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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金瓶故事,品古今世情。我是掃痕,第三十六回的文本講完了,咱們先來回顧一下本回回目。
詞話本回目:翟謙寄書尋女子西門慶結交蔡狀元崇祯本回目:翟管家寄書尋女子蔡狀元留飲借盤纏
這一回内容比較簡單,字數也不多,算是一篇過文,承上啟下,回應了上一回重點刻畫的書童小像,開啟了即将登場的王六兒戲碼。同時,蔡狀元的短暫停留也為西門慶的官場生涯撕開了一個口子,幫助咱們書外讀者一窺明朝官場現行。
說一下這個回目吧。從回目上來看,這個崇祯本的回目是有問題的。詞話本寫的是“西門慶結交蔡狀元”,這裡面有一種主動性,是西門慶結交了蔡狀元,而不是蔡狀元怎麼怎麼樣;反觀崇祯本,崇祯本寫的是“蔡狀元留飲借盤纏”,它這樣表述好似在說西門慶被吃大戶了,受了委屈一樣。這背後就體現了改定者與笑笑生的本質區别。
對笑笑生來說,他寫的是西門慶的故事,一切事件自然要以西門慶的角度去講述;而改定者大概率是書齋文人,他的目光更關注蔡狀元、安進士這類讀聖賢書的人,所以在他的筆下,他會把笑笑生的“西門慶怎麼怎麼樣”改為“蔡狀元怎麼怎麼樣”,叙述邏輯就變成了以蔡狀元為主導的事件。
同樣的一件事,叙述主體不同,也會導緻一定程度的事實扭曲。大家不妨認真思考一下,你看了詞話本的回目,會不會潛意識裡覺得西門慶又在官場結交到了一個牛逼人物?你會不會在潛意識裡覺得西門慶是獲益方?現在請你再看一下崇祯本的回目,會不會潛意識覺得西門慶被當冤大頭了?會不會有點替西門慶叫屈的沖動?
表述邏輯背後是能體現一些事情的,我舉個大家熟悉的例子,比如當今自媒體的一些新聞标題,這裡面是有一些道理的,接下來就“一女子在路上被一男子的狗咬傷”這一事件我拟定兩個新聞标題,大家自行感受一下這裡面的細微區别。
标題一:一女子在路上行走被狗咬傷,該狗主人某男子說自己的狗從不咬人。
标題二:某男子的狗在路上咬傷一行路女子,該男子表示自己的狗從不咬人。
同樣的一件事,表述主體不同,讀者的感情傾向也會不同。
接下來咱們看一下本回的兩張版畫。
第一張圖畫的是“翟謙寄書尋女子”的場景,畫面上就兩個人物,應該是東昌府下文書的快手和西門府的看門小厮平安。平安在上一回挨打,這一回還是得乖乖看門。
第二張圖畫的是西門慶帶領蔡狀元與安進士逛花園的場景。這一回的兩張版畫選取的描繪畫面有點單調,圖畫上的信息也不多。
《清宮珍寶皕美圖》兩幅
最後還是讓我們來欣賞一下張竹坡與文龍的回評吧。
張竹坡回評:
此回乃作者放筆一寫仕途之醜、勢利之可畏也。夫西門市井小人,逢迎翟雲峰不惜出妻獻子,何足深怪。乃蔡一泉巍巍榜首,甘心作權奸假子,且矢口以雲峰為榮,止因十數金之利,屈節于市井小人之家,豈不可恥?吾不知作者有何深惡之一人,而借此以醜之也。
安郎中,蓋作者借之作陪客以結書童之餘文也。蓋此書每傳一人,必伏線于千裡之前,又流波于千裡之後,如宋蕙蓮既死,猶馀山洞之鞋等是也。今書童于上兩回已極力描寫,此處若猶必呆寫,便非文理,若便置不寫,文情又何突然無馀韻?故于請蔡狀元時,用安郎中作陪,而令其有龍陽好,閑中又将書童點出馀韻也。作者用意蓋如此,看官知之乎?
(張竹坡就蔡狀元與安進士這兩個新人物的分析很詳細,說得挺好。文人沒了文骨,也就沒什麼文人與市井小民的區别了。這沒什麼好說的,對古代人來說,也許還保有所謂的“狀元崇拜”情節,而對見慣了牛鬼蛇神的現代人來說,即便一個人再怎麼學富五車,也不等同于他的為人品性有了什麼必要的保證。)
文龍回評:
此一回概影時事也。宰相與狀元,固俗世以為榮而俗人所共羨者也。然必有其位,兼有其德,始無慚為真宰相;有其才,并有其度,乃不愧為名狀元。茲則以大蔡、小蔡當之,天下時事可知矣。蔡京受賄,以職為酬,前已約略言之,舉一以例百也。若再詳述,恐有更仆難盡者,即以其仆之聲勢赫炎代之,此曰雲峰先生,彼曰雲峰先生,雲峰直可奔走天下士,而号令天下财東也。若曰:其奴如此,其主可知,此追一層落筆也。
(我覺得文龍摸到了笑笑生述寫此回的脈門。文龍和張竹坡的區别就在于文龍是官而張竹坡隻是個讀書的文人。做官的人曾經是文人,現在經過了現實曆練,便能對在許多讀書階段産生的一些“情懷”驅魅。而張竹坡由于沒能進入官場又無法獲得現當代的思想解放,所以呢,他的一些觀點确實和現實之間存在着一些差距。舉例來說,在張竹坡的心裡,蔡京即便是大貪官、贓官、惡官,但張竹坡還是願意保留一分“尊重”給蔡京,他給的不是蔡京這個人,而是給蔡京的宰相頭銜,畢竟那是所有清朝文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想象。文龍不一樣,文龍自己身處官場,早就對那些電視上屢屢露面的“大人物”驅魅了,知道他們不過也是一個鼻子兩個耳朵,知道他們壞起來比張竹坡口中的“市井人”還要惡心一百倍。因此文龍可以說出“有其位,兼有其德”乃真宰相、“有其才,并有其度”乃名狀元的真知灼見。像張竹坡,他隻會惋惜為什麼蔡京沒能管住下面人不做個好官?為什麼蔡狀元沒能無欲則剛做個受人敬重的好才子?)
蔡蘊告幫,秋風一路。觀其言談舉止,令人欲嘔。或謂姓蔡的狀元,方是如此,諸進士中,自有矯矯者。故又添一安忱陪之。若曰:三百名中,不過爾爾,此加一層着墨也。有識者蹙然而心憂,西門慶則欣然而色喜,以為我何人斯?居然宰相門下士,而與狀元周旋,從此聲價頓增,驕矜更甚,皆宰相、狀元有以饴之也。時事如斯,尚可問乎?
(文龍看的果然更長遠,更老到,知道西門慶在此事上是獲益方。狀元留宿,說出去就是個談資呀,自有滾滾之利以各自隐蔽形式彙集到西門府。還是那句話,清河縣的上層階級認可這套“上達天聽,上面有人”的權力邏輯。
在電視劇《人民的名義》中,市委書記沙瑞金拜訪了已經退休了的陳岩石之後,陳岩石的門前很快就從門可羅雀變成了車水馬龍。我覺得有些道理沒必要說的太清楚,還是适當留白比較好。)
自《水浒傳》出,貶公卿而褒強盜,堂名忠義,人号英雄,為國除奸,替天行道。其實乃賣法小吏,占據山林,抗逆天兵,屠毒郡邑。餘則失機之将,隐忍偷生,亡命之徒,逃藏避死。甚至婦人和尚,雜處無嫌,妖道小偷,亦稱同氣,無識之輩,亦謂逼上梁山。并未體會施耐庵心思,于是有《續水浒》《後水浒》之作,皆狗尾也。俞仲華作《蕩寇志》,忠義二字,始大白于天下。此書借《水浒傳》已死之西門慶,别開蹊徑,自發牢騷,明明示人,全是搞鬼。有前半部之淫奢,即有後半部之因果,不似《水浒》之結而未結也。閱者當通前徹後而玩味之,何得專注意于醉鬧、水戰等處,而自陷于淫也。是豈盡書之過哉?!彼續書者,蓋亦狗尾矣。
(文龍對水浒現象的論斷挺有趣的,感興趣的朋友可以思考一下他說得有沒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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