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動的精神
魯迅一向關心中國的兒童問題。很早他就寫過《我們怎樣做父親》,後期也有《從孩子的照相說起》,其中說道:
但中國一般的趨勢,卻隻在向馴良之類——“靜”的一方面發展,低眉順眼,唯唯諾諾,才算一個好孩子,名之曰“有趣”。活潑,健康,頑強,挺胸仰面……凡是屬于“動”的,那就未免有人搖頭了,甚至于稱之為“洋氣”。
中國的孩子們從小就是以“靜”為培養的原則,非常反“動”。南宋時的朱熹在過去一千年裡影響最大,他在《童蒙須知》裡寫道:
凡人子弟,須是常低聲下氣,語言詳緩,不可高言喧哄,浮言戲笑。父兄長上有所教督,但當低首聽受,不可妄大議論。長上檢責,或有過誤,不可便自分解,姑且隐默。
凡行步趨跄,須是端正,不可疾走跳踯。若父母長上有所喚召,卻當疾走而前,不可舒緩。
凡喧哄争鬥之處不可近,無益之事不可為,謂如賭博、籠養、打球、踢球、放風禽等事。
這是何等束縛人身和人心的教條呀!與兒童好動不好靜的天性格格不入,長此以往,隻會造成“縮小的成人”:“屏息低頭,毫不敢輕舉妄動。兩眼下視黃泉,看天就是傲慢,滿臉裝出死相,說笑就是放肆。”(《忽然想到(五)》)
魯迅反對這些僵死的規定,他希望孩子們能動,能跳,會說,會笑。《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就充分地展示了一個天性活潑的孩子,怎樣從無拘無束的自由天地逐漸走向拘禁和規訓的過程。
△三味書屋
我們不妨先來數一數,《朝花夕拾》裡面有哪些地方違背了朱子的教訓?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裡,有拔草、翻石頭、跳石井欄;《瑣記》裡,有吃冰、打旋子;《五猖會》裡,看迎神賽會。這些都是朱子所說的“無益之事”,小孩子是不能做的,比如說“籠養”。魯迅有沒有寫過“籠養”?寫過,而且不少。第一篇《狗·貓·鼠》裡,講到養在紙盒裡的隐鼠。還有《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裡,在雪地裡張篩捕鳥,所得麻雀甚多,可是養不過夜,也都屬于“籠養”之事。還有“放風禽”,他在《野草》的《風筝》裡面說,他很後悔把弟弟所編紮的風筝踩碎了,這是一種對于弟弟精神上的虐殺。
長大以後,讀了西方的兒童書,才知道原來遊戲是兒童最正當的行為,玩具是兒童的天使。朱子的教訓,無疑是對孩童精神上的虐殺。
好在我們中國的聖賢并不都是朱熹那樣。同樣是理學大師,明代的王陽明的《訓蒙大意》就通達近人情,合乎現代精神。他說:
大抵童子之情,樂嬉遊而憚拘檢,如草木之始萌芽,舒暢之則條達,摧撓之則衰痿。今教童子,必使其趨向鼓舞,中心喜悅,則其進自不能已。
兒童的習性就是喜歡高高興興地遊玩,而怕被拘束,就好像草木剛剛萌芽,如果你一味壓制,就會萎縮下去。如果任其自由生長,就會枝繁葉茂。王陽明的教育思想,符合我們現代人的觀念。我們現在都希望孩子們自由活潑,在身體上和心理上都能夠愉悅。但是,以朱熹為代表的宋代理學家,總是力主孩童們舉動要嚴肅,思想要誠敬,形成最近一千年來中國主流的兒童“規範文化”。
但是,宋代以前,孩童教育卻是另外一種情形。儒家的教育思想本來是非常健康的。比如《論語》中,孔子就感歎而且贊賞這樣一種境界:“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一千年前的一千多年,是屬于動的時代。
西晉左思的《嬌女詩》,寫他的女兒“馳骛翔園林,果下皆生摘”“貪華風雨中,倏忽數百适”,晚唐李商隐的《驕兒詩》,寫他的兒子“青春妍和月,朋戲渾甥侄。繞堂複穿林,沸若金鼎溢”。盛唐大詩人杜甫的《百憂集行》自述道:“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複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
笑鬧不禁,嬉戲不絕,這才符合兒童的天性,也符合現代的幼教觀念。讀到《朝花夕拾》裡關于童年的回憶文章,孩子們遊戲,甚至淘氣,疾走跳踯,生動活潑,充滿動的精神,我們都會發出會心的微笑,想到古往今來,沒有什麼聖賢教訓真的能把孩子們的手腳捆起來。
更為美好的是大人帶着小孩玩。現代小說家汪曾祺回憶抗戰時期在昆明的生活,有一篇随筆《泡茶館》,裡面寫道:
茶館的牆壁上張貼、塗抹得亂七八糟。但我卻于西牆上發現了一首詩,一首真正的詩:
記得舊時好,
跟随爹爹去吃茶。
門前磨螺殼,
巷口弄泥沙。
是用墨筆題寫在牆上的。這使我大為驚異了。這是什麼人寫的呢?
據說這是明代陳白沙的詩,後面卻還有兩句:“而今人長大,心事亂如麻。”這兩句拿《朝花夕拾·小引》裡的話說,“便是現在心目中的離奇和蕪雜”。這一本《朝花夕拾》,其實就是魯迅從“記得舊時好”寫到“而今人長大”,是一篇童年時光的“悲哀的吊唁”,是一篇《失樂園》。
2. 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
值得注意的是,兒童的生活裡不隻是嬉戲玩樂,長身體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方面是長知識。廢名是周作人的弟子,但非常崇拜魯迅,他寫過一篇《教訓》,裡面有一節談的是“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
我個人做小孩時的生活是很有趣味的,……我好讀書而不求甚解,對于鳥獸草木都是忘年交,每每沒有問他們的姓名了。到了長大離鄉别井,偶然記起老朋友,則無以稱呼之,因此十分寂寞。因此我讀了孔子的話,“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我佩服孔子是一位好教師了。倘若我當時有先生教給我,這是什麼鳥,這是什麼花,那麼藝術與科學合而為一了,說起來心向往之。
顯然,魯迅比廢名強,他好奇而且有探索精神,從小就能把藝術與科學合二為一。為什麼這樣說呢?翻翻《朝花夕拾》就知道,裡面比比皆是對鳥獸、草木、蟲魚的描寫,植物有皂莢、桑椹、何首烏、木蓮、覆盆子,動物有蟬、黃蜂、叫天子、油蛉、蟋蟀、蜈蚣、斑蝥等等。對這一切,小時候的他,就不隻停留在感性的認識,他會去查資料,看這些草木鳥獸蟲魚的圖鑒,比如《山海經》和《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還有《花鏡》《爾雅音圖》和《毛詩品物圖考》,諸如此類。
△《山海經》(閩格古齋藏闆,明鄭煾校刻本)
他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在三味書屋裡他會問老師,這個書上的“怪哉蟲”到底是一個什麼蟲。甚至一些傳說中的動物,比如拇指一般大,養在筆筒裡,會舔墨的墨猴;又比如美女蛇,和能吸蛇的腦髓的飛蜈蚣,他都有強烈的興趣想搞清楚。他在《看圖識字》一文裡寫過:
孩子是可以敬服的,他常常想到星月以上的境界,想到地面下的情形,想到花卉的用處,想到昆蟲的言語;他想飛上天空,他想潛入蟻穴……
他這麼說的時候,想到的一定是自己的童年。他從小就是把詩人的趣味和科學家的趣味結合到一起,也一直保持着對新鮮事物的好奇心。《瑣記》裡寫他讀《天演論》:
“哦!原來世界上竟還有一個赫胥黎坐在書房裡那麼想,而且想得那麼新鮮?”
魯迅先進了礦業學校,又到了水師學堂,最後畢業于醫學專門學校,掌握了礦物學、解剖學、黴菌學等學科知識,卻棄醫從文,是一個在感性和理性兩方面都非常發達的人物。這個種子,我們讀《朝花夕拾》就知道是什麼時候播下去的。
魯迅追懷兒童的時光,有一些非常動人的場景。比如,《朝花夕拾》裡面有兩處寫到夏夜納涼,既有藝術與詩的氛圍,又不乏科學的趣味。魯迅在《呐喊·自序》裡,就寫過他在紹興會館的夏夜乘涼,晚上會有槐蠶落到脖子上,冰涼冰涼。《朝花夕拾》裡面也有兩處,一處是在《狗·貓·鼠》裡,寫樹下乘涼的時候,很慶幸故事裡的貓沒有教會老虎爬樹的本領,否則現在樹上會爬下一個老虎來,多可怕。一處是在《百草園與三味書屋》裡,寫到美女蛇,叫你你可不要應答。
魯迅寫這些的時候,伴随着光影和聲音。他說貓從桂樹上下來,沙沙地有趾爪的爬搔聲;飛蜈蚣來了,沙沙沙!風雨一樣的聲音。兒童記憶中間少不了有一些恐懼,它們結合成為細枝末節纏繞起來的立體的文本。所以說,《朝花夕拾》對兒童時代的呈現,對小孩子心理、行為、話語的描寫,非常全面、細膩、深刻,牽動着我們的心弦,所以才會引起一代又一代人的共鳴,承載我們的集體記憶。
3. 超自然的好奇心
這種恐懼、緊張,以及伴随着的期待、失落、失落之後的怅惘,在兒時的魯迅身上有很特别的表現。他的世界裡有一塊地方,是今天的孩子們不大明白的,那就是一個鬼魅的、神秘的,甚至是迷信的世界。魯迅在自然的好奇與科學的信仰之外,對超自然的東西也具有強烈的興趣。有時候,我們甚至可以說,他被迷住了。在《二十四孝圖》裡,他說:
我的小同學因為專讀“人之初性本善”讀得要枯燥而死了,隻好偷偷地翻開第一葉,看那題着“文星高照”四個字的惡鬼一般的魁星像,來滿足他幼稚的愛美的天性。昨天看這個,今天也看這個,然而他們的眼睛裡還閃出蘇醒和歡喜的光輝來。
這眼睛裡閃着的“蘇醒和歡喜的光輝”,是對着“惡鬼一般的魁星像”而發的,除了“愛美的天性”,恐怕還有對鬼神世界的好奇和迷戀。
如果我們問同學,世界上有沒有鬼?回答當然是沒有。我們今天的教育有一個巨大的成果,就是把鬼神徹底從我們的思想中驅除了。唯物主義的小孩子們,已經徹底沒有神與鬼的概念了,現代的社會生活中也找不到鬼怪的影子了。但魯迅那個時代不一樣,鬼跟人如影随形,玄幻跟真實往往混在一起。那時候城市都還像鄉村,鄰裡關系很近,相互之間信息是共通的。這一個池塘曾經淹死過一個小孩,那一座屋子的梁上曾經有女人在上面吊死。大家口耳相傳。那些人雖然在肉體上徹底消失了,靈魂還在這個世界上遊蕩。而且,舉頭三尺有神明,書有書神,竈有竈神。魯迅二十歲時就寫過文章送竈神、祭書神。現在我們當然就說,這是迷信。但魯迅對于鬼神世界,那些閻羅天子、牛首阿旁、城隍、無常,就是有攔不住的好奇。
魯迅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他是科學的,也是迷信的。科學是他一生的思想主幹,迷信倒是點綴他感情和經驗的枝葉。這些枝葉形成了厚重的陰影。他有一個通達的說法,說是内心樸素的農民,一年勞作到頭,“必求一揚其精神”。喝喝酒,看看戲,拜拜神,就是讓精神的壓力釋放一下。
魯迅小時候喜歡看迎神賽會,喜歡看戲。《社戲》那一篇小說就是證明。我們的孩子們現在很難想象,在一百多年以前,人們的文化活動多麼貧乏,鄉間一演就是好幾個晚上的大戲,哪怕演員很蹩腳,都是了不得的文化大餐,能給人以難得的享受。魯迅最初的美育教育中,這樣的社戲和迎神賽會占有很重的分量。
《朝花夕拾》就典型反映了魯迅思想和情感中對神異世界的興趣。《無常》這一篇,還有《五猖會》那半篇,都是寫這個題目的。很多人對《無常》這一篇評價很高。
周作人說:“活無常的描寫實在很是出色,真足夠做他永久的紀念,此外隻有一篇《女吊》可以相比。”夏濟安在《魯迅作品的黑暗面》裡說:
魯迅對其中的一些鬼魂甚至還悄悄懷藏着愛意,譬如,他對目連戲裡的鬼魂人物就帶着一種寵溺的偏愛。極少有作家能這樣熱忱地描寫這種恐怖的題材,而魯迅作為社會改革家,竟然對民間流傳的迷信思想懷有同情,更是出人意料,也正因為如此,《無常》《女吊》兩篇作品才顯得愈發珍貴。
魯迅對于鬼神世界的好奇,就在于這“同情”二字。同樣是寫神仙狐鬼精魅故事,蒲松齡的《聊齋志異》,曾經得到魯迅這樣的評語:“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畸人異行,出于幻域,頓入人間”。“異類”有“人情”,“幻域”即“人間”。魯迅筆下的鬼神不也是這樣嗎?《無常》裡說他“在故鄉時候,和‘下等人’一同,常常這樣高興地正視過這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愛的無常;而且欣賞他臉上的哭或笑,口頭的硬語與諧談……”。
無常是“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愛”,雖然是以鬼的面目出現,但有着人的七情六欲,而且合人世間的情,也合人世間的理。為什麼過去的社會上有那麼多迷信的人們?因為有苦無處說,有冤無處申,所以才把希望寄托在陰間的鬼神身上。
他們——敝同鄉“下等人”——的許多,活着,苦着,被流言,被反噬,因了積久的經驗,知道陽間維持“公理”的隻有一個會,而且這會的本身就是“遙遙茫茫”,于是乎勢不得不發生對于陰間的神往。人是大抵自以為銜些冤抑的;活的“正人君子”們隻能騙鳥,若問愚民,他就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公正的裁判是在陰間!
裁判是嚴厲的,但又是通情達理的。魯迅寫無常很爽直,有人情,可以做朋友,所以才“可怖而可愛”。魯迅在寫無常、城隍,甚至美女蛇等時,都是一面很緊張,一面又很快活。他真懂得兒童的心理,要刺激,又害怕。大人有“對于陰間的神往”,小孩則隻是好奇和迷戀。那種緊張的期待,那種刺激和害怕交織的辰光,魯迅再也回不去了,所以他在《朝花夕拾》裡,給了很大篇幅加以“悲哀的吊唁”。
△ 吳冠中,1997年油畫《魯迅的故鄉》
四、成人的世界
“一塌糊塗,不可救藥”
告别了蟋蟀們,告别了覆盆子們,告别了迎神賽會和社戲,《朝花夕拾》告别了美好的童年,寫到了少年和青年。《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事實上已經從一個更美好的世界離開了,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世界也就越來越成人化,而成人的世界是離奇的、蕪雜的、難受得多的。《二十四孝圖》裡說,“在中國的天地間,不但做人,便是做鬼,也艱難極了”。但是,魯迅的批評并不是那麼激烈,他覺得這個世界可笑的成分大于可惡。如果歸納一下,成人的問題主要有幾個方面:一是做事情馬馬虎虎,經常處于一個“不甚了然”的狀态;二是到頭來也沒有一個解決辦法,什麼都沒法改變;三是一種劣根性,喜歡背後發議論,那就是流言的“切切察察”。
1.“不甚了然”
《瑣記》裡面提到了一個青龍山的煤礦,把以前的技師辭退了,換了一個“不甚了然”的人,理由是原來的技師薪水貴了,而開煤礦并不難。“于是不到一年,就連煤在哪裡也不甚了然起來……”“不甚了然”幾個字很輕描淡寫,但是卻很關鍵。比如《瑣記》接下來寫到日本留學,大家都沒有經驗,就去請教一個早一年畢業的“前輩同學”——這是個生造詞,自帶諷刺意味。那個人就說,第一,日本的襪子不能穿;第二,要多換些他們的現銀。結果到了日本,中國襪完全沒有用,而且一塊錢的銀元日本早已經都廢了。可見那位仁兄也是“不甚了然”。
《朝花夕拾》裡,魯迅對中國社會,對中國近代種種落後情況的批評,沒有《呐喊》《熱風》那麼尖銳,主要是揶揄和不動聲色的冷嘲。中國人的主要問題是不專業,不認真,凡事馬馬虎虎,總之是“不甚了然”。我們可以集中來看一看《父親的病》。
中醫在魯迅的眼裡,是中國人“不甚了然”的重災區。《父親的病》對中醫的批評,就是在于他們沒有科學的态度,說什麼“醫者,意也”,其實就是靠猜,靠碰運氣。有一個病人,百藥無效,一個叫葉天士的先生,隻在舊方上加了一味藥引,也就是梧桐葉子,隻一服,就豁然痊愈。說什麼梧桐先知秋期,故以秋氣動之,就OK了。“我雖然并不了然,但也十分佩服。”
《無常》裡寫郎中,開了藥方:附子、肉桂,外加牛膝。“第一煎吃下去,冷汗發出;第二煎吃下去,兩腳筆直。”魯迅在笑谑之間,就把一個中醫的昏庸誤人寫出來了。《無常》引出的苗頭,到了《父親的病》就大寫特寫。
《父親的病》出現過兩位名醫,“凡國手,都能夠起死回生的”,開了許多稀奇古怪的藥方,但最後父親還是去世了。《父親的病》裡寫到的兩位老中醫,其相同點與不同點,都很有趣。相同點是:第一個,出診費都高,高到一元四角一次,當年是一筆巨款。第二個,态度都好。前一位講話“極其誠懇”,後一位也“懇切詳細”。
不同點是,第二個,用藥怪。前一位已經很怪了,要經霜三年的甘蔗。後一位更怪,要一對原配的蟋蟀。為什麼要原配呢?離了婚再結婚也不行嗎?魯迅在寫的時候,已經是很冷靜表達了,他隻陳述事實,并不戳穿他們事實上無能的真相。
第一個不同點,就更有意思了:“前回的名醫的臉是圓而胖的,他卻長而胖了:這一點頗不同。”——沒有比這個更辛辣的諷刺了,表面上卻一點看不出來。魯迅的意思是,除了高矮肥瘦不同,中醫的水平是一樣的,都是“不甚了然”的巫術,“是一種有意的或無意的騙子”。魯迅用了皮裡陽秋的語言,把中醫損得不輕。
2.“無法可想”
“無法可想”簡直是魯迅的口頭禅,在《朝花夕拾》裡也出現得很頻繁。略數一數,便有以下幾例:“我想,這實在是無法可想了”(《阿長與〈山海經〉》);“簡直是無法可想”,“又有什麼法子可想呢”(《二十四孝圖》);“但是,有什麼法子呢?”“便也無法可想”(《五猖會》);“嗚呼,無法可想!”(《藤野先生》);“一點法子都沒有”(《範愛農》)。
魯迅這麼說,在兒童時代,是對成人世界的無奈,因為造成的壓迫多于呵護。而在青年時代,他是看到了成人世界的一塌糊塗,不可救藥,便産生了一種揮之不去的無力感。也可以叫作絕望。比如《範愛農》這一篇,開頭寫徐錫麟被捕,“殺的殺掉了,死的死掉了”,沒有别的法子了,除了發個電報。範愛農在故鄉被人排擠,走投無路,卻期望着哪一天魯迅來電報,叫他上北京,可魯迅卻沒辦法在北京給他找到事情做。整本《朝花夕拾》以這個結局作為收束,是很令人氣悶的。這是一個“壞的故事”。
魯迅在水師學堂看到的是一片烏煙瘴氣;在東京的留學生中看到的是到處亂七八糟;在與範愛農一起時,看到的是雖經辛亥革命,但社會上其實一點都沒有改進,内骨子依舊,鐵路股東是行政司長,錢店掌櫃是軍械司長,孔教會長後來也做了師範學校的校長。魯迅不像胡适。胡适單純而樂觀,認為凡是舊中國的弊病,隻要認真起來,就都有解決的辦法。魯迅看到的是國人的“不甚了然”,凡事敷衍,忽悠,自欺欺人,所以不容易找到解決辦法,何況也懶得找。
在《父親的病》中,第一個名醫說,“我所有的學問,都用盡了”,第二個名醫說,“我這樣用藥還會不大見效”,結果隻剩下:“父親的喘氣頗長久,連我也聽得很吃力,然而誰也不能幫助他。”一切都實在是沒有辦法了。但是,《父親的病》裡,與中醫形成隐性的對立的,是西醫。魯迅在仙台學了解剖學、黴菌學,他知道西醫有解決辦法。
所以你看魯迅1925年生病,看的都是山本醫院。後來1926年,又看德國醫院、法國醫院。因為他不相信“敗鼓皮丸”和“原配的蟋蟀”能有任何療效,他是正宗學過西醫的。但是,面對父親的病無計可施的第二位名醫,卻坐在飛快的轎子裡,行醫之外,“正在和隻長于外科的西醫奮鬥哩”。于是,魯迅肯定又在搖頭:這真是無法可想。
3.“切切察察”
我們能看得出來,《朝花夕拾》裡,沒有哪一個人是十惡不赦的。他們如果有什麼陰暗面,能夠給作者造成困擾的,就是他們喜歡背地裡說人壞話。這就是流言,從第一篇的開頭就出現了,而且一直貫穿到最後一篇《範愛農》。《阿長與〈山海經〉》裡寫得很形象:
最讨厭的是常喜歡切切察察,向人們低聲絮說些什麼事。還豎起第二個手指,在空中上下搖動,或者點着對手或自己的鼻尖。我的家裡一有些小風波,不知怎的我總疑心和這“切切察察”有些關系。
《狗·貓·鼠》為什麼花那麼多的筆墨,遊離于主題之外,談一些名人學者,談一些流言家?因為在1925年那些混亂的筆仗中,魯迅吃了陳西滢等人許多流言的虧。所以,魯迅為他們造出一個名詞:“流言家”。
魯迅對“流言家”深惡痛絕。但是,在《朝花夕拾》這樣一系列書寫很放松的回憶文章裡,魯迅的批判也溫和得多了。他現在發現,大人的世界總是充滿了流言。衍太太喜歡搬弄是非,說“我”已經偷了家裡的東西去變賣了。最惡劣的是《藤野先生》裡的那些日本同學,隻要超過了60分,就不是你中國人的本事了,一定是老師事先透露了題目,等等。魯迅受到極大的傷害,幻燈片事件之外,就數這種背地裡的抹黑。
五、情感經驗的根據地
“給我們的永逝的韶光一個悲哀的吊唁”
拉拉雜雜地講到這裡,現在我們要問,這十篇文章,都是散文或者說随筆,魯迅隻是順着時間的先後依次寫下來的嗎?在《朝花夕拾》的小引裡,他說過:
這十篇就是從記憶中抄出來的,與實際内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現在隻記得是這樣。文體大概很雜亂,因為是或作或辍,經了九個月之多。環境也不一:前兩篇寫于北京寓所的東壁下;中三篇是流離中所作,地方是醫院和木匠房;後五篇卻在廈門大學的圖書館的樓上,已經是被學者們擠出集團之後了。
“文體”在這裡是指文章的形式。魯迅是一個文體大師,寫東西還會“雜亂”嗎?但是,“雜亂”的确是給讀者的初始印象。但是,如果一篇接一篇看下來,我們會發現各篇之間很有一些記憶的勾連,文筆的穿插與呼應。這說明,魯迅在寫作成文和編輯成書的時候,有一個整體的規劃。
比如,《阿長與〈山海經〉》裡面寫的長媽媽,在《狗·貓·鼠》裡已露過面。《無常》裡面大寫特寫的迎神賽會,也出現在《五猖會》裡。《父親的病》寫的醫生或者說郎中,《無常》裡同樣有過。《瑣記》開頭的衍太太,在《父親的病》的最後也摻和進來了。所以說,《朝花夕拾》裡面的文章看似獨立,其實經過巧妙的布置,文筆往往相互勾連,彼此映照。
這種勾連和映照,一篇篇地讀《朝花夕拾》,感覺就會很分明。在《藤野先生》裡,先生批評作者把血管移了一點位置,說解剖圖不是美術,不能因為美觀而犧牲了真實。作者嘀嘀咕咕說:“圖還是我畫的不錯。”為什麼這麼說呢?你再回去看,《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的最後一段,寫他“書沒有讀成,畫的成績卻不少了”,最成片段的是《蕩寇志》和《西遊記》的繡像,後來賣給一個有錢的同窗。還有《二十四孝圖》,那是自己收得的最先的圖畫本子。《阿長與〈山海經〉》也寫了自己搜集許多繪圖的書。
這些都是有意無意的穿插與對照。我們對《朝花夕拾》做一個整體的回顧。在心力交瘁的1926年,魯迅在某些時段,沉浸到對往昔的回憶中去了。無憂無慮的百草園,憂喜參半的三味書屋,橫躺成一個“大”字的阿長,孩子們的“教唆犯”衍太太,還有五猖會的盛事。魯迅用他極為生動的語言加以再現,“給我們的永逝的韶光一個悲哀的吊唁”。悲哀不隻是現在來看,就連在當年,兒童的快樂裡面也還有很多的凄涼。
《五猖會》第二段寫賽會後的紀念品,一文錢買的一個哨子,用一點爛泥,幾隻小羽毛做的,“吡吡地吹它兩三天”。在《二十四孝圖》裡,他說:“每看見小學生歡天喜地地看着一本粗拙的《兒童世界》之類,另想到别國的兒童用書的精美,自然要覺得中國兒童的可憐。”然而,當年雖然可憐兮兮,但逝去的時間畢竟是美好的,可惜永遠不會再回來。
在故鄉度過了童年,與“人生識字憂患始”的少年,然後是“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别樣的人們”。從少年到青年,魯迅所經曆的一系列樂事、趣事、傷心事以及糗事,魯迅都一一做了回顧。但是情緒越來越低沉,心情越來越蕪雜。到了最後一篇《範愛農》,簡直是灰暗的人生,讓人想起魯迅的《在酒樓上》和《孤獨者》。因為大環境沒有什麼改變,所以像《在酒樓上》裡寫的蜂子或蠅子,飛了一個小圈子,又回來停在原地點;像《孤獨者》寫的一匹受傷的狼,在曠野中嗥叫,夾雜着憤怒和悲哀。
我們讀《朝花夕拾》,一篇有一篇的讀法,整本有整本的讀法。而且,《朝花夕拾》與魯迅其他的小說、散文和雜文,也形成了許許多多的勾連與呼應。我們讀魯迅,可以把這本《朝花夕拾》看成他情感經驗的根據地。這是他出發的地方,是他“人窮則反本”的那個“本”。
本文摘編自
《天上深淵》
副标題:魯迅十二論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