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該分的水都分完了,'源頭活水’們老師們一直很放心,到時我們這群'工業廢水’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工業廢水,觸目驚心的四個字。
一位學生在她的作文裡如是形容自己這樣的高職生。
老師黃燈看到這樣的字眼,覺得特别心疼:
“都是孩子,為什麼會覺得自己是'工業廢水’呢?”
講台之下,職校生們用尴尬的表情和委屈的沉默來回應黃燈的疑問。
坐在教室後排旁聽的許知遠,顯然也被這個詞“刺”到了……
01
這一幕出現在《十三邀》第六季的第一期節目。
相較于以往被邀請做客的嘉賓,黃燈是“最普通的”。
2005年博士畢業後,黃燈進入廣州的一所二本院校,開啟了她漫長的執教生涯。
70後博士選擇折回象牙塔,初衷隻是因為她覺得學生有趣,樂得與年輕人相處。
直到2006年5月的一天,發生的一件小事改變了黃燈看待學生的視角。
那天的廣州天氣陰郁,狂風大作,又正好碰上她的一堂寫作公共課。
黃燈有感而發,對同學們說:“這節課就寫風吧”。
話音落下後,也就二三十分鐘的時間,前排的一個女生就交上了作文:
“很久沒有寫作了,可沒想到再次提筆時,卻是自己的心情糟糕得不能再糟的時候,我沒有心情去體會風的呼嘯,隻能用呼嘯的風來寫自己的心情。陣陣凄厲的風聲,不正好是自己此時内心的哀鳴嗎?”
原來,這個女生沒有申請到獎學金。
一筆獎學金讓一個學生的心情“凄厲哀鳴”,黃燈的心裡有了一種急速下落的感覺。
她突然意識到,學生不應是她按部就班完成教學任務的符号和學号。學生是複雜的、需要被傾聽的、立體的人。
于是,她為自己、也為學生們立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堅持讓學生寫作,而且一定要手寫:
“因為手寫的東西,它會有一種氣息在裡面。”
盡管學生們早已各奔東西,可能也不記得自己曾寫過這樣的文字,但這一摞摞的作文至今還被黃燈仔細保存。
甚至學生交作文給她時的那一瞬間的樣子,她都曆曆在目。
除了寫作,她還在學校裡專門開設了“我的第一堂課”。
課上不講專業知識,就是花兩三個小時單純的聊天,給學生們一個暢所欲言的機會,說說他們對各種問題的真實看法。
比如,為什麼讀書,人生的意義在哪裡,什麼東西是最重要的……
“你們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她用平等對話的方式把孩子們從小養成的那種面對長輩時慣用的制式的語言徹底“格式化”。
自己也抛棄用是非對錯的标簽去評判孩子們的語言。
長此以往,學生有心事,便會來找她傾訴。
她也從一位師長逐漸變成了一個“桶”,盛着學生們無處宣洩的情緒和五味雜陳的生活。
每當自己被注滿時,她便把他們的故事寫出來。
02
偉福,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了黃燈的文字裡:
“留居龍洞的學生中,偉福是個神奇的存在。”(黃燈《我的二本學生》)
偉福是90年生人,老家離廣州不遠。
家裡有三個兄弟,他是老大。
許知遠問他多久回家一次。
偉福沒有正面回答:“沒有很大的想回家的這種(想法)”。
談到對象的話題時,他又以同樣的方式重複了一遍答案:“要找到合适的,按照目前的情況,好像我已經沒有這種(想法)。”
一路邊走邊聊,偉福禮貌得體地帶着許知遠穿過龍洞幽暗狹窄的城中村小巷,拐彎抹角地走進了一棟“握手樓”。
偉福月租900元的出租屋就在這棟樓的7樓。
等兩人摸黑爬完樓梯,打開房門的那一刻,剛剛還隻顧着氣喘的許知遠情不自禁地“哇”了一聲——
“與城中村的無序、敷衍構成對比,一個男孩之手,就這樣實現了對美的實踐、理解。”(黃燈《我的二本學生》)
溫馨、肅靜的格調感,完全割斷了城中村喧嚣嘈雜的市井氣,屋裡與屋外,是兩個被折疊的空間。
和其他打工族一樣,每天忙完工作,回到出租屋裡,面對的無非是四面牆壁而已。
在這裡,沒有任何特别的記憶,這一方二三十平的落腳之地,偉福希望它能獨特一些。
“一顆裝扮和點亮生活的心,是他畢業之後,所能抓住的唯一确定的東西。”(黃燈《我的二本學生》)
他不念家、不談戀愛,除了工作,就是單純的蟄居在這裡。
但要正面看待自己的情況以及未來,偉福習慣性地選擇回避。
許知遠問他為什麼。
“為什麼……”他自顧自地重複了一遍,沒有給出答案。
張正敏,一個看起來開朗的女孩。
2018年,與老師黃燈深談之後,她把自己關在一間教室裡,拉起窗簾,寫了一天——
《我的親人,是2800元買來的越南新娘》。
“我總在想:26年前,如果她沒有被拐賣,如果她逃離了那個農場,如果她嫁給了一個家境稍微好些的男人,如果她笨一點、軟弱一點……
那麼,她的生活會不會比現在好一些?而我,能不能彌補她這麼多年的艱辛?我不确定。”
張正敏筆下的這個女人,就是她的母親……
在黃燈的教學生涯裡,她遇到過太多太多偉福和張正敏這樣的孩子,從出身到教育背景,“和一線城市,高知父母,國際視野的高配家庭形成鮮明對比”(黃燈《我的二本學生》)。
走進二本院校的大門,他們已經竭盡了全力。再向上前進的生活裡,沉珂空洞,乏善可陳,充滿了宿命感。
2018年,在廣東金融學院執教的第15個年頭,黃燈主動卸職,選擇轉到深圳職業技術學院任教。
從二本學校走向專科教育,黃燈還是在一線授課,并一如既往地要求學生手寫作文,甚至在這樣一所職業院校裡,組織了一個看起來“毫無用處”的非虛構寫作工坊。
上課不算學分,老師也不計報酬。
但讓人難以想象,這樣的工坊卻“熱鬧”異常。
開課幾個月,她就收到了來自學生們的十餘萬字作品。
從這些學生們的字裡行間,她觸摸到了他們不為外人言說的内心秘密,窺視到了比以往更現實的人生境遇。
相比十幾年來黃燈帶過的二本學生,職校生中的多數出自貧困家庭,幾乎是擔着“風險”負重之下獲得了如今的成績,生活可以用“殘酷”來形容。
蔡小菲,幼年時跟随父母在工地謀生,有一次,一塊幾十斤的木闆從天而降,小菲險些被砸死。父母随後把她送回了老家。躲過了死神降臨,她也被迫成為了留守兒童。
盧元存,跟着爺爺在村裡長大。小時候,他騎着摩托車,跟小混混在國道上飚車,和大貨車、大客車“同場競技”,無人敢管。
他周遭的小夥伴,“煲豬腳”(吸食冰毒)、“撈偏門”、進監獄的,不在少數。
在這種踩鋼絲一樣驚險的環境下成長,一不小心就會淪沒。
而他之所以能考上大學,全靠這毫無由來的自我醒悟。
在我們的固有認知裡,上高職的學生都是學渣。
實際上,職校的很多學生也來自重點中學,甚至是重點中學的重點班。
有的學生的高考成績,是可以上本科的。
而由于學費、家庭等各種因素作祟,讓他們與本科院校失之交臂。
“太恥辱了”、“不甘心”、“怎麼出去見人”、“人生渺茫”……是這群職校生作文裡最常見的字眼,也是他們潛意識裡的自我認知。
更殘忍的是,社會成就的學曆門檻好像也在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們,沒人去期望他們還能有什麼大作為。
03
許知遠問黃燈:你上學的時候,二十年前,有和“工業廢水”相似的沉重感嗎?
她果斷地否定:
“你看我們讀大學的時候,我也是農村出來的,你對自己的這種期待,絕對不會用“工業廢水”這幾個字。”
1992年,黃燈考入嶽陽大學文秘專業,成為一名大專生,畢業後被分配到紡織印染廠工作。
九十年代,她成了印染廠第一批下崗的女工,可當時她很開心。
因為下崗之後,她全部的時間都可以拿來讀書,複習考研。
1999年,黃燈如願進入武漢大學中文系,2000年考取中山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
畢業後,應聘成為廣州金融學院的老師。
作為一名出身農村的70後女性,黃燈通過讀書,一路高歌猛進。
成為老師的十幾年來,她也堅信自己的“幸運”會在自己學生的身上重現。
但走到今天,黃燈卻感受到了一種變化帶給學生的巨大沖擊力。
她帶的06級廣州二本院校的學生,畢業不愁找不到工作,也不擔心自己在廣州紮不下根來。
要出去闖一闖,是當時很多畢業生的奮鬥勁頭。那時,還沒人把考公務員當成最好的選擇。
到了15級的學生,從入學就開始為工作慌張焦慮,為城市的房價擔憂發愁。
考研、考公,成了逃避社會的上佳決策。
而且,她發現了一個顯著的變化:學校裡的男學生,已經不再追求女孩子了。
她私下找他們聊天,這些男孩會說,感覺自己沒資格。
又花時間,又花錢,而且不見得能夠結婚。為“一個不能保證的結果”付出成本,不值得。
黃燈說,自己那代人,肯定是沒錢的,但是在追求異性的時候,卻那麼自信,那種對年輕生命力的确認和張揚,充滿了朝氣。
時光流轉了不到二十年的時間,而現在年輕人身上,“那種被遺棄感,缺乏意義感,似乎在變得更普遍。”
黃燈形容這些孩子如同快遞包裹一樣,被快遞到大學這一站,被快遞到她的手裡。
像是被掏空了的空心人,帶着塑料的氣味,帶着電子産品的氣味,從工廠流水線産出。
出廠時配備了說明書,被标注好了售價和保質期。
然後,孩子們隻要按照“說明書”生活就可以。
這讓學生們漸漸開始認為:讀大學的性價比降低了。
社交媒體上,各路學霸大展神通,大廠、名企、體制内招聘的學曆需求在近兩年内被無形地拉高了一個維度。
我們總有一種“人均985,遍地211”的錯覺。
那麼,實際上呢?
2021年,全國總計高考報名1094.7萬人左右,一本錄取114萬人,錄取率10.57%,相當于是11選1。
90%的孩子進入了普通本科和專科類院校。
這些真正能夠折射中國最為多數普通人狀況的90%,卻隐藏在了錯覺背後。
我們聽不到他們的聲音。
黃燈看到了這沉默的90%,聽到了他們的故事,也提出了對應的問題:
“教育産業化以後,教育和那些年輕人的命運之間,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關系?”
現在大的教育環境拼命地鼓吹一種假裝的東西,卻不教孩子觀察身邊的“活着”的事物。
那些可以在你生命裡留下印記的生動的故事或有趣的靈魂,真實情感和精神的需求,被刻意忽略了。
為什麼?
為了高效。
精打細算、權衡利弊、計算得失,能複刻精英的成功經驗,就是所謂标準化的“人生價值”。
這種“價值”會讓你得到他人的認可、肯定和豔羨。
唯獨自我認同感,看起來毫無意義。年輕人很少問自己喜歡什麼,适合什麼,想要什麼。
很多網友批評黃燈,隻講問題,不給方法。
黃燈卻很無奈,她坦誠自己無法給出解決問題的答案:
“我沒辦法解決他們的問題,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寫作都是一種罪惡。”
許知遠追問:“你心中有個初步的答案嗎?”
黃燈沉思了好一會,說:“找到自己。”
她通過寫作建構自我,找到了自己作為老師的歸屬感和責任感。
她希望孩子們也可以找到一個重新建構自我的方式,找到那個能夠填充自己生活的底色,去豐盈自己的靈魂。
如果教育沒有教會孩子們如何尋找自我價值和自我認同,他們會發現自己付出的努力很容易變得幹癟脆弱,倦怠感會不斷侵襲,躺平就變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至于說到非重本生、專科生和職校生們所面臨的困境和問題的解決方案,既需要政府立法層面的考量、政策的傾斜;也需要用人單位的一視同仁;更需要社會觀念的轉變…… 隻有多方合力,才能真正給每一位高職院校畢業生提供有尊嚴和有職業及學業上升通道的發展前景。
“您的分享,是對我們最大的鼓勵”
*作者簡介:
*作者簡介:青榄家長地帶(ID:educool):100萬中小學生家長聚集地,傳播科學的教育理念、實用的教育方法,讓育兒變得更輕松;研發并提供各學科趣味小課,讓孩子愛上學習。作者:青榄君。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