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随逝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
對于《紅樓夢》主要人物薛寶钗寫的這首《臨江仙·柳絮詞》,有很多觀點不同的解讀,見仁見智,各有說道;其中,把這首詞與薛寶钗的禀性品格、價值取向、思想意識、個人風格等等結合起來的評論居多;尤其是有人說,通過這首詞作,反映了她“醉心功名富貴”“野心勃勃”的内心世界與人生追求。
《尚書·堯典》中說:“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莊子·天下篇》說:“詩以道志。”《荀子·儒效》篇雲:“《詩》言是其志也。”這些古代經典話語都說,詩歌是表達作者内心思想和追求的。但我們也不能完全這樣去理解。在古漢語裡,“志”是一個多義詞,既有“志向意趣”的意思,又有“記載記錄”的意思,還有其他含義。所以,“詩言志”,即可以表達詩人的志向追求,可以表達詩人的思想情緒,也可以表達詩人在特定環境下對客觀事物的主觀感受,甚至還可以是才情迸發的神來之筆,情不自禁的自然流露。
因而,說薛寶钗通過這首詞作,反映了她“醉心功名富貴”“野心勃勃”的内心世界與人生追求,就有失偏頗,是不夠公道的。倘若這種評論觀點成立,那麼,我們為什麼沒有從周作人的詩文中,讀出他的“漢奸”思想意識?在那些曆史上許多具有很高文學造詣的奸臣的詩文裡,讀出他們的奸詐作僞、陰暗狠毒來?倒是在詩成之後,到了評論者之手,除了極力去體會作者的寫作意圖之外,不免摻雜評論者個人的許多主觀想法,以自己的經驗、學識、理解,去品評原作了。我們對于《紅樓夢》的評論,對于《紅樓夢》人物的評論,又何嘗不是如此。
中國古代詩詞,是中國古代文學體裁門類裡的一個獨特品種,嚴格地說,不能用現代語言去翻譯,不能用現代白話去解釋。它屬于具有很高文學修養的人,和很高文化學識的人,去品讀、玩味、琢磨的曲高和寡的藝術形式,隻能意會,不可言傳,說白了,就沒意思了,就不是詩詞,而是其他的東西了。就如同我們學佛參禅一般,一旦問及“佛是誰”,“禅是什麼”,也就沒有了“佛”,沒有了“禅”。
看我,神神道道的,都說了些什麼!回到本題,既然詩詞是可以“意會”的,那它也就是可以被人理解的,它不是天書,不是玄學。其實,薛寶钗的《臨江仙·柳絮詞》沒有多少玄妙,即使沒有讀過《紅樓夢》,沒有研究過薛寶钗這個人物的人,單憑詞中所寫的情景意象,也可以讀出一些意思來。
對薛寶钗這首《臨江仙·柳絮詞》争論的焦點,是其結尾兩句“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有人說,其反映的是古人“橫素波而傍流,幹青雲而直上”的高潔品格;也有人說,它反映了薛寶钗“醉心功名富貴”“野心勃勃”的内心世界與人生追求。這兩種評價,可以說是針鋒相對,截然不同。
筆者以為,不能抛開了《紅樓夢》原著,去孤立的評論這首詞;也不能抛開了整首詞,去孤立的評論最後兩句。離開了“整體”,僅以“局部”去拔高和貶低詞作者的思想情感、品行節操,都不合适。
先看這首柳絮詞的來曆。《紅樓夢》第七十回,林黛玉作《桃花行》詩後,衆人議定再起一社。後因賈政回家,必問寶玉功課,便将詩社拖延了。時值暮春之際,史湘雲無聊,因見柳絮飄舞,便偶成一小令,調寄《如夢令》,自己作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條紙兒寫好,與寶钗看了,又來找黛玉.黛玉看畢,笑道:“好,也新鮮有趣.我卻不能。”湘雲笑道:“咱們這幾社總沒有填詞.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詞,改個樣兒,豈不新鮮些。”黛玉聽了,偶然興動,便說:“這話說的極是,我如今便請他們去。”說着,一面吩咐預備了幾色果點之類,一面就打發人分頭去請衆人.這裡他二人便拟了柳絮之題,又限出幾個調來,寫了绾在壁上。這是大觀園裡女兒們最後一次辦的詩社。
大家在讀了薛寶钗的《臨江仙·柳絮詞》以後,不禁“拍案叫絕”,都說:“果然翻得好氣力,自然是這首為尊。纏綿悲戚,讓潇湘妃子,情緻妩媚,卻是枕霞,小薛與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罰的。”
如果寶钗的詞作隻是表現“功名富貴”之類庸俗不堪的主題,那麼大觀園群芳會為之“拍案叫絕”,且以之為尊嗎?李纨、黛玉、湘雲、探春這些人都不是俗人俗眼,不會用世俗功利的眼光去品評這首詞的。同時,憑着這幾位才女的個性,也絕不會出于讨好巴結薛寶钗,而“拍案叫絕”的。
薛寶钗這首《臨江仙·柳絮詞》,從思想意義上看,體現出她樂觀向上、潔身自好、堅持自我的一貫特點。從藝術的角度來看,整首詞緊緊圍繞“柳絮”之題,運用比喻、比拟等手法,生動形象地描寫了柳絮的諸種特征,有全鏡頭廣視角,也有大特寫,意境很好。尤其是最後兩句,“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昂然脫俗,氣勢不凡,提高了整首詞的檔次。
僅以這首詞,或這首詞的結尾兩句,來評價薛寶钗“醉心功名富貴”“野心勃勃”,是不妥當的。憑心而論,薛寶钗不是一個壞人,在《紅樓夢》衆多的女孩子裡面,她是一個知書達禮、溫柔和善、很有主見的可愛的女性。俗話說,富養閨女窮養兒。意思是說,對于女孩子自小就要給予物質上的滿足,以免長大後受到物質誘惑而失身;對于男孩子就得摳門,讓其早早懂得錢财來之不易,立好志向,為将來創業打好基礎。薛寶钗本身就是富家小姐,打小就錦衣玉食,沒有受過物質上的虧待,所以不會“醉心功名富貴”。說她“野心勃勃”,無非是說她觊觎榮國府寶二奶奶的位置,這也不是什麼壞事。一來愛情是要争取的,況且愛情本來就具有排他性;二來“寶二奶奶”又不是“後妃娘娘”,需要“野心勃勃”的去奪取,何況憑着元春娘娘和王夫人的支持,薛寶钗對于“金玉良緣”的最終結果還是很自信的。
對于薛寶钗持否定态度的人,老是揪住薛寶钗規勸賈寶玉好好讀書,走“學而優則仕”的路子這件事情不放。我們要理解薛寶钗,在我國長達兩千餘年的封建社會裡,主流社會的價值取向,始終是入仕做官,把能不能做官、做到什麼程度,作為衡量一個人成功與失敗的唯一标準。官本位的思想意識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它是一棵千年老樹,幹有多高,根就有多長。薛寶钗能有這種主流社會意識,順應“時代潮流”,很不簡單,起碼不是淺薄之輩。她不希望自己将來的老公是一個渾渾噩噩的浪蕩公子,更不希望他像自己的哥哥薛蟠一樣沉淪堕落。至于賈寶玉是否采納,那是另外一回事。
我們看到,薛寶钗的才情,那也是大觀園詩社裡那些女詩人中的佼佼者,她寫的《竹夫人》《詠白海棠》《食蟹詩》等,都顯示了她很高的藝術才華和文學造詣。她積極參與詩社的活動,證明她并不是一個恪守“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禮教的人。更重要的是,薛寶钗也是封建家族敗落大趨勢的受害者,她後來的命運結局,與她的嫂子李纨的命運結局沒有什麼區别。
賈寶玉不喜歡她,但喜歡她的男孩子多了去了,倘若薛寶钗生在現今,追求她的男孩子們是要打破頭皮的,即便是她“拖着油瓶”再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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