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觀點:昆明湖及萬壽山寫仿于漢武帝的漢苑;佛香閣前身延壽寺塔,影射柏梁台及承露仙人;乾隆拆塔建閣的原因在于附會了“柏梁之災”;諧趣園不成體制的湖面,是為了取延壽寺塔影;乾隆取杜甫《秋興八首》其五詩意入惠山園;惠山園的意境為營造蓬萊仙境。
評價諧趣園的造園藝術,褒者多,貶者少。貶者之言雖不中聽,亦字字珠玑。諧趣園初為乾隆惠山園,摹寫于無錫寄暢園。後曆嘉慶光緒改建,始具當今規模。寄暢園之于惠山園,惠山園之于諧趣園,可見文人園林至皇家園林之蛻變。諧趣園有所本,自有所較。有所較,必有傷害。貶者,以文人園林之标準,品評皇家園林,而怒其不争。自有其偏頗之處。皇家園林和文人園林同祖同宗,但各有其志。臭味不投,豈可用同一标準衡量。評價諧趣園,應分而論之:第一階段為乾隆惠山園,為文人園林。習得寄暢園七八分,得其表。嘉慶之後的諧趣園為第二階段,屬皇家園林。此文人園林之敗筆,皇家園林之精品也。無他,标準不同而已。
何為文人園林?國人言文以載道,園林亦然,同為道之載體。文人園林不以美為目的,僅以美為手段,以美之手段悟自然之大道。而為美而美,此西方美學之套路。談文人園林避不開老莊。人生即為體道。道謂之何?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此自然非彼自然,自然而然也。自然即道,天地自然而然,山水自然而然,悟山水之趣便得自然大道。寄情于山水即為修道。然名山大川雖好,鳥獸不可與同群,人終究要回歸于塵世。無須望山興歎,有移天縮地大法,将自然移植于咫尺庭院之中。使無時無刻不能親近于自然,不時不刻不能體悟道之流轉。可知,文人園林之本在于體道,可遊可賞僅為其末也。雖為人作,宛若天成。文人園林之所求。不求惟妙惟肖,但求山水意境而已。
▲ 左:乾隆惠山園湖區平面圖。右:寄暢園平面圖。兩圖等比例,兩園水面縱向長度近乎相等。
至皇家園林,便不講體道,體面重于體道。層樓疊榭,恢宏大氣。殘山剩水自不可取,蒼天厚土方為正統。無處不體現朕之江山。重遊樂,曰同樂,樂天下之樂。講主次,明尊卑,唯“直”,唯“方”,唯“大”。偏遊玩之幸,趨于安逸享樂。故皇家園林多人工,少山林雅趣,離自然之道遠已。
▲ 諧趣園嘉慶、光緒兩朝及現代總平面圖。左:嘉慶/道光年間 《 萬壽山清漪園地盤畫樣全圖》 中:光緒年間《諧趣園全圖填修橋座開挖河桶船塢等圖樣》 右:現代測繪圖。
廢話已罷,歸于諧趣園。
乾隆遊寄暢園,攜圖以歸,而營惠山園。此前人之描述,頗具儀式感。乾隆如獲至寶,甚為珍重。此舉昭顯乾隆對漢家文化之重視,以籠絡江南士子之心。乾隆有言:“所可師者,其意而已。然吾之意,不在千裡外之湖光山色應接目前,而在兩浙間之吏治民依,來往胸中矣。”雖有作秀之嫌,然乾隆對漢家文化為真愛。乾隆獨不缺文人情懷,其惠山園最近于寄暢園範本。但經嘉慶、光緒之添枝加葉,功能日備,卻離文人精神漸行漸遠。文人精神的喪失,已久已。
▲ 諧趣園嘉慶、光緒、現代總平面變化。本圖依據《基于空間句法的不同曆史時期諧趣園空間組織特征分析》插圖修改
比較乾隆惠山園之于寄暢園。此甕山非彼惠山,此惠山園亦非寄暢園,其神不同也。寄暢園之神,在于“源遠悠長”。惠山園之神何在,則在于幽奧。皆因水體之形制不同也。兩者皆以水為主體。一個體态婀娜,一個雍容富泰。寄暢園如“一”字,其狹也長。惠山園則形如曲尺,較寄暢園為寬。寄暢園為溪,惠山園為湖。溪為線,無限延伸于兩端。源遠流長,意味幽遠。心不受縛于園界,系于詩與遠方。湖則為面,趨于内斂,宜靜觀于心。多植荷花,亭亭養君子之德也。溪為流動之水,不舍晝夜,孕育生機。湖為止水,靜而無波,返照日月。一動一靜,其趣異也。然溪與湖無高下之分,在于處置得當。寄暢園的亭台樓閣,惠山園盡仿之,唯失之于悠遠,何也?其為湖也。世人多愛湖面,唯寄暢園獨取溪水,何也?主人情趣使然,亦因之于地形。園之異宜,在于人與地。主人之趣不同,地形有異,園亦不同也。無錫秦氏守其寸土,而乾隆懷于天下。此主人之胸襟不同。胸襟不同,情趣自是有異。寄暢園用地狹而長,本為不利。主人因于地形,做溪流,反得其利。此寄暢園之勝也。然乾隆惠山園之地寬且闊。以己之有利,習彼之不利,君子不為也。惠山園,乾隆對寄暢園之念想,在于其肖,而不在于其神。故乾隆學其表,舍其神,此智者之選。言惠山園未得寄暢園之神者,未通此理也。
▲ 諧趣園在頤和園中的位置
塔影
惠山園之“L”曲尺形水面,不成形制。何以為之?非因于地形,主人之為也。南北一段,纏于萬壽山東側山根,勾聯後溪河與昆明湖。以維持頤和園整體之水體流向。此段來水去水皆備,且順應地勢,本應經營此段,方為正道。未料橫出枝節,出東西一段,垂直于山腳,其中隐情常人未知也。
▲ 左:底圖來自周維權《園林、風景、建築》中所繪清漪園大報恩延壽寺延壽塔。右:依據周維權所繪,制作的延壽寺塔意向圖。與佛香閣比較,塌了的好,此天意也。
話說寄暢園,以“山湖塔影”而聞名,巧于因借錫山龍光寺塔影入園。乾隆爺為好強之人,亦要有之。惠山園拉出此段距離,目的為借景。借之者何?現場似無景可借。可歎世人隻知佛香閣,而未知大報恩延壽寺延壽塔。其為一九重寶塔,立于萬壽山之陽。建至八層毀于莫名。乾隆自言坍塌,皇家記錄為拆除,其中疑團甚多。亦有鬼神之說,流于坊間,此無稽之談也。後于原址建“佛香閣”,方為當今氣象。乾隆惠山園所借,正是大報恩延壽寺延壽塔。
▲ 自寄暢園“嘉樹堂”前賞龍光寺塔影。寄暢園借龍光寺塔影而聞名,龍光寺塔借寄暢園之名而曉于天下。
清人著《養吉齋叢錄》:“乾隆辛未皇太後六旬聖壽,就山陽建大報恩延壽寺。易山名曰萬壽。壽後初仿浙之六和塔,建宰堵波,未成而圯。因考《春明夢餘錄》,謂市師西北隅不宜建塔,遂罷更築之議”。此“六和塔”非今日“六和塔”之模樣。今之“六和塔”,為光緒年間重修,較乾隆時為胖。乾隆亦有《惠山園》詩作為證:“塔影波間落,還疑印九龍(惠山又叫九龍山)”。寄暢園内取惠山餘脈,外借錫山塔影,盡得自然之利。乾隆為收延壽寺塔影,多此東西一段。昔無錫秦氏,置地營宅,得園外塔影,為意外之财。乃上天眷顧,不可強求。然乾隆以塔影營惠山園,舍本逐末,未順于自然,其理差也。終緻湖面異形,失于法度。
世人皆知“昆明湖”寫仿杭州西湖,西湖僅為其表。其實寫仿長安“昆明池”。贊的是,漢武帝的文治武功。表的是,乾隆堪比于漢武。乾隆改西海為“昆明湖”,用的是漢武帝鑿“昆明池”訓練水軍之典故。“昆明池中有二石人,立牽牛、織女于池之東西,以象天河。”乾隆則以“銅牛”和“織耕圖”分立昆明湖東西。“池中有豫章台及石鲸……”南湖島浮于瑤池之上,而十七孔橋則似石鲸淩波。南湖島上原有“望蟾閣”,取自漢武帝釣影山之“望蟾閣”。“鳳凰墩”明者仿的是無錫黃埠墩,但其上的鍍金銅鳳凰風旗,明顯出自于建章宮前的“玉堂”。
乾隆喜歡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一明一暗,自覺深邃,有學問。此文人趣味,隻能意會,而不可言說。隻是苦了今人。有不懂事者,言乾隆因襲漢名不妥。乾隆開示道:“道古且置言今時,即雲襲漢我不辭。辟疆二萬裡以外,用兵才閱五載遲。西海一帶皆吾屬,歲歲入貢朝丹墀。伊犁耕牧日孳息,烽火不作甯邊陲。一狼千羊非所喻,試問元封能爾為。”試問我的這些豐功偉績漢武帝做的到嗎?可歎:“昆明池水漢時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織女機絲虛夜月,石鲸鱗甲動秋風。”(杜甫《秋興》其七)
▲ 左:元李容瑾《漢苑圖》 中:萬壽山佛香閣 右:元李容瑾《漢苑圖》局部。萬壽山主體建築寫仿漢苑的台榭建築。
《史記·平準書》:漢武帝“乃大修昆明池,列觀環之。……乃作柏梁台,高數十丈。宮室之修,由此日麗。”佛香閣之高台,即為柏梁台。萬壽山中軸之上,延壽寺依山而上,頗有古風。“台榭參差金碧裡,煙霞舒卷畫圖中。”台榭建築,夯土為台,構木為榭。盛于先秦兩漢。後僅存于畫中,以摹寫神仙聖境,或秦漢宮阙。延壽寺明顯受到了此類畫作的影響。佛香閣,寶雲閣,轉輪藏,皆起于高台,浮于綠浪之上。
▲ 左:北海公園仙人承露台 中:仙人乘露局部 右:圓明園涵秋館仙人承露台遺址
《史記·孝武本紀》載:“其後則又作柏梁、銅柱,承露仙人掌之屬矣。”柏梁台之上有“承露仙人”。“承露仙人”的意義不在于求仙問道,代表了漢武帝的文韬武略,蓋世英明。更代表“漢朝”的權柄。一如“九鼎”之于黃帝,“十二金人”之于秦始皇。“承露仙人”辭漢,象征的是皇權的更叠轉移。“衰蘭送客鹹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承露仙人”的作用是延年,正貼合于萬壽山及延壽寺的内涵。但乾隆不能直舒心意,因其母笃信佛教。大清亦以佛教為國教。乾隆以九層寶塔影射“承露仙人”。用寶刹之上的“承露”作為暗示,再以碑文旁敲側擊。《禦制萬壽山大報恩延壽寺碑記》載:“……命之曰大報恩延壽寺。殿宇千楹,浮圖九級……金盤炫日則光照雲表,寶铎含風則音出天外……後有舍利塔,直上淩虛空,高懸金露盤,去地百餘丈。”“金盤炫日則光照雲表,寶铎含風則音出天外”之句,出自于《洛陽伽藍記》,此句又出于漢張衡《西京賦》中描寫承露仙人的語句:“立修莖之仙掌,承雲表之清露。”随着佛教的傳入,中土出現了佛塔。受“仙人好樓居” 的傳統思想, 使得印度覆缽式佛塔,得以比附仙人所居的木作高閣,而在中國安家落戶。而本土之承露仙人蛻變成了塔刹之上的一組部件。
乾隆借《洛陽伽藍記》之語,暗示延壽寺塔為柏梁台之上的承露仙人。其後,乾隆在北海和圓明園分别做承露仙人兩座,足見乾隆對承露仙人的癡迷。
再言惠山園。“載時堂”面對塔影而立。于堂前,詠誦杜甫之《秋興八首》其五:“蓬萊宮阙對南山,承露金莖霄漢間;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便有身臨其境之感。如果把“載時堂”想象為蓬萊宮阙,則“載時堂”直對于“萬壽山”。“萬壽山”便是“南山”。乾隆有碑雲:奉萬年觞,敬效天保南山之義,以甕山居昆明湖之陽,加号曰萬壽。“延壽寺塔”聳入霄漢,喻“承露金莖”。“瑤池”近可取惠山園湖面,亦可遠取“昆明湖”。而惠山園之南有“紫氣東來”城關。此一 一對應,環環入扣。如說為一種巧合,我不信也。以杜甫詩意入園,此乾隆之伏筆,不予外人道。
▲ 乾隆惠山園與杜甫之《秋興八首》其五之對應關系
惠山園不日而成,而延壽寺塔還未出山巅。第二年,塔至五層。“塔影漸高出嶺上。”又兩年,“塔影波心落。”再一年,已至八層,“越時塔影漸橫雲。”乾隆得意滿滿。不想此年天雷擊中了延壽寺塔(傳說)。此本尋常之事,破壞應不嚴重。但乾隆聯系上柏梁台毀于天雷之事,此為“柏梁之災”。當年被認為是漢武帝窮兵黩武、淫酷自恣、違悖天意而得到的報應。人做事,天知道。乾隆的心思似被上天看透,心生恐懼。其關鍵還在于心虛,漢武帝的雄才大略乾隆有之,但窮兵黩武,好大喜功,乾隆亦有之。乾隆以之為是上天對他的暗示,便拆了“延壽寺塔”,改建“佛香閣”。為何罷塔修閣,此應于另一事件,《史記·孝武本紀》記載,太初元年,未央宮的柏梁台遭火災焚毀,越巫勇之向武帝進言:“越俗有火災,複起屋必以大,用勝服之。”“于是作建章宮,度為千門萬戶。”乾隆詠“清漪園”的詩作有1500首,150首詠惠山園,竟無一首詠“佛香閣”。可見此事對乾隆留下的陰影之深。乾隆有詩《志過》,檢讨己之過錯。“延壽仿六和,将成自頹堕。……此非九仞虧,天意明示我。……罷塔永弗為,遂非益增過。志茲能改心,讵雲君子可。”(此事均為筆者猜測,無史料依據,請讀者自辨。)
為塔影,乾隆可謂煞費苦心。觀塔影,以東端的“載時堂”(現今之“知春堂”)為最佳。“載時堂”起于高台之上,隻為多得塔影一分。今湖東端之局促,雖是後人妄為。但終歸起于此塔影。水面盡端同樣是一堂一橋。寄暢園遊刃有餘,面寬更大的諧趣園反倒是局促不堪。何也?塔影之位置不同也。寄暢園之塔影偏于一隅,未在湖面之中心軸線上,與景觀無礙。因此同樣為觀賞塔影的“嘉樹堂”,一半已出湖區。平和而甯靜,深退于湖岸,将“七星橋”推于前,唯恐于自然争其榮光。而乾隆惠山園的“知春堂”與塔影直對,為了争得塔影,整體皆入湖區之内,再築高台,以争一時之先。氣勢淩人,“知魚橋”為之退讓。此皆為取一虛幻之塔影也。乾隆以塔影營惠山園,惠山園已成,而塔影不在。嗚呼!十全老人終不能圓滿,唯餘尴尬于後世。
(待續)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