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曾說:“一本《紅樓夢》,單就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闱秘事……”書中的世界就如此神奇,如天上的雲彩變幻萬象,不同的看客看到的是天淵之别的圖象。
而書之于我,卻仿是靈魂的一面鏡子,如影随形,每每讓我照見自己的靈魂深處,無論是自慚形穢的鄙陋還是頗為自得的孤傲。
忘記了自己的第一本書是在什麼時候擁有。七十年代的家庭生活雖然拮據,但為子女買書還是舍得下本錢的,我的父親母親為被文革沖斷的學業深感遺憾,自然就會把他們的期望放在子女身上。一天三班倒,正值壯年的父母工作之餘還養豬、種菜,換來微薄的收入,到新華書店裡買回了《識字卡片》。黑白的、無插圖的識字卡片,像那個剛打倒“四人幫”還蜷縮在遺留的肅殺氣氛中的年代一樣。就着黑白的筆畫,父母絞盡腦汁找實物,菜畦裡紅彤彤的西紅柿、金燦燦的南瓜,豬圈裡哼哧哼哧的大白豬,瓜棚下籃子裡的小灰兔,爸爸扮成哒哒飛奔的快馬,媽媽演一通咩咩求救的綿羊……嘟嘟叫的汽車畫在水門汀,寶寶坐在闆凳上就成了驕傲的小司機。幼時的“書”是父親母親逼出來的智慧,是天地間自然界的萬事萬物。這給黑白的年代塗上了色彩,不絢麗但很本質的色彩,一如讷于言表的親情。
童年到了鄉間,随着小夥伴瘋跑村子裡的巷道、旮旯,記得村子裡隻有一位年輕的姐姐有誘人的小人書,雖然有很多看不懂的文字但更多的是有趣的圖畫,孩子都愛圖畫,所以我們常常吮着手指穿過供銷社的小門站在姐姐的身後看她對着鏡子梳妝。
“我打扮得怎樣?”
“好看。”
“唉,城裡的娃娃怎麼懂呢。把書拿去看吧。”
常有的是這樣的對白,我知道姐姐聽到“好看”會開心,也真的覺得紮起麻花辮子的女子好看,雖然不明白為什麼她總要半是歎息半是嗔怪地說最後一句,可是一個有着好看的小人書的姐姐怎麼會不好看呢?現在記憶隻殘留了偌許,人面依稀話語猶在,我童年的小人書裡夾藏着一個鄉村女子的少女情懷了。
“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正好眠,待到秋來冬又至,收拾書包過新年。”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童年記載歌謠和詩歌的書籍是在長輩們的範讀中一句一句刻進了腦海。這些不能獨自閱讀的書将是伴随一生的記憶。
上學後,我對書籍的喜愛是與日俱增,甯願回家挨罵也千方百計在放學後去小人書攤租書。媽媽為了叫我記住按時回家,雞毛撣子、掃帚杆兒,麻繩鞭子全出動了,但我愛書的情結是矢志不渝。站在書亭蹭書雖然看到腿麻,但《故事會》《童話大王》《故事大王》的情節是能讓我一個人走在路上想着也嘿嘿偷樂的呀,怎麼不值得?也全憑這份韌勁我才9歲就認識了鄭淵潔。
初識金庸、瓊瑤,我不由驚為天人,原來書裡還有如此奇妙的的世界。迂回曲折中一個流浪少年能成為遐迩聞名的俠客,仗劍江湖是仙侶奇緣;“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凄美愛情竟然發生在當代,小女子心中都有的醜小鴨變天鵝的夢想成了現實……怎能錯過,怎舍得錯過?最好的辦法就是避開母親雪亮的眼睛,到夜深人靜時打起手電筒在被窩裡偷着樂,為了這偷閱的快樂我付出的代價是小學四年級就套上了酒瓶底一樣厚的眼鏡。
少年時期邂逅的書籍為我開啟的是文學殿堂之門。好讀書不求甚解,拼着眼鏡片的圈圈像漣漪一樣加多,從書店裡搬回來的書也碼滿了床頭,壘得像小山一樣恰合我的心意。在假日睡到晨曦照到臉上再慵懶地打個呵欠,帶着昨夜的夢境約好寶黛共閱西廂記;若是到了夜闌人靜恰是我思維最活躍的時刻,半倚軟枕就暈黃燈光随手拿過枕畔書卷,正是翻到基督山伯爵設計逃獄那節;《豐子恺文集》《芥子園畫傳》《查拉斯圖拉卷》《近思錄》《讀者文摘》《青年文摘》《尼羅河的女兒》《小無知的故事》……哪挑剔什麼陽春白雪下裡巴人,愛書成癡及其烏,何況在我眼中書中并無烏,隻是人心有烏罷了。
三十而未立人生已過半,書之于我成了患難之交,在最痛苦時我選擇的是躲進書中成一統,書籍的象牙塔裡沒有流言紛擾,人情世故,我是一個旁觀的第三隻眼,不動聲色窺視着俗世的興衰悲喜。開始喜歡看傳記,在别人的閱曆裡尋找自己的人生,拾掇着前人的智慧,慰藉着自己的感傷。是呵,這些傳記中的主角大多形骸已化作了飛塵,但在字裡行間我們進行的是靈魂的對話,我隻想在這裡覓一份“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随天外雲卷雲舒”的澹泊甯靜、從容不迫。
若有一天,青絲成雪,皺紋爬上了臉頰,當身體已不能遊蕩于江湖,我隻願在籬笆院落,槐樹篩影下放兩張竹椅,兩盞清茶幾卷薄書,伴着老頭子翻閱互相評點一番,借書中文字且做神魂翩跹,待夕陽西下廚房飄出菜肴美味,兩人默契一笑,相攙入室,且留給不識字的清風亂翻書卷……(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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