剛下過一場大雪,山川河流都被雪蓋得嚴嚴實實,樹上也挂滿了玲珑剔透、纖塵不染的碎玉瓊花。公路上的積雪碾得跟鏡面兒一樣平,偶爾有一兩輛汽車如蝸牛般小心翼翼的駛過,漸漸的轉過山彎兒去了,隻遠遠的留下一串長長的笛聲。
校園内,下課的鈴聲剛剛響過,同學們便從教室裡湧了出來。操場上,同學們三個一群、五個一夥的做起了遊戲——雖然是高中階段,但他們畢竟還都是孩子,還沒有太多的生活的壓力,還沒有太多的憂郁與深沉。所以,下課鈴一響,他們便早将什麼定義、定理、公式抛到了九霄雲外,丢沙包、踢毽子、打籃球……那清純爽脆的歡笑聲怕天上的白雲聽了都忍不住要停下來呢!
“趙雪,你的信!” 趙雪算計着這兩天芸生的回信快到了,所以每節課的課間她都要到學校門口的小賣部去看一看。但因為她收作業出來晚了一會兒,等她來到操場上,仍然被惠娟捷足先登了。隻見惠娟高高的舉着信,一臉得意的笑,“說吧,怎麼辦?”
“快給我!”趙雪從惠娟的表情上一看就知道準是芸生的信,怕被同學們看見,她低聲的央求着。
“不給,就是不給!”惠娟調皮的笑着,不時還做個鬼臉兒來氣趙雪,“你猜,是誰的信?猜對了就給你。”
“是他的呗,快給我。”
“是他的?那就更不給了——告訴我,他是誰?你們是怎麼認識的?是什麼關系?”
趙雪又羞又氣,伸手就想把信給奪過來,沒想到惠娟比她更機靈,一個轉身就躲開了,還給她來了個下馬威:“告訴你,你要是給信搶壞了可别怨我!”
“好惠娟,咱倆誰跟誰呀?”趙雪沒辦法,隻好向惠娟認輸,“快給我,要不我不和你好了。”
“那行,你得先給我看!”
趙雪知道在她面前,惠娟簡直不可理喻,隻好再次認輸:“咱一塊兒看,這樣總行了吧?”
“那你得先給我買一串糖葫蘆,要不就别想看信!”
趙雪沒辦法,隻好先到學校外面去給惠娟買糖葫蘆了。可沒想到她剛要掏錢買,那個賣糖葫蘆的大爺就拔下兩串大大的糖葫蘆遞了過來。
“大爺,我買一串兒。”趙雪糾正道。
“沒錯,是兩串兒,拿去吃吧,錢有人給了。”
趙雪回過頭去,惠娟正倚着校門壞壞的笑着……
趙雪和惠娟兩個人回到教室,忙不叠的拆開信看了起來,于是便看到了芸生的那首《麥秀兩岐》,而薄薄的信紙上似乎還有一股濃濃的酒精的味道呢。
“唉,這個書呆子,真拿他沒辦法!”趙雪輕輕的歎了一口氣。
“呵呵,‘為道憐紅粉,帶已餘三寸’,比你還多情呢!你們可真是一見鐘情、兩心相悅喲!丢、丢、丢——”
“你别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明兒個分你一半兒你就啥也不說了!”趙雪厚着臉皮笑罵了一句。
“分我一半兒,你真舍得?快别裝了——再說,‘君子不奪人所愛’,快你自己啥個去吧!”
“說實在的,我們還不知道有沒有結果呢。他這個人太固執,心裡有話也不肯說,有時候可真氣人!”
“他這不是說了嗎?”
“說了又頂啥用,你沒看他最後一句‘有緣無份’?就這還得是趁着酒沒醒寫的,要不也寄不出來了。”
“那你就争取主動吧,俺支持你!”惠娟大度地說。
趙雪剛要說些什麼,“鈴——”,上課鈴響了,兩人隻好就此打住,專心的上課去了……
時光荏苒,轉眼間,冬天過去了,又一個春天降臨了人間。雖然芸生照舊不敢向趙雪敞開心扉,但因芸生無意間的“洩密”,此時的趙雪對芸生的真實想法早已是心知肚明了。想想自己雖然已經過了十八歲的生日,但還差幾個月才能高中畢業;而且,雖然她自己對考學并沒有多大的興趣,但父母對她卻也寄托了很大的希望,一切都要等到高中畢業以後再說。所以,她也就隻好繼續和芸生打起了啞謎。
可惜,落花有意随春住,流水何曾有性情!
趙雪的父母見女兒一天天的長大,而她對考學又沒多大的興趣,所以還沒等她高中畢業就為她訂下了一門親事。雖然對方的條件很好,但此時的趙雪心中隻有芸生,自然極力反對。可一見六十來歲的母親尋死覓活的鬧,她也就毫無辦法了。她隻好偷偷的給芸生寫了一封信。在信中,她期期艾艾的對芸生說:
分别得太久太久,時間也過得太快太快。但我想你,一直想你,真的很想很想。盡管你亦許不信,隻我知道,上帝也知道,尤在孤獨、痛苦、失落時,想你想得孤獨更顯孤獨、痛苦更顯痛苦、失落也更顯失落了。甚至想過“逃”到你那裡,與你甘苦與共,不管永遠是兄妹還是将發展成夫妻。可我也細想過,我不适合你,你永不會接受的。所以總是想想或是鑄成一種願望而已……我不會忘記那份水平線的情誼,不會忘記你對我的支持和那份鼓勵,也不會忘記那神經兮兮的“怪物”,死也不敢忘!
芸生不知她發的哪門子神經,自然不敢耽擱,更顧不得“絕不回山城半步”的誓言,接到信就揣上剛發下來的幾百元工資,一路倒車趕了過來。
下了車,按趙雪信封上所寫的地址,芸生一路打聽,來到了趙雪家所在的村子。但因為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芸生并沒有貿然的去找趙雪,而是先找到了那位被他稱為“活寶”的蘇惠娟家。
到了惠娟家的門口,芸生很是躊躇了一會兒——老實說,他并不是一個性格内向的人,但這畢竟是一個女孩兒,而且素未謀面,一切交往也僅限于趙雪信中的轉述,對于自己能不能受到惠娟的歡迎實在是沒有把握。不過,在冥冥之中,芸生對惠娟又有着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所以有時會毫無來由的相信惠娟一定會幫他這個忙。
“蘇惠娟——”猶豫了一會兒,芸生終于站在了蘇家的門口,小聲的喚了一句。
“你是——”話音剛落,從院裡跑出一位頭紮馬尾辮、身着一身天藍色運動服的女孩兒。隻見她十八九歲的年紀,個子比自己還要高上幾公分,瓜子兒臉,尖下颏兒,一雙含笑的大眼睛,兩道像剛修剪過的眉毛,再配上不深不淺的兩個小酒窩兒,長得真是清純靓麗、秀美可人。
“我姓趙,惠娟在家嗎?”芸生看着眼前水蔥一樣的小人兒,隐隐的覺得她一定就是蘇惠娟,但也不敢太冒失,所以又問了一句。
“我就是。你找我——”惠娟疑惑的問。
“趙雪——”
“啊——你是趙芸生,對吧?”
“是,我——”
“從濱海來的?快進屋坐一會兒!”
“我就不進去了,”芸生既怕和惠娟在外面說話久了會有人說閑話,又怕進去了惠娟的家人有意見,遲疑着說道,“一會兒我還得趕班車去呢,就在外面吧。”
“沒事兒,我爸媽都不在家,就我一個人。我還吃了你?走,進去吧!”
惠娟相讓着把芸生領進屋,待芸生坐下,她給芸生泡了一杯茶,然後一五一十的将趙雪的情況介紹了一遍。
“那我就回去了。”芸生一聽惠娟說趙雪已經訂了親,就好像兜頭一盆涼水潑了下來——雖然他以前從沒有奢望過能與趙雪有任何的結果,但他這次來還是抱有一線希望的。如果趙雪沒有訂親,他可能會鼓足勇氣去面對她,甚至帶她一塊兒離開山城。可現在……他雖然很想見趙雪一面,但轉念再一想,既然事已至此,再要見面也無非就是給趙雪徒增一些煩惱,所以,盡管他一百個心有不甘,但還是無可奈何地站了起來。
“大老遠的來了,咋着也得見趙雪一面呀?”
“不了,你替我對她說一聲就行,我就不再見她了。”芸生鼻子一酸,差一點就哭了出來。
“沒事兒,我去找她,你等一會兒。”
“不用費事了,我——”
“要不,咱倆一塊兒去,你在外面等着,見一面就走!”
芸生見拗不過她,隻好無可無不可的答應下來。
惠娟帶芸生來到離趙雪家不遠的一片小樹林裡,然後自己跑到趙家将趙雪喚了出來。
芸生和趙雪一見面,兩個人似乎都有着千言萬語、萬語千言要和對方去說——那些在書信中無法傾訴的激情、那些在外人面前難以言表的苦痛、那種相隔千裡牽腸挂肚的思念……但是,一時之間,兩個人竟誰也無法開口。靜靜地坐在小樹林裡,望着面容憔悴的趙雪,芸生真想一把把她攬在懷裡,讓她再沒有委屈、再沒有煩惱、再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快,但一想起自己的條件,他又斷然的把這個念頭槍斃掉了——是啊,一個身在異地他鄉的孤魂野鬼,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把握,又怎忍心讓心愛的人兒去和自己一道奔波?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隻好和她一樣的坐下來,久久相對無言了。
“芸哥,你罵我吧。我的父母很開明,也很正統。他們都很愛我,所以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更不敢提起咱倆的事兒……”
“趙雪,你看我哪點兒值得人愛?是不足 一米 六的個頭,還是七百度的近視鏡,或者不得不滾出山城的才華?愛情隻是一種高檔次的精神消費品,我能承擔得起麼?”
“那你今天——”
“人總有不得不面對現實的時候,對吧?我确實很敬重你、喜歡你,更感謝你陪我走過三年多的路。但——”
“我知道你心裡仍是愛我的,你又何必騙我、騙你自己呢?帶我走吧?”
“不行,如果我愛你,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你跟我一道吃苦受累。如果我不愛你,你跟我走又有啥用?能再見你一面,我就很知足了。”
“帶我走吧?隻要能跟你在一起,就是再多的苦我也不怕。”
“聽你父母的話,啊?他們還能給你往火坑裡推?”
“小雪,你就這麼賤?一會兒照看不到,你就跑到這兒丢人現眼來啦?!”突然,一個粗暴的男高音驟然響起,吓了他倆一大跳。
芸生擡頭看去,一個五十多歲、滿臉絡腮胡子的老人正一臉怒容地一步步向他們走來。
“哪兒來的狗雜種,竟敢來勾引我的女兒?看我不打扁了你!”老人沖着芸生,怒沖沖地吼道。
“爹,他是我們同學,到這兒給我捎個信兒,說是——”趙雪趕忙站起來,趁勢用身體擋在了芸生的前面。
芸生本來就是個不會編瞎話兒的書呆子,現在,在趙父咄咄逼人的攻勢面前,任他如何的機靈竟也是無言以對了。
“縣文聯開優秀作者筆會,要我們十六号去報到。”趙雪牙一咬,再次搶先答道。
“啪——”趙雪還沒有說完,左邊的臉上已重重地挨了一巴掌。
“你别以為識倆字兒就能騙過老子,還開個茄子會!” 趙父又轉過頭,怒氣沖沖地對着芸生吼道,“你給我滾,别讓我再看到你!”
然後,他又對着趙雪喊道:“小雪,你也别在這兒給我丢人現眼的啦,要死回家死去!”
“芸生,你走吧,就說我不舒服,筆會就去不上了。”趙雪強忍着眼中早已蓄滿的淚水,轉頭對着芸生慘然一笑。
“那你——?”
“你别添亂了好不好?快走啊,你非得挨一頓揍不可?”
“不,我不走!兒女是父母的兒女,但絕不是父母的玩物。他憑啥限制你的自由?”
“憑啥?就憑我是她老子!一輩兒一輩兒傳下來的就是這規矩,你們幾個螞蚱還能蹦過天去?!”
“爹,沒他的事兒,你還要我怎麼跟你說?”趙雪又急又氣,不知道該勸哪一頭才好,“芸生,你快走啊,挨打真的就那麼好受?!”
“他這‘天’早就該塌了!我偏不走,看他還能把我怎麼樣?”芸生壓抑了許久的怒氣也快要一觸即發了。
“啪——” 趙父有氣沒處撒,順手又給趙雪右邊的臉上來了更重的一巴掌。趙雪捂着臉哭着向樹林外跑去……
芸生想去追趙雪,但趙父就攔在他的面前,說什麼也不讓他過去,嘴裡還不住地罵着。
“快,大叔,趙雪往河邊去了,我怎麼拉也沒拉住!”惠娟慌慌張張地從樹林外跑了進來,沖他們喊道。
“死就由她去死好了,全當沒她這個現世的閨女!她死了,你這個狗雜種也别想活着回去!”趙父仍擋在芸生面前,餘怒未消地說。
“大叔,這節骨眼上,你就少說兩句吧。你别以為就你閨女長得俊,天下小夥子非盯上她不可。芸生,走,咱倆去!”惠娟抓過芸生的手,拉着他就是一通猛跑。
盡管芸生和惠娟緊趕慢趕,可還是晚了一步,到得河邊,隻有趙雪那圍潔白的、纖塵不染的長巾孤零零地蜷曲在河岸上,而河面上早已是風平浪靜了。
“芸生,你快走吧。你不走,他們不會放過你的!”
“走?趙雪人都沒了,我還怕什麼?大不了拼上一條命,他們還能怎樣?”要說芸生不愛趙雪,那是假的,何況如果不是他來找趙雪,又哪能是這樣的一種結局?他的心裡又是恨,又是悔,又是歉疚,此時的他倒真想找誰去拼上一場呢!
“拼命?和誰拼?!是趙雪她爹,還是她媽?那可都是她的親人啊!況且,你這樣做,值得麼?别忘了趙雪對你的一片真心!她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和你一起把服務社辦起來。你這樣一拼,倒是挺痛快的,可你對得起她麼?”
“好,我走!”芸生将那圍長巾折好,揣在懷裡,“如果她被找回來,代我送送她吧。總算朋友一場,春天杏花開的時候,替我折兩枝杏花送給她,拜托了!”
芸生的眼裡已經沒有了淚水,他隻回頭看了一眼平靜的水面,猛一轉身,順着來時的路大步走去……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雪妹,你還好麼?也許,你一定等急了吧,是不是又哭鼻子啦?這回,我們再也不分開了。好麼?”芸生在心裡默默地呼喚着那個藏在他夢之深處的女孩兒。但當他再一次輾轉來到了那片鑄成他終生遺恨的小樹林時,他的心裡竟是異常的平靜。十年了,小樹林依然那麼大,但那些原本十分細瘦的小樹卻也粗壯了許多、枝條也更加的繁茂了。默默的撫摸着一棵棵光滑面又冰冷的樹幹,芸生竟有一種錯覺,仿佛趙雪就在他的面前,在那不遠處的樹幹後面靜靜的看着他,臉上依然是那種滿月般燦爛的微笑。可他一定神,眼前什麼也沒有,他不由得凄然的笑了:十年啦,歲月的河流足以蕩滌一切,還有什麼能夠在這十年的風霜雪雨中得到永恒呢?
本來,芸生想找人問一下趙雪最後的“歸宿”,再看她最後一眼,然後自己找個沒人的地方把自己悄沒聲息的解決掉。但在村口卻有人告訴他:惠娟早在幾年前大學畢業後就在外邊的一個城市找到了工作,不久之後一家都搬到那裡去了;而趙雪并沒有死,被人救上來後嫁到山外的一個鎮子裡,據說全家都是吃“皇糧”的。那人還說,前天他還看見過趙雪,大概現在還住在娘家沒走呢。
聽說趙雪竟然沒有死,芸生心中一半兒狂喜,一半兒不知所措。無論如何,趙雪能夠死裡逃生,這對他來說無疑是最大的安慰。可一想到自己十年來唯一能夠賴以寄托的心願再一次付之東流,他又感到難以言表的虛脫。無論如何,自己此生再沒有牽挂了,而他也再無力去跋涉剩下的人生。在臨走之前,就再見小雪一面吧,然後就可以不帶任何遺憾的上路了。那時,這世上的一切挫折與苦痛都與他無幹,他也就可以永遠的解脫了呢!
主意打定,芸生的心裡倒似乎舒坦了許多,面他的臉上竟不知何時泛起了一團笑容。他就帶着這連自己都莫明其妙的微笑向着村裡走去。
芸生打聽了幾次,才沿着村人指點的路找到趙家。正巧,一個年輕的媳婦正在門口給孩子喂奶。芸生不敢貿然向前,隻好遠遠的站着。那人喂完奶,一擡頭,見芸生站在遠處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樣子,忙系好衣扣迎了出來:“你找——”
“請問,趙雪——”
“啊,是你!你從哪兒來的?”趙雪乍見之下,想笑,笑不出來;想哭,又不敢讓淚水有太多的流露。她隻覺得有許多話憋在心口上,隻要一松口,十年的思戀就會像滾滾的青河水一樣洶湧而出。但是現在,縱有千言萬語,她還能說什麼呢?
“媽,我們同學來了!”稍稍過了一會兒,趙雪定住心神,回頭向院子裡喊道。
趙雪的話音剛落,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就從屋裡迎了出來。她把芸生讓到屋裡,又是遞煙又是倒茶的,忙得不可開交。
“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呢。這幾年你還好吧?”芸生望着趙雪,關切地問。
“好壞瞎混呗。嫂子好麼?”
“嗯,湊合說吧。”芸生本沒有這方面的思想準備,又不知該如何去說,隻好含糊的應了過去,然後話題一轉,就談到了惠娟身上,“惠娟你們還有聯系沒有?”
“也就通過幾次信。她考進了濱海市的省立财校,後來在那裡找了一份工作,前幾年又給全家帶過去了。”
“好了,我到别處還有點兒事兒,你們忙吧。”
芸生借故剛要走,趙雪的父親從大門外走了進來。
“喲嗬?這不是姓趙那兔崽子麼?真有你的,害我們小雪等了三四年。你他媽的滾哪兒去了?”趙父一見芸生,就是一通數落。
“我……”芸生吱吱唔唔的躲過趙父,直向門口逃去。
“咋,要走?”
“我還有點兒别的事兒,他們還在鎮上等着我呢。”
“别他媽的糊弄老子啦!就你們那點兒花花腸子,還能瞞過老子這雙眼睛去?既然來了,啥也别說,吃完飯再走吧!”趙父倒也爽快,以莊稼人特有的熱情真誠地挽留着。
芸生本想一走了之,但看看身後依依不舍、含淚欲滴的趙雪,他的腳步再也邁不動了。他隻好順勢回來,聽任他們的擺布了。
喝酒,吃飯,芸生毫無胃口,卻又不得不裝模作樣的大口地吃着喝着,而且吃得“津津有味”。吃完飯,他又有一句沒一句的和他們聊了一會兒天兒,然後瞧準機會,再次提出告辭的話頭。
趙家人看看挽留不住,也就不再勉強。一家人送芸生出來,芸生道了聲“請回”,便慌慌的而又狀極從容的逃去。他不敢回頭,不敢思想,不敢有任何的“舉動”——他隻是機械地邁動着雙腿,走,走,走……轉過遠處的山彎,他才放下心來,而雙腿卻像灌了鉛,立時變得異常沉重,再難擡起了。想起十年的思戀,想起剛才的表演,他真想大笑一場啊!可淚水卻捷足先登,早如泉湧了……
看看四周沒人,芸生折進一個小山溝——在這裡,他第一次卸掉了身上的一切僞裝,再也不去想什麼烏七八糟的清規戒律,趴在一塊大青石上,他踏踏實實地哭了個痛快!然後,他擦幹淚水,從容的從小山溝裡走出來,重新踏上了他還沒有走完的旅程。
晚上,芸生躲進一家廉價的旅店,在昏暗的燈光下,和着對門客房中那對野鴛鴦所發出的吱吱扭扭的床闆協奏曲的旋律,鋪開了信紙——
雪妹:
讓我最後再喚你一次吧。
我好恨自己!我們相愛三年,可我卻沒敢對你吐露一個字,誰知它竟是如此的一種結局!現在我才知道,失去的對我有多麼重要,它将是我生命的全部啊!我好恨!!!
雪妹,你說過,希望我能夠有一番作為。但是,現在,我太累了——徜然塵凡無愛在,萬古功名為誰妍?原諒我吧,我實在是無力跋涉了。
帶回的兩萬塊錢,我已在途中以你的名義捐給了縣文聯,大概已經寄到。隻願你能走好前面的路。保重!
此世無緣,來生再見吧。但願那時我們依然是朋友!
芸生 絕字
朔風陣陣,落英缤紛。春天雖然早已來到了這塞外的關城,但卻沒有給人帶來多少溫暖。在徹骨的寒風中,滿天的烏雲洶湧着擠滿了每一個角落。太陽則早已不知躲到哪裡去了,隻有幾隻蒼鷹依然無所畏懼的在天地之間自由自在的翺翔。
濱海市雞冠山的峰頂,芸生一個人攜酒坐在杏林中,對着烏雲四合的長天怆然大笑:“哈哈哈……冰心漸冷終非鐵,圓桂雖紅豈是丹?!趙芸生,你這個混蛋,你這個狗娘養的,你這個冷血動物!哈哈哈……”
“别理他,喝!”
“趙雪,還記不記得?那年詩會,咱倆一塊兒鑽到了這裡,坐在這塊石頭上。你把頭輕輕地靠在我的肩膀上,甜甜地笑着,和我講許多你小時候的故事……”
“來,來,喝酒,喝——酒——!”
“對,喝!人世浮萍如夢裡,醉它百年又何妨?來,來,滿上,滿上!”
“趙雪,那次登山, 王老師我們幾個人一路。半 路上王老師花一塊八毛錢買了六杯礦泉水。你故意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唉, 王老師的錢都買了汽水兒,還拿啥買老婆呀?’ 王老師說了:沒事兒,從家帶五塊錢,買了礦泉水兒還剩下三塊二呢……”
“對了,那次還有小莉。 王老師說小莉的笑挺好看的,還說她笑一次給她十塊錢。小莉小嘴一噘:我不賣笑!”
“其實,小莉人也不錯,但她和你不一樣,我的心裡更多的時候是把她當作妹妹的……”
“嗳,你别不叫我喝。你不是說過麼——不抽煙不喝酒的不算男子漢。對吧?醉就醉呗,一醉解千愁呢。”
“來,喝!你問我愛你不?你說呢?可惜現在說啥都晚喽!”
“恨?我倒是想恨你,可怎麼也恨不起來。呵呵……”
“别怕,人一醉就啥事兒都沒有了。我一直有個夢想,想和你或者小莉認真的醉上一回的。這回總算盼來了這一天!和真正的朋友來個一醉方休,死也值了啊!”
“你問我有遺憾沒有?有啥可遺憾的?要說有,那還真算得遺憾——我從來還沒有吻過你呢。來,先吻你的小臉蛋兒,左邊,右邊。嗳,鼻子,眼睛,耳朵。喲,忘了,這塊兒大平原還得補一下。往下是——眼眉——你的眉毛真好看,淡淡的,彎彎的——再來一下吧。這回是脖子……唉呀,這塊兒可是禁區了……”
“管——他——呢!按先來後到,這地方本來就是我的……”
“别哭,别哭——大孩子是不許哭的。你看你,都做了媽媽了,不興哭哦——”
“來,此程——無——多路,天涯——共——舉——杯——幹!”
“好了,我,我該走了。啊,别送,别送了——送君千裡,終有一别——回吧,回吧……”
芸生一邊自言自語的說着,一手提着早已喝幹的酒瓶,一手胡亂的揮舞着,搖搖擺擺的直向懸崖邊走去……
中 卷
5、重生逢知己,天教我多情芸生醒來時已是一周之後了。
在一團耀眼的白光中,他吃力的睜開雙眼。來自缥缈天國的那種暈眩感仍無可抗拒的困擾着他。而環境的強烈反差也足以使他不能記憶、不能思想呢。
“啊,芸生,你總算醒了!”白光中飄來一團綠影子,在他的床前成為那種好美好美的定格。
“雪妹,雪妹,”芸生夢呓般喃喃低語着,“你不該來的,不該……”聲音弱弱的,像一陣風從草尖輕輕滑過,似乎他的生命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悄悄的,悄悄的消失,不給這世間留下哪怕是一丁點兒的痕迹……
“别動,啊?來,先吃點兒東西,睡一覺就好了啊——”像是母親的聲音,好溫柔好溫柔的飄進他的耳朵,飄進他的心底。然後便有一種涼涼軟軟的東西滑進他的嘴裡,讓他實實在在的感覺到了生命的存在。
他妄想動一下,或者坐起來。但一種徹骨的疼痛在他的意念一轉間“簌”地傳遍了全身,他不由得呻吟起來。
那團綠影子,不,那個女孩兒輕輕的用手撫摸着他的雙手,那種感覺一如她的聲音,溫溫軟軟的:“别動啊,你的傷還沒有好,安安心心的躺幾天就好了。”
“我,我怎麼了?這是哪兒?”芸生隐約記得自己好像那次和趙雪喝了酒之後,自己從高高的雲彩上面打着旋兒,輕飄飄的落了下來,然後就是一團來自天國的耀眼的七彩的光環籠罩了他的整個身體,讓他感受到了從來沒有過的幸福……可現在,自己究竟在哪兒啊?
“前幾天你不小心從山上摔下來,被人送進了醫院。别胡思亂想啦,閉上眼睛,睡一覺就啥事兒都沒有了。”女孩兒軟語溫存的安慰着他。
芸生這才清楚的想起自己這次重回山城的經曆,同時清醒的意識到眼前的女孩兒也絕不是趙雪。那種對人世的絕望馬上席卷了他——對于了無牽挂的人生,他實在不想再去跋涉,而他也再也無法去設想今後該怎樣的去面對生活呢。
“為什麼人不走運連死都死不成?天哪,告訴我,這是為什麼?”芸生無力再說什麼,一任潸潸的淚水悄然流下。身邊的人是誰,在他已無所謂——既出陽關,是誰又能怎樣?他隻依稀記得,人死并不是太困難的事——那時他還在蓮山打工,騎車去海邊的路上,一個女孩兒騎着一輛嶄新的紅色摩托車在前面走着……突然,一輛大客車從斜刺裡沖了過來。那女孩兒躲閃不及,一頭撞在大客車的側廂闆上,連叫都沒來得及叫一聲,就悄無聲息的死掉了——身下是一灘紅紅的迅速流淌開來的血泊。那個女孩兒,他曾不止一次的看見過,清清秀秀的,大概算是人見人愛的那種。可她現在就一聲不響的躺在那裡,左手捂着還在汨汨往外淌血的額頭,一聲不響的死掉了——倒是她的母親哭倒了好幾次,第二天還要拿了水壺将馬路上的血迹沖刷幹淨……那時他便有一種怪怪的想法——他在想:生死本無所謂,甚至死要比生容易得多,至多流一灘血,疼那麼一小陣兒,再疼也就是那麼一小陣兒吧?然後便啥事兒都沒有了,難過的倒是活人——而對于他來說,是不是有人會為他難過呢?不過,如果他已經死了的話,那麼既然此時的他已經死掉了,這對他也就将不再成為一個問題。可現在,他卻偏偏碰上一個不買他的賬的閻王!而今,志大才疏、為情所困的他既不能去死,又無力去面對真實得如此纖毫畢現的人生,又叫他怎樣去跋涉這段無奈的旅程?
“别哭哦,大孩子不許哭哦。”那女孩兒輕輕的用手絹拭去芸生臉上的淚珠,搬過一隻小方凳坐在他的床前,一邊撫慰的摩挲着他的手,一邊低聲哼唱起一支他似曾熟悉的歌謠來:
夜朦胧
月朦胧
飛越關河百重
山朦胧
樹朦胧
飛越關山百重
飛飛
飛飛
輕叩我微醉的柴荊
輕訪我思戀的精靈
輕撫我熟識的面額
輕擁我無淚的愛情
飛飛
飛飛
花朦胧
影朦胧
秋波依舊盈盈
憶朦胧
語朦胧
秋心依舊盈盈
飛飛
飛飛
願走過風霜雨雪
願走盡春夏秋冬
願相伴生生世世
願化作比翼的夜莺
飛飛
飛飛
飛飛
飛飛……
這婉轉悠揚的歌聲像一支安定劑,芸生便在女孩兒甜潤的吟唱中安然入睡了……
趙雪自從芸生走後,一直不能定下心來,那種不祥的預感無時無刻不在緊緊的扣着她的心弦,而且越繃越緊,她真怕它說不定哪陣兒就會“嘭”的一聲繃斷——她太了解他了!雖然他們在一起僅僅有半個月多一點兒的時間,但她已足夠對他了如指掌了,更何況還有長達三年之久的鴻雁傳書?他的心無城府,他的固執己見,他的孤怨偏激,一旦失去精神的支柱,這都是他的緻命傷啊!而且,她更深深的知道,相别十年之後,他絕不會無緣無故地突然跑來看他,他一定有許多話沒有和她說。那天他雖然極力的掩飾,但她還是從他的眼中讀出了無盡的怅惘,無盡的幽怨,還有深深的悔恨——甚至,她從他的眼中看到了閃閃的淚光,看到了難以掩飾的近似于崩潰的絕望,雖然這隻是短短的一瞬——她太了解他了!而這對于他來說絕不是什麼好兆頭啊!
可是,十年之後的今天,一邊是曾讓她愛得死去活來的舊日情人,一邊是整整五年相濡以沫的在任丈夫,這又叫她如何的從中輕言取舍呢?更何況,自從她的孩子降生的那一瞬間,她的生命的全部都已經傾注到她的親生骨肉身上了,她又怎敢因為自己的稍不小心而使無辜的孩子受到哪怕是一點點的傷害?所以,盡管她曾經為他等了整整五年,盡管她心裡有着千言萬語等着向他去傾訴,可是,面對着從天而降的芸生,她還能怎麼辦,她又能說些什麼呢?自古情多情轉薄,這就是真實的人生啊!自從芸生走後,她隻能一遍遍的望着懷中小小的生命,一遍遍的默念着芸生的名字,心裡不停地祈禱着:“芸生,可千萬别犯傻呀……”
在提心吊膽的等待中,她收到了惠娟的挂号信——
小雪:
芸生因酒後墜崖,被人送進了濱海市人民醫院,至今仍未蘇醒。大概你們已經見過了,但還望能來一見。
詳情面告。
惠娟 忙草
趙雪看完短信,早已是淚流滿面了。她顧不得再想什麼丈夫、兒子,顧不得再想什麼骨肉親情、世俗偏見——芸生因她而墜崖,假如他有個三長兩短,她的後半生又怎能活得心安理得?她匆匆的打點好家中的一切,然後擠上了遠去的班車。她的心中隻有一個念頭:等等我,芸生,我來了!
芸生再一次醒來,已是個金色的黎明。
陽光暖暖的從玻璃窗外斜射進來,照在床頭櫃上的那束桃花上。窗子半開着,淡淡的來蘇水味兒混着一縷花香在清涼的空氣中飄蕩着。而床邊,那個綠衣女孩兒正伏床而睡,芸生甚至能感覺到她那均勻的呼吸聲。
芸生似乎覺得有些口渴,而熱水瓶就在一旁的床頭櫃上放着。他剛一擡胳膊,鑽心的疼痛再一次毫不留情地襲擊了他的全身,他不由得輕輕的叫了一聲。
“啊,芸生,你醒了?”女孩兒站起來,揉揉惺忪的睡眼,微笑的看着芸生。
“你是誰?小雪呢?”
“曾經,小雪有個好朋友,你們常喚她‘活寶’,想起來了沒有?”女孩兒說着話從床頭櫃裡取出一大瓶桔子汁,打開,倒出半杯,遞到芸生的嘴邊,“想不起來了吧?來,先喝口飲料,一會兒再慢慢想吧……”
“小雪——‘活寶’?”芸生困惑的看着她,但還是聽話的喝了一口飲料。大概是那落肚的桔子汁滋潤了他的大腦皮層,他終于想起來了,“你是蘇——”
“嗯,蘇惠娟,趙雪的三年同桌,趙芸生的編外讀者,也就是被你封為‘活寶’的那個。”因為芸生思想的複活,叫惠娟的女孩兒臉上也溢滿了笑容。
這時,門被輕輕的推開,一位年輕的女護士推着平車走了進來:“蘇姐,打針了。喲,醒了?這酒喝得可夠玄的啊——從山上喝到山下,一直喝到醫院裡來了——還好,沒喝進火葬場,要不然這陣兒早從煙囪頂兒冒出去了……”
“小張,你就少說兩句吧。”惠娟忙笑着給小護士使了個眼色。
“這種人哪,都是你們給慣的。”那位被稱作小張的小護士麻利地打完針,拿起兩大瓶藥吊在了輸液架上,“得,咱醫院可沒有什麼青竹酒、二鍋頭,隻這一樣——生理鹽水兒,且将就着喝吧。”
芸生不知說什麼才好,隻是怔怔的看着她一路的忙下去。
“蘇姐,還有一瓶葡萄糖,這瓶輸完了叫我一聲。”小護士麻利地粘好了最後一道膠帶,推着平車走了出去。
“惠娟,你不該救我的。遊子天涯歸去,我卻是無枝可栖了,活着又有什麼用?!”
“倒不是我救的你。有兩個遊客到蓮山去旅遊,結果看到你在山崖下躺着,就把你擡到了公路上。恰巧市電視台去山上拍片子,碰上了,馬上用車把你送到了這所醫院。幸虧搶救及時,又沾了電視台一點光,要不然可真麻煩了。”
“那你咋知道的?小雪呢?她知道不知道?”
“電視台當天晚上就把搶救的過程播放出去了,一來是表揚兩位遊客,二來為了通知家屬。”惠娟說着話,從櫃子裡拿出一隻小皮包,在那裡面拿出一封電報,遞給芸生,“看看,還記得它不?”
芸生費力地打開電報,隻見上面有一行打印的電文:
祝君生日快樂趙雪
他又何曾不記得!十二年前,他還在蓮山。那天中午,他剛下班,段裡來人交給他一封電報——當時可真給他吓了一跳——可打開一看,卻是趙雪寄來的的生日賀電,可把他給樂壞了!後來的十多年,這封電報就一直被他帶在身邊,想趙雪的時候就把電報拿出來看看。這次在山上,他燒掉了許多東西,隻有這一封電報他始終沒舍得往火堆裡扔……
“這是人們在你的衣袋裡發現的,因為它是唯一的線索,所以電視台就在節目中作了放大處理。而這封電報正是我陪着小雪一塊兒發的。我一見電報就懷疑是你,趕來一看果然是。對了,我已給小雪去了信兒,大概她快來了。”
“可惜,我舊情未了,現在又欠了你們一份新債,今生今世,我又怎能還清——”芸生怅然良久,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别想得太多,安心養傷吧。來,再睡上一覺,醒時就能見到小雪了。”
芸生這次傷得實在是不輕,說了這麼多的話,也正覺得太累,聞言便又無聲的睡去……
果然,芸生再一次張開眼睛的時候,趙雪正凄凄切切的看着她。
“芸哥,你咋就這麼傻呀?”趙雪一看芸生醒來,高興得揮起小拳頭就往芸生的身上打去。可芸生那滿身的繃帶卻使她無從下手,她抓起芸生的雙手,緊緊的貼在自己的臉頰上,抽抽噎噎的訴說着,“你就那麼忍心一個人先走?你走了,讓我再到哪兒找你去呀?”
“别哭,小雪,我不走,我再也不走了。”芸生努力地伸開雙手,拭去趙雪臉上的淚水,“不哭,啊?再哭就變成老太婆了。”可他自己的眼淚卻偏在這時不争氣地流了下來。
兩個人終于抱頭痛哭起來。
惠娟從外面買飯回來,剛一推開門,見此情景,忙虛掩了門退了出來。她端着飯盒,背倚在走廊的牆上,不由得也淚水如注了。是啊,面對着這樣一雙被命運捉弄得死去活來的生死戀人,誰又會無動于衷呢?
回到家,惠娟忙着張羅開煮雞湯來。蘇母見幾天幾夜沒回家的女兒累得瘦了一圈兒,又是心疼又是氣恨,絮絮叨叨的數落開了:“你說你一個二十大幾的大閨女,自己的事兒不往心裡去,卻偏要為别人的事兒瞎操心。就說趙雪是你的同學、好朋友、好姐妹兒,這麼多天,你也總該到家點個卯吧?孤男寡女的,一陪就是六七天,也不怕人家說啥閑話。”
“誰愛說誰說去,我才不怕呢!”惠娟笑嘻嘻的說道。
“啊,提了幾個你都不上心,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人家趙雪的朋友用得着你陪?你說你這是啥事兒吧?”
“好事兒呗。”惠娟摟着媽媽的脖子,悄聲說,“媽,您放心,趕您老六十大壽那陣兒,保證讓您吃到您一直想吃的那塊兒大蛋糕。”
“這麼說你有目标了?”蘇母一聽,忙放下手裡的活計湊了過來。
惠娟看媽媽那個着急勁兒,笑了笑,卻沒有回答。
“他是幹啥工作的?”
“保密。”
“人長得怎麼樣?”
“保密——”
“保密——,保密——,你就知道‘保密’!”蘇母見惠娟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追問道:“我說丫頭,我可就你這麼一個閨女。我知道我管不了你,你自個兒可得抓點兒緊,别成天的為别人的事兒瞎踮兒踮兒。你都二十好幾了,一晃就三十,到那陣兒看誰還要你?!”
“媽——操心不經老。您就放心吧,誤不了您的!”惠娟邊說邊忙活着。忙完了,她親了親母親那已漸爬滿皺紋的臉頰,哼着歌兒蹦蹦跳跳地向外走去。走到門口,她回頭喊了一句,“媽——雞湯在竈上炖着呢,您給看着點兒,我去去就來。”
望着揚長而去的女兒,蘇母無奈地搖了搖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然後笑着罵道:“這個瘋丫頭!”
大約過了半炷香的功夫,惠娟從外面回來了,左手裡提着一兜水果,右手拿了一個大号的保溫杯。看看雞湯炖好了,她小心翼翼地把雞湯盛到保溫杯裡,蓋好,然後一手提了水果,一手提了雞湯,哼着歌兒向外面走去……
又做了兩次小型手術,芸生終于轉到了普通病房。在兩個女孩兒(其實這稱謂對她倆都已不太合适,但芸生總這樣認為。沒辦法,也隻好随他了)的精心照料下,他的精神也好了許多。他的幽默風趣和他兩位女友的美麗熱情不但給全病房的病友們帶來了歡樂,就是幾位小護士也常常趁上下班兒的空隙串到這裡來“加個班兒”,所以盡管他們這裡時常“人員超編(按當時醫院的規定,陪護人員隻能有一個)”,大家也就都熟視無睹了。
為了讓趙雪早日回家,芸生堅持着提前出院。兩個女孩兒沒辦法,隻好答應下來。
出院那天,芸生在兩位女孩兒的攙扶下向熟識的、剛認識不久的病友們一一話别之後,又來到了值班室,向值班的醫生、護士們鄭重的道了聲“再見”。那位護士小張一聽,笑了:“可别介,我們這兒又不許抽煙又不許喝酒的,‘再見’就免了吧……”
“沒說的,”芸生指着身上仍未拆盡的繃帶,一本正經的說,“隻要大家想吃我這個‘大棕子’,你們給捎個信兒,我一準來!”
“來吧,再來時我一定讓李醫生給你開兩瓶上好的二鍋頭,省得這些鹽水兒、糖水兒的太不過瘾。”
等芸生他們從值班室出來,同病房的那位陪床家屬黃哥不由分說,将芸生輕輕地橫抱起來,從三樓一直抱到了院中的汽車上。而病友們送的東西也湊了滿滿三大網兜,由兩位病友一路提了下來。那兩位小護士還特意湊份子買了一台小收音機,硬是塞給了芸生,非說要留個紀念,然後再三囑咐他努力地走下去,幹出一番成績來……
在依依不舍中,車子開動了。芸生雖然不願去惠娟家裡添亂,而醫院畢竟不是可以久住的地方,他又實在想不出該去哪裡,便隻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到了惠娟家,惠娟将芸生安頓在自己的小屋裡,她自己則和父母擠到了一塊兒。蘇母雖然不願惠娟自找麻煩,但看看身傷未愈的芸生,也不好再說什麼,隻得勉勉強強地同意了。倒是蘇父,自打惠娟向他提起過芸生這檔子事以來,他就一直想找機會見見芸生,沒想到芸生自己送上門來了!
蘇父見了芸生,端詳了他半天,點點頭:“嗯,還行。我幹了大半輩子的個體,雖說隻是個擺小攤兒的,肚子裡沒啥墨水兒,可我就佩服那些重義輕财的人。人活着為的啥?敢愛敢恨,這才是真正的爺兒們呢!咱爺兒倆能見面,這也是緣分哪。既然來了,沒别的,把心踏踏實實的放到肚子裡,安安心心地在這兒住下吧,一切等完全康複了再說!咱家雖不算富,也不算窮,粗茶淡飯的斷不了弦兒。我們吃幹的,給你也撈上一碗;我們喝稀的,你也跟着唏溜就是了。我說惠娟啊,我啥也不缺,就缺個兒子,你可得給我照顧好了。”
“美的你!人家願不願意當還是個事兒呢……”惠娟有了父親的支持,心裡在笑,可嘴上卻不饒人。
“哈……願不願當,這是他的事兒,這個‘爹’我反正是當定了。”
“隻怕我無才無德,會讓您老人家失望的……”對這樣一家子,芸生雖生性愚頑,倒也有幾分親切,對老人家的一番美意更是不忍稍有違拗。
“咱老百姓有啥才呀德的?我看就挺好。惠娟哪,一會兒多炒幾個菜,我要好好地和你哥喝上幾盅。”
“爹,人家傷還沒好,你就讓喝酒——”惠娟忙勸阻道。
“呵呵,我比你還清楚呢!以水代酒,這樣總算行了吧?惠娟,熱兩瓶杏仁露來。” 蘇父轉頭又對芸生咧嘴一笑,“不過你放心,我也不是沿大街找兒子的那種人,更不會強迫你叫——現在不時興什麼‘名譽社長’、‘名譽顧問’麼?咱也‘名譽’一回。”
“别聽你叔胡說八道。他就那個德性,整天神五神六的……”蘇母從廚房裡走了出來,邊用毛巾擦着手,邊笑着說。
趙雪忍不住笑了:“芸生正應該找個神五神六的爹呢,将來上陣父子兵,那才叫氣派!”
“我離家十多年,都不知家變啥樣的了。我這樣的敗家子兒,連親爹都不肯要——”
“老人古語:甯養敗子,不養賴子。人各有志,咋能叫啥敗家子兒呢?有機會看到你爹,我跟他說,他不要,我要!”
“好喽,開飯喽!”惠娟和趙雪一陣忙活,拾掇上來滿滿一桌子的酒菜,然後惠娟、趙雪兩個人将芸生扶到桌前,坐定,她們也相挨着坐了。于是,這“接風宴”便開始了。
“十幾年沒圍桌吃飯了,沒想到還能有這麼一天兒。”芸生望着團團圍坐的一桌人,感慨地說,“更沒想到還能見到你們。”
“來,芸哥,在我家我沒能給你倒酒,今天借叔家一杯酒,祝你,祝你……”趙雪端起酒杯,本來臉上還帶着笑,但說着說着,就開始珠淚盈盈的,而說到一半兒,她竟再也說不下去了。
“小雪,别難過。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你芸生哥大難不死,将來可就有福享喽。讓他在我家住下,你就放心吧,準還你一個幹淨利落的芸生哥。”蘇母畢竟是蘇母,最見不得眼睛裡那種鹹鹹的東西,“不過呢,既然你叔搶了個幹兒子,我也得搶個幹閨女,省得看着人家吃月餅幹饞着……”
“嬸兒,以前我哪次來咱家,您沒給我當親閨女看呀?”趙雪雖然眼裡還含着淚,但卻讓蘇母的一句話給逗笑了。
“來,喝——為芸生的重生,幹了這杯!”蘇父端起酒杯,倡議道。
“喝!”惠娟舉起杯子,依次和趙雪、芸生輕輕的碰了一下,笑眯眯的說,“不管以後咋兒樣,芸生總算挺過了這一關。為了這,咱喝一杯。”
别看蘇母在惠娟決定讓芸生住到家裡時是一肚子的埋怨,可在一身傷病的芸生面前,沒過半個鐘頭,她就被心底那種與生俱來的母愛所征服了。這不,她不住的把好菜往芸生的碗裡夾,還一個勁兒的說着:“芸生,吃,别客氣,啊!”
“媽,給我夾點兒——”惠娟把碗伸過來,奶聲奶氣的叫道。
“去,去,一邊兒去!想吃自己夾,我可沒空伺候你!”蘇母笑着嗔罵道。
吃完飯,趙雪将惠娟叫到一邊,掏出一打錢遞給她:“惠娟,謝謝你幫我照顧他這麼久。我的情況你也知道,以後還得靠你了。我從家來得急,隻帶了兩千多塊錢兒,剩下這一千多留着給他買點兒補品吧——住院費隻能等以後再還了。”
“趙雪,對了,以後該叫‘姐’了,咱倆誰跟誰呀?我也用不着瞞你,我這麼做,一半兒是為你,一半兒也是為我自己。”
“為你自己?”
“嗯。老實說,這麼多年,有多少人給我提過,我都沒同意,有時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那天在電視上一看到你發的那封生日賀電,我就急着要去看個究竟。也許,這十年來我等的就是他吧?”
“不過,他經這一場變故,怕更不會輕易的動感情了。”趙雪擔憂地說。
“我可以等。正因為他不會輕易的動感情,所以他的感情比别人來得更真摯、更熱烈。也正因為這樣,他才會為你等了十年,才會為一個情字而不計生死。其實,這也正是我所看中的,也隻有這樣的人才值得别人去愛。姐,你會不會和她重新開始?”
“說實話,如果沒有孩子,我還真不敢說。可不管心裡咋想,為了孩子,我也不能再有這樣的念頭啊。唉,這都是命——”
“那他可就歸我了。不過你放心,我絕不會挾恩圖報,如果他追了别的女孩兒,我也絕不說啥。但是,你得幫我,畢竟你比我更了解他。”
“好,我一定幫你!那這錢你也得留下。”
“姐,這錢我留點兒,算是你的心意。你沒看老爺子那個親熱勁兒?我都跟着吃醋了呢!咱媽——叫不慣這個‘咱’,還真挺别扭的。咱媽是刀子嘴,豆腐心,最經不起眼淚。這陣兒又是老爺子掌權,你就放心吧。”惠娟抽出幾張,将剩下的錢又塞給了趙雪。
“不,咋說芸生我們也算朋友一場。住院費,你先交了,我一時沒帶那麼多錢,且不和你争;但這錢你一定得替他留下——這也是我為他所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情了,你就把錢留下吧。”
“不,以後你一定還能幫他。救回他的命,這隻是個開始,更長的路還在後頭呢。以後我們還要想盡辦法讓他振作起來,讓他重新鼓起勇氣面對人生、面對社會。你畢竟比我更了解他,也一定能幫他,這不比留錢更重要嗎?”
“好,我聽你的。但願他真的能早日重新站起來。”
6、好事多磨難,風雨瀝胸懷
芸生在惠娟一家的精心照料下,身體和精神都在迅速的複原着。惠娟下了班,隻要一有空,便鑽到小屋裡陪芸生去聊天兒,或者扶了芸生練習走路。等芸生再好一點兒,她便借了三輪車帶芸生到外面去散心,隔三岔五的還要駕着他去看場電影。對于她的蹬三輪兒技術,芸生實在不敢恭維;惠娟倒也有自知之明,所以推車的時間要遠比騎車的時間多得多。而芸生并不想和她太過接近,雖然他表面上看來似乎很快樂,但他的内心深處仍被那片絕望的孤獨籠罩着。他實在無法自拔,也根本不想自拔——曾經滄海難為水,現在,他什麼都沒有了,自拔又為了什麼?所以他總極力疏遠着這位格外熱情的女孩兒。可是,他卻無法拒絕惠娟為他安排的一切,他便在這種矛盾的心理中一天天地康複着。
這天午後,惠娟一家人上班兒的上班兒,買菜的買菜,隻芸生一個人在家,靜靜的躲在小屋裡看着惠娟為他借來的小說。這時正是初夏的時節,芸生突然聽到一聲炸雷響過,猛然想起陽台上還晾着蘇母中午剛剛洗過的幾件衣服。他吃力地站起來,扶牆走到陽台上,去收那些正被風旗幟般揮舞的衣服。就在即将收完的一刹那,他的腳下突然被什麼東西一絆,他一跤跌到地上,再難起來了。
蘇母買菜回來,見芸生正倒在一堆衣服上掙紮着想站起來,而他那副早在那次“跳台賽”中摔得七瓣兒八瓣兒的眼鏡這次幹脆也來了個“自由大解體”,又是鏡片兒又是鏡框的散了一地。看到這些,她可就數落開了:“你說你自己啥樣的不知道?衣服挨點兒澆就挨點兒澆呗,你看我澆了一路不也沒澆咋的不是?少給我們添點兒亂,我們一家人就念阿彌陀佛了。”
芸生什麼也沒有說,他也實在不想再說什麼了。他拒絕了蘇母的扶持,默默的咬着牙挪到牆邊,扶牆,用力,再用力,總算站起來了。他就這樣一聲不響地回到“自己”的小屋裡去了……
“好大的雨!媽,我爸還沒有回來?”惠娟一邊抖着雨衣上的水一邊走了進來。
“還沒呢。”
“芸哥,芸哥——”惠娟喊了兩聲,見沒人應,以為芸生又睡着了,便挂好雨衣折進了廚房。
“媽,這衣服你不是才洗過麼,咋又泡上啦?”
“咋又泡上啦?問你那個芸哥去!”
惠娟聽了微微一怔,忙到芸生住的小屋裡去看,但芸生卻沒在屋裡。
“媽,到底是咋回事兒?他人呢?”
“你說他自個兒還不知道自個兒的傷?偏去收什麼衣服,結果摔了一跤,眼鏡也碎了。我說了他兩句,他就一聲不響地回屋去了——好像誰欠他八百吊似的……”
“你不欠他,是他欠你八百吊,總行了吧?!” 惠娟顧不得避嫌,連廁所都看了個遍,可就是連芸生的影子都沒有看到。
她趕緊抓起雨衣,咚咚咚地跑下樓去,在樓前樓後的找了一圈。但她什麼也沒看見,隻有那雨急一陣兒緩一陣兒的敲打着地面,濺起一朵朵的水花來。
“芸哥——你在哪兒?芸生哥——”惠娟都快急哭了,也不管那雨水是怎樣瘋狂的順着脖頸往下灌——這時她的心裡隻有一個念頭——把他找回來,一定要把他找回來,找回來……
再說芸生,他一步一挪地從蘇家挪到了樓下,頭也不回地直走到雨簾裡去了。汗水和着雨水直往下淌——但卻沒有眼淚。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裡去,也沒有人能告訴他應該到哪裡去。他隻是強忍着鑽心的疼痛,挪動着似乎不屬于他的雙腿……
走啊,走,他終于再也走不動了。然後,他便背倚着一堵高高的牆一屁股坐了下去……
“芸生哥——你在哪兒——”惠娟遠遠的找了過來。她看見泥水裡坐着一個人,便踩着水花,一路奔了過來。
可芸生似乎什麼也沒有聽到,也沒有看到,他的眼睛依然直直地盯着前面一個莫名的地方。
到了跟前,惠娟一看果然是芸生,忙把雨衣披到他的身上。見他沒有任何反應,惠娟小心翼翼的伸手探了探芸生的呼吸,然後搖着他的肩膀喚了起來:“芸生哥,芸哥——”
芸生依然毫無反應。
“芸哥,我知道你沒事的,我們回家吧?芸哥,你别吓我好不好?咱們回家吧——”說着話,惠娟伸出雙手,想把他從泥水裡扶起來。
“你走吧——”芸生終于說話了,但卻是這樣冷冰冰的三個字。
“芸哥,咱們回家吧——啊?”惠娟央求地望着芸生,再次伸出了手。
“你走吧——”芸生說完,索性把眼睛閉上了。
“不,我不走。哥,有啥事兒咱回家說去,好不好?”惠娟漸漸覺得自己就要忍不住哭出聲來了。她對芸生又是氣又是心疼,對母親也是滿腹的埋怨,“哥,咱回家吧,啊?”
“家?我已經沒有家了。我隻是個孤魂野鬼,你們本不應該救我的,更不該讓我住到你家來。我承認,叔、嬸兒你們都是好人,可我卻隻能是個災星,連父母都不肯要,又何必拖累你們呢?”芸生的語氣淡淡的,像他的臉色一樣毫無表情、毫無生氣,連惠娟都似乎感覺到他血管裡那紅紅的東西正漸漸的凍結着,以至于栓塞了泵體,心跳都快被凍結住了。
她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或許是“孤魂野鬼”四個字刺痛了她吧?
“不,芸哥,你不是的。至少,你還有小雪,還有我,還有許多關心你的朋友。還有我爸,不管你承不承認,他打心眼兒裡喜歡着你、關心着你。難道你忍心讓這些朋友都傷心麼?”
“我沒有朋友,我早就沒有朋友了。曾經擁有的,不過是一場夢。不管是好夢,還是噩夢,現在都沒有了。連我自己也沒有了,剩下的隻是一具軀殼、一個勉強連結在一起的行屍走肉。狗一樣的活着,我又為的是什麼?為的什麼?!為的什麼……”
“芸哥——”
“你走吧,走吧——聚就是散,死就是生,人生本就無所謂的。你們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又何必強拖上一個累贅呢?”
“芸哥——”
“你放心,我不會死的,更不會自己去死——我還欠你們一大筆賬呢,今生今世,再難我也會一分不少的還清。”
“芸哥——”
“你走吧,我累了,我要睡了……”芸生說完,真的身子一歪,側卧在泥水裡睡了起來。
“好,算小雪我們瞎了眼,看錯了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說着話,惠娟一把将芸生從泥水裡拖得坐了起來,“拿泥水照照你這個熊樣——是狗還得有幾根骨頭呢!你跌跤,誰讓你跌啦?動不動就尋死,今天又學會了裝熊,你還算個男子漢麼?你給我起來,站直喽!今天你死也得死到小雪面前去,讓她看看她愛得死去活來的‘情哥哥’這副德行,也省得我空落一身不是!”
“好啦,好啦——惠娟你就少說兩句吧,人找到了就好。”不知什麼時候,蘇父也找來了。原來,在挨了惠娟兩句數落後,蘇母也自覺得有些不妥,忙給丈夫打了個電話,蘇父就趕緊收了攤兒趕了回來。
蘇父遞給女兒一把傘,然後把芸生橫抱起來,滿是慈愛的看着這個倔強透頂的“小男孩兒”:“這都怨你嬸兒,别怕,有叔護着你呢。一會兒我讓她給你賠個不是。”
回到家,蘇父将芸生放在床上,輕輕為他擦幹身上的雨水,然後拿出一套自己的衣褲給他換上,再給他蓋上厚厚的被子……忙完這一切,蘇父在芸生的床邊坐下來,默默的盯着他看了起來。蘇母經丈夫和女兒的一頓數落,也自覺過分了些,現在看了被淋得透濕的芸生,她不由得眼睛濕潤了,一種埋藏已久的母性本能強烈的激蕩開來。她特地為芸生做了一碗紅糖雞蛋湯,端進來親手喂芸生一口一口的喝下去,然後在一旁坐下來,和父女倆一道看着芸生出神了。
看芸生沉沉睡去,蘇父擡起頭來,對惠娟母女說:“你們都吃飯去吧,然後抓空睡一會兒。夜裡他可能得高燒,我在這兒先看他一會兒。”
“爹,還是我來吧,您老明早還得出攤兒呢。”
“咋,不生氣啦?”
“爹,看您!怪不得我媽常說您越老越沒正經呢。”惠娟飛紅了臉,嗔道。
“哈……再有正經,我閨女都變成‘嫁不出去的姑娘’啦。好吧,我和你媽先去吃飯,有事招呼一聲。”
蘇父吃完飯,忙過來把惠娟替換下來。等惠娟也吃完飯,蘇父回到自己的房間裡,關好房門,對妻子又是一通數落:“你說你今天辦的是啥事兒?你自個兒的閨女啥樣的你還不知道?你這麼些年看她對誰上過心?要是芸生找不回來,她第一個就得埋怨你,弄不好得埋怨你一輩子。退一步說,就算他隻是小雪的朋友,沖小雪咱也不能辦出二樣來不是?再說,芸生這孩子去幫你收拾衣服,不正說明他心裡想的周到,人也要強麼?”
“就他?要說認他做幹兒子,你願意就行,我沒說的。可做女婿——”
“看看,腦筋老了不是?現在不像咱結婚那陣兒,找老婆得找腰粗的,挑女婿都搶塊兒大的。現在變了——不管人長得咋樣,隻要有能耐就中。再說,他除了個兒頭和眼睛外,别的哪點不好?嗳,就算做不成女婿,也做不成幹兒子,送佛也總得送到西天不是?他一身的傷,又下着雨,萬一有個閃失……”
“我不是也心疼他嘛,本來傷還沒好,又摔了一跤。”
“心疼也不能那個說法。他是個倔孩子,傷又沒好,咱們說話辦事兒的更得多注意點兒。好了,睡吧——”蘇父說完,順手拉滅電燈,隻一會兒就微微地打起鼾來。
“也真是的。”蘇母歎了口氣,翻個身,可怎麼也睡不着。她一會兒想想女兒,一會兒想想芸生,她所想不通的地方實在太多——你就說芸生,不就以前的女朋友跟了别人嘛,那就犯得上去跳崖子?還有自己的女兒,介紹對象的該成火車了,哪個小夥兒不是要個兒頭有個兒頭,要模樣有模樣?哪個小夥兒不是“吃官飯”的?可她偏偏一個也相不中,好說歹說,隻有一個算是點頭應了,可也隻處了不到倆月,她就跟人家吹了,愣說什麼沒感覺!後來,連媒人都不敢上門兒了……想來想去,想去想來,蘇母怎麼也睡不着,索性披衣坐了起來。
再說惠娟。她一個人守護着芸生,眼中充滿了憐愛與珍惜。想想剛才他把自己氣得要死的情景,她又是恨,又是愛,又是心疼。老實說,從芸生寄到學校的第一封信起,她就暗暗的喜歡上他了——盡管那些信都是寫給趙雪的,可她偏就覺得那信裡面有許多話是說給她聽的,每一個字讀來心裡都是熱熱的、舒舒服服的。而在許多時候,她甚至固執地覺得(雖然這想法毫無來由),那信封上如果是她的名字,那該多好啊!也許,假如趙雪和她不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她一定會和她去争——可現在,他終于走到她的面前來了,現在就在自己的面前大孩子一樣靜靜的睡着,她又怎能不激動呢?
她不由得又想起了趙雪,那個瘋瘋傻傻的女孩兒。她們在一起上學的時候,常為争着看信而鬧得不可開交,後來趙雪終于投降了,趙雪的信也就成了她們的“公共财産”。再後來,芸生寄小收音機來,不知是有意無意,竟接了個雙耳機,可美了她這個“活寶小姐”。上課時,她和趙雪經 常趁老師不注意一人塞了一隻耳機偷偷的去聽流行音樂(當然更多的時候是在課外收聽節目了,不然她們也覺得對不起芸生呢)。再後來,趙雪和姐夫吵翻,跑到她家,和她住到一個被窩裡,兩個人聽收音機就更方便啦!再後來,芸生寄貝殼兒來,就是寄“小骨灰盒兒”那次,她才不管什麼“意義”呢,硬是搶了不少,氣得趙雪一個勁兒的嚷嚷着要和她“離婚”。再後來……
蘇母推門進來,摸了摸芸生的額頭,又為他掩了掩被子,陪女兒坐了一會兒,看看沒啥事兒,便囑咐她幾句,回房去了。
“小雪,小雪……”果然,芸生開始發燒了,而且還說開了夢話,“等等我,等——等——我——”
惠娟端來熱水,不住地用熱毛巾為他敷在額頭上。換過熱毛巾,她抓過他那隻不安分的右手,一邊輕輕的摩挲,一邊柔聲應着:“芸生哥,小雪在這兒,小雪在這兒……”
“媽,您在哪兒?我好累,好累,好累……真想吃小時候您常給我們做的蔥油餅,和點兒面兒,放上蔥花兒,一炸——好香,好香……”
“哥,别急,明天咱就回家,小雪明天就和你一起回家,去吃媽媽給做的蔥油餅。好不好?别急,明天咱就走……”惠娟一叠聲的應着。
“小雪,惠娟——你們都在哪兒?芸生是個混蛋,對不起你們。我好累好累,真的再也走不動了。就這樣躺下去,一直睡,一直睡……”芸生自顧自的說了一陣,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
惠娟待芸生睡去,抽出挾在他腋下的體溫表,隻一看,便吓了她一大跳,隻見那細細的水銀柱正在向 40℃ 逼近。她急急的喚醒了父親,兩個人将芸生抱到樓下,用三輪車馱了直往醫院駛去。
到了醫院,醫生給芸生打了兩針,高燒總算退下來了,但完全退燒還要一段時間。
将芸生安頓到病房裡,惠娟看了看頭發已漸花白的父親,心疼地說:“爹,您先回去吧,再睡一會兒就該出早攤兒了,這兒我一個人就行。”
“你昨天晚上也淋了半天雨,飯也沒吃多少,又守了他半宿。還是我在這兒,你先回去吧——熬點兒姜湯喝,再好好地睡一覺,不然也該感冒了。”
“爹,我沒事兒,還是您先回去吧——”
“去吧,去吧,我這老胳膊老腿兒的,咋說也比你經打理。他燒已經退下來了,應該沒有啥事兒,你就放心的回家去睡吧。”
惠娟看看說不過父親,就隻好回了家。
到了家裡,蘇母也正醒着。惠娟和母親說了芸生的病情,蘇母聽了,心裡那塊石頭總算落了地。這時,蘇母才發現女兒的臉色也不太好,趕緊問她是不是哪兒不舒服。而惠娟這時也正覺得嗓子有點兒發甜,好像真的要感冒了。蘇母跑到廚房,點上煤氣竈,燒了一碗姜糖水,端給惠娟,看着她喝了下去。
惠娟回到那間現在由芸生暫住的小屋,在床上躺下來,她又想起了以前的那段日子。趙雪的事兒從不瞞她,不過說實話,以她和趙雪的關系,即使趙雪想瞞也瞞不了。那天,她們收到芸生寄過來的賀年卡,看到上面的那首《麥秀兩岐》,再看看那潦草的字迹,兩個人的心裡就明白了八九分:芸生并不是一個冷血動物,他的心中同樣有愛,同樣渴望着溝通與交流,同樣需要别人的撫慰呀!他在以前的來信中從不敢洩露太多的感情,隻因為他心中的凄苦太多,而他自我封閉的繭殼也實在太厚了啊!這次,如果他沒有喝得大醉,這首詞是永遠也不可能到得了她們的手裡的。芸生更斷然不會想到,他這一張小小的新年賀卡不僅讓趙雪對他更加的癡情,還額外的又捎上了一個素不相識的惠娟!
惠娟不由得又想起了芸生十年前的那次出走。在趙雪跳河之後,她怕芸生在這裡吃虧,硬是把他給攆走了。但他倆誰都沒想到,趙雪竟然沒有死,在跳下去不久就被下遊的一個打柴人救了上來。對此,惠娟一直心存愧疚,總以為是自己好心做了壞事,這才生生拆散了芸生和趙雪這一對兒苦命的鴛鴦。而趙雪的父親見女兒對芸生這樣癡情,也就不再逼她。後來,見芸生三四年沒有動靜,趙父才又托了親戚鄰居的來做趙雪的工作。趙雪看看芸生仍是音訊皆無,而看着父母又一天天的為自己的親事傷透了腦筋,她實在是心有不忍,這才答應父親再等兩年,如果芸生兩年之内再無音信她就嫁人。在趙雪出嫁的前一天,惠娟特意請了假去看她,見她哭得淚人兒似的,惠娟就像自己的心被摘了一樣,陪着她掉了半天的眼淚。而自從趙雪結婚以後,惠娟雖然表面上整天笑呵呵的,但她心裡那個疙瘩卻始終沒有解開,所以無論是誰來提親都被她擋了回去。直到在電視上看到關于芸生墜崖的報道,她才恍然的發現,十年前的那個趙芸生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在自己的心底紮下了根……
然後,惠娟又想起了在醫院為芸生陪床的日子。本來,一個大姑娘家,沒來由的去給一個隻有一面之緣的大小夥子去陪床,蘇母是一面個不願意。可惠娟總覺得芸生的墜崖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如果不是自己催着芸生走,那芸生和趙雪就一定不會是這樣一種結局。而且,自從趙雪結婚後,惠娟心裡就似乎有了一種期待,期待着芸生的突然出現,期待着他最終能走進自己的生活——盡管這期待來得毫無緣由,但它仍然在冥冥中左右着自己的思想——而現在,芸生的從天而降讓她的這種期待更為強烈的爆發開來,她又怎能袖手不管呢?她不顧母親的反對,毅然走到了芸生的面前,承擔起了本來應該屬于趙雪的那一份責任。而在醫院裡,為了陪護的方便,她隻好充當起了芸生“未婚妻”的角色……
趙雪從濱海回到家中的當天下午,便有人轉交給她一封信,要她就捐款的事速去縣文聯協商——什麼?捐款?趙雪不由得犯起了嘀咕:雖然她的娘家和婆家還都算殷實,但卻絕不是富得咕嘟咕嘟冒泡的那種,募捐大概是找不到她的頭上來的;而她十年來也一直沒和文聯聯系過,如今文聯卻突然要她去協商什麼捐款的事兒,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帶着滿腹疑團,趙雪坐班車趕到了縣城。因為文聯已經搬家,她打聽了幾次才找到。到了文聯,趙雪剛要敲門,門就開了,開門的竟是 王雪成老師。
“ 王老師!”趙雪驚喜的叫道。
“你是——”
“ 王老師,我是趙——”
“啊——趙雪!十年了,乍一看還真不敢認了。快屋裡坐!”
王老師熱情的把趙雪讓到屋裡。趙雪落坐後, 王老師為她倒了一杯水,告訴她 楊老師在四年前退休了, 祝老師也已辭職搞起了專業創作。
“ 王老師,那捐款到底是咋回事兒?”
“咋?不是你捐的的款麼?”
“我?什麼捐款?”
“噢,是這樣的。還在半個多月前,文聯突然收到一筆兩萬元的彙款,錢是從吉林省彙來的,彙款人一欄裡寫的是你的名字。因為數額太大,為了慎重起見,我們幾位老師反複研究,一緻認為應該找到彙款人詳細了解一下情況,然後再作決定。根據彙款單上的地址,我們委托郵局為我們查了一下收彙局的底檔,可什麼也沒查到。隻是收款員在電話裡告訴我們,說彙款人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個頭不高,大概還戴着一副眼鏡。因為彙款數額較大,且又是捐給一個不出名小縣的文聯,她覺得奇怪,就多看了兩眼。我們幾個把凡是和文聯、和我們幾個人有過聯系的都排隊想了一遍,又請教了 楊老師他們幾位老人兒,都說所認識的人中叫‘趙雪’的隻你一個,再沒有第二個人兒。沒辦法,我們隻好按你從前的地址給你去了兩封信——看來你也不知道,那又會是誰呢?”
“會不會是趙芸生?”一聯系到收到彙款的時間,趙雪猛然想到這正與芸生出現的時間相近,便提了出來。
“趙芸生?嗯,人倒是挺像的。 楊老師也說,會不會是别人借你的名義寄來的?但趙芸生也十多年沒有音信了,所以我們也不敢肯定。而且,如果是他,他又為什麼不以自己的名義寄呢?”
“是他,一定是他!”趙雪想想這段日子裡的前前後後,忽然什麼都明白了。但這些,她又怎麼說得出口呢?所以考慮再三,她隻是簡單地 向王老師介紹了芸生住院的大緻經過,其它的就一語帶過了。
“好,不管是不是他,明天我以個人名義去看他一趟,也算沒白認識一回。”
可是,因為第二天正趕上省文化廳的突然莅臨檢查, 王老師的濱海之行隻好泡湯了。
又過了十三四天,芸生寄趙雪的那封信才輾轉的“寄”到了趙雪的手裡。看看“旅行”了五十六天的這封快件兒,趙雪對濱海縣郵局的工作效率不得不由衷的“肅然起敬”了——假如申請記入《吉尼斯世界紀錄大全》,怕也要“為國家填補一項空白”的吧?
看過這封信,趙雪更深深的理解了芸生那無怨無悔的一跳。看來,讓他重新振作起來絕不是件容易辦到的事,而惠娟所要做出的努力也實在是太難了啊!
她經過反複權衡,終于下定決心,懷揣着這封信再次找到了縣文聯, 向王老師詳詳細細地述說起那個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哦,怪不得芸生你們倆十年前都‘突然失蹤’了呢。好,我們一定幫他!” 王雪成老師認真的說道。
芸生的傷終于要痊愈了。他在家裡呆不住,便主動要求到蘇父的快餐店幫忙。蘇父看他的态度很堅決,而且老讓他在家裡悶着也不是辦法,考慮再三,便爽快地答應下來,但囑咐他隻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千萬不能累着。
到了快餐店,芸生刷盤子洗碗、開票算賬,粗活細活搶着幹。蘇父怕他累着,勸他歇一會兒,可他隻是用手抹把汗,笑笑,然後繼續幹下去了。再後來,連掏爐灰、砸煤這樣雜七雜八的事兒都被他攬了去。隻是,他很少像以前那樣的說笑了。閑了,他便會一個人坐下來,望着某一個地方默默的出神了……
“嘀——嘀嘀——”一天上午,店裡的早點剛賣完,一輛乳白色的面包車就停在了店門前。車門打開,趙雪從車裡面跳了下來,然 後是王老師、 楊老師……
“幾位,快屋裡請!”蘇父見來了客人,忙從店裡迎了出來。但他一看見趙雪,不由得樂了,“喲,小雪,怎麼想到跑我這兒來了?這陣子可給你幹媽想壞啦!這幾位是——”
“這幾位是咱縣縣委宣傳部和縣 文聯的老師們,到這兒專程來看望芸生的。幹媽說他在這兒,我們就找來了。”
進得門來,一看見芸生, 王老師就遠遠地向芸生伸出手去:“芸生,還認得我麼?”
“ 王老師,您來了?!啊—— 楊老師、 祝老師!”芸生乍見之下,高興得不知說什麼才好,抓着 王老師的手,一副想笑又想哭的樣子。
“來,芸生,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縣委宣傳部的 杜老師,論私情是我表弟。今天我們來,于公于私都有他的份兒,我們就把他給拽來了。芸生,恢複得怎麼樣了?” 楊老師依然是那樣的親切,那樣的平易近人,拉過芸生的手問長問短。
“哈……蘇掌櫃的,論老鄉得給你叫聲‘哥’,中午我們就不走了。你老兄給看着安排一頓兒,不用太好了,咱莊稼人就講個實惠。錢嘛,好說!”雖說是第一次見面,可 祝老師往那兒一站,五大三粗的,要說像個專業作家,倒不如說像是個江湖好漢,洪鐘般的聲音裡帶着一種天生的豪爽氣。
“你們幾位要是莊稼人,那就沒有賣鋼筆的了。”蘇父半是恭維半是打趣的接道。
“嗐,才幾天沒鑽高梁地呀?我老婆一天到晚的數落我,說我活給‘作家’丢人現眼,倒不如去撸鋤杠,也省得糟塌了這麼大的塊兒頭。”
“ 祝老師耪那地才叫好呢。那天我去看他,他下地剛走。好不容易找到他——打大老遠就看他四條腿兒在那兒爬呢。” 王老師插了一句。
“這也算江湖一絕,‘祝氏鋤地法’,主治腰肌勞損、關節腫痛。隻可惜申請兩次都被打了回來,不然咱祝同也算個響當當的名人兒啦!”
“你那專利怕隻能回家讓你老婆給發了。嗳,幾位,咱給體己話兒壓壓,主角兒可在這兒呢!” 楊老師拉着芸生的手,讓他坐在自己的身邊,“來,蘇掌櫃的,先拿兩瓶酒,咱邊吃邊談。”
“蘇哥,你也不算外人兒,一塊兒喝點兒,有些事兒還得聽聽你的意見呢。” 王老師邊安排趙雪坐下,邊轉頭招呼道。
“爹,是小雪來啦?”正在這時,惠娟從門外邊說邊走了進來。
“蘇惠娟?嗯,見過,見過——十多年了,人還沒變多少。惠娟,還記得我們那次輔導麼?” 王老師站了起來,微笑地看着惠娟。
“怎麼不記得? 王老師,有十一二年了吧?”
“大概是十二年吧?我記得那陣兒你剛上高二,個兒頭比現在稍微矮一點兒,留個學生頭,說話總愛笑——現在還常練筆嗎?”
“不常寫——寫啥呀?工作始終是那一套,整天這表那表的,假的比真的還玄乎。生活面兒也太窄,實在想不起來該寫點兒啥。”
“好了,惠娟,既沒外人兒,你也坐這兒一塊兒吃吧。吃完飯再好好地陪幾位老師聊聊——今天這飯就算我請了,小雪你倆給幾位老師陪好喽!”蘇父從櫃台裡拿出兩瓶長城幹白,打開,給每人滿上,然後将兩瓶酒分别遞給趙雪和惠娟,他則又進廚房忙着張羅飯食去了。
楊老師走進廚房,拉着蘇父的手,真誠的說:“兄弟,咱沖你對芸生的态度就沒啥可說的,都是熱心人兒。一塊兒坐坐,好好的唠唠。”
蘇父便也不再推辭,幾個人團團坐定,邊吃邊唠了起來。
吃完飯,幾位老師從車上取下兩捆書,說這些書都是省市内作家、作者近幾年出的作品,其中有一部分是山城作者的,要芸生好好看看,給自己“補補課”,争取從文學上重新站起來。然後,他們又就具體事宜談了一會兒。最後,大家商定:芸生的捐款暫由縣文聯代為保管,一旦芸生有所行動,即将此款退給芸生。因為芸生的傷還沒有痊愈,身體也需好好的恢複一段時間,暫時還得住在蘇家,待傷好後再作打算。
然後,幾位老師又對芸生進行了一番勸慰,要他重新振作起來,不要辜負了大家對他的一片厚望。
看看時間不早了,幾位老師紛紛站了起來。
“蘇哥,來,咱給賬結了。” 王老師掏出錢來,向着蘇父道。
“嗐,都是為了芸生,還提啥錢不錢的?就算我請了!”
“老哥,芸生就托付給你了,可飯錢還是要給的。畢竟我們是單位,哪能讓你請呢?”
幾經推讓,賬還是 王老師堅持着以文聯的名義結了,而 祝老師不知什麼時候跑出去的,他給芸生搬來了一箱水果,說是幾位老師的一點心意。
幾位老師告辭了出來,上了車。趙雪呢,她看芸生的身體和精神都說得過去,便隻同惠娟進行了一段簡短的交談,然後随車回去了——她實在擔心芸生的處境,又不敢因此而影響身後的家庭,隻好留下滿腹的擔憂與牽挂,默默的回去了。
望着 王老師他們漸漸的越走越遠,芸生心裡十分的感慨:想不到自己這樣一個不入流的角色,竟然給幾位老師帶來了這麼多的麻煩,真是讓人心裡過意不去。可他現在已經走到了這樣的田地,又能有什麼作為呢?所以,感動過後,他重新又回到了揮之不去的迷茫之中……
7、波折偶相擾,雲開萬裡天
趙雪的丈夫李一凡本不是個愛吃醋的人,但對妻子與芸生的頻繁接觸,要說無動于衷,怕是任何一個男人都絕不可能做到的。這天,單位放假,他遠遠的從縣城趕回來,本打算和妻子好好溫存一番的。可他萬沒料到,打開鎖,推開家門一摸,啥都是涼的!和鄰居一打聽,說趙雪又去濱海了。他氣不打一處來,跑到外面的小商店買了一把新鎖換上,然後頭也不回的回山城去了。
趙雪從濱海回來,到了家,沒想到門上的鎖怎麼也打不開。她仔細一看,原來門鎖被換掉了。她倒沒往别處去想,琢磨着一定是丈夫忘了帶鑰匙或鑰匙丢了呗。她在鄰居家借住了一宿,第二天趕去縣城取鑰匙。一路上她還在想呢:也真是的,丢一回鑰匙換一茬鎖,這合得上麼?到街上配兩把就得了呗。
趙雪找到李一凡的辦公室,剛推開門,一凡見她來了,張口就是冷冰冰的幾個字:“你不是去濱海了嗎?還回家幹啥?”
“一凡,你今天是咋的啦?”
“咋的啦?我倒正要好好的問問你,你到底是咋的啦呢!”
“一凡,有啥事兒咱回家說去,行不行?”
“家——那還叫家?我們李家沒那麼好的風水,留不住你這個大貴人,你還是回你的濱海去吧!”
“一凡,你别老‘濱海’、‘濱海’的好不好?以前我又沒瞞你!”
“那是過去!可我沒想到他還能找來,更沒想到你們是這樣的藕斷絲連!”
見他們吵了起來,辦公室的幾位同事都過來相勸。可一凡是越勸聲音越高:“她那個騷貨、那個婊子,十年前就為人家死了一回,這回又跑到濱海投懷送抱去了!一去就是半個多月——你說你到底是誰的老婆?你滾吧,滾到濱海去,人家再不要你你就再去死!”
“李一凡,我告訴你——我們是相愛過,但愛得光明正大,沒啥見不得人的。現在,他受傷了,我去看他,也沒啥可瞞着掖着的。你不是說出來了麼?今天我還回濱海去,正好他還沒結婚,我們從頭來過也沒啥不可以的!”
“好啦,嫂子,少說兩句吧,消消氣兒。老夫老妻的,有啥可過不去的?”在場的人都極力的解勸着。
“你們不用勸。我告訴大家,十年前她就為那個男的死過。上個月那個男的又為她殉了一回情。這叫什麼?這才叫真正的‘生死戀’呢——多純潔、多偉大、多光彩!還有,啊,人家一次就以她的名義給咱縣的文聯捐了兩萬塊錢——兩萬塊呀!嘎吧嘎吧響的大票子,一出手就是兩萬!咱哥兒幾個不錯吧?誰給我兩萬看看?嗳,不說兩萬,就是兩千、兩百,有誰沒來由的給過?啊,兩萬塊,去站前旅社泡上半年都用不了的用,憑啥人家心甘情願的給了她?這裡面有名堂呢!什麼光明正大,什麼偉大愛情,見他媽的鬼去吧!這一對兒狗男女……”
“好,你罵吧,我沒空理你!”趙雪說着話,掙開衆人,含淚跑了出去。
送走趙雪 和幾位老師,芸生着實激動過一陣兒。但隻過了一會兒,他的心便重又冷了下去。是啊,重回山城,談何容易!十三年前,他曾指望着兩位同學答應借給他的一千元錢雄心勃勃過,結果錢沒借到手,他自己也落得個遠走他鄉。現在,雖說他有兩萬塊錢,可時過境遷、物價飛漲,這兩萬塊錢又好幹什麼?況且現在的他已近中年,又孑然一身,甚至連個站腳的地方都沒有,單槍匹馬的去闖,這可能麼?而不回山城,在濱海他又能去做什麼?況且他也不想在濱海長期的混下去呀!
——是的,他是一個不惜體力的人,找一份工作糊口并不太難,可他是那種苟且偷生的人嗎?對于他來說,那種生活與死何異?而長時間的住在蘇家,他也是情非所願。他承認自己是個冷漠自私的人,所以更不願受别人的任何恩惠。無論蘇家對他多麼關心,可那畢竟是人家的家。對于惠娟,他承認她是個打着燈籠都難找的好女孩兒,而她對自己的那份情義他更是早有覺察。但他無論如何也找不出自己有哪點能配得上她,更何況經過十年前那場變故之後他早不敢再心存任何奢望了。因此,他一直等待着一個機會的到來。
終于,機會來了!
這天,惠娟一家人都不在家。芸生悄悄的留下一封書信,然後搬出了蘇家——說是“搬”,其實也沒啥可搬的。本來他随身隻有一套替換的衣服,還在進醫院前就被他丢在山上了。而他身上穿的,都是他出院後惠娟為他買的——因為他的極力反對,也僅此一身而已。 王老師他們贈的兩捆書,他即使想帶走也沒地方可放,也就隻好寄存在這兒了——他隻不過是想找個機會留封書信走得從容些罷了……
惠娟下班回家,見桌上有封信,便奇怪的拿了起來。隻見那信上寫道:
幹爸、幹媽:
今天,我第一次這樣稱呼您二老,怕也是最後一次。您全家對我的恩情,我至死難忘——可惜隻恨我自己太不争氣!
我走了,去找那個我該去的地方。您二老放心,我絕不會再做傻事兒。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回來看望你們的。
至于惠娟,我不想再說什麼,但願她能找到真正屬于自己的那份幸福。
此緻
敬禮!
芸生
惠娟看了,幹着急也是毫無辦法,也隻好由他去了。但她還是把這一情況在信裡告訴了趙雪。
趙雪的姐姐趙潔,結婚後一直和丈夫一起在濱海賣成衣。這天晚上,他們趕夜市回來,半路上丈夫被幾個酒友拉去,她便隻好一個人騎車回家。在車子剛拐進離她家不遠的那條小胡同時,突然從暗處蹿出一個人來。隻見那人蒙着黑布的臉上露出一雙陰森森、色眯眯的眼睛,讓人看了從心底往上冒涼氣。歹徒蹿過來,不容趙潔張口呼救,一把便将她的嘴捂住,拖下車來,熟練地掏出手絹塞在她的嘴裡。然後,歹徒拖着趙潔向胡同裡走去。任趙潔百般掙紮,但終究出聲不得,又沒有那人的力氣大,眼看着就要被按到了地上。
“表叔,剛才我聽車鈴響着,我表姐準是回來了。”胡同深處突然傳出一個半大男孩兒的聲音。
“淨瞎說!剛才咱也沒離胡同口,你表姐回來咱還看不着?”又一個渾厚的中年男人的聲音響了起來,看來,是來接下班的女兒的。
“你且到胡同口看看,”看來那個被小男孩兒喚作“表叔”的人有些不耐煩了,“我在這兒等着你,快去吧!”
然後便有一道亮亮的手電光從胡同深處照了過來,一晃一晃的。小男孩兒的聲音再度響起:“表姐——表姐——”
按住趙潔的歹徒見手電光越來越近了,顧不得再有什麼非分之想,想去拽趙潔的小包,又被她拼力的護住,隻好倉惶地逃掉了。
手電光終于來到了趙潔的面前:“大姐,你沒事吧?”——奇怪,卻不是剛才那個小男孩兒了。
“沒事。你是——”
“揀破爛兒的。可惜我身上的傷還沒全好,算便宜了這小子!”趙潔依稀看清,面前這個人的個兒頭不高,還戴着一副眼睛,似乎手裡提着一個酒瓶之類的東西。
“你叫什麼名字?”
“你隻要知道我是一個揀破爛兒的就行了。”看來,小夥子并不想讓她知道更多的東西。
“你表叔是誰?他在哪兒?”趙潔深知知恩圖報的道理,所以極力的想問出個姓甚名誰來,以求日後有所補報。而且,她還有些不明白,于是接着問道:“剛才我好像聽到一個男孩兒的聲音,怎麼到跟前變了?。”
“兵不厭詐——你看,那是我表叔!”
趙潔沿着手電筒射出的光柱看去,原來正有幾隻又大又破舊的垃圾桶敞着臉兒一字兒排開站在那裡。她不由得忘掉了剛才驚險的一幕,開心地笑了:“看來,你的表叔還不少呢!”
“人家給錢叫爹,我有個親爹,又認了個幹爹,隻好給他們叫‘表叔’了。”聽得出來,在這快樂的聲音裡有着一縷抹不掉的憂傷。
說着話,小夥子扔掉手裡的空啤酒瓶,對趙潔說:“姐,我送你回家吧!”
趙潔走過去,扶起車子,和這位揀破爛兒的小夥子并肩走進了深深的小胡同。
“小兄弟,謝謝你!”等到出了胡同口,趙潔從小包裡掏出一疊錢硬往小夥子的手裡塞,“你看,我這兒也沒帶多少錢,這些錢都給你,算是大姐的一點兒心意吧。”
“大姐,你也不用費事了。古話說:君子愛财,取之有道。如果我收下你的錢,和攔路搶劫的有什麼兩樣?”說着話,他轉過身去,一步一步地又走進黑暗的小胡同中去了。
“唉,真是人不可貎相啊!”趙潔感慨地歎了口氣,轉過身來朝家的方向走去。路燈一閃下,她突然想起,這個人似乎有些面熟——但在哪裡見過呢?
再說趙雪。她接到惠娟的信,顧不得什麼内戰不内戰的,就急如星火的趕了過來。她見過惠娟,問了一些情況,然後又跑到了姐姐家。雖然她不知道芸生現在在哪裡,但她卻相信:芸生一定不會走得太遠,因為他的身上根本就沒有錢,而他又絕不是個空手乘車的人!所以,她想讓姐姐給拿個主意,或者幫她打聽一下。
趙潔聽完妹妹的話,似乎心中有了一種強烈的預感,忙催着妹妹拿出芸生以前的照片來——啊,想起來了,就是他,真的是他!可他又怎麼揀起破爛兒來了呢?
原來,芸生從蘇家出走後,連着三天都沒找到工作——他不是不想走得遠一些,但正如趙雪所料——他的身上根本就沒有錢,而他又是個非常好面子的人,逃票的事想都不敢想!所以,他也就隻好在濱海市裡謀個生存了。不過,這也是因為他存在着一絲僥幸心理:濱海市雖不算大,但也不算小,隻要自己小心一些,惠娟他們應該不會發現自己的。可惜,工作并不是那麼好找。萬般無奈之下,他隻好“自謀生路”,做起了揀破爛兒這個無本兒生意。那天,他正在垃圾桶後面揀碎玻璃碴,見有人挾持了趙潔——當然,當時他并不知道是趙潔,不然就說什麼也不會和她打照面兒了——他本想來個現代版的“英雄救美”的,但一想到自己的體格,加上尚未完全康複的身傷,他隻好虛張聲勢将歹徒吓走,從而救下了這位從未謀面的曾經的“準大姐”。因為芸生白天怕被熟人撞見,“破爛兒郎”的職業更讓他擡不起頭來,更讓他無顔面對白燦燦的陽光,所以他隻好如老鼠一般,白天睡覺,晚上行動了。而惠娟雖很在意的尋找、打聽了一段時間,但終究限定在白天,她斷然沒有想到這時的芸生正躲在一節廢棄的水泥管裡睡大覺呢!
一個雨天的早晨,驟雨剛停,芸生背着一袋沉甸甸的破爛兒遠遠的走了過來。他看見臨街的垃圾桶旁散落着幾片啤酒瓶的碎片,便放下袋子揀了起來。在準備将口袋封起來的時候,誰知他用力過猛,那用來封袋口的塑料纖維突然斷開,他的右手拇指正好紮在從袋子裡透出的碎酒瓶上。頓時,鮮血冒着白沫汩汩的流淌而出。他趕緊從纖維袋上拆下一根細線,纏在拇指根部。但試了幾次,單靠左手無論如何也不能把線系住。而正在不遠處聊天兒的兩個女人看到這一情景,忙不叠的逃走了。芸生咬咬牙,将血流不止的右手按在路邊的鐵欄杆上,用牙咬住細線的一頭,左手拿着另一頭,繞了半天,總算把線纏住。他忍着傷痛封好袋口,背起來順着來路蹒跚走去。那鮮血沿袋口流下來,滴在剛被雨水沖刷過的馬路上,一滴,兩滴……
又一個華燈初上的夜晚,芸生正在一個巷口的垃圾堆邊“上班兒”,惠娟和趙雪走了過來,芸生擡頭見了,慌慌的而又似乎極其自然的從容逃去……
惠娟和趙雪一家挨一家的走訪着廢品站,迎接她們的是一張張表情各異的臉……
芸生從垃圾堆裡翻出一盒糕點,撕開封皮,津津有味的吃着……
“夜班”歸來的趙潔夫婦也極力的在馬路兩邊搜索着什麼……
儲蓄所裡,芸生從出納員手中接過厚厚的一疊人民币……
惠娟望着手中這張“彙款人詳細地址”一欄裡隻填了“本市”兩個字的彙款單,不由得又陷入了沉思……
這天晚上,芸生正在揀一堆碎玻璃。忽然,一雙穿着白色平底涼鞋的腳踩在了他面前的玻璃碴上。他慢慢地擡起頭,涼鞋上面是一雙線條流暢、富有彈性的小腿,再往上是一圍雪白的纖塵不染的連衣裙,再往上——
“趙芸生,你給我站起來!”啊?是趙雪?!還有惠娟!!!
芸生慢慢地站起來,但沒有說話。此情此境,他又能說什麼呢?所以,他隻是漠然的看着她們。
趙雪和惠娟剛看到芸生那張臉的時候,盡管心裡早有準備,但還是吓了一跳——這是一張怎樣的臉啊!滿頭蓬亂的長發,滿臉塗抹的髒泥,滿下颏瘋長的胡須,滿眼無奈的迷茫……難道這就是那個曾經目空一切、滿腹文章的趙芸生?難道這就是讓她們恨、讓她們愛、讓她們既恨且愛又恨又愛的“芸哥哥”?盡管她們不肯相信,但這确然就是讓她們魂牽夢萦的趙芸生,這就是任她們“上窮碧落下黃泉”翻江倒海的找卻怎麼也找不到的芸哥哥呀!她們一路跟蹤而來,又怎麼會認錯呢?
“好,趙芸生,就你狠,是吧?惠娟沒日沒夜的為你在醫院裡陪床,就看中你能揀破爛兒了,是吧?就看中你那一千多塊錢兒了——可一千多塊錢好幹啥?光你住院費就花了四千多,你掏得起麼?還有,她一天工資二十多,在醫院侍候你,一呆就是一個多月,你雇得起麼?人家花費幾千塊錢,就為了買你這副狼心狗肺?我抛家舍業的來陪你、來找你,也是因為你能揀破爛兒,興許以後還能再給我兩萬三萬的,是吧?還有 楊老師、 王老師……他們又為的什麼 ?你一走,挺英雄、挺光彩、挺潇灑的,可你替我們想過沒有?别的不說,惠娟這二十多天睡過幾個整宿覺?你知道不知道?”趙雪越說越氣,一轉身伏在牆上哭了起來。
“雪姐,你又何必生那麼大的氣呢?人各有志,揀破爛兒也照樣能發家。咱姐妹沒那個福份,高攀不起人家。隻要他能把我墊繳的住院費還清,我啥說的也沒有。就算我那四十來天兒燒得發昏,非得往醫院折騰出點兒事兒來。這樣比啥不好啊?滿城跑着找人家,咱倆就那麼賤?”
“嗳,那是趙雪她們吧?”遠遠的,是趙潔的聲音。
“走,看看去!”這是——噢,趙潔的丈夫胡志勇,也就是趙雪的那個姐夫。
“小雪!”趙潔走到幾個人的面前,她看看芸生,“嗳,你不是那天那個‘小男孩兒’麼?趙雪,到底是不是他?”
趙雪回過頭來,氣咻咻地說:“除了他,還能有誰?”
“喲?小‘厲害精’哭鼻子啦?你以前和我打架那個勁頭哪兒去了?你不是挺勇敢的麼?怎麼,今兒個沒轍了不是?” 胡志勇邊和趙雪開着玩笑,邊轉過頭來看着芸生,“聽你姐說,那天也挺勇敢的麼。今天咋挨倆小丫頭片子欺負了?走,到我家去,明天我給你報仇!”
芸生知道今天說什麼也逃不掉了,便什麼也不再說,順從地坐上胡志勇的自行車後車架上做了“俘虜”。趙潔為妹妹擦去腮邊的淚水,寬慰地對她們笑笑:“你們倆且回去吧,明天就啥事兒都沒有了。”
回到家,胡志勇帶芸生到浴室洗了個熱水澡,趙潔呢又忙不叠的從成箱的服裝中為芸生精心挑選出全套的成衣——到底是賣服裝的,挑出來的衣服無論款式還是大小都再合适不過了。這一紮煞起來,呵!芸生就跟立馬兒變了個人兒似的。
趙潔畢竟是過來人,又比趙雪得說話兒,這一晚上比長道短的說,總算讓芸生心底的烏雲撥開了一道縫兒。
第二天一大早,趙潔打發丈夫去看攤兒,她親自陪芸生去蘇家“賠罪”。
到了蘇家,不但惠娟沒去上班,蘇父也沒有出去,連同蘇母、趙雪,四個人正在客廳裡坐着,顯然是在等着他們。看到他們進來,四個人一起站了起來。
“幹爹、幹媽,我——”芸生畢竟是第一次這樣叫——不用說“幹爹”、“幹媽”,就是“爹”、“媽”這兩個字,芸生都好多年沒有叫過了——又是這樣的一種場合,芸生的聲音未免有些怯怯的。
“好了,啥也别說了,人回來就好。”蘇父拉過芸生,和他一起坐在沙發上。
蘇母本來就是個愛動感情的人,雖然和芸生鬧過一些小誤會,但那也隻是一時的氣話,她打心眼兒裡還是很同情芸生的。自從芸生出走後,她總以為是自己那句話對芸生的傷害太深了,所以一直心存内疚,總怕芸生有個三長兩短。而在收到芸生寄來的彙款時,雖然這錢和惠娟所付出的相比是那樣的微不足道,但她卻從中發現芸生是一個負責任的人,心中的憐愛就更深了。她在昨天晚上就聽趙雪她們說了芸生的情形,夜裡不知為他歎了多少氣。今天一見面,看到芸生比以前更蒼白更消瘦了(雖然胡子剛剛刮過,頭發也理順了不少,但還是顯得那樣沒有底氣),她的心裡就酸酸的。等芸生那一聲“幹媽”叫過,她早就用手絹兒抹上眼淚了。
“叔,嬸兒,我們還沒吃飯呢,你們吃了沒有?”趙潔站起來,問道。
“吃飯?你嬸兒一聽說芸生要回來,廚房門兒都快找不着了。”蘇父笑着回答。
“嬸兒,我可不是舍不得一頓飯,可一想您二老說不定咋着急呢,就趕着給您送‘寶’來了。”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兒,趙潔的話落落大方而又恰到好處,其中還透着那麼多的極其自然的親切,讓屋裡的氣氛一下子輕松了許多。
“吃飯,吃飯——去,趕緊準備去!” 蘇父笑着對蘇母說。
“嬸兒,吃啥飯,您老說一聲,我替您做去。”趙潔接了過來。
“惠娟,去,到街上買兩隻白條雞來,再順便買瓶醬油,買點兒青菜。”蘇母邊麻利地系上圍裙邊吩咐着,“咱今天好好的慶祝慶祝。”
看着惠娟和趙雪相挽着走了出去,蘇父笑着拍了拍芸生的肩膀:“好啊,好飯不怕晚,咱爺兒倆總算可以好好喝上兩盅了。”
畢竟是在城裡,趙雪和惠娟不大的功夫就把菜買回來了,蘇母更是幹脆麻利快,變戲法兒似的,不到一個鐘頭,一桌飯菜就齊備了。
飯桌上,蘇母挾起一隻雞大腿兒就按到了芸生的碗裡,笑咪咪地對芸生說:“來,芸生,吃。”
“嬸兒,這親閨女、幹閨女的可都在旁邊看着呢,可别太偏心喲!”趙潔打趣道。
“饞不着她們。我這個人從來就偏心眼兒,可以前就這麼一個閨女,想偏都沒處偏去。今兒個正好也補補課。吃,芸生,吃啊——”
“芸生啊,俗話說‘好事多磨’。你呢,啥事兒别想得太多,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以後不管你幹啥,我第一個支持你!來,幹了這杯!”蘇父舉杯勸道。
“我也是。以後有用得着的地方盡管說,姐保證沒二話!”趙潔也端起了杯子。
“謝謝……”芸生本想說點兒什麼,可一開口,竟又不知說什麼才好,舉着杯子站在那裡,淚水又快噴湧而出了。
“嗐,都是一家人,謝啥謝呀?來,喝酒,喝酒!”蘇父趕緊打着圓場……
吃完飯,芸生說還要去他的“寶地”取寶。趙雪和惠娟正好也要去探探險,三個人便騎了兩輛自行車,穿過鬧市區一路扶搖而去。
在近郊的一片荒草地裡,她們鎖好車子,跟着芸生拐過遍地的水塘,七折八繞地來到一節橫卧在地的水泥管兒前。芸生不好意思地說:“到了。”
到了?就這地方也能住人?四周是東一堆西一片兒的破破爛爛兒,成群的蠅子嗡嗡嗡地飛着,趕都趕不開。水泥管兒大概有三四米長、 一米 多粗,上面開了兩個“天窗”,顯然是施工時留下的“後遺症”,現在正用一片片的破塑料布封着。水泥管兒裡隻在底上鋪了些揀來的破床墊、破葦簾兒,剩下的空間也隻能容一個人爬進去。管子的另一端擋了塊剪開的編織袋,,大概算是門簾兒吧?
“你就住這兒?”惠娟不相信地問。
“住在這兒還算是好的呢。開頭那半個月,人家的門樓蹲過,車站蹲過,就是廁所都蹲過兩三回……後來,我随一輛垃圾車來到這兒,才看到它,就把它給‘開發’出來了。”芸生低聲的解釋道。
聽了芸生的話,趙雪和惠娟的心裡都是酸酸的,但一時之間竟又不知說什麼好了,隻好靜靜的看着芸生一路忙下去。
芸生小心翼翼地扒開離“小屋”不遠的一堆亂草,拿開一塊兒四角殘缺的地闆磚,再輕輕地撥開薄薄的一層泥土,露出了一角沾滿泥土的塑料袋兒。打開,裡面是一隻方形的茶葉筒。打開内外兩層筒蓋兒,又是一層裹了又裹的塑料布。再打開,裡面是幾張數額不等的存款單,惠娟粗略地加了加,竟也有八百多元,看來離取出彙走的日子又不遠了呢。看着這一張張彙款單,她的眼前似乎出現了芸生在凄風苦雨中踽踽獨行的一幕,她禁不住流下了兩行熱熱的眼淚——也實在太難為他了啊!
趙雪呢,看到這些,淚水自然不會比惠娟少流。或者說,對芸生,她比惠娟的感情更深,更多了一份牽挂。隻是,為了不必要的糾葛,為了身後的孩子,她已漸漸學會了怎樣控制自己的感情,怎樣把心中的一切都埋藏得更深,更深……而同時,她更願芸生和惠娟能夠走到一起,那樣,她就可以真正的放心了啊!
芸生陸陸續續的從其它地方又翻出一些紙币,然後拍拍手上、身上的土,極不自然的笑了笑:“走吧——”
新的生活開始了!
盡管芸生仍和惠娟保持着最後的“安全距離”,但在她們的影響下,他畢竟已經不再消沉了。他會和惠娟、趙雪一起去海邊,孩子般的踏浪而歌,或者去揀貝殼、挖螃蟹、築沙城……這可都是他們久玩不厭的遊戲。在遊戲中,他們似乎又回到了十幾年前,似乎又渾身充滿了青春的朝氣。有時,他們也去坐遊艇、騎“鬥牛”,或者去坐了索道車看滑沙——趙雪與惠娟畢竟是女孩子,還不敢勇敢的滑下,而芸生又不忍心抛下她們一個人去滑,因此也就隻好“望沙興歎”了。在惠娟上班的時候,他或者和趙雪一起去幹爹的店裡幫忙,或者到趙潔的成衣攤兒上去搗亂。有時,他們也會雙雙的鑽到某一個書店去亂翻一氣。漸漸的,芸生的用心自我保護的“貝殼”被兩位女孩兒以女孩兒們特有的細心與真誠一口一口的蠶食殆盡了,他也逐漸還原成了那個“未到三言說問鼎”的意氣書生。
再後來,趙雪回家去了,芸生自己也找了一份工作——當然,這也隻是臨時性的,因為雖然經曆了太多的磨難,但他家在山城、夢在山城,他又怎肯在這異地他鄉虛耗人生呢?這是一家家具廠,不算大,二十幾個人兒,芸生白天為幾位師傅打下手,晚上幫忙看看廠子,議定基本工資三百五十塊錢,月底開支。但不久,廠子散了,芸生隻好又找了一份在書店幫忙售書的營生,雖工資不高,但比較自由,又能免費看許多的書,閑時還可以塗上幾筆,他便也安心的做了下去。
濱海市文聯的 劉希夢老師自打主抓作協工作以來,一直想在各縣區發展一批文學新人,特别是山海詩社的古典詩詞創作隊伍更急需注入一定數量的新鮮血液。所以,他多次函告各縣區文聯,要他們注意選拔,重點推薦。山城縣文聯受命以來,一直多方物色,卻始終未找到合适的人選。芸生的歸來使他們大大松了一口氣,因為他們本來對芸生就非常的熟悉,而且他們更相信曆經磨難的芸生會創作出更成熟、更富有内涵與力度的作品來,至少可以讓文聯擋一陣兒急。而芸生帶來的兩位老作者趙雪和惠娟也使他們看到了一線希望。為了提高效率,他們大膽采用了文聯引薦與個人自薦“兩條腿走路”的辦法,敦促芸生等三人迅速就近到市文聯與 劉希夢老師取得聯系。
而 劉希夢老師在那次山城縣文聯主辦的文學創作培訓班上就對芸生和趙雪有着很好的印象,特别是芸生的那首小詩《問月》更是受到了 劉老師的極力推寵,課上曾不止一次的提及。那晚芸生和趙雪的夜訪及第二天早晨的相送無疑也起到了很好的作用,所以 劉老師對這兩位青年作者一直念念不忘。在後來市文聯主辦的詩會上,雖然 劉老師因故沒有參加,但他對詩會的情況也有所耳聞,對芸生的動向也一直抱以極大的關注。隻可惜不久以後,芸生和趙雪雙雙莫名其妙地“失蹤”了,他打聽了幾次,卻毫無結果,他也就隻好放棄了。而現在,一接到山城縣文聯的推薦信,他就非常高興。然後,他又坐下來仔細看過了芸生等人交上來的的近期作品,破例決定通知芸生等人帶作品底稿來市文聯面談。
在一個星期四的上午,芸生回蘇家約了惠娟——因為山城縣的交通仍很閉塞,通訊設施遠未普及,書信往來也極為不便,所以雖然他們提前去信通知了趙雪,而她卻依然未能如期趕到——兩個人騎着單車來到了市文聯。
見到芸生, 劉老師非常高興。他關心地詢問起芸生的近況,當然芸生也不可能一五一十的道出,有些事情可也真夠他難為情的,所以就約略地說了說。問起趙雪, 劉老師很為她的不能一同前來表示惋惜。然後, 劉老師就芸生和惠娟二人的作品詳細地談了自己的看法,并提出了他二人今後創作的主導方向,同時, 劉老師當場選出幾篇作品,準備在當期文聯主辦的文學刊物《海韻山風》上刊出,勉勵他們再接再厲,努力創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來。看看将近十一點了, 劉老師又提出帶他們到飯店去吃飯,芸生當然是不肯。謝絕了 劉老師的熱情挽留,芸生與惠娟告辭出來。 劉老師一直送到大門口,又送給他們三張自己的名片(當然有一張是請他們代為轉交趙雪的了),囑咐他們有空随時到市文聯來玩兒。
趙雪回家後,雖然她幾經努力,但和丈夫的關系卻始終未見好轉。她索性帶着孩子搬回娘家去住,隻留下“鐵将軍”高鎮空城了。
8、山林秋色美,情定一生緣
芸生從趙潔那裡偶然聽到了趙雪“内戰”的消息,又聽說她一直患有嚴重的心髒病,他的心弦再一次被觸動了:對于趙雪和惠娟這兩個女孩兒,他都非常喜歡。或者說,如果沒有太多的不如意、沒有太多的思想負擔,他會愛她們中的任何一個,可現實畢竟是現實,容不得太多的空想與浪漫——無論是為了趙雪,還是為了惠娟,他都必須要采取行動了,不然勢必會影響到她倆的終生啊!而對于她們,無論傷害到哪一個女孩兒,哪怕是極其細微的一點點的傷害,在他都是無法忍受的呢——老實說,十年前他就非常愛着趙雪,在經曆了這許多的磨難之後,特别是重生之後,他對趙雪的愛不但絲毫未減,反而更深了;而對于惠娟,他除了感動,更多的是同樣發自内心深處的愛,而這種愛絕不等同于他曾經對李小莉的那種感情。他不是情聖,更絕不相信“真愛隻有一次”的鬼話,但他卻始終無法忘掉山城,始終無法忘掉自己所要走的那條路。他清楚地知道,他的選擇注定了一生的清苦,注定了數不清的磨難與坎坷。所以,在十年前,對趙雪他不敢言愛;在現在,他同樣不敢對趙雪與惠娟中的任何一個人輕言愛情——他實在不忍心牽扯到她們!十年前,趙雪因他而經曆了生死;而今,趙雪的家庭再次因他而出現了裂痕。他必須以自己的努力去全力彌補。而對于惠娟,他也實在應該開誠布公地談一次了。
又一個星期天悄然的到來了。
芸生破天荒第一次主動約了惠娟出來玩兒。惠娟當然很高興,歡歡的換了一身輕松明快的套裙,和芸生小鳥一樣從家中飛了出來。
這時已是深秋。天空海水一樣的湛藍,藍得澄明剔透。一朵一朵的白雲随意而輕盈的舒卷着,一如九天的仙女們盡情地展示着她們婀娜的舞姿。涼爽的秋風輕柔柔的吹着,吹在身上讓人惬意得心醉。而去西山的路上,常有農人挑着沉甸甸的谷物和他們擦肩而過,扁擔“吱扭——吱扭——”的輕聲歡唱着,給他們也帶來了一份沉甸甸的、酽酽的、帶着純樸鄉音鄉情的豐收的喜悅。遠山的秋葉已漸漸的泛紅了,雖隻是不多的幾片兒,但仍然紅得熱烈而奔放。
在路邊的一家小商店,惠娟買了幾瓶啤酒、一桶飲料,又要了一些香腸、花生米之類的雜七雜八的食物。芸生見了這些,雖并不想使這次出遊延伸到下午,倒也不能斷然拒絕,或者毫無表示——所以他也要了兩袋兒惠娟最愛吃的空心豆和夾心巧克力。滿滿的裝了一大兜,由芸生背了,兩個人繼續向山上走去。
“瞅你,買了這一大兜東西,郊遊成了饞貓宴了……”
“人家願意嘛!”惠娟輕柔柔的說了一句,臉上似乎掠過了一絲嬌羞。
“怪事兒,今天咋這麼溫柔啦?”
“你趙芸生挺大的人物,在你面前誰敢不‘溫柔’呀?”惠娟撇着嘴,半真半假的說。
“喲——我今天咋突然就成了‘挺大的人物’啦?”
“不和你說了,讨厭!”惠娟嗔笑着回道。
到了山頂,他們在樹林裡尋了一塊兒平坦而又幽靜的地方坐下來。芸生正在想着該如何開口,惠娟腦袋一偏,說話了:“芸哥,咱玩兒兩把跳棋,你敢不敢?”
“好啊——可在這山上,到哪兒去找跳棋呀?”芸生奇怪地問,“沒看見你買——”
“真——笨!這山上到處都是石子兒、木棍兒,還用帶棋來?”
“呵呵,誰笨誰不笨,這時候說了也不算,等一會兒你就不嘴硬了。”
“好,你畫棋帳子,我撿石子兒。”
等芸生把棋帳子畫好,惠娟的棋子兒也找得差不多了。
擺好了棋,芸生問:“誰先走?好男不和女鬥,就讓你先走吧。”
“我可不占你那個便宜。咱來個‘小人兒、老虎、槍’,誰輸了誰先走。”惠娟小拳頭一揮,早拉好了架式。
“嗳,棋輸了咋辦?”
“随你,怕你咋的?”
“好,那咱來打手心的——可别怕疼啊!預備——老虎!”
“老虎!”惠娟幾乎同時也喊了一聲。
“不行,你出的是‘槍’,可喊的卻是‘老虎’,你輸了!”
“好,我輸了我先走!”惠娟得理不饒人,搶先走了一步。
“嗐——人長得刁鑽古怪,訂的也不知是哪國的洋規矩,我算上了你的大當了!”芸生開始聽惠娟說“誰輸了誰先走”時,還以為是惠娟一高興說錯了,這時才知道敢情她在這兒留了一手呢。可他又怎好和這樣的女孩兒一般見識?所以隻好“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了。不過說實話,他倒也沒有一點兒上當受騙的感覺,心裡反倒有些許的高興:能讓惠娟開心一些,這也算他到目前為止對惠娟所能做的唯一一點兒補償吧。
“說你笨你不信,你不上當誰上當呀?”惠娟一臉的得意,俏皮的晃動着手裡的小樹棍兒,一個勁兒的催着,“快走——快走——”
要說棋藝,芸生比惠娟要稍稍的好上一些。可芸生心裡有事,總不能靜下心來走棋;而惠娟則是興緻勃勃,又能打攪耍賴。所以,幾盤兒棋下來,倒是芸生輸的多些。每每赢了芸生幾步,惠娟就會抓過芸生的手,對準他的手心“狠狠”的打上幾下。對于芸生而言,多年的打工生活雖沒給他帶來什麼明顯的變化,但他的手早就不是那雙細皮嫩肉、隻能握筆杆子的手了。所以每當惠娟打來,他也隻是感到一點點的發麻;倒是惠娟,每打完一下都要甩着小手喊幾句疼——而她偏又不肯罷休,甚至少打一下兒都不行,似乎非要借此機會把對芸生的“仇恨”都要渲瀉出來才好。芸生又是心疼,又是高興,也隻好由她了。
玩兒累了,惠娟雙手輕揚,将棋子遠遠的抛到了山下,然後牽着芸生的手跑到樹林深處去摘楓葉。惠娟蹦蹦跳跳的,像個大蝴蝶一樣滿樹林的飛着。芸生看着她那因興奮而微酡的小臉蛋兒在紅葉的映襯下紅燦燦的,心底不由得湧上一種沖動——吻她,輕輕的,隻一下——但他很快就強迫自己打消了這個奇怪的念頭,因為他今天是有“任務”的呢,如果這“節目”一上演,怕一切計劃就全都砸鍋了喲!
芸生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來,望着依然飛個不停的惠娟,陷入了沉思——确實也真夠難的——對惠娟的心思,他不是不知道,所以他真的不忍去傷她的心;而且,他更怕話一出口,自己會永遠的失去惠娟這位紅顔知己,那曾經擁有的快樂會永遠的離自己而去……
“芸哥,你在想什麼?”等了許久,惠娟見芸生一動不動,走到跟前,輕柔柔的問。
“想我的從前,也想你。”
“想我?你的從前和我有什麼關系?”惠娟奇怪地問。
“嗳,惠娟,趙雪你倆誰大?”
“我倆是同歲,隻是她的生日比我大幾個月。怎麼啦?”
“人家孩子都那麼大了,你也該抓點兒緊了。”
“那你呢?你比趙雪還大,我咋從不見你‘抓緊’呢?”惠娟的眼中閃過了一絲幽怨。
“你們哪兒能和我比呀?我隻是個沒家少業的孤魂野鬼,以後還不知咋去生活,還到哪兒去‘抓緊’呢?”
“沒家是因為你不想有,沒業是因為你根本沒想到過去創造。真的,芸哥,你比别人少什麼?人家能有的為啥你不能有?”
“命中注定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人,事業、友誼、愛情,哪個我也消受不起!我常常覺得,我自己就是一頭狼,一頭孤獨的老狼,沒有目标,沒有夥伴,隻一個人在一望無際的荒漠中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一頭栽到地上,再不起來……”
“不,芸哥,那絕不是你!說心裡話,在我高中沒畢業那陣兒,我就非常想自己能給你去封信。看小雪讀你的信的時候,我有一半兒羨慕、一半兒嫉妒!雖然她每封信都給我看過,但我卻總覺得那信封上應該是我的名字。可是,小雪我們是好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我實在不敢去和她争,我更怕你不給我回信……”
“我哪一點值得你們去争?趙雪是我碰到的第一個傻丫頭,沒想到十年之後又遇上一個。真的,有時候連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你們又何必呢?”
“正因為你那一半孤傲、一半自卑的雙重性格才導緻了你和小雪之間的悲劇。假如,你少一點孤傲;假如,你少一點點的自卑,小雪都絕對應該是你的!你已經把小雪錯過去了,難道你還想一直錯過去麼?”
“人貴有自知之明。我從沒有愛過誰,更沒有愛過小雪。我隻是個冷血動物,既不想去愛别人,也不敢奢望别人能愛上我。平平淡淡的走完這一生,也就算我完成任務了——”
“不,你絕不是個冷血動物!隻是,你太善于僞裝自己了,有時把自己都給騙了!你給小雪買書、寄貝殼兒、送小收音機……每次你總要找許多的借口,把自己僞裝成百毒不浸的至聖真人,高高在上的看着我們。除了書信往來,你從不敢去接近她,更不敢承認自己已經深深的愛上了她。所以每次的東西不是寄來,就是托人捎來,你從不敢自己露面兒。同時,你又怕永遠的失去她,所以你的信越來越小心翼翼、誠惶誠恐。還記得那首《夜朦胧》麼?那是你一次酒醉之後寫的,字迹又大又潦草,信封兩面都寫滿了小雪的名字,然後你就迷迷糊糊的寄了出去。我和小雪看了,還笑成一團,罵了你好久。”
“我怎麼不記得?”芸生奇怪地問。
“你當然不記得,因為酒醒了之後,信早就寄出去了。不然,以你的性格,你一定會把它‘槍斃’掉的。”
雖然心中對此事毫無印象,但芸生還是不得不承認惠娟說得很對——确實,他和趙雪通信的三年中,為了不洩露心中的秘密,他确實親手“槍斃”掉了許多封信——沒想到任是他怎樣的謹慎,但還是漏掉了一封!
“正因為你這封信,我和小雪才第一次拆穿了你的僞裝,看到了層層包裹之中那個實實在在的你。後來又收到了你的那首《麥秀兩歧》,所以小雪才對你愛得更加熱烈、更加癡情。沒想到你們見面之後,你還是不肯承認!她絕望了,後面又有父親逼着,便轉身奔向了大青河——幸虧正巧有人從河邊經過,這才救下了她。否則,她就是你害死的!這些,你知道不知道?”說着說着,惠娟似乎又回到了從前,而她自己就是當年的趙雪,她的臉上挂滿了凄迷、痛苦、絕望的淚水……
“不要怪我,惠娟,我實在是情不得已的。那時,我連個站腳的地方都沒有,又怎敢拖累她呢?沒想到——”
“沒有站腳的地方,可以兩個人一起去尋找、去創造。隻要兩心情願,苦一點又算啥呢?”惠娟像是在說小雪,又像是在說自己,“還有啥比兩顆心真正的相親相愛更值得珍惜呢?難道小雪離開了你就真正幸福了?”
“好了,我說不過你。且說說你自己吧。”
“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喜歡我的人我喜歡不起來,我喜歡的人卻不喜歡我,也隻好認命了。”惠娟賭氣的說。
“惠娟,愛情絕不是兒戲,婚姻更是現實的,來不得半點兒的感情用事,它決定着你一生的幸福與命運。你實在應該好好再想一想。”
“我已經想了十年,可是和你一樣,總也想不通。現在好容易要想通了,想想還是想不通的好。”
“惠娟,如果我不死,我還要回山城,還要走好長好長的路。這條路絕不會是平坦的,或者會把自己的一生都賠進去——你又何必自找苦吃呢?”芸生不得不直接點題了。
“你不也是自找苦吃麼?你不怕的,我也不怕。”
“我家在山城,夢在山城。回不了山城,我死不瞑目。可你又何必呢?”
“别以為就你是山城人,就你一個人愛着它。那也是我的家鄉,我也同樣在想着為它做點兒什麼!”惠娟覺得芸生簡直就是不可理喻,可她自己偏又死心塌地的愛上了他——其實早在剛剛與芸生重逢不久,惠娟就不止一次地想過這個問題。她當然也想過,如果以後能和芸生走到一起,給芸生在濱海找個差事,兩個人一塊兒在濱海發展,至少也應該比回山城要強得多。但她又深深的知道,以芸生的性格,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記得在很久以前他就曾經說過,他是一條戀家的狗,隻要還有一口氣兒,遲早還要重回山城的。對于文學,惠娟說不上熱愛,充其量也隻是喜歡而已。但一說起家鄉,惠娟卻也與芸生一樣充滿着激情。所以,她對芸生的選擇似乎又有着十二分的理解,她因此也隐約的為自己選擇好了一條道路,那就是和芸生一起回到生養他們的山城,真正的為山城的父老做點什麼。可是,芸生偏偏就不理解她的心,還要自己怎樣的和他去說呀?!
“好了,你再想想吧,想想你的父母,他們可隻有你這一個女兒啊——”
“别忘了,這‘父母’也有你一份兒呢!”惠娟“撲哧”一下笑了,“你可不能不認賬!”
芸生聽了,恍然想起,不由得和惠娟一起笑了:“好了,以後再說吧。走,開‘饞貓宴’去。”
就着草地,兩個人将酒食一溜擺開,然後對面坐下來,簡單而又豐盛的野餐就這樣開始了。
芸生拿起飲料,剛想打開,惠娟說話了:“咱今天都喝啤酒,以後——算了,不說了。給我一瓶。”
芸生将啤酒打開,遞過去,然後自己又開了一瓶。
惠娟舉起啤酒:“來,喝——”
“惠娟,少喝點兒——”
“沒事兒——你放心,我可不像趙雪你們倆,動不動就……”惠娟本想往下說“動不動就想不開”,但又怕傷了芸生的自尊心,所以将話硬生生的咽了回去。稍稍過了一會兒,她望着芸生,平靜的說道:“芸哥,我隻想聽你一句真心話。你心裡是不是還想着趙雪?”
“說實話,我确實很愛趙雪。可人家都以經結婚這麼多年了,又有了孩子,如果我再想着她,既不現實,也不明智,對她更沒有好處,我又怎敢去妄想重溫舊夢呢?”
“那你對我呢?——你放心,我答應過趙雪,如果你不喜歡我,我絕不為難你。”
“對你們這樣的女孩兒,誰見了能不喜歡呀?”
“那你——”
“我不相信真愛隻有一次的屁話,但我是個男人,身上挑的首先就是責任。如果我沒有足夠的把握能給别人帶來幸福,我隻能選擇逃避。況且,我真的想重回山城,圓我自己多年的文學夢。這是我今生最大的希望,可結果如何我真的無法預料,所以我實在沒有必要再拖累上别人。”
“好了,喝酒吧——”惠娟憑在這段時間裡自己對芸生的了解,知道他一時半會兒絕對轉不過這個彎兒來,更不可能主動的對她或者任何的女孩兒輕言愛情,所以她索性不再逼問——但她心裡卻隐隐的有些高興:隻要芸生放棄了趙雪,她就有希望,那隻是個時間長短的問題了。一念及此,她重又舉起了酒杯,“為了今天的太陽,幹——”
“好,為了今天的太陽,幹——”
下山的時候,惠娟蹦蹦跳跳的走在前面——雖然這次她和芸生的談話沒有任何結果,但總算和芸生把話挑明了,她的心裡也輕松了許多。走着走着,他們忽然看見前面有一束不知名的野花,花雖不多,但藍瑩瑩的,就在前面離小路不遠的一塊大青石旁盛開着,微風吹過,那花好像還在向他們點頭微笑呢。惠娟幾步跨過去,伸出手就去摘——可她的手剛剛挨到花枝,突然驚叫了起來:“蛇——!”
芸生幾步奔過去,見一條尺把長的黃黑相間的小花蛇正蜿蜒着迅速逃去。他不由得暗自好笑——女孩兒家就是膽小,一條小“菜花子”就把她吓成這樣,要是換成“黑烏蛇”,還不得吓死她呀?
惠娟見芸生奔過來,便一臉驚恐的撲到他的懷裡,可憐兮兮的舉起了右手給他看。原來那凝脂般的手背上正有一個小紅點兒在洇洇的往外滲着血珠,顯然是那位“護花使者”剛剛完成的“傑作”。
惠娟在芸生的懷裡心有餘悸的全身戰抖着,芸生顧不得多想,抓過她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唇上。吮吸了一會兒,他放下她的手,柔聲說:“好了,沒事兒了。”
可惠娟卻不肯放松,仍緊緊的倚伏在他的胸前,一半嬌羞,一半驚恐的呢哝着:“哥,我好怕!”
芸生輕輕的撫摸着她的脊背,輕柔的勸慰着:“别怕,沒事兒了。”
“我不嘛。”惠娟擡起那張好可愛好可愛的小臉兒,定定的看着芸生——那是怎樣一雙星光迷離的眼啊!
芸生看着看着,心旌搖動了。他慢慢的俯下身去,輕輕的吻住了這個可愛的小精靈……
好久好久好久以後,芸生才終于把自己的思想努力的牽回到這座山上來。想想剛才發生的一切,他不覺有些懷疑:“剛才你是真的假的?”
“什麼真的假的?”惠娟仍帶着未褪盡的那種羞澀,調皮的回了一句。
“你真的那麼怕蛇?我不信。”
“一半兒真怕,一半兒假怕——芸哥,你不會後悔吧?”
“唉,碰上你這個倒黴鬼,後悔又有啥用?且将就着說呗。”既已如此,芸生倒也不再堅持什麼,他再一次的将她擁緊了。
“你好壞!”惠娟嬌嗔的輕捶着,然後緊緊的摟住芸生的脖子,和他再次擁吻到一起了……
蘇家老兩口見芸生和惠娟自從郊遊回來突然親熱了許多,自然是格外的高興——雖然不知具體情況怎樣,但心裡也算有了點兒譜。于是,他們變着法兒的為他倆創造着“條件”,不是讓他倆一塊兒去外面買東西,就是老兩口一道躲出去為他倆創造一個溫馨的二人世界。而他倆倒也識貨,常常出雙入對兒的,将歡樂塞滿了蘇家的每一個角落。
不久,市文聯下來通知,告知他們:芸生、趙雪、惠娟三人同時被市文聯吸收為會員;芸生同時被市山海詩社破例吸收為唯一的一位第九批社員(該詩社一般是兩年發展一批,這次是在 劉希夢老師的促成下,專為芸生開了一次碰頭會,最後才決定破例吸收芸生入社的);而同樣在 劉希夢老師的運作下,他們上報的幾篇作品已分别被市報社、市電台采用,市文聯的内刊上也将在顯著位置陸續刊載芸生的自傳體散文作品《夢系山城》。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朝看盡洛陽花。山城縣文聯的幾位老将趁熱打鐵,紛紛找出芸生他們以前的作品來,精心潤色加工之後,在縣文聯的文學期刊《山色泉聲》上集中“轟”了出去。 楊老 師和王老師還分别寫了回憶性的文章《我與芸生》、《初雪》等,借以推波助瀾。而那位在縣委宣傳部任職的 杜老師也真能趕熱鬧,竟然以芸生的生活背景為題材,炮制出一篇頗具影響力的報告文學《十年一劍今在手,重整旗鼓振山城》刊登在市裡的《山海日報》上。
芸生本來對何時重返山城還沒有做最後的決定,因為他對十年前的教訓記憶猶新,本不想貿然的回去的。但 杜老師的文章卻使他成了離弦之箭,不得不發了。他隻好和惠娟一起從資金到裝備上緊鑼密鼓的準備着……
蘇母對女兒和芸生的重回山城是一百個不願意——本來嘛,好不容易才從那個鬼地方跳出來,剛剛過上了幾天好日子,現在又要自己跑回去,那以前的功夫不全白費啦?而且自己可就這麼一個女兒,在自己面前嬌嬌慣慣的,如今說走就要走了,叫她如何舍得?但見女兒鐵了心,老頭子又支持,她也就沒轍了。反過來,她還要為芸生準備被褥、為女兒張羅嫁妝,忙得她也是起早貪黑、出出進進的團團轉!
趙潔夫婦聽說芸生他們要走,送成衣是少不了的,從襯衫到西服,裡裡外外的一套一套的送,又為他們買了一套包括電飯鍋在内的時新餐具。對這個差點兒成為她的妹夫的小夥兒,趙潔打心眼兒裡喜歡,而且他又救過自己一次,所以出手就未免大方了些。而胡志勇本來就是個十分大度的人,又天天在場面上混,人情世故自然就看得開些,對芸生的俠肝義膽更是十分的佩服,所以自打一見面就對芸生非常的親切,因此倒額外的又給芸生他們添置了許多的行頭。
為了打好前站, 楊老師不顧已過花甲的高齡,讓 王老師陪着親自去芸生家看望芸生的父母,和他們說了芸生要回來的意思,請二老早做準備。然 後楊老師又主動的留下來幫着料理新房,并通過關系安置好了惠娟的工作及芸生他們的發展場地,真比自己家的事兒還上心。
一個周日的清晨,兩輛由山城縣委宣傳部、縣文聯出面借來的大客車披紅挂彩的駛近了蘇家。不久之後,便見趙潔夫婦、蘇家二老、趙雪等人簇擁着打扮得花團錦簇的芸生、惠娟走下樓來,登上了客車。
“嘀——嘀嘀——”客車載着芸生、載着歡笑慢慢的啟動了。而前面,就是他久違的山城啊……
下 卷
9、十年磨一劍,遊子遠歸來“芸生回來啦!”
消息像台風一般在小小的山村裡迅速擴散開去——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紛紛聚攏來,都想看看這個昔日一向被他們引以為“逆子”反面教材的混蛋東西如今是以怎樣的一種架式“榮歸故裡”,又以怎樣的面目來面對他所熟識的父老鄉親——而在他們的心目中,早就為這個趙芸生設計出了一套套的“标準答案”。隻可惜他們美麗的幻想并沒有能夠堅持多久,就被更為美麗的現實無情的打碎了,他們所看到的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一種場面——簇新的時裝、美麗的新娘、大箱小箱的嫁妝……真是讓人眼花缭亂。所以,他們除了猜測紛紛之外,再也不知該以怎樣的态勢來評頭品足了。
“嘿,看那兩輛班車,多氣派!”在遠離市鎮的山村,人們還不知道“大客車”這一名詞,便也隻好以他們所剛剛牢記的“班車”來個一語概括了。
“哎,看到沒有?這幾天鄉裡就有人往這兒跑,聽說縣裡都來人兒啦!”
“看,新媳婦下來啦!你看人家長的,再看這穿的戴的,啧!”
“聽說呀,他這回又要開舞廳呢!”
“十年前他就因為要開舞廳被他爸打跑的,沒想到——唉,如今這個世道啊……”
“聽說他從外邊兒帶個媳婦來了,還是個吃官飯的呢?”後面來的忍不住的問。
“可不是,就在那兒,你看到了沒有?”
趙家老兩口這時候可不管别人的七嘴八舌呢。十多天前,一聽說縣裡來人了(也就是 楊老 師和王老師來的那次),着實吓了他們一跳——也難怪,一輩子和土坷垃、石塊兒打交道,見過最大的官兒就是公社書記(後來改名又叫什麼“鄉長”了),還都是在大會上見過的,根本沒有過近距離的接觸——而今是縣裡來的人,又是指着名字找上門兒來,怎能不叫他們膽戰心驚呢?等到 楊老師他們說明了來意,他們才放下心來。而當聽到芸生的消息時,他們更是喜出望外,簡直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沒想到他竟然還活着!等到 楊老師提出芸生要創辦文化活動中心的事,老兩口再不反對,一口應承下來——活着就好,權當白揀個兒子,他愛咋折騰就咋折騰吧。讓老兩口更沒想到的是,這次芸生不但回來了,而且還帶回一個據說長得如花似玉的媳婦兒,他們那個高興勁兒就别提了!所以,當 楊老師提出芸生和惠娟結婚的日子就準備訂在芸生回家的當天時,老兩口更是一百個願意!
自 從楊老師來過之後,趙家上上下下可就忙開了:通知遠遠近近的親戚朋友、準備婚禮的酒菜、布置小兩口的新房……而就在今天,自打大清早一睜開眼睛,老兩口就催着弄飯,吃過了就颠兒颠兒的往村口跑。到那兒了,可車還沒來,老兩口就站在那兒跷着腳後跟等啊,等啊……站累了坐會兒,坐累了再站會兒,無論大兒子、兒媳婦怎麼勸也不回去;再勸,他們就瞪開了眼睛。就在他們等得腰酸腿疼的時候,“嘀嘀”一聲,車終于來啦!
看着十三年音訊皆無的兒子,看着從天上掉下來的玉人兒一樣的兒媳婦,老兩口樂得合不攏嘴兒,更不知說什麼好。老趙頭隻是裂着嘴傻笑着,隻知道一個勁兒的搓着大腿裡子。等到芸生和惠娟一聲甜甜的“爹”、“媽”叫過,他們的魂兒才被喚回來,總算是歸了位,一邊一疊聲的應着,一邊抹着似乎總也抹不完的眼淚。
衆位親友相幫着将一幹人等讓到屋裡。大宴是早就準備好了,于是張羅着喝“迎新酒”,吃“迎新宴”。頭道飯剛剛吃完,緊接着又是擺幹碟兒排大小,然後開大宴,頭席二席的一路吃下去。其間呢,幾位老師、領導,還有有些頭臉兒的親友祝福的話說了兩籮筐,雖然也無非是“幸福美滿”之類的套話,但讓人聽了是那樣的親近、那樣的喜慶。在酒席當中,新人還要挨桌兒的敬酒,挨桌的寒喧……。吃完了,喝完了,領導、老師們千叮咛萬囑咐的走了,又得送一撥兒撥兒的親友。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天也就快黑了。于是再一陣忙活,吃“夜桌兒”,喝“交杯酒”、吃“和氣面餃子”,再來兩碗“長壽面”。然後相熟的、不相熟的、老的少的一齊湧進來開始鬧洞房。将洞房攪得七零八落之後,親戚朋友、街坊鄰居們帶着酒足飯飽、心滿意足的喜悅哄然散去,隻剩下一對兒新人面對着遍地狼籍、烏煙瘴氣的洞房再也無言——本來,他們是不準備這樣大操大辦的,但兩頭的老人都不同意,他們也就隻好随了俗——許久許久以後,惠娟才重又打起精神,該擦的擦,該掃的掃,該收的、該倒的一一歸弄好,這間新房才第一次真正的成了隻屬于他二人共同擁有的空間。
芸生走到櫃邊,倒了一杯紅酒,然後将惠娟輕輕的攬在懷裡,憐愛的看着她慢慢飲下,對她幽幽耳語道:“娟妹,從天堂到地獄,讓你受苦了!”
“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天堂。芸哥,這不是夢吧?”惠娟溫順的斜倚在芸生的懷裡,把半杯紅酒舉起來,仰着小臉兒看着他,癡癡的問。
芸生抿了一小口紅酒,溫柔的看着惠娟的眼睛:“娟妹,這不是夢,這是真的——你看,娟妹,我在吻你的臉,你的眉,你的鼻子——這真的不是夢呢。”
“十三年了,我終于等到了這一天。芸哥,你不會離開我吧?”大概在這時候的女孩兒最擔心的就是這個,所以任惠娟平時怎樣的熱誠開朗,這時候也難免要問出這樣的話來呢。
“是的,十三年了。我怎麼會離開你呢?現在,你就是我的全部,我會用五個,不,是十個十三年來珍惜你、愛護你,用我的一生來回報你。你信麼?”
“不用十三年,隻要你真心的愛我,隻要能和你在一起,隻要兩年三年,我就知足了。和你在一起,我覺得自己好幸福好快樂!芸哥,抱緊我,我好怕。趙雪——”
“不要去想别人,連小雪也不要。今晚隻屬于我們兩個人的,這個世界也隻屬于我們兩個人的……”說着話,芸生熱烈而貪婪的用自己生命中的全部熱情吻住了這個即将融入他的生命的女孩兒……
婚後的第三天,蘇家二老、趙潔夫婦對芸生和惠娟千叮咛萬囑咐了一番,戀戀不舍的去了。趙雪也帶着那一腔半是幽怨,半是祝福,其間還夾雜着一點點嫉妒的複雜心情告辭而去了。
送走了最後一批客人,惠娟便在芸生的陪同下到鎮文化站報了到——說是文化站,其實隻有一間辦公室,一位“站長”,幾百本用來裝點門面的舊書,别的就什麼都沒有了。而惠娟老家本就在山城,近幾年雖遠在濱海,但對山城的一切也并不陌生,心裡對此也就早有了思想準備,所以倒并不覺得怎樣的吃驚。因為 楊老師等人的關照,那位喬站長熱情的接待了他們,半是表白半是訴苦的介紹了文化站的現狀,然後帶他們查看了準備交給芸生他們作為文化發展基地的三間舊房——這裡原本是鎮裡什麼辦的辦公室,後來因為機構精簡就一直閑了下來。房屋雖老舊了點兒,但比他們想象的要好得多——對他們而言,基建所需的款項相當于他們現有資金的全部,能不花分文的找到這樣的三間房,這實在是幫了他們的大忙呢。
芸生和惠娟自己動手,将其中兩間房中間的隔牆打開,臨街開了個門,又用塗料裡裡外外的粉刷了一遍,竟也成了一個很不錯的展廳。
按照從前的約定, 楊老師他們及時送來了書架、桌椅和第一批圖書。書架是縣圖書館壓縮規模時淘汰下來的,桌椅是縣政府招待所會議室“更新”下來的,價錢都極便宜。圖書中,有幾位老師利用出差機會天南海北的幫忙物色的,有從書店、圖書館的處理品中精選出來的,還有幾位老師以文聯、個人的名義捐贈的。因為有幾位老師認真把關,這些書都稱得上是物美價廉,而且有相當一部分圖書是對當時的山城縣農村具有很大的實用價值的農業技術書籍。而店名則是經縣文聯、宣傳部等單位和芸生反複磋商定下來的——為了有利于發展的需要,暫時定為“芸惠文化聯店”,名義上是青山鎮文化站和芸生聯辦,實際上為芸生自主經營,自負盈虧,歸縣文體局直接領導。而作為青山鎮文化站宣傳員的惠娟在不違反原則,不影響工作的前提下可以協助芸生工作。這樣一來,不但芸生不用再花錢去起什麼執照,不必再繳納各種稅費、管理費,而且可以從中獲得一定的政策扶持。當然,對于青山鎮來說,如此一來,青山鎮的農村文化生活建設亦可望得到長足的發展,這真可以說是兩全其美了。
此後,芸生又陸續購置了一些象棋、跳棋、乒乓球、羽毛球等所用資金不多、占用場地不大,且容易讓群衆參與的文體器材。真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
“芸惠文化聯店”開業那天,在 楊老師等幾位老師的努力下,縣文體局、宣傳部、縣團委等相關單位都派人到場表示祝賀。雖“芸惠文化聯店”不屬于文聯工作範疇,但幾位老師還是以佳賓的身份參加了開業典禮。為了表示重視,青山鎮的書記、鎮長也在百忙中到場,并作了熱情洋溢的講話。
楊老師剪彩之後,鞭炮齊鳴。緊接着聯店舉辦了酬賓義展,當場憑身份證免費辦理了借書卡五十四張,出借圖書七十餘本。一些熱心的觀衆還操起球拍,當起了義務宣傳員。晚上,宣傳部派來的電影放映隊扯起銀幕放起了露天電影《中國霸王花》。惠娟則将作為自己嫁妝的彩電、VCD搬出來,在展室裡組織一幫年輕人唱起了卡拉OK。
青山鎮雖說名義上是個鎮,倒也并不比芸生父母所在的雙嶺村大得了多少——不用說卡拉OK,就是彩電也沒有幾台,而且大多是城裡人早看不上眼的老“北京”。所以,芸生他們這一折騰,全鎮的大人小孩兒都來看新鮮兒,有的毛頭小夥子還搶過話筒跟着電視唱起了《九九女兒紅》,雖唱得早跑沒了調,但仍讓那些觀衆們好一陣的羨慕。電影場上,電影早就演完了,觀衆還是久久不肯散去。沒辦法,放映員隻好将這部城裡人幾乎都能倒背如流的影片一卷兒一卷兒的倒過來重新放過……
因為芸惠文化聯店的圖書租售兼營,而且因為把住了圖書的進貨關,大多數圖書的實用性較大,加上惠娟他們肯多跑路,全鎮又僅此一家,所以他們的圖書租售業務迅速紅火起來。年輕人本來就好動不好靜,閑時愛紮堆兒,可以前根本就沒有什麼“業餘文化生活”,他們隻好打撲克、押個小寶、到處瞎搗蛋。聯店一開業,他們可有活計幹了,整天的圍着那幾張球案轉,有的甚至連飯都忘了吃。
聯店開業不到倆月,便是傳統的春節了。芸生和惠娟經過商議,決定抓住這一機會開展一次聯誼活動,借以擴大影響、活躍春節生活。經過緊張而忙碌的短期準備,“青山鎮首屆農民象棋大賽” 、“青山鎮首屆農民羽毛球大賽”相繼拉開了帷幕。兩場比賽下來,雖收入微薄,但卻在很大程度上活躍了鄉親們的文化生活,受到了人們的熱烈歡迎。
首戰告捷,芸生又大膽提議要舉辦一次别開生面的聯歡晚會。惠娟聽了,認為很有可行性,但單靠自己的力量還是有一定的難度。所以,她提出一個辦法:最好是與鎮政府的領導們溝通一下,看是不是以鎮文化站的名義主辦好些。
芸生一聽:“行,是個好主意!”
于是,惠娟在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就把要舉辦春節聯歡會的想法向喬站長做了彙報。喬站長一聽,當然也很贊同,畢竟這也算文化站一年的工作嘛!而在他們找到李鎮長的時候,開始時他并不同意:一是因為鎮裡的經費相對較緊張,怕花銷問題不好解決;二是以前從沒有辦過這樣的活動,能不能辦好心裡也沒有底,怕鬧個挨累不讨好,資金白白打了水漂。後來,看到惠娟那一臉的熱情,他又覺得實在不忍拂她的意——難得人家有這片心,當領導的也不能太不通情理不是?所以,他當場決定:以鎮政府的名義組織,鎮文化站具體負責,喬站長負責協調各方面關系,芸生和惠娟則負責節目策劃及具體安排;資金嘛,從鎮辦公經費中擠出500塊錢作為活動經費,不足部分先由芸生個人墊付,等來年再想辦法解決。有了領導的支持,惠娟早早的就與各村打了招呼,讓各村選送出本村最拿手的節目來。
春節很快的到了。
十二月二十九,按照假前的安排,今天是開聯歡會的日子。惠娟早早的做好了飯,和芸生吃了,兩個人便開始布置起聯歡會的會場來。
幹了一會兒,喬站長也來了,還帶來了本村的電工。三個人和電工一道架設好照明與擴音設備,然後再布置拉花、挂燈籠、貼對聯兒,忙得不可開交,但他們都很快樂。看着經過自己精心布置的會場,三個人開心的笑了。
下午兩三點鐘,人們開始陸陸續續的來了。此時距聯歡會尚早,惠娟見縫插針,和幾個女孩兒兩兩一對兒的玩兒起了圍棋——當然,這幾個可都是她的徒弟,在以前的青山鎮,不用說玩兒,就是看都沒看過。按惠娟的水平,和她們下棋那是小菜一碟兒。可惠娟是一個非常善良的女孩兒,總是要事先告訴女孩兒們她下一步要下在哪個位置,讓她們早做準備,而且還經常讓她們重新走過,所以倒是她輸的次數要多一些。
看着惠娟連中午飯都沒顧得吃,現在又和女孩兒們玩兒得正起勁兒,芸生心裡又是心疼又是高興。兩個多月來,惠娟為了自己所鐘愛的事業,放棄了已工作多年的濱海,跟自己回到了山城。面對着艱苦的條件,她從沒有過埋怨;無論遇到什麼困難,她每天都把快樂寫在臉上,讓自己因她的快樂而輕松了許多……
“幾位小朋友,借你們的蘇姐用一下,好嗎?”考慮到晚上還要有工作,芸生不得不攪她們的局了。
“呵?剛分開這麼一會兒就想了?”一個紅衣服的女孩兒笑着問。
“沒辦法,老婆太漂亮,隻一會兒也舍不得分開喲!”
“讨厭!”惠娟笑着罵道——雖然也明知道這隻是一句玩笑,但她的心裡可正受用着呢。
“為了表示賠罪,每人一袋兒瓜籽兒,等一會兒再見!”芸生說着把幾袋兒五香瓜籽兒撒到女孩兒們手中,然後拉了惠娟回到他們的小屋。
“芸哥,啥事兒這麼着急呀?”惠娟不解的問。
“夫人,‘五髒府’吃緊,快發救兵!”芸生滿口的京腔。
“吃什麼吃?這麼多人——”
“人多就更得吃呀——這麼多人,卻隻有一個人做了我的老婆,我可舍不得讓你餓着喲!”
“我不餓——”惠娟還惦着剛才的棋呢,頭一偏,一臉頑皮的笑。
“别,晚上還得折騰一會兒呢。”
“那你做飯!”
“行,吃啥?請領導吩咐!”芸生挽起了袖子,一副上戰場的架式。
“得了吧,就你那水平,炒出來的肉喂狼都不吃!除了做粘糊糊的面條,你還會做點兒啥?還是我來吧。”惠娟笑着數落道。
芸生自己想想也是,也就隻好等着吃現成的了。
兩個人說笑着吃完飯,芸生卻非要惠娟坐在床上,等他收拾好碗筷再一塊兒出去。其實,惠娟也知道他是舍不得自己太過勞累,但一想到有那麼多的人在外面,惠娟就有些坐不住了。她輕輕的吻了一下芸生的面頰,柔聲說:“芸哥,等晚上再陪你,好不好?”
“不好——”芸生孩子般的撒着嬌。
“乖啊——”惠娟知道如果這樣和他扯下去他更沒完沒了,于是輕輕的捏了一下他的鼻子,“要不人家要笑話咱了。”
聯歡會開始了。主持人自然是芸生和惠娟。而對于主持節目,芸生并不陌生。惠娟雖然是第一次主持節目,但以她的秀外慧中、以她的落落大方,主持這樣一個晚會還是不在話下的。兩個人的配合非常默契,聯歡會的氣氛也非常的活躍。
第一個節目是靠山村選送的節目“歌曲獨唱”,演唱者叫王婷,一位初中畢業生,雖然沒受過專業訓練,但一曲《紅梅贊》唱得也是字正腔圓,博得了一陣又一陣的掌聲。
緊接着是青山村報送的節目小品《超生遊擊隊》,兩個小青年滑稽而誇張的表演惹得觀衆們笑聲不斷。
再往下,合唱、表演唱、快闆書……節目還真是豐富多彩。而惠娟和芸生又恰到好處地安排了擊鼓傳花等幾個即興節目穿插其中,使聯歡會的高潮一個接着一個,笑聲、掌聲一陣賽過一陣……
當然,芸生和惠娟也免不了要給觀衆們出個節目。在有人點到他們時,他們也不扭捏,為大家演唱了《天仙配》中的“滿工對唱”選段。當唱到“你我好比鴛鴦鳥,比翼雙飛在人間”的時候,他們的心中充滿了激動,仿佛覺得自己與心愛的人兒已經羽化成仙,正在空明的宇宙之間翩翩起舞……
等芸生和惠娟一覺醒來,早已是大年三十的早上了。芸生本想着聯店剛剛建起來,正應當抓住春節的機會照常營業的,但惠娟卻認為,這是芸生回來後的第一個春節,應該回家去住上幾天,讓芸生的父母也高興高興。所以,她堅持着一定要回家。芸生看看拗不過她,況且心裡也知道惠娟這是為他好,就不忍太堅持。兩個人關好店門,拿上事先準備好的禮物,騎上自行車向家的方向一路駛去……
路上,不斷有姑娘小夥子們和他們打着招呼,有的還邀請他們到家裡坐坐。芸生聽了,心裡暖洋洋的——以前,有些人總認為文化建設玩兒的都是虛的,隻能由政府出面做點兒表面文章,和小老百姓們一點兒關系都沒有。而對于我們這樣的農村,文化更是可有可無的東西。現在看來,農村同樣也需要自己的文化陣地呀!惠娟呢,本來就是個外向型的性格,如今天天和芸生在一起,在她就是個“非常可樂”的事了;而店裡的工作雖然太忙太累,但比起以前的半真半假打太極拳般的工作來要有意思得多;更重要的是,芸生對她非常的體貼,即使工作再忙,他也總忘不了抽空關照她一下,讓她的心裡充滿了感動,芸生對她的建議更是百依百順,所以,現在的惠娟可正是“百事可樂”的呢!
兩個人一路說說笑笑的回到家,一家人見了都很高興,兩位老人更是笑得合不攏嘴兒。惠娟拿出給二老買的羽絨服,大家七手八腳的幫着他們換上——真是“人靠衣服馬靠鞍”,這衣服一換上,人立馬兒就年輕了十歲!老人在鏡子前左照照、右照照,似乎到今天才發現自己有點兒看頭。
惠娟催着芸生解下綁在自行車上的一隻長塑料袋,解開袋口,裡面露出紅紅的兩個東西,原來是兩隻大紅的燈籠——芸生這時才明白,原來她竟然留了一手,怪不得自己問裡面是什麼東西,她卻總也不說呢!
芸生和大哥一起挂好了燈籠,一家人開始吃團圓飯。席間,大家不管是喝飲料的、喝啤酒的、喝溫茶水的,大人小孩兒的杯子一塊兒舉起來,碰杯,喝酒(當然這酒可就五花八門了),再碰……親情溫暖了每一個人的心間,仿佛過去的那所有不快都隻是一場夢,而生活正在這份濃濃的天倫之樂中掀開了嶄新的一頁。
到了晚上,大紅的燈籠點起來,家裡就更多了一份兒“年味兒”。一家人圍坐在電視機前,一邊收看中央台的“春節聯歡晚會”,一邊包着餃子,一邊天南海北的拉着閑天兒。就連剛剛三歲多一點兒的小侄女佳美也舍不得睡覺,圍着一家人邊走邊說個不停……
等到新年的鐘聲敲過,芸生和大哥一起到院裡放鞭炮,然後一家人坐下來,在噼哩啪啦的鞭炮聲中吃年夜飯。這一切對别人家來說或許是再平常不過的了,可對于芸生一家來說,這頓飯可真的不容易呢。老趙頭吃着吃着,眼淚可就下來了。
“爹,咱一家好容易團聚了,您應當高興才是啊!”芸生的大嫂秀芳笑着解勸道。
“是啊,爹,啥也别想,高高興興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了,吃不愁穿不愁的,還有啥可想的?”大哥也忙過來勸着。
“佳美,給嬸兒數個數,嬸兒給你錢。”惠娟掏出一張嶄新的十塊錢,遞到小佳美的面前,笑着逗她。
“一,二,五,九,六……”無論在任何時候,孩子都是最好的滅火劑。這不,小佳美一張嘴,一家人就全都樂了……
回到自己的屋裡,芸生把惠娟抱在懷裡,無限感動的盯着她那雙黑亮黑亮的眼睛:“惠娟,你真的是我的天使。是你為我找回了親情、找回了自信、找回了成功。我該怎樣感謝你呢?”
“不用你謝,你的就是我的。還是那句話,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天堂。”惠娟滿足的閉上了眼睛……
10、仗義扶危困,普法濟鄉鄰
春節過後,芸生和惠娟小兩口經過仔細的研究,決定在全鎮設兩到三個“圖書代辦點兒”,以此擴大聯店的圖書覆蓋面。他們從比較熟悉的借書人中反複篩選比較,終于選定了兩位女孩兒作為他們的代理人:王秀紅,18歲,初中文化,家住本鎮西河南村;王燕,21歲,高中剛畢業,家住本鎮下河套村。無論從地理位置,還是性格人品,她們都是無可挑剔的。惠娟和她們一說,兩個女孩兒都很爽快,一口答應下來。
初春的一個上午,芸生和惠娟相伴着騎了自行車,去下河套村王燕家商量圖書代辦點的事兒,順便把第一批圖書帶了過去。
這時的節令還早,背陰處的積雪還沒有化淨,柳梢兒也剛剛有些發青。但無論如何,春天畢竟是來了——暖暖的風吹在臉上,輕柔柔的,舒服極了。而看着惠娟那一頭長發在風中飄逸,芸生的心裡真比吃了蜜還甜!
芸生他們人還未到下河套村,遠遠的就聽到村裡傳來了一陣高似一陣的吵罵聲。進了村,順着街道拐了兩道彎,忽然前面出現了一大群人,吵吵嚷嚷的擁堵在大街上。
聽了一會兒,芸生他們才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村裡的一戶姓馬的人家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眼看着兩個兒子都二十大幾了,婚姻的事兒還八字兒沒有一撇,老兩口自然心裡着急。這不,經人一撺掇,他們就用女兒給老大換了一房媳婦。雙方的财禮都過了(因為是換親,當然是象征性的),日子也定了下來,可誰知女兒卻說什麼也不願意了。眼看着日子一天天的近了,親家自然要來催問。馬家老兩口既怕兒子的婚事告吹,又經不住女兒尋死覓活的鬧,一着急上火嘴上可就沒了把門兒的,結果兩親家就吵了起來。街坊鄰居的趕過來相勸,可雙方掐得正起勁兒,誰也不肯罷休……
正在這時,王燕看到了芸生和惠娟,忙迎了過來。說了幾句話,王燕把他們拉到一邊兒,悄悄的告訴他們,馬家的女兒叫小鳳,是她的同學,而且她和馬家還是不遠的親戚。自從馬家和韓家訂了親,小鳳天天哭呀鬧的,要不是看得緊,早不知要死上多少回了!最後,王燕問芸生,能不能勸一勸,讓兩家不要再吵下去?
老實說,對這,芸生自己也沒有多大的把握。但他又不忍心拒絕王燕的請求,況且看來也實在沒有人能勸得了,先試試再說吧!想到這兒,他對王燕說:“我不敢保證能勸得了,但你必須聽我的。”
其實王燕對芸生能不能勸得了也沒抱多大希望,但希望再小總勝于無。于是,她很幹脆的答應下來。
回到人群裡,芸生并沒有急着勸架,而是将綁在兩輛自行車後座上的圖書解下來,和惠娟、王燕一起分發了起來。圍着看熱鬧的人本來看了小半天,勸的也勸乏了,看的也看累了,所以這邊兒一有動靜,他們紛紛聚到這邊兒來,而有些小青年更是搶着借閱開了。這樣一來,倒是冷落了正吵得不可開交的那兩家人家兒。
就這樣一分神兒,兩家的嗓音自然下降了許多。芸生趁勢走到兩家人中間,掏出煙來,每個人撒上一顆,逐一的點上,然後誠懇的對他們說:“幾位大爺、大媽,本來咱們都不認識,也許我不應該插這個嘴,但你們這樣吵也不是辦法。能不能咱坐下來好好的的唠一唠,能解決更好,不能解決呢,事兒也不在這一朝一時上。能不能給我個面子?”
俗話說“當官兒的不打笑臉人”,況且兩家也确實吵得太累了,所以芸生一提議,兩家人都沒說什麼,一大幫人就來到了王燕的家裡。
等到人們都落了座,芸生說道:“幾位大爺、大媽,你們為兒女的婚事操心費力的真不容易!人們都說:兒女是父母的心頭肉。我相信無論兒子、女兒,你們都一定非常喜歡他們,希望他們的生活幸福如意。至于換親,也是沒有法子的事兒,如果有辦法,誰也不願意走這一步。但是近幾年,因為換親所引發的事件可不少啊——東跑西踮兒的有,喝鹵水上吊的也不少……要是真到了那種程度,無論作為父母還是公婆,誰的日子也不好過。所以,我以為,換親不是不可行,但還是要征求兒女們的意見。如果兒女們實在不願意,這親事即使做下了也和美不了。大爺、大媽,你們說呢?”
沉默了一會兒,馬小鳳的爸爸開口了:“細想想也确實是這麼回事兒。我家小鳳性子太烈,真要強擰着把親事兒辦了,萬一出個一茬二錯的,擱誰家也不好交待。這既坑了我們,也害了你們。可既然親已經訂下了……”
“誰說不是啊?”親家接話兒了。“我們家那倆也是,丫頭倒沒說啥,可他哥生說用自己的妹子換親太丢人,死活不肯答應,從打提親就沒給過我好臉兒呢!唉——”
“那我問一句:大爺,不知你家的這位兄弟有沒有毛病?”芸生向韓父問道。
“啥毛病也沒有,就是人太老實。”韓父答道。
“嗯,韓小朋我們是上下屆同學,确實是挺老實的,不過也挺能幹。”王燕接了一句。
“那他的長相——”
“一般人兒,擱在人群兒裡也說得過去。”馬父說,“要是我閨女不鬧騰,我們對他也挺滿意的。”
“我們家不太富裕,住的又太偏。要是換個好家主兒——”
“那就好。”芸生笑着說,“看來他的條件還不錯嘛!如果給他創造機會,相信他絕不會打一輩子光棍兒的。大爺,我不敢打保票,但我一定會替他用心的。”
“我有個同學,在濱海開了個批發部,年前托我給他找個人兒,就是幫他送送貨,看個店兒什麼的。錢多少不說,至少也能讓他多見見世面。大爺,您看這樣行嗎?”
“那敢情好,我替我兒子謝謝你們啦!”
“那兩個怎麼辦?”馬父還惦記着兒子媳婦的事呢。
“以我看,也就這麼着吧——看看他們倆有沒有意見,如果沒有意見,親戚還照樣是好親戚,日子也不用再改了。”韓父爽快地答應了。
然後,韓父給家裡打了一個電話,征求了女兒的意見;與此同時,馬家這頭兒也問好了。見雙方子女都沒有意見,親事就這樣正式定了下來。
剛才還是暴風驟雨,一轉眼就雲開霧散了,兩家人自然是皆大歡喜。馬父拉着親家的手:“一塊兒心病總算解決掉了,今兒個咱老哥兒倆可得好好的喝兩盅。”
“行!以後不管孩子們咋做,咱也就不再摻和了,喝酒去!”
“走,小夥子,你們也到我家坐坐。王燕也去!”馬母高興地拉着惠娟的手,笑眯眯地說。
再過幾天,就到了小鳳的哥哥結婚的日子。芸生和惠娟簡單的合計了一下,特意請鎮裡的電影放映隊去給他們放映了一場電影,算是對小兩口的祝賀。然後,韓小朋經惠娟介紹正式到濱海上班兒了——雖然是個體,但工資也不算少,工作又不很忙累,所以韓家上上下下都挺滿意。而小鳳呢,在家裡也沒有啥事兒,就不時的傍着王燕跑到青山鎮去,捎帶着給惠娟幫忙了。
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芸生去西河南村的代辦點送書,在坐船過河的時候,一位中年婦女和他拉了起來。她向他講起了發生在自己家中的一個案子。
原來這位婦女也是西河南村人,叫劉玉蓮。去年頭春兒,她看到紅薯粉挺好賣,就和丈夫合計着多栽了些紅著。秋末,一家人張羅着把紅薯收了,加工成薯粉晾在了自家的平房上。看着這一千多斤白白細細的紅薯粉,她的心裡别提多高興了。可誰想這薯粉剛剛晾幹,就在一夜之間被人偷了個精光。作為一個普通的莊戶人家,這可是一年僅有的一點兒收入啊!眼看着一家人幾個月的辛苦就這樣打了水漂,她氣不過,就站在自家的廂房上罵了幾句——當然啦,一個農村婦女,又沒有多少文化,火氣再大一點兒,皴的辣的可就捎帶着出來了。不過罵歸罵,也并沒想着有什麼後果,更沒有什麼目标,隻是由着性子漫罵了一通,也不過圖個稍稍的給自己解解氣兒罷了。但誰想,當天白天,和她家一牆之隔的那位鄰居就因此和她的丈夫打起來了,說是她家懷疑了自己,壞了他的名聲雲雲。後來,在場的人百般的解勸,兩個人這才作罷。後來,那位鄰居趁她與丈夫不在家,闖進她家,将她60多歲的公婆與她正在讀小學的女兒打傷,緻三人住院數日之久。再後來,那位鄰居再次闖進她家,手持鎬把進行挑釁。恰巧那天她家請客,她的幾個娘家兄弟看到姐姐挨了欺負,自然要為姐姐辯理。雙方很快由口角發展成了互毆,結果她被鄰居打倒在地,鄰居也被丈夫及幾個娘家兄弟趕了出去。當天,丈夫把她送進了醫院,并及時向派出所報了案。但不知為什麼,在他們第二天去縣法院起訴時,法院卻沒有受理。而那位鄰居在事發的第二天也住進了醫院,第四天向縣法院刑事法庭提起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縣刑庭在事發第五天傳喚她的丈夫及三個娘家兄弟、一個表弟時,竟毫無來由地将她丈夫等五人突然逮捕。在獄中,縣刑庭不但對她丈夫等五人的申訴充耳不聞,反而用橡膠棍、皮帶等進行了多次毒打,同時脅迫他們,要他們承認所謂的故意傷害罪行。她在家中托人雇了律師,可縣刑庭卻遲遲不肯開庭審理。看看快過年了,而被關押的幾個人又都是家裡的頂梁柱,在萬般無奈之下,她花9800元錢将五個人從獄中贖了出來。當時她還想呢,先把人弄出來再說,官司等以後慢慢再打。可過了不久,當她的律師去催問何時開庭時,縣刑庭竟然告之:被告已經撤訴,此案已經終結!她一家當然不服,可是多次上訪都毫無頭緒……
芸生本就是個不信邪的人,聽完這段案子,他早已是義憤填膺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若容爾等如此橫行,又哪裡見得“公理”二字!上了岸,他從那位婦女手裡借過原、被告雙方的訴狀,又仔細看過了她家的法醫鑒定及相關的醫療單證,他不由得冷笑了——單靠原告一張驢唇不對馬嘴的訴狀就能把他自己告倒了,而縣刑庭竟對案中的起始緣由不聞不問,如此冤獄實在荒唐!但他因為有事在身,便簡單的安慰那女人幾句,然後匆匆的向西河南村走去。
在“秀紅書屋(全稱是“芸惠文化聯店代辦處——秀紅書屋” )”,芸生将帶來的圖書交接妥當,順便向秀紅問起劉玉蓮家的事。秀紅人很正直,和芸生他們又很熟,也就不瞞他什麼,把自己所知道的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遍。芸生聽秀紅所說的和路上遇到的那位叫劉玉蓮的婦女所講的基本一緻,就對秀紅說:“麻煩你抽空替我跑一趟,讓劉玉蓮帶着所有的材料去青山鎮找我,就說我可以幫她把這個官司打下來。”
秀紅也是個熱心人,聽芸生這樣一說,抽空就把信兒捎到了。而對于劉玉蓮一家人來說,無論結果如何,能有人主動替自己打這場官司,這在他們是求之不得的。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劉玉蓮就帶着所有的材料趕到了芸惠文化聯店。
芸生與惠娟抽空翻看了女人所帶來的所有與案件有關的材料,又翻閱了圖書室内所有的與之相關的法律書籍,終于列出了本案的幾個疑點:
第一,原告在訴狀中口口聲聲說“街坊鄰居本應和睦相處”,卻在被告并未提及任何人姓名及體貌特征時與之發生口角,顯然是言不由衷。而這還不算,原告在訴狀中也承認自己“氣不過,隻輕輕的推了他(指被告)一下”,雖輕描淡寫,終刁蠻畢露——口角本因原告主動參與而起,首先動手的又是原告,難道這就是原告所宣稱的“街坊鄰居本應和睦相處”?!
第二,原告在訴狀中聲稱被告等五人是“蓄謀已久的故意殺人行為”,但被告既有此心,且将其“突然打昏擡入院中”,必欲殺之而後快,又如何能令原告的十八歲的女兒将原告從容扶出?難道殺兩個和殺一個有什麼本質的不同?還是幾被告憐香惜玉,不忍對原告的女兒痛下殺手?而且,兩家已非初次口角毆鬥,原告又怎能毫無防備的去被告的門口與之理論而緻自己被“突然打昏”,甚至連一聲簡短的呼救都來不及發出?五被告都隻是普通的農民,根本不會什麼武功,他們又是用什麼器具、怎樣把原告“突然打昏”的?既然五被告按照預先定好的計劃把原告“突然打昏”,應該是手持器具,且打擊點應在原告的頭部,但為什麼原告的頭部卻無任何明顯傷痕?
第三,當時正值隆冬,有誰能在此時将身穿棉衣棉褲的原告踢得“陰莖包皮撕開 5厘米 長的口子”?假定這是真的,衆所周知,會陰為人身重穴,睾丸要遠比陰莖嬌貴得多,在如此強力撞擊下,理應受到重擊,他又焉有命在?!他女兒又如何能将其從容扶出?而且,既然五被告曾對倒在地上的原告拳打腳踢,那為什麼原告除了 “陰莖包皮撕開 5厘米 長的口子”外,其他部位再無傷痕?
第四,原告的訴狀中稱,在其被擡進被告的院中後,被告李某(即劉玉蓮的二弟)手持菜刀對其頭部猛砍兩刀。在原告毫無反抗能力的情況下,這兩刀下去,原告又哪裡有生還之理?相反,原告不但被妻子從容的扶出,而且無一證據證明其頭部有明顯外傷,更不用說刀傷了(按常理推斷,如果原告真的受到砍殺,即使當時不被砍死,若幹年後相關部位也一定會有骨痂存在,絕不會如此的毫發無傷)。
第五,縣刑庭在被告多次起訴均以傷害證據不足而駁回的情況下,卻以同樣的案由、以同級醫院所出具的診斷書作為“傷害證據”受理了原告方的刑附民訴狀,緻使被告由當然的原告反而成為了本案的被告,其中的緣由又在何處?而且,縣刑庭不顧被告方已及時提起反訴這一法律事實,在傳喚五被告到庭詢問時突然将其逮捕。按照常理,此案已成互訴案件,雙方互為原告、被告,其地位應該是平等(或對等)的,在未進行調查審理前,将任何一方先行拘捕都殊無道理。而且,以現有的證據看,本案尚屬自訴案件,也不宜實行先行逮捕。如果說怕被告方有“串供、逃跑或繼續作案可能”的話,難道原告方就沒這個可能麼(他可既是原訴中的原告又是反訴中的被告呢)?在逮捕被告等五人時,縣刑庭并未出具《逮捕證》,僅在五被告入獄的第二天補辦了一下“手續”。如此嚴重的違反法律規定及訴訟常規的行為背後又隐藏着什麼?
第六,原告的訴狀中也承認,案發地點為被告的院内。而且,被告方多次向縣刑庭反映,稱原告行兇時所用之兇器鎬把至今仍為被告方所持有。而縣刑庭卻既不針對案發現場進行任何形式的甄别,更對如此重要的物證置之不理,不知是何居心?被告方所持有的市、縣兩級《法醫鑒定》均被縣刑庭以不具備法律效力為由先後駁回,卻僅以原告方漏洞百出的訴狀為依據将五被告強行逮捕,不知這是辦案人員素質低下,還是有意包庇一方(原告方所提供之證人系被告反訴中之連帶被告,按常規不能作為證人,所以原告方仍是有證等同于無證)?
第七,刑二庭在案子未審結前便以被告方交付贖金9800元為條件将被告等五人釋放回家,卻未出具任何法律文書——如果被告無罪,則被拘捕及被強索巨額贖金實在太冤;如果被告有罪,則縣刑庭此種舉動實為以錢代法、以權亂法。即使刑訊逼供之證據不足,僅此一點,縣刑庭便難逃幹系。
第八,無論罪與非罪,都得由法庭當庭宣判。被告方已及時雇請律師應訴,縣刑庭卻始終不肯開庭一問。待被告的律師受被告方委托去催問何時開庭時,卻被告知此案已經終結。在案卷内,律師所看到的終結理由竟是“被告撤訴”了——試問如果真的是被告撤訴,那為什麼不但被告的律師對此一無所知,就連被告自己還蒙在鼓裡?而且,哪國的法律又有規定說被告可以撤訴?!雖說原告可以撤訴,但在本案中,雙方已經形成了互訴關系,又怎能準許原告方輕易的撤訴呢?
在做過以上的分析以後,芸生更加堅定了插手此案的決心。但還沒容他有所行動,縣檢查院的一位領導就托青山鎮文化站的喬站長給芸生捎了話來——那天,芸生正在店裡整理圖書,門簾兒一挑,喬站長打着哈哈走了進來。
芸生一看喬站長來了,忙放下手裡的活計迎了過來:“喬站長,您來了?”
“嗯。芸生啊,這段兒時間怎麼樣?”
“還行。”
“聽說你給人家寫訴狀了?”喬站長從容地在椅子上坐下,接過芸生遞過來的茶水,抿了一小口,問道。
“是。我實在看不下去,就給人家寫了一份兒申訴書。”
“芸生啊,你剛回來,啥情況可能還不太了解。這個案子不用說你,就是比你再有能耐的人也翻不了。那個劉玉蓮和她丈夫都不是啥好東西,天天指着打官司告狀過日子。你千萬不能插手,一管就沾上,到時候就是你想甩也甩不掉。”
“原被告的訴狀我都看了,劉家應該占理兒呀?”
“嗐,芸生啊,和你又沒關系,較那個真兒又有啥用?多一事兒不如少一事兒,何必呢?”
“天下總得有個說理的地方啊,要是都沒人管,這世界不就亂套了嗎?”
“實話跟你說吧,人家原告的人兒硬着呢,要不然能有這樣的結果?即使你管也是白管,還得給自己卷裡面去。我說這話,一是我和惠娟、和你都熟,不願意看着你們因為别人的事受牽連;二是我受人之托,給你傳這個話兒。哪頭炕涼哪頭炕熱,你自己掂量掂量。”
喬站長說完這些,悻悻地走了出去。
從那以後,芸生陸陸續續地接到了好幾個電話,雖然内容各不相同,人物形形色色,口氣也各有千秋,但主題無非就是讓他趙芸生知趣點兒,别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兒。偏他趙芸生生來就不信這個邪,越是找他的人越多,他管着就越來勁兒。他充分利用自身的優勢,以訴訟代理人的身份将此案重要文件及他所列的疑點制成信函分别寄給縣内公檢法等各大主要部門,同時通過市文聯 劉希夢老師的關系将案子“捅”到了濱海市電視台和市報社的法制專欄中。
在強大的輿論攻勢和行政幹預下,山城縣法院不得不重新組織人馬對此案進行了公開審理。
開庭那天,山城縣法院的大審判庭内,旁聽席上黑壓壓的坐滿了人,就連走廊和過道裡都站滿了人。人們都想看一看這個剛剛轟動了小小的山城的案子是個怎樣的審法。
出庭前,有記者問芸生:“你對這場官司的勝算有多大?”
芸生看了看在場的人,滿懷信心的說:“本來,我并沒有多大的勝算。畢竟我人微言輕,即使在法庭上說的滿盤是理,也不一定能起什麼作用。但是,有了你們,我首戰必勝!”
“為什麼你有這樣大的信心?”那名記者不解的問。
“本案的難點并不在案子本身,而在法院,在于執法者心中還有沒有法。隻要能公開審理,這場官司我們赢定了!”
在法庭上,芸生大展辯才。他不但緊緊抓住此案的疑點毫不放松,而且還善于從對方無意間說出的某一句言辭、某一個字中發現稍縱即逝的破綻及時反擊。法庭簡直成了他的個人論壇,不但駁得對方緘口無言,更赢得了旁聽席上的陣陣掌聲——誰說法庭不可以鼓掌,呵呵……那位被告方以前請的辯護律師也肯配合作戰,不時以其淵博的法律知識和豐富的實戰經驗助芸生一臂之力。審理結果,本案的原告對被告因人身傷害所造成的損失負全部的賠償責任,并負責本案的一應訴訟費用,同時被處以拘役6個月的刑事處罰。那曾經不可一世的原告面對着莊嚴的法律,終于低下了他那曾一直高昂着的頭。
随後,法庭宣布:縣刑庭先前所收受的被告9800元贖金當庭退回,同時法院宣布,将對所有涉案人員進行嚴格審查,依其情節輕重分别給予黨紀、政紀處分。
坐在旁聽席上,第一次看到芸生如此意氣風發的表現、如此雄辯有力的演講,第一次體驗到如此巨大的成功,前來助陣的趙雪和惠娟都非常激動,不由得熱淚盈眶了。她們和觀衆一起熱烈的鼓掌、鼓掌、再鼓掌……如果不是在法庭上,或許她們都會早就手舞足蹈起來了。
出得庭來,市報社、電台、電視台的記者們圍住了芸生,問他有何感想,有什麼長久打算。他淡淡的一笑,說:“其實這是一場很好打的官司,隻要能夠開庭,隻要法庭能夠保持最起碼的公平公正,或者說隻要法庭不嚴重的偏袒一方,誰都能打赢它。關鍵是他們不開庭——所以我們的主要阻力并不是來自本案的原告,而是那一幫執法犯法的審理人員所帶來的司法混亂。而且,從本案來看,我們公民的維權意識與自我保護意識已有所覺醒,但還嚴重不足,對執法人員的違法行為還認識不清,更不知如何去進行有效的抵制。所以,就我本人而言,我将緻力于一些與當前我們農村生活密切相關的法律法規的普及宣傳工作,讓我們的公民人人知法、人人懂法,人人能用法律的武器來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換言之,讓那幫當官兒的日子不好過,這就是我的最大心願!”
“你這樣說,難道就不怕有人給你小鞋穿?”一位女記者好心的提醒了一句。
“沒啥好怕的,不管在什麼時候都是邪不壓正。再說,我相信一個合格的領導隻要他問心無愧,他絕不會對号入座的,又怎麼會給我小鞋穿呢?即使是有,我也不怕——現在是法制社會了,沒有誰能大過法去!”
“那麼,你認為你們成功的把握是不是很大?”一位記者搶先問了一句。
“我想,對于這個問題,我的兩位朋友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複。因為她們——用一句名人的話說:世界上力量最強大的就是女人!”芸生笑着把趙雪和惠娟拉到記者面前,不無自豪的說。
面對攝像機,惠娟躊躇了一會兒,笑了:“怎麼說呢?和他在一起,我們沒有把握,隻有信心。因為他是一個永遠不會安于現狀的人。”
有一位記者問那位辯護律師,他怎樣看待這場官司,怎樣看待芸生?那位律師想了想,坦率地說:“就專業知識而言,我在法律知識和出庭經驗方面要比這位小夥子強一些。但我的辯論口才與辯論技巧明顯的不如他。他思維敏銳,言辭激昂,如果稍稍補充一點深層次的東西,拿到小本子,他完全可以成為一個很不錯的專業律師。以後,我想,我非常的希望能和他成為朋友或合作夥伴。”
在分手的時候,那位律師特意走到芸生面前,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他:“小趙,我叫甄一平,山城縣大成律師事務所的專業律師,很希望能交你這個朋友。”
“我也是,可我沒有名片——”芸生接過名片,不好意思的說。
“哈……沒說的,以後交往的機會多着呢!”甄律師爽朗的笑了。
回到青山鎮,劉玉蓮兩口子千恩萬謝的來請芸生他們吃飯,但被芸生婉言謝絕了。兩口子又提出送錢,芸生拗不過,隻象征性的收了三十塊錢的“交通費”。兩口子覺得實在過意不去,琢磨了半天,便抽出五百塊錢,托人為芸生從外地買來了全套的法律書籍。
劉玉蓮兩口子來送書,芸生開始時仍舊是堅辭不受。劉玉蓮含着淚,就差給芸生跪下了:“芸生,如果不是遇到你,我們的冤屈怕隻有帶到棺材裡去了,給你點兒錢也是應當的。上次送你錢,你說什麼也不收——你這樣做,我們的心裡也不好受哇!再說了,像我們這樣挨了欺負有冤沒處申的人還有很多,他們都需要這些書,他們也需要有人去幫助啊!收下它,全當我們也替他們出把力吧。”
芸生聽了,認為既然話已說到這個份兒上,而且人家已經把書買了,再不收就太說不過去了。所以,他也就不再堅持,痛快的收下了這些書。
有了劉玉蓮兩口子的這些贈書,芸生又适當的配備了一些相關書籍,然後很快在店内開設了一個“法律服務專櫃”,免費向社會開放。為了提高法律服務的業務水平,他還通過上次出庭時認識的那位甄一平律師聘請了包括甄律師在内的四位律師作為芸惠文化聯店的常年法律顧問,随時對顧客們的法律問題進行免費的咨詢。随着業務範圍的迅速擴大,他又将聯店代辦員王燕調到聯店内,使她正式成為聯店中的一員,和惠娟一起從事圖書、器材的管理工作。而這時,在芸惠文化聯店内,圖書及文體器材的種類也在不斷的增加,聯店的代辦處也已增至四處了。
11、夫妻閑對句,和樂享天倫
一年很快的過去,又一個春節在不知不覺中來臨了。
有了去年成功舉辦聯歡會的經驗,惠娟早早的就把舉辦春節聯歡晚會的報告打了上去。聽說還要開聯歡會,李鎮長非常高興,特意和惠娟一道去找鎮黨委書記姚才。
姚書記本就是從教育口轉過來的幹部,對文化教育事業有着一種近似于本能的認識,而他也早就聽李鎮長不止一次的說起過芸生的事情。所以,沒待李鎮長說完,他就高興地站了起來:“行!去年咱沒顧上,今年可得大力支持一把!資金由我去想辦法解決,李鎮長負責場地布置,你們具體負責節目安排。下個通知,各個村、各個單位都要選派代表來參加。對于好的節目,咱還可以适當給一點兒獎勵。鎮黨委、鎮政府的更要全員參與,一個都不能少!”
大年三十,風和日麗。時間剛剛到下午的兩點鐘,青山鎮政府大院裡就已經是張燈結彩,熱鬧非凡。在院子的北側,靠着月台的是用辦公桌拼起來的舞台。為了确保安全,李鎮長親手用粗鐵絲把辦公桌一張張的綁好,然後又站到上面去試了又試。芸生和鎮裡的秘書小曹正在調試音響設備,惠娟則指揮着幾個年輕人把大紅的條幅挂了起來。鎮文化站的喬站長和鎮裡的其他人也各有職司,或是擺放條凳,或是接待來賓,一個個緊張而又有序的忙碌着。就在今天晚上,青山鎮自己的春節聯歡晚會将要在這裡舉辦了,人們的心裡有着說不出的高興。
晚上6點的鐘聲剛剛敲響,李鎮長就走上了舞台,高聲宣布:“青山鎮1997年春節聯歡晚會現在開始!”
李鎮長的話音剛落,鞭炮聲、爆竹聲就噼哩叭啦的響開了,五彩的焰火在夜空中織成了一幅絕美的畫卷。
踏着爆竹聲的餘韻,惠娟挽了芸生的胳膊走上台來,脆聲說道:“各位領導、各位來賓、各位朋友,你們好!一元複始,萬象更新。在這辭舊迎新的時刻,請欣賞李杖子村選送的節目《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演唱者——李媛媛!”
這時,用作幕布的大紅窗簾兒被徐徐拉開,一位身着淡妝、清麗袅娜的少女走上台來,向觀衆深施一禮,然後展開婉轉歌喉唱了起來……
接下來的節目是張灣子村選送的對口快闆兒《老趙趕集》。兩個演員的表演聲情并茂,博得了一陣陣的掌聲。
然後是歌舞、小品、合唱……雖然演員們不過是些沒受過什麼專業訓練的“泥腿子”,但他們認真投入的演出還是感染了所有在場的人,歡笑聲一浪高過一浪,從小小的鎮政府大院兒裡蕩漾了開去……
節目進行到一半兒,惠娟再一次站到台上報幕了:“朋友們,年,過的就是一個氣氛,過的就是這個喜慶勁兒!請欣賞姚書記、李鎮長自編自導自演的雙簧《過大年》!”
惠娟報完幕,姚書記和李鎮長也并不忸怩,兩個人走上台來,拱着手向四周深深的躹了一個躬,給大夥兒拜了年,然後就開始了他們的表演。姚書記的語言幽默風趣,李鄉長的表演大膽誇張,兩個人配合得天衣無縫,給小小的聯歡會推向了高潮……
送走了聯歡會罷漸漸散去的人群,惠娟和芸生收拾好設備、關好店門,回到了那間庫房兼作卧室的小屋。這時早已過了半夜。看看爐火将盡,惠娟捅了捅爐子,添了兩鏟煤,蓋好,搓着凍得通紅的小手,哈了一口氣:“好冷!”
芸生走過來,解開衣服,将她的雙手放在自己懷裡,然後擁住她:“還冷麼?”
惠娟沒有回答,隻踮起腳尖調皮的在他的左頰上輕輕的“咬”了一小下兒,俏皮的說:“沒想到,更涼!”
“來,我給你個熱的……”芸生說着話,将雙唇向她壓去。
惠娟一邊微微的側臉躲過,一邊嬌笑着:“不嘛——”
但芸生還是“捉”住了她那兩片溫熱的櫻唇……
好久好久以後,惠娟才喘過氣來:“芸哥,你好壞!”
芸生再次假意的向她吻去。
“不來了,芸哥,咱玩兒對對聯兒——你出上聯兒,我對下聯兒,好不好?”
“好啊!新年對對聯兒,樂壞小惠娟兒。聽着,我出題了——”芸生略一思索,朗聲說道,“一杯一盞,舉案婵娟當垆客。”
“雙宿雙飛,交頸鴛鴦比目魚。”
“三友初成,何幸松梅同傲雪?”
“四鼓早過,莫非子醜不經研?”
芸生挽着惠娟來到小桌前,展開大紙,揮筆寫道:“五鼓揮毫,五谷香飄緻富路。”
這時,遠處隐隐有雞聲傳來,惠娟莞爾一笑,對窗外飛雪輕吟:“六出為證,六雛聲唱小康家。”
“有子足憑,七夕何用乞巧?”
“無他怕甚?八仙還懼霸王。”惠娟指着牆上的《八仙送寶》圖徐徐念道——畫面上,何仙姑正自手捧元寶率先踏浪而來。
“哈哈——這回你可輸了!這幾個人,除鐘離昧外,八仙中可再沒有人見過楚霸王項羽呀!”
“難道你沒聽說過‘烏江一折戟,餘烈五千年’?八仙又怎能不怕?”
“這是誰的詩?我怎麼沒聽說過?”
“你當然沒聽說過。這是本朝詩人趙芸生寫的詩,還沒發表呢!呵呵……”
芸生想想,這确實是自己所寫的詩,隻是一時忘掉了:“可八仙和霸王也聯系不起來喲!”
“上次打的那場官司,不是‘八仙’沒有戰勝‘霸王’麼?”惠娟俏皮的說。
“呵——沒想到我竟做了回‘西楚霸王’——久經戰陣,酒裡别姬終不省。”
“不好,不好,算我賠罪。”惠娟将一精緻的小茶壺放在爐上,然後重又鑽到芸生的懷裡,“時與烹茗, 石湖居士又重來。”
芸生輕輕的将她的玉手拾起,把玩着放到唇邊:“此茗非彼名,問卿先取何為飲?”
“先誓即後士,因子常留自可依。”
“好一個‘因子常留自可依’!”芸生将她的嫩臉貼在自己的臉上,心醉的歎道,“傻丫頭,易老馮唐,我若不來君何往?”
“好小子,良桐難識,青山相伴水為盟。”惠娟半是戲谑半是認真的應了一句。
“三生有幸,但願生生同入夢。”
“九轉無涯,自然轉轉永随君。”
“興山城,信是明朝山更好。”
“吟海韻,極知今夜海依藍。”
“哎呀,忘了,年夜飯的幹活!”芸生似乎猛然記起,跳起來東張西望的轉着。
惠娟順手抓過兩包方便面扔了過來:“你的咪西——”
“好老婆,您老人家行行好,這大年夜的,你想把老公噎死呀?”
惠娟忙用手堵住芸生的嘴:“不許亂說!小饞貓,早就給你準備下了,且等一會兒吧!”
惠娟手腳麻利的打開煤氣竈,炒了兩盤兒菜。芸生則興猶未盡,拿出稿紙,趁這個機會又作了一首小詞。等惠娟炒好菜,芸生将稿紙遞給她:“給你的新年禮物,看看?”
惠娟往紙上看去,但見上面寫着一首小詞:
訴衷情·贈娟妹
為君重續訴衷情,莫笑此癡名。
平林秋月如夢,從爾不漂零。
多愛惋,任眸凝,與西東。
管他離聚,且用心盟,相伴長平。
芸生放好桌子,拿來一瓶紅酒。惠娟看了,笑着提議:“天太冷了,來點兒白的吧?”
“行,咱也好好的喝幾杯。”芸生換了一瓶低度的白酒,兩個人坐下來,邊喝着酒邊又在鍋裡下了一袋兒“速凍餃子”——這可不是市面上賣的那種機包餃子。惠娟總以為,如果買那種餃子作為年夜飯,那就太沒有“家”的味道了。所以,她怕到時候忙不開,早在兩三天前就抽空包好凍在那裡了,沒想到今天竟真的派上了用場。
等他們吃上餃子,窗外,一陣童音喧鬧着從遠處傳了過來——哦,天已破曉了。
吃罷飯,芸生愛憐的看着這個睡眼惺忪的女孩兒,思緒仿佛又回到了從前。他将她輕輕的抱起來,放到床上,為她脫去外面的衣服,掩好被子,然後拍拍她的臉蛋兒:“好好的睡一覺吧,打掃戰場歸我了。”
“不行,今天還得回家報到呢。”惠娟微啟星眼,咕哝道。
“改天吧,你太累了,好好睡一覺。聽話,啊?”
“那怎麼行?你十多年沒回家了,就去年大年夜在家過的。你不回去,二老這年咋過?”
“那你睡吧,我自己過去就行了。你好好在床上躺着,要是來了賊,隻要沒偷這張床,你就不用動。”芸生用臉貼了貼她那粉嫩的小臉蛋兒,疼愛地說。
“既做了人家的媳婦兒,不去點個卯,人家該不放心了。你收拾好了,招呼我一聲。我真得睡了……”
芸生收拾好碗筷,看了看酣睡未醒的惠娟,一縷微笑不經意間悄悄的爬上了他的臉頰——上天對他實在是太照顧了,雖然以前曾經有過種種的不如意,可畢竟都已經過來了。而現在,他不但有了自己能夠全心投入的事業,更有了和自己心心相印的好妻子,這種生活在過去他可是連想都不敢想啊!想到這兒,他覺得精神特别的好,索性也不再去睡了。他輕輕的拉開抽屜,從裡面拿出紙筆,然後挨着惠娟坐下來,就着低矮的床頭櫃寫了兩封信。信寫完了,他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直到自己滿意,這才用膠水兒封好,端端正正的貼上了郵票。把信放在床頭櫃上,他為惠娟掩了掩被子,又拿起 王老師他們送的書看了起來……看看快到上午 9點了,他開始生火做飯。等到飯差不多了,他又麻利的炒了兩個菜——這可都是和惠娟學的呢,在以前他可什麼都不會!這一切都做好了,他又準備好洗臉水,這才柔聲的将惠娟喚了起來。
“幾點了?”惠娟揉着眼睛坐起來,邊穿衣服邊問。
“九點半。”
“你咋不早點兒叫我?那幾個碗洗了這半天?”惠娟趿上鞋,邊洗臉邊埋怨着。
“抽 空給楊老師他們寫了兩封信,一會兒順路扔到郵筒裡去。”
“你可淨害我!”惠娟洗完臉,三下五除二的梳好頭,再換上一身兒新衣服,回頭氣咻咻的對芸生說了聲:“走吧!”
“走?上哪兒去?”芸生故意逗她。
“回家呀,咱不是說好的嗎?”
“吃飯吧——老婆大人!”芸生變戲法似的把飯菜端上來,放到床頭櫃上,然後擁着惠娟把她按坐在床頭,“今天這飯可是今年的頭一頓飯,說啥也得吃好!”
“喲——您老人家啥時候會做飯啦?真香!”惠娟嘗了一口菜,開心的笑着誇道……
吃完飯,惠娟又開始叨唠了:“你說你這個人,上你們家還用我這個當兒媳婦的緊張羅?别以為你做了一頓飯我就領情,要是二老埋怨了,你可别怪我——”
“不怪,不怪——”
“那别人說啥呢?”
“你是我老婆,還用管他别人說啥?要不把他們老婆借我?”
“啄木鳥上樹——全靠一張嘴呢!你就貧吧……”惠娟嗔笑着罵道。但在臨出門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輕輕的親了芸生一下。
拿上年前備下的禮物,兩個人出了門。前幾天,這裡剛剛下了一場小雪,遠處的山上白茫茫的,像是披上了一件銀色的披風。近處,人家的房頂上,向陽處的雪早已化掉了,而背陰處仍然罩着那麼薄薄的一層,白得一塵不染的雪襯着黑得純淨的瓦楞,煞是好看。而孩子們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兒的蹦蹦跳跳的喧鬧着挨家的揀着炸剩下的煙花爆竹。遠遠近近的爆竹聲仍在叮叮铛铛的響着,空氣中彌漫着一股火藥的淡淡的香氣——這一切都好像在告訴着人們,春天來了,新的一年開始了!
騎着車子走在路上,不時有人在向他們打着招呼,有時他們也會把車子停下來,和人們拉上幾句——過年了,祝福的話兒自然是少不了的,熟識的、不熟識的都是那樣的熱情,那樣的豪爽,那樣的喜氣洋洋……
到了雙嶺村,兩個人在村口的一家小賣部又買了些糖果點心,惠娟還特意為小侄女兒買了輛遙控的玩具坦克。兩個人推着車子雙雙向家中走去——離家還有二三百米遠呢,就看見趙家二老正站在前面的一棵大松樹下眼巴巴的望着他們來的方向。
二老一見他們,樂颠兒颠兒的跑過來,硬是從他們手中搶過自行車推了起來——其實,老兩口既不會騎車,也不會推車,看他們歪歪扭扭的推着車子,有時候還要軋到自己的腳,芸生心裡真不是滋味兒。惠娟也是百感交集——有多長時間沒有回娘家去看看了,自己的母親也說不定是怎樣的盼着自己呢!
大哥大嫂聽到動靜,急急的跑了出來,圍着他們問寒問暖。這場面就像芸生他們是遠道而來的貴客似的,既使他們感到由衷的高興,又感到深深的自責——在這一年多來,他們為這個家想的實在是太少了啊!
惠娟早在年前去縣裡辦事兒的機會就給公婆和大嫂買好了衣服,隻是由于店裡的事情太多,而人手又少,所以一直沒顧得上拿回家。這次回家拜年,她就正好把它們拿了回來。換上惠娟為他們買來的新衣服,二老可高興啦,硬拖着大嫂讓她也換上。大嫂忸忸怩怩的不肯換,但終于拗不過,還是換上了。小侄女兒舉着嘟嘟響的電動坦克,圍着媽媽又是跳又是笑的轉個不停:“媽媽穿新衣服喽,媽媽更漂亮喽——”
在家裡坐了一會兒,惠娟又提出要到街坊四鄰的走走。芸生開始時并不太同意——以前因為文學社的事兒,他在村裡所受的委曲實在太多,雖然已經過了十多年,但他心裡還是順不過這口氣兒來。可惠娟卻不這樣認為。她說:君子不念舊惡,何況都是鄉裡鄉親的,低頭不見擡頭見,又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能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呗。再說了,雙嶺村也是青山鎮的一部分,也正應該有所發展才是呢——如果連生養自己的村莊都不愛,卻非要說愛别的什麼,那不都是假的嗎?芸生想想也是,就和她一道走出了家門。
要說變化,今天的芸生可不是十多年前的那個毛頭小子了,無論事業還是愛情都是有目共睹的,所以鄉親們對他倆的到訪都感到很意外,所以也格外的客氣,遞煙倒水的,顯出十二分的熱情。更有幾個小青年兒圍着他們問店裡又來了哪些新書,大有先睹為快的勢頭。
在莊東頭的一個叔伯大爺家,一位女孩兒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她叫趙娣,長得文文弱弱的,今年二十二歲,初中畢業幾年了,因為身體不太好,一直在家閑着。她的母親問芸生,店裡是不是缺人手,如果缺,看能不能讓趙娣到那裡去打個幫手——哪怕不給錢也行,省得她一直在家悶着,萬一要是悶出病來可就……
“行啊,那開春兒就讓她去吧。”沒等芸生開口,惠娟滿口答應下來。
正巧,屋裡還有一個來串門兒的女孩兒,她一聽,也動心了,非要和趙娣一塊兒去。惠娟問了問她的情況,想了一會兒,然後說:“王丹,正好我們要在咱村裡設個點兒,你看這樣行不行?場地由我們去和村裡說,讓村裡幫忙解決,圖書、設備由我們提供,你負責管理,包括電費等一應開支在内,第一年賠了是我們的,掙了是你的,第二年咱再商量,怎麼樣?”
王丹聽她這樣一說,心裡就沒有個不願意,歡天喜地的答應了下來。
回到家裡,吃完午飯,芸生和惠娟要走了。二老依依戀戀的一直送出村口,直到芸生他們轉過山彎兒去,老兩口還在那裡久久的站着……
12、店興人氣旺,圓夢展宏圖
二月,芸生的散文《雨夜聽泉》在市作協主辦的作品展中獲得了一個二等獎,并被省文學專刊《散文家》轉載。
三月,坐落于雙嶺村村部的圖書代辦點兒“丹月兒書屋”正式開業。按照約定,當然這是由王丹全權管理的,同時又算是村裡的文化室,也算得上是個标準的“公私合營”了。
四月,趙娣正式到芸惠文化聯店上班,負責店内圖書的租售業務;王燕則負責文體器材的管理使用工作。芸生和惠娟也不閑着,一面要負責幾個圖書代辦點的聯系與圖書周轉工作,另一方面還要到各地去進貨,還要協調各方面的關系——當然,這時的惠娟還是鎮文化站中的一員,上班時間還要時常到鎮裡去點個卯。總之,一切都在繁忙而有序的進行着。
五月,省文聯在山城縣的牛心山上召開“登山筆會”,芸生被特邀參加。
六月,在縣文聯的幫助下,芸生聯結起縣内外的十幾位新老作者(因為此時有些老作者已經到縣外上班,而新作者中也有幾位在縣外工作),“山鷹文學社”正式複社,社刊《山鷹之歌》同時複刊。文學社隸屬于縣文聯領導, 王老師等六位老師為特約顧問;文學社的社長自然是趙芸生,副社長柳強(原“山鷹”文學社社員),編委由趙芸生、趙雪、蘇惠娟、高志軍(青山鎮中學語文辦公室主任)等四人組成,社址就定在了青山鎮的芸惠文化聯店内;社刊立足學生、面向社會,分“學生版”和“社會版”兩種版面定期出版,每月一期,每期 8開4頁;文學社社員入社自願,退社自由,凡有一定文學基礎或對文學有興趣的人均可報名入社,不收報名費……因為芸生在以前籌辦“山鷹文學社”時有過成功,也可以說後來在這上面跌得很慘,所以經驗和教訓使他成熟了許多,這次複刊的準備工作便也深入細緻了許多,而這也使得他們的文學社有了更加穩步的發展。
八月,縣團委終于履行了十四年前的承諾,将首批價值二千多元的農業科技、醫療保健書籍捐贈給“芸惠文化聯店”。
九月,省政府與省文化廳聯合轉發了一份中央關于農村文化陣地建設的紅頭文件,鄉村文化室的建設正式納入了政府的議事日程。市裡為此專門組織了一個由教科文等各相關部門構成的考察組,對各縣的農村文化建設進行認真細緻的考察。在 楊老師等人的介紹下,考察組到了青山鎮,在進行了認真細緻的考察之後,他們對“芸惠文化聯店”的成立與健康運行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并表示一定要呼籲有關部門大力扶持。
十月初,市報社在《山海日報》特辟“山鷹文學專号”,對山鷹文學社的作品進行了集中的發表、點評。
十月下旬,縣委宣傳部将辦公室替換下來的鉛盤打字機和手搖速印機無償捐贈給“山鷹文學社”,并為他們免費提供了一批價值近千元的油墨、紙張,以此支持他們的“文化興縣”計劃。
十一月,芸生和惠娟開始積極籌辦春節文藝演出隊。他們親自挑選隊員,親自編排節目,還從縣文化館請來專業老師進行免費的現場指導。
十一月中旬,“山鷹文學社”召開首屆編委會,對文學社近期的工作進行了讨論,同時将社員發展到五十餘人,覆蓋全縣二十多個鄉鎮。
十二月,“芸惠文化聯店”代辦點已增至十一個,基本上達到了“一村一點”。聯店本部管理人員也由建店伊始的芸生、惠娟二人擴編至五人,書刊總數突破三萬冊,已分别開設“行政法律”、“生活保健”、“社會百科”、“文學廣角”、“學生之友”等九個專櫃;各種棋類、球類等文體器材也已經基本備齊。
十二月中旬至下句,一年一度的象棋、軍棋、羽毛球比賽如期舉行,“歌詠比賽”、“趣味智力賽”等新新增比賽項目也開展得有聲有色。此後,春節文藝演出隊開始進入彩排。
大年三十,上午舉辦春節聯歡會,下午跑大秧歌,晚上是青年朋友們的“青春舞會”……
一年就這樣過來了,過得忙碌、充實而愉快。
新的一年開始了。
早在年前,芸生和惠娟就已深深的感覺到,現有的場地已遠遠不能滿足聯店發展的需要。要想繼續發展,首先就必須解決場地問題,而解決場地的關鍵仍然是對他們來說絕不是小數目的資金的籌備。如果不去考慮更大的發展,以現有的資金,他們完全有信心來保證聯店各項工作的順利運行,他們也可以過上比較舒适的生活。但如果這樣,他們将有可能永遠的失去發展的機會,而自己的事業将永遠的被禁锢在這個狹小的範圍之内。對此,芸生大膽提出了“借雞生蛋”的設想。小夫妻倆白天和大家一道的濃妝重彩、曼舞輕歌,晚上還要反複的修改自己心目中的“藍圖”。終于,經過近一個月的推敲,小兩口已基本上确定了自己的行動方案。
春節文藝演出隊的活動一結束,芸生和惠娟就匆匆的洗掉身上的油彩,甩掉寬袍大袖,開始了漫漫征途——
回到濱海,推開久違的家門,望着已漸蒼老的母親,惠娟多想仍像以前一樣嬌憨的撲進母親的懷抱,把埋藏在心底的七百多個晝夜的思念傾訴個夠!但身上的重擔卻不容她有絲毫的釋懷——因為她清楚的知道,芸生是怎樣急切的等着她帶回的好消息,山城是怎樣殷殷的望着她歸來的方向!顧不得洗盡滿身的征塵,顧不得看一眼那曾經記載了她無數夢想的“王國”,顧不得和母親多說上幾句貼心的話兒,她匆匆忙忙的向母親說完此行的目的,狼吞虎咽的吃過母親為她準備的飯食,她便馬不停蹄的向趙潔的“佳麗成衣店”奔去……
在“佳麗成衣店”,惠娟剛提出借錢的事兒,趙潔就一口應承下來,轉身向丈夫胡志勇喊道:“去,你給咱家準備進貨的那三千塊錢拿來,惠娟等着用呢。”
胡志勇一聽趙潔說隻拿出三千塊錢,就樂開了:“咱妹子大老遠的來了,你就拿三千?你不怕人家笑話咱們小氣呀?得了,我再出去轉轉,咋着也得弄個五千、六千的不是?”
趙潔和丈夫到外面轉了一趟,總算湊夠了八千元錢,兩口子将錢交給惠娟,然後鄭重的向他們這位小妹承諾:“甯可讓自己的流動資金短缺,年内我們也要再湊上兩千,不湊夠一萬,你就不用認我們這個大姐、姐夫!”
到了市文聯,找到 劉希夢老師,惠娟簡單的說明了來意。聽了惠娟的情況介紹, 劉老師當仁不讓,領着惠娟把各路财神拜了個遍。因為 劉老師也曾在政界任過幾年職,而且還是位很有能力的中層領導,所以這份工作對他來說是輕車熟路。他們先後約見了市電台、電視台、市報社的文學同仁,又通過他們找到港務局、玻璃廠、纖維廠、造紙廠等單位的有關領導。終于,港務局等十三家單位為他們的坦誠所感動,将目光投注到了這小小的文化陣地上來——當然,這對他們來說也是個很好的宣傳機會,所以他們也是很舍得花“血本”的——十三家單位共捐款四萬五千餘元,占這次集資款的三分之一以上。同時,濱海市港務局還和芸惠文化聯店結成“獻愛心精神文明共建單位”,答應為芸惠文化聯店捐贈一批價值不菲的桌凳等辦公用品。
惠娟回到家裡,蘇父聽說女兒要向自己借錢,笑了。他疼愛的攬着這唯一的一顆“掌上明珠”,不無調侃地說:“傻丫頭,連親閨女花錢都得借,我那錢還都留着給誰花去呀?真要那樣,你爹不成地道的守财奴啦?你放心,爹不會拖你的後腿兒的。等你用錢那陣兒,我咋着也給你送個三萬、兩萬的去!”
惠娟這一路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芸生也不含糊。盡管山城是個窮縣,但效益好一點兒的單位還是有的。在 杜老師、 王老師等人的大力遊說下,縣水泥構件廠、電力公司、黃金公司等八家單位的贊助款合起來也有一萬三千多元。而且,縣團委等黨政司法直屬機關對縣内這一新生事物也給予了極大的關注,捐款數額達到了七千元之多。
此外,為了擴大影響,縣團委還為芸生他們專門組織了一次“為我山城獻愛心——七萬青年大募捐”活動,竟也收到了捐款兩萬四千多元,贈書七千三百餘冊。
在收到十一萬七千多元的捐、借款之後,芸生又從内部管理人員手中借得現款五千元,加上自己手裡的三萬元——終于,聯店改建工作進入了實質性階段,芸惠文化發展基地正式破土動工了!
芸惠文化發展基地就建在早已廢棄多年的鎮造紙廠舊址上,面積四點五畝。因為有了市縣等相關部門的關照,再加上姚書記和李鎮長的大力支持,鎮黨委、鎮政府很快的通過立會讨論,決定将這一塊地皮無償劃撥給芸惠文化發展基地使用,以此作為鎮裡對文化事業的扶持。樓體與場地的規劃設計由芸生拿出草圖後, 劉希夢老師又特意拿去讓市規劃設計院的朋友幫忙做了修訂,真正做到了科學合理、物盡其用。建築隊是縣委宣傳部的 杜老師代為聯系的,雖是本縣的建築隊,但聲譽一直很好,能夠保證建築質量達到設計要求。而芸生自從基地動工以來,把芸惠文化聯店的一應事務托付給王燕打理,自己則一直吃住在工地上。
經過近十個月的緊張施工之後,芸惠文化發展基地正式落成了!
在占地四點五畝的基地院内,一座造型别緻的二層小白樓拔地而起,在青山綠樹的掩映下更顯得格外醒目、分外精神!樓内,底層的中間部分是圖書大廳,寬敞的大廳足有一百六十平米大小,左面是售書部,右面是圖書部,一架架的書籍琳琅滿目,一個個銀灰色的櫃台素雅而整潔。圖書大廳的兩側,東面是圖書倉庫和辦公室、員工宿舍,西面是文體器材室和閱覽室。二樓的中間是多功能服務大廳,平常可以擺上七八張台球或乒乓球案供人們使用,如果把球案收起來還可以在這裡舉辦大型的聯誼活動。服務大廳的西側是棋牌室,内設象棋、跳棋、軍棋、圍棋等各種棋類,人們可以在這裡捉對兒厮殺,還可以當作會議室使用。東面則是“山鷹文學社”的辦公室……
在院子中央,兩個排球場并肩而立,靠西一點則是個籃球場,東面呢是個小型的花園,裡面種植着各種花草,擺放着一條條石凳——花園四周,綠柳環繞,雖此時尚未成蔭,卻也别有情趣。基地的外牆用紅磚砌就,清一色水泥抹底兒,上嵌花磚,造型别緻。大門前的水泥柱子上,一塊新做的木質招牌高高的挂着,上書“山城縣文化發展基地——青山鎮芸惠文化聯店”。
在落成典禮上,市縣有多家單位派員參加。縣委宣傳部的 杜老師代表縣委、縣政府對前後投資累計達到二十餘萬元的芸惠文化聯店表示了衷心的祝賀和熱切的希望,并授予芸生“精神文明建設标兵”光榮稱号、獎金三千元。市縣多家新聞單位對這一隆重的場面紛紛進行了現場采訪報道。
送走最後一批客人,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芸生和惠娟不由得緊緊的擁抱在一起——他們亢奮的血流澎湃着、翻湧着,似乎就要在某一個時刻突然的破壁而出——這種成功消耗了他們多少的精力、揮霍了他們多少的“幸福”啊!
“告訴我,現在,你在想什麼?”芸生捧着惠娟略顯憔悴的臉,柔聲的問。
“想媽媽,想趴在媽媽的懷裡哭……”惠娟說着說着,似乎真的就要哭出來了。
“是啊,我也想媽媽,想媽媽給做的蔥油餅。等咱們忙過這一陣子,我抽空陪你去市裡好好玩兒幾天。”
但是,還沒容他們喘過氣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初冬的一天,芸惠文化聯店内借書、還書的讀者們出出進進、絡繹不絕,樓上的多功能室裡乒乒乓乓的打球聲也響成一片,幾位店員正面帶微笑應答着人們的各種提問……一切都在緊張而有序的進行着。突然,一輛警車拉着長長的警笛呼嘯而來,到了聯店的門口嘎然停下。隻見從車上跳下幾個身穿警服的公安人員,他們将一紙拘傳證向芸生一晃,然後不由分說便将他用手铐一铐,塞進了車裡。
望着電一般駛去的警車,惠娟愣住了,好半天沒有回過神來。在場的其他人也全都愣住了——剛才還好好的,這是怎麼啦?其實不僅是他們,就是現在坐在警車裡的芸生也在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真的沒幹什麼呀,這究竟是怎麼了?
惠娟怔了一會兒,強抑心神,對大家笑了笑:“這應該是一場誤會,沒什麼,大家随便玩兒吧。”
芸生被帶到縣檢察院,在受到隆重而熱烈的“歡迎”之後,這才明白:他被人家給告了(确切點兒說是“舉報” )!舉報人所列的罪狀雖屬子虛烏有,但确也言之鑿鑿,讓局外人聽了不由得不信。通過審理過程中的情形看,舉報人的目的有兩個,一是打擊他趙芸生,二是想拖 王老師下水。從檢察院所掌握的材料來看,舉報人既對他趙芸生的情況了如指掌,又對 王老師有着一種特殊的理解,所以盡管所舉報的内容東拼西湊,卻也有鼻子有眼。這個舉報人到底是誰呢?他還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便被投進了陰暗潮濕的山城縣看守所。
按照相關的法律規定,在公民被拘留或被逮捕的二十四小時之内,執法人員應當将拘捕案由及關押地點書面通知家屬,但惠娟等了兩天,卻什麼也沒有等到。憑直覺,她敏銳的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趕緊找到甄一平律師,托他給打聽一下消息。
經過甄律師的多方打聽,惠娟才知道芸生已涉嫌一場“莫須有”的所謂“行賄索賄案件”——不但他趙芸生,就 連王老師、 楊老師、 祝老師都被牽連了進來,都受到了隔離審查。聽了這些,惠娟倒放了一半兒心,因為芸生的人品她是知道的(同時她也堅信 王老師他們絕不是那樣的人),而芸生的事從不瞞她,盡 管王老師他們之間有過一些财物往來,但卻絕沒有什麼見不得陽光的事兒,更沒有什麼可藏着掖着的——便是他們贈送給 王老師他們一些禮物,也都沒有超出禮尚往來的人之常情——但這些是否能說得清呢?
甄律師看她回過神兒來,寬慰的對她笑笑:“你放心,隻要你們真的沒做啥見不得人的事兒,我就可以保他平安。我們律師事務所五名律師,我至少可以組成一個四人辯護團。如果我們不行,我還可以以我私人的名義從市裡、從外地請幾位高級律師來免費替你們打這場官司。”
聽了甄律師的話,惠娟似乎看到了希望——甄律師自從上次的那場官司以後就一直在關照着他們,一次又一次的為他們提供盡可能的援助,還為他們聘請了好幾位法律顧問,這可都是免費的啊!芸生他們有何德何能,竟至 于幾位老師如此的用心?而有了這些熱心的、敢于為他們仗義執言的老師們,他們又怕的什麼呢?
但不巧的是,又一封舉報信飛到了辦案人員的手中。這封信列舉了大量的數據來證明“芸惠文化聯店”的所謂“罪行”:1、傳播不健康思想,緻使青山鎮私婚、逃婚現象日益嚴重;2、唆使群衆抗拒黨和政府的領導,群衆和領導公開對抗的事件時有發生;3、包攬詞訟,以求私利,青山鎮及鄰近鄉鎮訴訟案件急劇增多;4、非法印刷所謂的《農村實用科技手冊》,緻使群衆蒙受了巨大損失;5、詐騙錢财,光天化日之下打着“青山鎮文化站”的旗号招搖撞騙;6、到處行賄,尋求非法保護……看來,芸生是在劫難逃了。
在看守所裡,惠娟幾經周折,才在甄律師的幫助下見到了已關押近月的芸生。隻見他頭發零亂、臉色蒼白,雙眼充滿了血絲……惠娟不由得輕輕啜泣起來。
“别難過,我隻不過是補補課,有四年多沒有住過這麼好的地方了。”芸生依然如故,越是不利于自己的環境,他越顯出超常的樂觀豁達,“這裡比以前我住過的那些地方都好,既不用防賊偷,又不用掏電費。不過,就是蚊子多點兒……”
“芸哥,這是為什麼呀?”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有人總想給你鼓搗出點兒事兒來,至少說明現在還有人看得起你。記不清是誰說的了:‘在戰場上,最好的裁判不是你自己,而是你的敵人。’所以這也沒啥大不了的。而想砸我腳的人日子也好過不了,我一定要把石頭砸到他自己的腳上去!”
“芸哥——咱掏點兒錢,服個軟兒,就這樣算了吧?”惠娟也不是個輕易能認輸的人,可她又實在不忍心看着芸生受罪,所以她違心的說。
“掏點兒錢,服個軟兒——你太小看他們了。他們絕不會就此罷手的……”
“好了,好了,别啰嗦個沒完沒了的,走吧走吧走吧——”看守走了進來,一疊聲的催促着。
惠娟一步一回頭的向外走去。
“走吧,這兒離刑場遠着呢,有讓你看個夠的時候兒。回過頭去,向前看,天還塌不下來——”隔着鐵窗,芸生說完這句話,轉身大步走出了這間“探視房”。
望着芸生的背影消失在沉重的鐵門後,惠娟咬着下唇,用力點了點頭,然後擦幹眼淚,向外走去。
終于開庭了。
法庭上,由甄律師等四人組成的辯護團對公訴人所列的“罪狀”進行了逐條駁斥——
“公訴人稱,被告曾于三年前将一筆數額為2萬元的巨款彙至山城縣文聯名下,妄圖以此賄賂國家工作人員。事實上,被告寄款時尚未回到山城,而文聯收到巨款又在被告因傷住院之後。假定這是行賄,那麼,在十年遠離山城、音訊皆無的情況下,被告既不知山城縣的發展如何,更不知文聯此時尚有誰在,他向誰行賄?為什麼行賄?他行賄的動機又是什麼?而且,他為什麼又在距行賄僅僅數天之後便突然的要自尋短見?”
“不知被告方第一辯護律師有何證據證明被告的自殺不是一場别有用心的騙局?”
“在這次調查取證中,我們不但有幸查到了被告當年彙款的原始記錄,同時也查到了市電視台救治被告的原始資料——順便說一下,這盤錄像帶是被告的愛人 蘇惠娟小姐為了幫助被告人重新投入生活而特意從市電視台認購的,現已經過原攝制組人員認證。而且, 趙雪小姐這一封信也充分證明了這一點。如果說被告的自殺是一場騙局的話,那麼,他為什麼要去尋這樣一個人迹罕至的地方去玩兒這種危險的遊戲?如果這一說法成立,即被告的自殺是一場騙局的話,那隻能證明,兩位救人者、還有電視台的所有攝制人員都涉嫌此案——這是對正義的亵渎,這是強奸天理!”
“請原被告雙方不要就此案的細枝末節而争執不休。法庭辯論繼續進行。”
“審判長,請原諒,我們以為這絕不是細枝末節。如果不澄清這一基本事實,我們就無從理解被告後面所做出的一系列舉動,就無從真正了解事實真相。正因為被告至死不忘‘文化興縣’這一點,才有了以後一系列的所謂‘行賄受賄’案件,才有了各單位的熱心扶持、積極贊助。這一點,請法庭考慮。”
“好,可以對此繼續進行法庭辯論。”
正在此時,法庭的門被輕輕的推開了,進來的是山城縣文體局局長趙文博、青山鎮鎮長李明、書記姚才。趙局長等一行三人來到法庭上,低聲對甄律師說了幾句什麼。然後,由甄律師向法庭提出申請:“山城縣文體局局長趙文博、青山鎮鎮長李明、書記姚才願為被告作證,請法庭許可。”
得到法庭的許可,趙文博局長朗聲說道:“本來,我并沒有想到出庭作證。因為本案并沒有牽涉到我,而且因為我調到文體局的時間不長,對于其中的有些事也并不十分的清楚。但就我個人的觀點來說,文化部門本來就是個窮單位,再加上我縣的經濟狀況一直不好,我們文體局一年裡的經費少得可憐,最多不過一兩萬元,可動用的經費就更少了,更不用說 楊老師他們根本就沒有人權、财權!如果說那兩萬塊錢是趙芸生行賄的話,他為什麼要行賄?如果說那兩萬塊 錢是楊老師他們給趙芸生的好處,那這兩萬塊錢又從何而出?以前的我不敢打保票,但就我到任以後,我敢說,文體局裡沒有任何人收受過趙芸生或者文化聯店的好處,文體局與趙芸生、與文化聯店的往來也從沒有過暗箱操作!所以,我以人格擔保,此案中所涉及到的行賄受賄一說純屬子虛烏有、空穴來風!”
趙局長頓了頓,接着說道:“昨晚我一直沒睡好覺——雖然我的證言可能毫無效力,但如果我不出庭,我就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就不配站在文體局長的位子上。所以,今天早上,我特意趕到青山鎮,請來了青山鎮鎮長李明、書記姚才。”
趙局長說完,李明鎮長站了起來:“以前,我并不認識趙芸生,認識他也就是這一兩年間的事兒。可是,對于他的所作所為,不光是我,就是我們青山鎮的父老鄉親也都是看在眼裡、記在心上。雖然上面對文化事業抓的很緊,但由于經費緊張,我們青山鎮的文化建設一直是一項空白。為了應付上面檢查,可以說我們沒少動歪心思,黑夜連覺都睡不着!自從芸蕙文化聯店建起來後,至少我們有吹的了!而我們鎮裡也并沒有給他們投什麼資,頂多就是舉辦聯歡會等大型活動的時候給個三五百的活動經費。我們鎮領導班子一直覺得問心有愧,今天趙局長一來,我們就更坐不住了。所以,我和姚書記代表鎮黨委、鎮政府專程來為趙芸生作證——雖然我們并沒有參與該店的經營管理,但根據我們所掌握的情況,起訴書所列的條條罪狀純屬無中生有!别的不說,就說趙芸生‘唆使群衆抗拒黨和政府的領導’這一條,誰代表黨和政府?在青山鎮還沒有換屆選舉之前,那就是我和姚書記,這一點應該沒錯吧?他趙芸生要錢沒錢、要權沒權、要勢沒勢,他拿什麼來對抗黨和政府?又為了一個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來對抗黨和政府呢?你總得給他找個理由吧?他是想推翻黨的領導、另立中央,還是要把書記、鎮長擠走然後取而代之?或者在青山鎮的範圍内發展自己的黑惡勢力?這沒有道理嘛!雖然在處理群衆問題時,趙芸生曾經和我們有過一些小小的不愉快,但那都是彼此雙方因為對政策、對法律的理解不同而産生的。理不辯不明,這沒有什麼可奇怪的,而且也都不涉及到趙芸生的個人利益,趙芸生更沒有從中收取到什麼好處!正是通過這些事情,我們才更能真切的理解他這個人:他是真正為了家鄉的文化事業來的,是真正的為父老鄉親們辦事的。如果這樣的人不支持,我們的黨就不能說是為人民服務的黨,我們的政府就算不上是人民的政府!我們不知道舉報人是誰,但相信他一定會關注這次庭審的情況的。在此,我代表青山鎮黨委、鎮政府鄭重的警告他:無論做人做事,都要摒棄一己之私,處以公心,坦誠相待。不理解沒什麼,鬧矛盾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搞什麼陰謀就沒什麼意思了,到頭來隻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
“綜上所述,本律師團以為,被告并未有任何違法行為。相反,被告在進行法制宣傳、促進安定團結、活躍群衆生活等方面有着巨大的貢獻,對我縣農村的經濟建設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同時,我們提請法庭考慮是否應該追究誣告者的法律責任。”
“好,現在休庭。十分鐘後宣讀審判結果。”
十分鐘後,合議庭人員再次出現在法庭上。
“現在宣布審判結果。全體起立——”
“刑事判決書(山刑字第一百五十六号):趙芸生、王雪成等四人涉嫌行賄受賄一案,經法庭審理,判決如下:趙芸生、王雪成等四人涉嫌行賄受賄一案證據不足,趙芸生當庭釋放,其他人亦終止審查、恢複自由。至于誣告一說,錯綜複雜,不予追究……”
怎麼?被關押了三十七天,隻落得個“證據不足”?芸生強烈要求法庭還他清白之身,幾位律師也紛紛要求維護法律的公正——罪與非罪,理應泾渭分明,又怎一個“證據不足”了得?!但既成事實,他們也隻得去選擇更為難走的申訴之路了。
芸生找到縣政法委,要求政法委過問此事。那位負責同志拍拍芸生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打着哈哈:“芸生啊,‘證據不足’就‘證據不足’吧,人不是放回來了嗎?放回來就好。我們相信,你趙芸生還是個好同志嘛。就不要再找啦……”
“不,我請求法庭給我一個說法,請法律還我一份真實。有罪,我甘願坐牢;沒罪,我絕不沾半點兒污泥。我要求和舉報人當面對質。”
“芸生啊,年輕人,不要太犟了。我也是為你好,以後的路還長着呢,難道你就沒有個馬高镫短的時候?再說,都是匿名信,你也得考慮法庭的難處。”
“難道我三十七天的自由就這樣被毫無來由的剝奪掉了?還有我的名譽、我的經濟損失,這些都由誰來負責?我以後還怎麼開展工作?”
“那你就去找吧,興許還能找出個什麼結果出來呢?對不起,我們的工作很忙,不能奉陪了。實在對不起,對不起啦——”那位負責人邊說邊做出要走的樣子,芸生隻好退了出來。
回到家,惠娟看芸生的笑很勉強,迎上來,摟住他的脖子,親了他一口,然後關切的看着他:“怎麼,白跑一趟?”
“嗯。”
“那怎麼辦?”
“狐狸已經露出尾巴來了,咱就不能讓它縮回去!我想,對我們的動向如此熟悉的隻能是我們身邊的人,而我們身邊的人又絕不可能有這麼大的能量,一定上邊兒還有一個主謀的人。據我估計,這個主謀很有可能是沖着 王老師他們來的,所以他們絕不可能就此善罷幹休。明天,我去濱海,你在家要多注意看看周圍的反應,抽空去縣城一次,讓 王老師他們也注意一下。我們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芸生擁着惠娟在床上坐下來,一邊思索一邊說着。
“芸哥,等這場官司一了,咱也該松松手了。平平淡淡的過幾天舒心日子,多好啊。”
“咋?你怕了?”
“我倒不是怕。你說咱圖個啥呀?忙了半天,隻落得個不清不白的。幸虧第二封舉報信沒有深究,要不然你這陣兒還出不來呢。”
“這可不是什麼不想深究,隻是他們的精力不夠,還沒有把握将我們一舉擊垮。所以他們必須全力的對付第一個案子,可惜他們還是輸掉了一半兒。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他們絕不會死心,一定會有所行動,而且會比這次更刁、更狠。這也是我必須堅持着翻案的主要原因。在這段日子裡,你要告訴王燕兒、趙娣她們,讓她們凡事要多留幾個心眼兒,多注意周圍的動靜。下次,咱這個聯店将是他們的主攻目标。”
“芸哥,咱還是别蹚這趟混水了,兩頭的老人都那麼大歲數了,讓他們提心吊膽的,你就忍心?或回雙嶺,或回濱海,不都比這麼折騰強?這陣兒不退,說不定哪陣兒被人家一棒子打趴下,那時候就是想退隻怕都退不了啦。我隻想陪着你,和你一起看看書,散散步,或者一起去看日出日落,那多美呀!”惠娟将頭埋在芸生的懷裡,滿心向往的喁喁細語着。
“還記得我那首《水調歌頭·史懷》麼?”
“哪能不記得?你給小雪寫的每一首詩詞我都記得!你信不信?”惠娟直起身,滿臉自豪的笑着。
“我不信。”
“不信?你聽,我給你背——
雁去江南久,此路竟何年?
鷗沾浪迹天外,惆怅幾人還?
李杜文章山鬥,宗嶽功垂百代,何事匹如閑?
空作馮唐老,金劍且休彈。
聊短坐,稍遠望,笑當筵。
南柯夢裡,渾忘身許幾文錢。
将就憑他樽酒,翻覆人間演義,争得一時炎。
功過留青史,任爾沐猴冠!”
“那時,我在蓮山,工作既不如意,又不知何時才能重回山城,隻好借詠史來發洩了。”
“然後你就‘吟罷低眉無寫處,客愁千裡寄蓮山’了,對吧?”
“嗯,真的,那時我就小雪一個朋友,有話就隻好說給她聽了。沒想到,她身邊還有一位‘活寶’,而且這‘活寶’竟是這樣的聰明、溫柔、可愛,最後一直走進了我的生活!”
“那時我一看到你給她去信,我就嫉妒得要死。現在終于能和你在一起了——世上想不到的事可真多呀!”
“想不到的事雖多,卻也并不隻是一個‘想不到’的偶然。以前,我常在心中對自己說,不是天不負我,而是天不負德。同樣,上天也絕不會‘辜負’那些陰險狡詐的敗類們。所以,我才有信心去面對一切。”
“窩兒——啦——窩兒——啦——”就在芸生去濱海的第四天,一陣剌耳的警笛聲突然再一次在芸惠文化聯店的院中響起,一隊衣服鮮明的公安幹警跳下車,分散開來,煞有介事地在店裡店外仔細的搜尋着……
過了不久,便有一堆“物證(或稱違禁品)”被搜了出來:三盤錄相帶、七八本小說、兩副撲克牌、幾本不知從何處趸來的畫刊……然後,惠娟和五位女店員被“請”上警車,聯店的門被重重的關上,帶着血一樣鮮紅印章的封條交叉着貼上了店門……
芸生從濱海回來,剛下班車,兩名警官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他就這樣再次被收容審查了……
甄律師聽到消息,再一次迎難而上,調查取證工作曠日而持久,備盡艱難……
終于迎來了第一次開庭審理。
在法庭上,甄律師的辯護依然不溫不火、不焦不躁,俨然一位久經戰陣的沙場老将俾倪群雄:“公訴人稱,青山鎮芸惠文化聯店的非法宣傳導緻了青山鎮的私婚逃婚現象急劇增多。本律師經過多方調查,确認三年來青山鎮共發生私婚逃婚現象15起,确實比以前多了些。但這些卻并不是被告所造成的。在我們這裡的農村,封建包辦婚姻現象依然很普遍,多少對戀人被生生拆散——在本次調查的15起私婚逃婚案例中,有14起是由于其父母暴力幹涉婚姻自由而造成的。他們得不到家庭的理解,又無法領到應該也能夠給他們以有力保護的《結婚證》,除私婚逃婚外,他們還有什麼路可供選擇?另外一起案件則完全是我們的工作人員搞搭車收費所造成的。人家來領《結婚證》,婚姻登記人員卻強迫人家從他們手中購買玻璃盆景、對聯字畫。雙方因此發生口角——在久久拿不到《結婚證》的情況下,他們不得不選擇了私婚——其罪在誰?難道這也能算是被告的錯嗎?我們通過調查,還了解到這樣的一組數字:三年中,被告趙芸生17次出面調解,使9對兒戀人避免了逃婚的劫難;有54對戀人曾到被告那裡咨詢過有關婚姻的法律問題。被告反對封建包辦婚姻,宣傳婚姻自由,其罪何在?
“我們中間的一些國家工作人員素質低下、品德惡劣,動辄視百姓為‘刁民’——按規定,各項稅費應該分列分收、專款專用,至少應該讓百姓心裡明白。可有些地方卻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将所有的收費統統混到一起以求魚目混珠、渾水摸魚。百姓問他們,他們的回答是:我們都不清楚,你問什麼……這又怎能使百姓心服?是的,在這些群衆與國家工作人員的對抗事件中,被告趙芸生确實曾多次代表群衆進行過質詢,但維護群衆的合法權益,其罪又在哪裡?
“至于訴訟案件的表面增多,那更是被告的功勞,因為其直接原因是私了的案件明顯減少了!以前,青山鎮的訴訟案件确實不是很多,但卻有大量的案件,包括刑事案件,都在毫無原則的私了中化掉了。那些蒙冤受屈的人有冤無處訴,也不知道到哪裡去訴,隻好打落牙齒往肚裡吞——是被告告訴他們,有了冤屈,可以找政府,可以找法律,難道這也錯了麼?如果說這也算錯的話,為了有效的減少訴訟案件,為了社會的和諧穩定,将我們的各級政府統統解散,将我們的公檢法機關一概撤掉,這豈不更是天下太平?!所以,本律師認為,公訴人所列罪狀純屬無中生有、造謠中傷!
“據本律師調查,《農村實用科技手冊》被告曾先後印刷過兩次,很受群衆歡迎,而且兩次印刷樣本都事先經過了縣科委的認同。此印刷品系被告根據本地的實際情況從多種書刊中精選後綜合編寫而成的,對當地農民的生産經營活動起到了很好的指導作用。而且,每本《農村實用科技手冊》隻收工本費兩角,被告并未從中撈到任何經濟方面的好處,這一點可從山城縣物價局所出示的《物價認定書》上得到證實。甚至,被告還主動向至少19戶特困戶無償贈送了《農村實用科技手冊》。公訴人所稱之雞瘟病盛行時,《農村實用科技手冊》尚未成型,這一點縣科委可以為證,又怎麼會因此而‘給廣大農戶造成巨大的經濟損失’呢?
“至于偷稅漏稅、詐騙錢财,如果罪名成立,其罪在政府、在我們的領導。被告所使用的企業名稱及權力歸屬問題是縣委宣傳部、縣文體局、青山鎮政府與被告共同議定的。按照相關法律精神,凡公民個體與國家機關的協議中所涉及到的有關法律問題,國家機關必須負主要責任。就此問題,本律師先後走訪了包括縣一府兩院在内的九位領導、二十三位知情者,從中了解到:鑒于目前我縣經濟狀況還不很樂觀,對于文體事業的投資一直疲軟,而農村文化建設又是一項緊任務,所以,被告的出現很快便受到了縣内有關方面的高度重視。為鼓勵個人投資,縣裡對被告實行了一定的政策傾斜,包括減免稅在内——這也是符合中央精神的。
“被告雖多次以各種方式籌集資金,但并沒有打着什麼‘青山鎮文化站’的旗号。試問,山城縣46個鄉鎮有51個所謂的‘文化站’,哪個文化站争取到過一分贊助?恰恰相反,贊助者從被告的身上看到了那種敢闖敢拼的精神,看到了‘文化興縣’的希望,而絕不是一塊毫無價值的招牌!”
甄律師頓了頓,接着道:“至于有關傳播淫穢、色情、暴力等非法書刊、錄相帶的罪證問題,請問,公訴人是從哪裡得到的?”
“是公安人員當場從被告的店裡搜出來的。”
“可以不可以傳喚一下發現這一罪證的公安幹警?”
“可以,傳證人到庭。”
當作為證人的那名搜查者出現在法庭上後,甄律師問道:“請問證人,有關被告傳播淫穢、色情、暴力等非法書刊、錄相帶的罪證,是你發現的嗎?”
“是。”
“從哪裡發現的?又是怎樣發現的?”
“是從被告的消防栓處搜出來的。”
“那麼,被告的消防栓上了鎖沒有?”
“沒,沒有。”
“好。據本律師調查了解,此消防栓應該位于芸惠文化聯店或東或西的兩道樓梯拐角處,是嗎?”
“是的。”
“那你是從哪一個地方搜到的?”
“是東面那個。”
“請問證人,該處消防栓上了鎖沒有?”
“沒有。”
“去過芸惠文化聯店的人都知道,每天從這兩處樓梯上下的人都很多——被告将如此重要的東西放在這裡卻沒有上鎖,難道是專門準備給人偷的嗎?”
“也許是上了鎖的,我記不太清了。”證人嗫嗫嚅嚅的說。
“好,我們可以假定它是上了鎖的。那麼,你又是怎樣想到這裡面會有東西的呢?又是怎樣把它弄開的——是鑰匙、磚頭,還是錘子?”
“是,是磚頭。”
“很好。據我調查所知,被告芸惠文化聯店自基建工程一結束,承包方便已将場地清除幹靜,并未留下隻磚片瓦,你所用的磚頭又是從何而來呢?”
“請被告辯護律師注意法庭紀律,不要對證人緊追不放。”審判長拍了一下桌子,肅聲說道。
“好,本律師遵從法庭意見。請問公訴人,你既然認定被告涉嫌‘販黃’,那麼,被告的貨源從何而來?又将銷往何處?是以何種途徑傳播的?還牽涉到一些什麼人?”
“我們隻是收到舉報人所提供的線索後才派人進行搜查的,也許是第一次吧?”
“好一個‘也許是第一次’!既然是第一次,舉報人又從何而知?是偶然,還是必然?當時又有誰在場,有誰為證?”
“這個,舉報人沒有說。”
“這麼說來,舉報人自己也不清楚喽?”甄律師不由得笑了,“以一封毫無可靠保證的舉報信、幾件從那個人人都可以随時放進去、人人又可以随時拿出來的地方搜出來的罪證來認定罪與非罪,這不是太草率了嗎?”
“法律規定:‘重證據輕口供。’物證是衆目睽睽之下從被告的店裡搜出來的,事實是你否定不了的。”顯然,公訴人是黔驢技窮了。
“是的,事實勝于雄辯。那麼,這些證據現在何處?能否當堂一驗?”
“公訴人,請将證據呈上來。”審判長發話了。
誰知那位公訴人剛将“物證”從公文包裡拿出來舉在手上,甄律師突然喊了一聲:“停!”
那位公訴人不由得高舉“物證”怔在了那裡,旁聽席上響起了一片竊竊私語聲。
“審判長、各位陪審員、旁聽席上的同志們!大家都看到了吧?現在,那些黃色書刊、錄相帶正高舉在公訴人的手中。這就叫‘法律事實’——以這位公訴人剛才所用的推論,我們是不是也可以就此認定他涉嫌販黃呢?”
“嘩——”衆人一明白過來,旁聽席上立刻響起一片掌聲……
但芸生和惠娟依然被毫無根據的無理扣壓着。
在 劉希夢老師的努力下,作為省報之首的《燕雲日報》在頭版以《流淚的山鷹》為題,披露了這一事件的前後經過,同時配發了一篇署名“求是”的評論員文章,對山城縣的作法提出了點名批評;
市電視台的法制報道專欄“每日聚焦”裡播出了記者的采訪報道《山鷹何日鳴九天》,強烈呼籲有關部門盡快澄清事實真相,維護法律的尊嚴;
市委宣傳部呈函市政法委,要求市裡組成聯合調查組,對有關芸惠文化聯店的先後兩案進行徹底的核查。
衆望所歸,在各方面的共同努力下,由濱海市政法委牽頭,由市公、檢、法等相關單位組成的聯合調查組終于兵發山城,撥開重重迷霧,從蛛絲馬迹中尋找着破獲兩案的真正線索。山城上下,一片歡騰。
省電視台接到群衆報料,派記者跟随調查組進駐山城,随時進行現場報道。
“喂,王局長,那幾封信追回來沒有?”漆黑的夜色裡,打電話的人難掩心中的恐慌。
“不好辦哪,那兒被調查組盯上了。有人找過你沒有?”
“還沒有。”
“那就好。如果有人問,你一定要頂住。記住,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和我聯系。”
“啪”,電話挂斷了,夜又恢複了死一般的沉寂。
在技術檢驗室裡,偵察員們對着幾頁用報紙上的鉛字拼合而成的舉報信仔細勘驗着。他們清楚的知道,要最後破獲此案,一定要找到這個神秘的“知情人”。而通過比對,偵察員們已初步判定,幾封舉報信的語氣及拼貼手法都極為相似,可以基本确定出自同一人之手。但是,舉報人卻很謹慎,兩封信都是戴着手套拼貼的,未在信封上留下任何有價值的痕迹。
“看,這裡有一枚兒童的指紋——”一名偵察員興奮的叫道。
所有參與辦案的人都很振奮。而鑒定結果很快就出來了:這枚無意間留在信封右下角的指紋應該為一名身高在 一米 至 一米 二之間,年齡為七至九歲的兒童所留,性别特征偏重于女性——這是迄今為止本案中唯一一條有價值的線索了。
“好,立即由市委宣傳部出面負責組織排查。重點是青山鎮和山城鎮的所有小學,要特别注意排查的有效覆蓋面,絕不能留死角。還有一點,要保持清醒的頭腦,既不能打草驚蛇,又必須絕對保證學生的自尊心不受傷害,學校的正常教學秩序不能受到任何影響。我們一定要把這名兒童找到,方法不限。同志們,任重而道遠哪——”聯合調查組陳組長接到鑒定材料,立即進行了有效部署。
一份份《小學在校生家庭狀況調查表》迅速的發放下去,一份份填好的表單迅速的回收上來随即被送進技術室。在技術人員夜以繼日的努力下,鑒定結果很快就出來了:喬豔麗,女,青山鎮杜井村人,父親喬文啟,青山鎮文化站站長——該女孩兒的指紋與舉報信上所遺留下的指紋完全吻合。
詢問室裡,盡管辦案人員一再向這位喬站長交待政策,但他對舉報信一事卻矢口否認——顯然,這絕不是怕受到被舉報人行兇報複那樣簡單。
再查,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辦案組的人們依然是勁頭不減,大有直搗黃龍府的氣勢。
杜井小學,一位女老師在辦公室裡細心的用鉛字拼貼着什麼,一個紮着丫丫辮兒的小女孩兒悄悄的走了進來。
“豔麗,有事嗎?”女老師微笑的看着女孩兒。
“我們老師讓我來取作業本。 閻老師,您在做什麼呀?”女孩兒好奇的問。
“我把你們的作文呀、詩歌呀這樣一貼,不就‘發表’了嗎?知道什麼叫‘發表’嗎?”
“我知道。爸爸也常這樣‘發表’的。”
“噢?喬豔麗,你爸爸是怎樣發表的?”
“和您一樣, 閻老師。”
“你爸爸也和我一樣,把鉛字兒從報紙上剪下來,然後一個字、一個字的貼到白紙上——是這樣的麼?”
“是的。”
“那麼,你爸爸說什麼了沒有?”
“他不讓我們看,也不讓我們亂說。那天晚上,我看他睡了好久好久以後又悄悄的爬起來,在燈下又是剪又是貼的。第二天早上,他到外面去倒爐灰,我就偷偷的拉開抽屜,看裡面有兩個信封,都是用鉛字兒貼的。可我的手剛一碰信封,爸爸就回來了。他把我狠狠的罵了一頓,還告訴我不要和同學們亂說。”
“那信封上的字你認識嗎?”
“當然認得啦!”小豔麗興奮的說。“可是我沒看清,記得有什麼‘法院’來着。”
“是不是‘山城縣人民法院’呀?”
“嗯,對了, 閻老師,就是‘山城縣人民法院’。”
“好了,去取作業吧,不然你們老師該着急啦。”
辦公室的套間裡,喬站長的頭終于耷了下來。但他對如何“知情”的過程卻閉口不談,隻一口咬定是在路上聽别人偶然說起的。
“好,欲擒故縱,順藤摸瓜!”
随着戰略部署的改變,喬站長從詢問室裡走了出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時正有一雙鷹一樣的眼睛在遠遠的盯着他……
趙雪的丈夫李一凡在和妻子“冷戰”近兩年之後,終于理解了妻子和芸生的這一段感情糾葛,也深深的為芸生的坦誠與熱情所感動,和妻子趙雪言歸于好,恩愛有加去了。再後來,他又陸陸續續的了解到芸生出走前的孤絕種種、歸來後的種種努力,他深為這位曾經的“情敵”的獻身精神所感動,更為自己以前的種種誤解而愧疚,所以一直想替他們做點兒什麼,但又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機會。現在,從趙雪口中了解到芸生兩次蒙冤入獄的前前後後,他很為芸生感到不平,可惜自己隻是一個小小的單位職員,言微身輕,幹着急也是毫無辦法了。
這天,趙雪回娘家去了,李一凡一個人在家,一想起芸生的案子,他就越想越來氣,索性鎖了家門去外面的小飯店喝悶酒。
“喲,李哥,咋跑到外面喝來啦?嫂子呢?”李一凡擡起頭來,見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站在面前,原來是他高中時的一位同學。
“回娘家了。唉——”
“咋?吵架啦?”
“哎,真他媽的憋氣!”李一凡剛想往下說,猛然想起,這個同學似乎是在縣公安局工作的,或許……所以,他愣是把下半句給咽了回去。
“别那麼愁眉苦臉的,等一會兒我替你找個嫩的——怎麼樣?”那個同學嬉皮笑臉的說。
“來,咱哥兒倆喝幾盅,我請客。”不等一凡說話,同學自顧自的坐下來,回頭把服務員招呼上來要了兩個菜,添了一瓶酒,兩個人就喝了起來。
“喂,我說李哥,你和嫂子到底怎麼樣了?”
“唉,還那樣——咋?”
“還在戀着那個小白臉兒?”
“哼,人家想那樣,我又有什麼辦法?”一凡心裡有了主意,既不點明,也不糾正,含糊的應道。
“這回那姓趙的可跑不了啦!光‘販黃’這一條就夠他受的了——嗳,想不想在背後揍他一炮?”
“什麼?揍他一炮?怎麼揍?”
“你老婆不和他挺那個的麼?你就說——”同學把嘴湊到一凡的耳旁,壓低聲音,嘀嘀咕咕的說了一通。
“我什麼證據也沒有,啥也是白想啊……”
“證據?嗐,你這個人,還是就那點兒死心眼兒,咋就那麼笨呢?沒證據,你不會——”他詭秘地眨了兩下眼睛。
“這樣能行嗎?”
“怎麼不行?對你也沒啥可瞞着的——你以為他趙芸生‘販黃’那是真的啊?這就叫‘欲加其罪,何患無辭’?”
“那我得怎麼辦?”
“這個你不用考慮。實話跟你說,我也是受人之托才來找你的。隻要你想做,會有人來通知你的。”
趙雪從娘家一回來,兩口子就吵了個雞飛狗跳。趙雪又是奇怪又是生氣:怎麼才兩三天不見,丈夫又說變就變了?她還沒回過神兒來,一隊公安幹警闖了進來,翻箱倒櫃的搜了一通,從床底下的一隻箱子裡翻出一包東西來看了看,就把它連同趙雪一起帶走了。
然後,山城縣公安局便向調查組發難,在芸生的罪行上又加了一條“勾引良家婦女,亂搞男女關系”。
此後不久,又有一位芸惠文化聯店的女代辦員向聯合調查組——當然是得先通過山城縣法院的——“舉報”了芸生的一系列罪行。看來,此案已經是鐵證如山了。
在山城縣法院的催請下,由濱海市人民法院組織的特别法庭正式開庭了。
開庭那天,由于此案的轟動效應太大,距開庭還有一個來鐘頭,法庭内外便擠滿了人,就連法院外面的馬路上都站滿了想獲得本案“最新消息”的人們。法庭經過臨時商議,不得不遷到了山城縣第一中學的大禮堂内。山城縣廣播局受命以後,迅速架設了一系列的擴錄音設備,省市兩級電視台的随行記者也早早的調好了攝像機……
“同志們,為了維護社會的穩定、維護法律的尊嚴,維護公民與企業的合法權益,今天,由濱海市中級人民法院、濱海市檢察院、山城縣人民法院、山城縣檢察院等單位派員聯合組成特别法庭,就山城縣青山鎮芸惠文化聯店涉嫌販黃、行賄一案進行公開審理。因為此案的特殊性,為徹底澄清罪與非罪的界線,本法庭将采取連續作戰的方式,所有涉案人員都務必到庭,有未到庭的立即傳喚,拒不到案的立即拘傳,證據不足的立即補證,直至事情真相大白、是非曲直一一糾斷。好,現在宣布法庭紀律……”
“傳喚證人李一凡到庭。”是審判長威嚴的聲音。
什麼?李一凡?他怎麼來了?為誰作證?一聽到“李一凡”三個字,趙雪的心裡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倒不是她怕李一凡說出什麼不利于芸生、不利于自己的話來(事實上他和芸生之間除了以前的那段感情外,也真的沒有什麼可以避人的),但如果李一凡真的為對方作證,那她和李一凡之間的夫妻關系就再也沒有緩和的餘地了,她一輩子都不可能再原諒他!
李一凡上得庭來,面對着悲憤難抑的趙雪,他不自然地笑了笑,然後對審判長說:“我這裡有一盤錄音帶,請法庭允許我把錄音放完——我想,這應該是本案最好的證據了。”說着話,李一凡從随身帶的提包中取出一台小錄音機。在得到了法庭的許可之後,他輕輕的按了一下放音鍵,錄音機“沙沙”的轉了起來——
“謝隊長,證據準備好了沒有?”是李一凡的聲音。
“準備好了,你打算把它放在哪裡?”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沙啞而陰沉,話語中難掩奸邪之氣。
“我媳婦,不,是趙雪,她有一口輕易不打開的小箱子,裡面都是她和姓趙那小子的亂七八糟的信。我把它放在那裡面,她做夢也想不到。”
“有絕對把握嗎?”
“有,那箱子原來隻有一把鑰匙,都在她那兒放着,我這兒有一把是我又偷着配的,她絕對不會知道。”
“好,這事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許随便亂說,抖露出去對你也沒什麼好處。”
“有您刑偵隊謝大隊長的關照,我才不幹傻事兒呢。哎,謝隊長,這證據行嗎?”
“怎麼不行?這是正牌兒黃貨,光這點兒就夠他蹲上個兩年三年的。”
“那我媳婦——”
“真他媽的沒出息!放心吧,我們公檢法三家聯合行動,槍口指哪兒打哪兒,頂多給她判個警告、罰款什麼的——當然罰款也不讓你掏,保證不讓你抱杆子睡就是了。”
“謝隊長,那我走啦?”
“走吧,回去給該怎麼說不該怎麼說想好着點兒,千萬别說漏了。”
錄音放到這裡,出現了一陣沙沙的空帶聲。
“啪”,李一凡關掉錄音機,高聲說道:“審判長、陪審員、各位父老鄉親——這就是所謂的‘罪證’的由來。今天,山城縣刑偵隊副隊長謝鳳來讓我出庭作證。雖然我和趙雪之間的夫妻關系出現過裂痕,但這與外人無關,我更不能因此而出賣自己的良心。我以性命擔保,一切所謂的罪證都是山城縣公檢法中的那一小幫敗類們強加到趙芸生的身上的。雖然我對趙芸生曾經有過誤解,但據我後來的了解,趙芸生可以說是我們山城縣‘文化興縣’的功臣,大大的功臣!至于我誣告也好、作僞證也好,我甘願受到法律的制裁。”
“好,立即将山城縣刑偵隊副隊長謝鳳來拘傳到案!”
又一盤錄音帶“沙沙”地旋轉起來——
“喲,小英子,越長越标緻啦?”
“王局長,瞧您!喬站長說您找我?”
“來,坐下,坐下。聽說你和趙芸生吵過一架?”
“嗯。有一批書,明明是他記差了,反倒派我的不是,我們就吵了起來。以前以後的,我們也吵過幾次。”
“那你為啥還給他幹?”
“像我們這樣的初中畢業生,沒有門路,又沒有别的工作,不給人家幹咋着?”錄音機裡是小英子幽幽怨怨的聲音。
“那你一定恨他喽?”那個被稱作王局長的人試探着問。
“恨!這回他進去,我總算也出了一口氣。”
“唉,隻怕你這口氣出不勻他就出來了……”聽口氣,這位王局長很為小英子的遭遇感到不平,所以不斷的歎着氣。
“咋?”
“嗐,證據不足,要是你能幫我們一個忙就好辦了。”
“我能幫什麼忙?王局長,您說吧,隻要我能做到的就行。”
“那好!你就說……”聲音越來越低,似乎在耳語着。
“王局長,我——”小英子的聲音再度響起,其間充盈着少女的嬌羞。
“那怕啥?人家演員天天摟摟抱抱的啥不幹?再說,隻讓你說幾句話,按個手印兒,又不讓你來真的。他趙芸生一倒,那個店兒是誰的?那還不是咱說了算?”
“就這麼簡單?”小英子遲遲疑疑的問。
“可不,就這麼簡單!别忘了,雖然我管不到文化部門兒,可它畢竟還算是企業,還跳不出我的手心兒。而且,我在山城混了這麼多年,上上下下的人我都認識,有什麼事兒擺不平?到時候再找幾家單位,給你弄個三五千套圖書,那不是手拿把掐的?還有,你順便給文聯那幾個給捎着,省得将來給你撥書那陣兒礙手礙腳的。你就說……”
“立即傳喚山城縣鄉鎮企業局局長王志元!”
再堅固的大堤也可能被幾個小小的蟻穴毀于一旦,何況這本不牢固的小“土堰”呢?長時間的積雨蓄在土堰中,不管外面看起來是怎樣的堅固,但一旦土堰中出現哪怕是頭發絲那麼一點點粗的小洞,蓄積的雨水就會從那裡噴湧而出,将整個工程毀得面目全非,或者半點無存——而這時,盡管會有淤泥浸淫其中,那原來土堰的上方早已是水落石出了。
原來,青山鎮文化站長喬文啟很早就想插手芸惠文化聯店的經營,卻被芸生他們婉言拒絕了。他去找 王雪成老師,又碰了一個軟釘子。從那以後,他一直對芸生耿耿于懷,總想找機會給芸生他們一個好看!
而那位山城縣鄉鎮企業局局長王志元曾經在文化部門幹過一段時間,雖然時間不長,但與 楊老師他們卻結下了梁子——其實說起來也不算個事兒,就因為王是托了關系進來的,才情有限,工作能力自然就大大的打了一個折扣。天天在一個屋檐兒下,哪有鏟子碰不到鍋沿兒的?可他王志元偏又是個小性子,把自己的不如意都算到了别人的頭上。特别是在前幾年機構精簡,他差一點兒被裁掉,多虧他人機靈,又肯于跑動,這才保住了飯碗。不久,他便進入了鄉鎮企業局,然後一路青雲直上,做了主管全縣鄉鎮企業的一局之長。雖然機構精 簡與楊老師他們無關,雖然這對他王志元個人也沒造成什麼影響,可王志元偏把這看成了他 和楊老師他們之間的“死結”。這不,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在酒桌上認識了喬文啟。兩個人一見面兒,真是臭味相投,越談越投機。他王志元本來就是個無風也要翻幾個浪頭的角色,聽喬文啟無中生有的一通“白話”兒,他更是樂得推波助瀾,并且拍着胸脯許下諾言:如果事成,他王志元一定會把喬文啟弄進縣文體局。于是,兩個人很快的便定下了這一整套的“作戰方案”,隻等着一手摘桃、一手拿瓜,坐收漁翁之利了。
王志元與喬文啟幾易其稿,一起炮制了所謂的“舉報信”,先後分三次由喬站長剪貼好寄了出去。然後,這位王局長又憑自己的關系找到公檢法裡的一些實權派人物,利用他們和芸生的舊隙從中煽風點火,終于組成了一支裝備精良的“正規部隊”。為了防止人多嘴雜,他們還早就訂下了“攻守同盟”:在平時一律單線聯系,一個人和另一個人談話時絕不容許第三個人在場;隻口頭互相通報情況,不留書面材料;任何涉案材料上面都絕不容許留下指紋及任何其它痕迹;無論調查組找到誰,都不許松口,更不能咬出别人……這樣一來,無論從哪一環節上上脫了扣,下一環節上的人隻要死不承認誰也奈何不得。誰料——
到了下午5時,案子終于出現了戲劇性的變化:原來的舉報人變成了被告人,一直高高在上的執法者變成了階下囚。也許,這是他們做夢都想不到的吧?但他們也實在應該想到——因為邪不壓正,自古以來忠奸善惡、因果輪回從來都是絲毫不爽的!聯合調查組在和趙芸生的頻繁接觸中已漸漸的為他的精神所觸動,便也在無意中受到了他的影響,都想盡快的查明事情真相,還他一個清白。所以,一道道無形的網早在案子開始調查不久就以芸惠文化聯店為中心層層的撒了出去。後來,他們通過指紋鑒定牽出了那位喬站長。然後他們又将計就計,利用小英子套住了王志元。到這時,案子已基本明了化了。可這時的李一凡卻又突然跳了出來,為此案再次蒙上了一層撲朔迷離的色彩。而王局等一幹人等并不知小英子早就做了對方的内應,又以為有李一凡大可一用,加上從芸惠文化聯店、從趙雪那裡“搜”到的所謂罪證,可以說是勝券在握了,便急着催調查組結案。調查組各小組經過周密策劃、反複磋商,最後終于決定——發起總攻,打攻堅戰,殺它個措手不及!
“本案公訴人所稱之被告趙芸生、蘇惠娟所謂的罪行純屬無中生有、造謠中傷、栽贓陷害,現予以平反,當庭釋放。對被告因被非法羁押所造成的各項損失,由山城縣法院按照國家賠償法的相關規定,進行相應賠償。原山城縣鄉鎮企業局長王志元、原山城縣人民法院副院長李延平、原山城縣青山鎮文化站長喬文啟、原山城縣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杜玉清、原山城縣刑偵隊副隊長謝紹發……等16人因犯有渎職罪、誣告陷害罪、僞證罪、行賄受賄罪等罪行,當庭收容審查,待查清罪行後再逐一宣判。證人李一凡,雖有僞證事實在先,但情有可原,并有重大立功表現,功過相抵功大于過,故不予追究。此案所涉及到的山城縣文聯王雪成等人貪贓受賄一說,亦屬空穴來風——被告趙芸生等雖和王雪成、祝同幾位老師之間互有禮品饋贈,但數額不大,況禮尚往來屬人之常情,法律對此并沒有明令禁止。所以,今特對此問題予以澄清,同時撤銷原山城縣人民檢查院做出的對王雪成等人的審查決定。本案另一當事人趙雪本無其罪,理應當庭釋放,其賠償問題由山城縣人民法院按相關規定一并處理。”
審判長的判決書剛一念完,全場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這是正義的宣判,這是人民的呼聲,它重新彰顯了天道人心,讓初春的山城重新找回了重生的希望!
坐在旁聽席上、作為聯合調查組組長的濱海市政法委書記肖明站了起來:“同志們,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雖然有時候會有幾片烏雲,但太陽的光芒是永遠存在的,是烏雲遮不住的!在任何時候,我們都要相信黨、相信政府、相信法律。在這裡,我們也希望,芸惠文化聯店能夠成為學法、守法、用法的标兵,在‘文化興縣’的路上、在普法活動中做出自己的貢獻,用自己的行動讓山城的春天增添一份光彩!”
掌聲再一次響了起來,久久不息……
法庭宣判完畢,王志元等16人被押出了法庭。芸生、惠娟、趙雪等人也相繼走出了這被作為臨時法庭的大禮堂。
看着潑辣豪爽的小英子,芸生故意逗她:“小英子,你也不夠意思呀?怎麼和别人合計着害我?”
“啥時候你也忘不了耍嘴皮子,讨厭——”惠娟看小英子又羞又急,忙搶過話頭,“小英子,老實說,當時真吓我一跳,我真以為——”
“我可沒害怕。從小英子和我吵那幾架中,我還真喜歡上她了,真是越吵越覺得她可愛。可惜我有老婆了,不然——”
“美的你——”小英子羞得臉紅紅的,四處追打着芸生。
“别,我沒死在監獄裡,要是剛出法庭就被你打死了,明天又該有新聞看了——《死在石榴裙下的農民英雄》,嗳呀,絕對是一個桃色事件——哎,老婆救我!”芸生逃着喊着,一副滑稽相。
“我才懶得理你呢,小饞貓!”惠娟笑着罵道。
那邊,一凡掏出一把鑰匙,似笑非笑的想遞給趙雪:“這個,上繳政府。”
“咋,不留着告密啦?”趙雪嗔着臉,她正因為趙一凡沒有事先和她說清楚而耿耿于懷呢。
“小雪,當時不是着急麼。再說,這麼一來就更像真的了。”一凡極力辯解着。
“你這一像真的,我可就慘喽。兩邊兒都告我,好像我真是個大色狼似的。”芸生笑着走了過來,嘻皮笑臉的說“一凡,借你老婆用一下,不然我還真覺得冤得慌。”
“哈,咱倆誰跟誰呀?我老婆就是你老婆,你老婆就是——”一凡一高興,差一點兒來個大換位,但他一看到惠娟也正朝這邊兒走過來,趕緊來了個急刹車,“還是你老婆!”
“那我可進行實質性接觸啦!”芸生說完,真的擁過趙雪就要吻她。
“芸哥,别——”趙雪飛紅了臉,用力将頭扭向一邊。
但芸生還是捕捉到了她的杏唇,然後是一陣曠日持久人的熱吻。
“好,一吻十六年!”人群裡有知情者衷心的感歎着。
芸生終于松開了趙雪,拉着她的手,把她一直交到李一凡的手中,笑着對李一凡說:“我可把咱老婆交給你了,你可不許再欺負她,要不然我和惠娟可不答應!”
趙雪臉紅紅的站在那裡,連頭都不敢擡,好像自己倒成了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但此時,她自己的心裡究竟是委屈、是甜蜜、是幽怨、是幸福、是失落……連她自己都分不清了。她隻覺得,芸生的唇好燙,好燙,燙得她整個人都好像要燃燒起來……
“喂,老婆,這鑰匙——”一凡看着嬌嬌羞羞的妻子,心裡直想笑。但他還是裝作一本正經的把鑰匙遞到了她的面前。
“還是你留着吧,萬一,萬一你……”趙雪說着說着,眼淚好像又快下來了。
“走了,進軍‘玉鶴松’,犒賞三軍!”芸生歡歡的叫道。
“好!”對這個建議,人們自然是一百個願意了。于是,芸生叫了甄律師等幾位老師,然後一手拉了惠娟,一手拉了小英子,說說笑笑的向遠方走去……
尾 聲
時令仍然是早春,杏花雖然已近開罷,而梨花卻又漫山遍野的盛開着,一樹樹的桃花也正積極的準備着自己最美麗的時裝。青山綠樹間,一座占地近五畝的院内,一座造型别緻的二層小白樓拔地而起。從樓頂到地面,一條條彩色的緞帶飄然垂下,上面寫着“熱烈歡迎省領導莅臨檢查指導工作”、“科技興縣、文化先行”、“慶祝聯店榮獲省頒三項榮譽稱号”、“熱烈歡迎參加全省文化工作現場會的各界同仁”……小白樓的西側,一座能容納兩千人的大型影視廳和小白樓比肩而立。廳内,十幾個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正在忙碌的準備着要演出的節目,還有七八個員工正在安裝音箱、話筒、彩燈之類的電器設備。原來,就在明天,全省文化工作現場會将要在這裡召開,難怪人們要提前進入“戰備狀态”了。
而在這些人中,趙雪也穿着素雅的工作服,正在和一位員工說着什麼——她早在幾個月前就正式加入了芸惠文化聯店,成了這裡的一員,專門負責文藝演出隊的業務,這從某一個方面來說,也算圓了她十多年前的夢了呢!
古樸稚拙的院門上依然嵌着那塊白底黑字的木質招牌——“山城縣文化發展基地——青山鎮芸惠聯店”。有人也曾提議把名字改一改,說它太俗了,但芸生沒有同意。他的理由很簡單:包子有餡兒不在褶兒上,隻要能為家鄉做點實事兒,名字倒在其次。而自從原文化站長喬文啟被逮捕後,惠娟就被正式任命為青山鎮文化站站長。鑒于青山鎮的特殊情況,經山城縣文體局會同縣人事局、财政局立會研究,将青山鎮文化站正式并入芸惠文化聯店,惠娟仍為文化站站長,工資照發,芸生則領取效益工資,其他員工工資由芸惠文化聯店自籌解決。同時,為更好的扶持芸惠文化聯店的發展,縣文體局仍将比照其他鄉鎮文化站的相應數額向芸惠文化聯店劃撥經費。這樣一來,芸惠文化聯店就更加名正言順了,服務項目也越來越多——這不,在那塊招牌的旁邊,又添了一塊廣告牌,上面分列着芸惠文化聯店的各項服務内容:
租借圖書、報刊零售;
鑒别土質,指導農技;
法律援助,政策咨詢;
市場預測,溝通信息;
以文會友,婚姻介紹;
球棋娛樂,影視天地。
另,我店現與省内十幾家單位聯合成立綜合服務網絡,以科技興縣為宗旨,竭誠為廣大農民朋友服務。
惠娟挽着芸生的手店裡店外的轉了一圈兒。從影視廳出來,惠娟望着小樓前花壇中正密雨如織的噴泉,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娟妹,想什麼呢?”
“我在想,假如現在,雪姐向你求婚,你還會逃掉麼?”
“我想,大概不會的。”
“那你現在是不是多少覺得有些遺憾?”
“對我的一生來說,和她錯過确實有些遺憾,也可以說是最大的遺憾。不過,無意中得到你,這又是我最意想不到的收獲。”
“芸哥,那麼,到底是收獲大呢,還是遺憾大?”
“小雪我們雖然沒有成為夫妻,但至少現在還是朋友,還是兄妹。而若遇不到你,我們就隻能是毫不相幹的兩個人。反正我一輩子也隻能有一個老婆,這樣一來,現在我又多了一個朋友,當然是大獲全勝啦!”
“以前,雪姐常說你‘心無城府’,我卻總以為你把自己埋得太深。現在看,我倆都說對了一半兒,又都說錯了一半兒。”
“能夠認識你,還有你雪姐,還有我所有的朋友們,此生我又何求?”
“大概,這也就是你常說的‘天不負德’吧?”
“是的,天不負德。所以,我從不企望得到上天的庇佑,卻非常希望能夠盡可能多的去完善自我。”
走在二樓的走廊上,芸生忽然問:“娟妹,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今天是什麼‘日子’——不是什麼日子呀?”
芸生從懷中掏出一隻紙折的鴿子,遞給她:“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禮物?難道今天真的是什麼“日子”?惠娟滿腹疑團的接過來,,隻見那對潔白的翅膀上用七色的畫筆寫着:
獻給我最親愛的小妻子惠娟——生日快樂!
“我自己倒忘了,難得你還記得。謝謝你,芸哥!”惠娟滿心幸福的笑了。
“因為你太注意明天的現場會了。打開看看?”
惠娟依言将紙鴿打開,但見上面是一紙揮灑自如的字——
清 明
——為愛妻惠娟生日作
好友如天賜,無語又清明。
十載山南海北,一朝鐘期重遇,何意偶相逢?
注定半生坷坎,守就未圓殘夢,偏教我多情。
欲割難舍,久别還憶,萬裡飄零。
喜燕子歸來,看花團錦簇,别樣經營。
從今後,便烏雲遮日,總江河漸暖,雪化風甯。
願 東君常伴,任揮毫潑墨,醉染丹青。
點畫乾坤,春剛好,軸方半,蕊正紅。
惠娟将頭輕輕的倚靠在芸生的肩上,一臉癡癡戀戀的神情望着遠方。
——是啊,春剛好,軸方半,蕊正紅!
1996年8月
特 别 說 明
1、本書情節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2、本書中所使用的一些作者本人的詩詞舊作,隻為情節需要,與詩詞原創作背景無關,敬請諒解。
3、本書創作時桃林口水庫搬遷在即,而我也即将永久的離開青龍(後來機會巧合,才辦理了投親靠友,沒有離開本縣),心情使然,隻用了七天,便速成了這部作品。而創作的原因,無非為了在虛拟的世界裡實現自己難圓的文學夢,根本沒想到日後的發表,所以其中的矛盾沖突與現實生活實在是毫無關聯,請讀者朋友不要對号入座。
4、在河北教師教育網博客上及在《青龍河》刊物上發表時,本作品得到了許多朋友的關心,有一些熱心的朋友還提出了寶貴的修改意見。在此一并表示感謝。
但是,我不是社交專家,也不是法律工作者,對文學的理解也隻能算是一知半解,所以對一些朋友的修改意見實在是無所适從。而且我想,一個文學青年的劣質快餐,應該影響不到其他人和事,而且現在隻在“局部地區”發布出來,影響力應該有限,所以也就沒有再花工夫進行再度修改。如果哪位朋友真的有中肯的意見,在此表示歡迎,董旄也絕對會從善如流,及時修正的。
5、因為某種原因,本作品在《青龍河》刊物上隻發表了一半,而河北教師教育網上的博客功能也已經取消,為防止電腦突然中毒原作永久消失,在此貼出,隻為了以備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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